刘 末,姜广源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格鲁特德·斯泰因对欧内斯特·海明威说:“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人。”马尔科姆·考利在《流放者的归来》一书中认为“迷惘的一代”这个名词适用于这样一个作家群体:他们大多于1900年前后出生,成长在中产阶级家庭,在公立学校接受教育,一战行将结束之时参军到欧洲去,大多数人去了法国,在战争中受到生理上或心理上的创伤,回国后一部分人聚集在美国原本是穷文艺家聚居地格林威治村,却不甘心过茫然无谓的生活,一有机会便又纷纷返回欧洲。然而在欧洲的生活却并不尽如人意,几年的时间里,欧洲已经变得与他们记忆中不一样,他们渐渐体会到了欧洲的衰败和落后,又重新萌发了回到美国去的念头。到1930年之前,他们大多数人都在文坛取得了一席之地,但是他们从未组成一个单一的文学集团或学派,而是以几个松散的、互相隐约怀有敌意的文学组织的形式存在。海明威将斯泰因的话作为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的题词,并在小说中描写了一群重返欧洲生活的美国青年,他们生活空虚,精神疲乏,整日无所事事,生活在一片精神的荒原上,生活中充斥着空洞与迷惘的情绪,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人人都行为恶劣”。他们的经历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迷惘的一代”的共同生活经历,据此,学界判定《太阳照常升起》为描写“迷惘的一代”的发轫之作。
《太阳照常升起》通过描写几个年轻人的空虚生活,表现出了“迷惘的一代”所共同经历过的心路历程和精神成长,具有代表性,具体来讲有以下三个阶段。
关于“焦虑”,弗洛伊德认为人类最初和最严重的焦虑源自出生时与母体的分离,所以焦虑是先天存在于个人的内心深处的。新弗洛伊德学派的学者卡伦·霍尼从社会文化的角度出发,以文化决定论取代了弗洛伊德的生物决定论,进一步对“焦虑”做出了解释。她认为焦虑的成因是产生于对外界事物相互矛盾的态度中的基本冲突,这种基本冲突源自个人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以及个人对这种社会文化环境的内心体验。基本冲突的发生表明了个人与文化环境中的自己、以及他人关系的失调和紊乱。卡伦·霍尼通过对比“恐惧”进一步解释了焦虑的形成。她认为恐惧和焦虑都是对危险的恰当反应,但是在恐惧的情况下,危险是显而易见的和客观外在的;而在焦虑的情况下,危险则是隐而不露和主观内在的。这也就是说,焦虑的强度是与情境对人所具有的意义成正比的。卡伦·霍尼据此得出“容易得神经症的人似乎往往是这样一些人,他们都以一种极端的形式,经历了由文化所酿造的苦难,大多数都经由童年期经验这一中介,并且在此之后无法解决这些困难,或者即使能够解决这些困难,也要付出极高的人格代价,我们可以把这些人称为我们文化的继子。”“迷惘的一代”似乎正是这样一批“文化的继子”,他们在成长中与社会环境格格不入,一直在寻求精神的归宿,却一直无所收获,在思想的苦难中逡巡徘徊,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和他们的个人生存体验决定了他们神经症人格中焦虑与迷惘的情绪。
海明威在《太阳照常升起》中塑造了阿什利·布蕾特的形象,卡洛斯·贝克称她为“魔女”。作品中出现了六个主要男性人物,其中米比波普勒斯伯爵和比尔·戈顿是她的忠实崇拜者;罗伯特·科恩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追求者,罗梅罗一直被她当做没有灵魂的小孩子,但是二人都与她发生过性关系;而迈克·坎贝尔和主人公杰克·巴恩斯则与她有着长久而密切的情感纠葛。在布蕾特的身上体现着复杂的迷惘情绪,她在种种互相矛盾的选择中迷失了方向。她的焦虑和迷惘首先源自于信仰的无所皈依,作品中讲到一次布蕾特试图进入一所教堂,但是被拦下了,原因是她没有戴帽子,有违教徒进入教堂的礼仪,后来被允许进了教堂,但是布蕾特并没有感受到信仰的感召或者内心的平静,她的焦虑和迷惘并没有得到缓解。后来她又跟杰克约定去钓鱼,试图靠投身于大自然来获得自身的平静,但她最终没有办法做到,她告诉杰克,她最终无法静静地生活在小山村里,之前所向往的田园生活让她感到乏味无聊。再次,她带着对杰克的痴情放纵自己,迷乱的生活让她更添焦虑。布蕾特爱着杰克,但是杰克的生理创伤让他们无法真正结合,布蕾特不安分的性格引来了无数的追求者,她放纵其间,却没能收获理想中的爱情,失败的婚姻和无望的爱情消磨着她的生命,所以杰克无限深情地说过,布蕾特是一个被挫折毁掉的好姑娘。过滤掉作品中英国护士的人物设置,布雷特作为“迷惘的一代”中的女性更具有典型性。
