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主体在无边现实主义中的有限创作——读安敏成《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

2015-03-01 11:36鲜梦思
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茅盾现实主义鲁迅

鲜梦思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0)

从最早的原始歌谣和神话这两种文学形式来看,文学主要以描写现实和表现理想为两种基本倾向,所以作为创作方法的现实主义的雏形几乎从文学诞生开始就已存在,只是随着时代和审美的变化,表现出不同的形态。随着文学理论的发展,现实主义不再被看成一种简单的无意识运用的创作手法,而包含着了两种更深层次的含义,第一承载着一定的哲学思想,第二表现这一哲学思想的载体。理论家们似乎想要驯服这匹在社会这个广阔世界里奔腾不羁的野马,给它围上一个栅栏,结果都不尽人意,时代的变化,传播地区的扩展等因素,都可以显示出现实主义这一文学思潮的本性,无限与广阔。现实主义创作者们要利用自己的个性与这匹野马通灵,才能真正驯服这匹野马,否则也只是貌合神离。

一、无边的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这一概念是由19世纪的绘画领域衍生到文学领域。当时现实主义绘画的代表人物库尔贝对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和技艺的阐释是“目标要客观、毫无偏见的记录下习俗、观念和法国当代社会的外貌,作品要描绘日常生活”[1]154。在1855年他在个人画展上打着“现实主义”的旗号,而在当时的艺术评论界“现实主义”尚是个贬义词,画家的现实主义也许有着几分自嘲的意味。现实主义的到来是安静而谦逊的,如同现实主义作家要保持现实和文采之间的平衡的冷静姿态。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的博弈,到了当作家和艺术家们将自己的视角由主观转变成了客观,开始对自己生存的社会现实和历史境遇的观察,这种观察是一种社会性的,充满了人文情怀的社会观察,这才意味着“现实主义”开始成为成熟的思潮、理论、原则和方法。从现实主义的逐渐成熟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在当时的知识界,他们面对现实是采用的是一种人文姿态意图将文艺活动整合到整个社会的整体性思维方式。社会是丰富多彩、包罗万象的,因此将社会作为观察场的现实主义思潮具有与生俱来的“无边性”。

在产生“现实主义”理论的西方社会中,“无边性”已经潜藏其中,而中国在一种内忧外患的社会背景中,开始接受西方文艺理论。正是其“无边性”的包容才有了和中国本土传统务实精神相切合的中国新文学时期的现实主义,传到中国的现实主义理论,具有很激进的功利目的,这和那个历史时期迫在眉睫的现实局势是密切相关的。20世纪20年代,当现实主义被陈独秀、胡适等文化先驱们引进中国时,中国还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这两股强劲的文学思潮,所以这个时段中的现实主义不是文学的主流,面对着对内对外的竞争,对内要和“自然主义”“写实派”等在概念上区分,对外要和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竞争,随着“为人生的文学”的文学研究会的成立,现实主义才逐渐兴盛起来,也确立了文学和人生社会的紧密关系,以及文学所主动承担批判社会的使命[2]66。但是在当时谢六逸、胡愈之等人介绍现实主义理论的著作中,看出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之间的界限是含糊不清的,以及后来对很多当年的作家的定位也是举棋不定,从现实主义以一种文学理论传入中国的这一开端来看,本土的作家和理论家只是让现实主义为中国当时紧迫的局势服务,作为作家们观察所在社会的现实的一种方法指导,局限太多反而束缚了作家们的手脚。现实主义在30年代与马克思同步后,才开始以其独立的思想和面貌与美学价值对中国的新文学发生影响。它和马克思主义产生了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现实主义文学作为依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力量,对中国新文学创作发生重大影响;马克思也通过现实主义文学来实现它对文学的指导[2]69。从现实主义在中国开始萌芽到30年代后的发展至今,它都呈现出一种极其活跃的蓬勃发展的状态,它同任何美学上的保守主义格格不入。“然而它的发展任何时候也不会靠现实主义艺术拒绝认识世界而实现,因为现实主义艺术认识真正的现实,并且促使它的变化”[3]271。现实主义的无边性注定它将兼容的创作主体个性因素,正如安敏成在书中说到:“现实主义小说的经典形象是一面镜子,它隐