“迷惘的一代”之所以迷惘,“首先是因为他们是无根之木,在外地上学,几乎和任何地区或传统都失却维系。是因为他们所受的训练是为了应付另一种生活,而不是战后的那种生活,是因为战争使他们只能适应旅行和带刺激性的生活。是因为他们试图过流放的生活。是因为他们不接受旧的行为准则,并因为他们对社会和作家在社会中的地位形成了一种错误的看法。”[2]6战争所带来的创伤远比想象中持久和深刻!在生理上,杰克和布蕾特不能真正在一起;在心理上,从前是生活中的全部内容的战争突然被抽离,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所适从和空虚与困惑。布蕾特为不能与杰克结合而感到焦虑,但是又寻求不到出路,进而感到迷惘,在感情生活中放纵,不时犯下的错误,更是对她精神上的无情历练,未来的路更加迷茫。
逃避与追寻看似是一对意义相反的词,但是体现在“迷惘的一代”身上,却具有了行动上的一致性。“迷惘的一代”逃往欧洲,表面上看是对美国国内生活的一种不满和逃避,他们从欧洲战场归来后,感受到祖国的平庸与无聊,转而投奔欧洲大地,想要生活在与自己理念相符的环境中,其实内在的也是一种对理想生活的追寻。在马尔科姆·考利的《流放者的归来》一书中,提到了一种所谓“旁观者”的态度,这或许可以成为“迷惘的一代”之所以焦虑以及回到欧洲浪潮的生动解释。“(战争)教给我们勇敢、浪费、宿命论,这些都是军人的美德。教给我们把节约、谨慎、冷静等老百姓的美德看成是恶习。这些课程使我们害怕烦闷胜过害怕死亡,所有这些课程在军队的任何部门都可以学到,可是救护车队有它自己的课程,它向我们灌输那种称之为旁观者的态度。”[2]33这种旁观者的态度使他们面对正常生活感到麻木与漠然,渴望追求危险,寻求刺激,以此来忘却现世的平庸与堕落。日常生活使“迷惘的一代”感受到了想象与现实的区别,这引发了他们不安与焦虑的情绪,为了摆脱这种焦虑,他们努力想回到心目中艺术与生活的圣地,所以,“迷惘的一代”逃避的同时,也是在追寻。
在卡伦·霍尼的神经症人格理论中,个人被文化环境中的不安因素所困扰,由此产生了个人与环境的基本冲突,有引发神经症人格的趋向,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由个体本身自发做出了无意识的策略性反应,具体来讲可分为三个步骤:亲近人——对抗人——回避人。在最初意识到基本冲突以及由此引发的焦虑时,个人首先会正视自己的无助状态,希望假借依附他人的行为来使自己获得归属感和安全感。当亲近人的企图受挫或失败后,个人会进而对抗人,这个阶段中他正视的是个人所处的文化环境中的敌意,他的疑虑变重,盲目怀疑他人,并幻想自己成为强者,击败他人。而当个人进入回避人的阶段时,他既不想寻找归属感,也不想反抗他人,只是与他们保持距离,想象出一个自己的世界。这三个基本步骤概括出冲突之下个人企图消除内心焦虑的几种尝试和突围的心路历程,正好印证了“迷惘的一代”从战场回来后对美国社会感到失望,回到欧洲后又痛感朝圣地不再的共同经历。
在《太阳照常升起》中,主人公杰克·巴恩斯在战争中受伤失去了性能力,战后成为了一家美国报纸派驻欧洲的记者,依工作之便,他收入丰厚,行动自由,但是他的内心感到失落和空虚,与布蕾特交往的困惑让他忧郁自卑,于是他转而寻求寄托,与朋友去钓鱼,去潘普洛纳狂欢节看斗牛,纵酒言欢,然而无论是钓鱼还是斗牛,从精神分析学的潜意识理论来讲,都是一种男性力量的延伸,是一种对自我失落的潜意识的变相实施与实现。面对自身的残缺与布蕾特的不安分的做派,他看似麻木不仁,实则在内心产生了激烈的冲突,他用沉默的旁观来掩盖自己的内心交战,并企图用钓鱼和斗牛这样明显带有雄性气质的消遣方式来变相抚慰自己本能的失落。从卡伦·霍尼的观点来看,杰克·巴恩斯是在对现实生活产生觉悟后,经历了内心的困苦,转而选择了逃避,他与朋友们亲密而又保持一定的距离,尤其是对自己的爱人布蕾特,关怀而又克制,这种克制本质上出自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自身的生理缺陷让他感到自卑,自卑的根源是个人对周遭文化环境的矛盾态度,杰克一方面深爱着布蕾特,另一方面又无法真正与她在一起实现自己,故而产生了自卑的心理,并用放纵的外表将这种自卑心理掩盖起来。
弗洛伊德对神经症中的基本矛盾持消极态度,认为根本冲突是先天的,普遍的,无从解决的,所有努力只不过是试图达成一种妥协而已。作为弗氏理论的继承者与挑战者,卡伦·霍尼对此持相反的态度,她认为这些基本冲突可以解决,并迈向内心世界的完整这一最终目标。卡伦·霍尼认为弗洛伊德缺乏社会学倾向,因此他往往把社会现象归结为心理因素,又把心理因素归结为生物性因素,由此生发出他的力比多理论,将人类的诸种本能归纳为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两种,据此,以这种先天的驱动力推断出个人无法根本解决生存环境中的基本冲突。卡伦·霍尼提出了一种解决冲突的办法,那就是改变人格中造成冲突的状态。她将神经症看作是个人围绕着基本冲突所建立起来的保护性防御工事,由此将解决冲突的过程分为两个部分:首先详细检查个人为解决冲突所做的无意识的努力,以及这些努力对他的整个人格产生的影响,其次是对冲突本身进行处理,包括使个人明确意识到冲突的存在及运行机制。这些解决方法旨在使个人重获自由以及取得个人的发展。
1929年12月第一个星期的一起自杀事件宣告了“迷惘的一代”的归来。一个名叫哈里·克罗斯比的人,作为这一代人中的极端分子,由于始终不适应战后的生活落差,尽管生活优渥,养尊处优,却仍然为信仰的缺失选择了告别这个世界。“他的自杀就像是一首二流的,但诚实坦率而激动人心的诗后面的签名”[2]218。伴随着这次自杀事件,“迷惘的一代”已经名实不符了,他们中的极少一部分人像哈里·克罗斯比那样绝望死去,但更多的人在世界上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地位,这意味着他们个人取得了自我调适的成功。“流放者和艺术避难者都回来了。”然而“迷惘的一代”归国的意义并非局限于此,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人必须通过理性超越自身。他这样解释自己的观点:由于人的深层本质是分裂的——分裂为精神和肉体,理智和感觉,责任和意欲,因此人必须凭借理性,避免堕落和任意性,超越分裂,最终走向自由。这种超越的意义不在于成功,而在于努力争取。每个人都有局限性,即使在无望的情况下也不放弃进取,不失掉希望和信心,这是理性的胜利和意义。具体到“迷惘的一代”身上,他们的逃避与追寻不仅是出自本能的指引,更是自己理性的选择,到欧洲战场上去帮助无助的人,开拓眼界,回国后却看到国家现实与理想不符,转而返回欧洲寻找生活的意义,但在欧洲的生活并不尽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他们这次归来体会到的是古老的欧洲衰败和沉滞的气息,他们开始怀念美国进步的社会文化,于是纷纷回到祖国。以上的这种种选择并不是盲目的,而是有着理性指引的。“迷惘的一代”所经历的曲折的意义就在于,通过自我理性的判断,不停止追寻,不停止挑战,最终达到了一种对生命本真意义的超越。
具体到作品中,《太阳照常升起》中男女主人公对现实的超越是通过最后超越了男女之爱生理学上的局限性来达到的。在故事的结尾,与斗牛士私奔的布蕾特最终难以逾越内心道德上的自我谴责,选择与罗梅罗分手,向杰克发电报求救。而杰克安静地看着布蕾特周旋于多个男人之间,“送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出走。把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让她陪他出走。现在又要去把她接回来。而且在电报上写上“爱你的”。事情就是这样。”[1]285布蕾特重新与杰克会面后,发自内心地感慨:“不做坏女人的感觉真好”;“我们要能在一起多好”,杰克回答:“这么想想不也很好吗?”布蕾特与杰克之间的恋爱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只不过这一刻,他们突然不再纠结于对彼此生理上的渴求,而是安于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了。
综上,“迷惘的一代”是时代环境造就的一代人,他们的追求收获甜蜜也采摘苦涩,他们在战争中度过了成人礼,青年时代追崇欧洲,向往自由生活,伴随着对理想的醒悟步入中年,他们曾经徘徊迷惘,逃避现实,追求理想,并最终通过自己的努力,运用自己的学识超越了现实的困顿,在平凡或不平凡的生活中感受着人生目标的本真。正如海明威在《太阳照常升起》的扉页上所感悟的那样:“一代人来,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照常升起。”
注释及参考文献:
[1][美]欧内斯特·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M].冯涛,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2][美]马尔科姆·考利.流放者归来[M].张承谟,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3][美]卡伦·霍尼.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M].冯川,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4][美]卡伦·霍尼.我们内心的冲突[M].王作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5][美]库尔特·辛格.海明威传[M].周国珍,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
[6]董衡巽.海明威谈创作[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
[7]董衡巽.海明威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0.
[8][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9][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10][法]雅斯贝尔斯.存在与超越——雅斯贝尔斯文集[M].余灵灵,徐信华,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11]史志康.美国文学背景概观[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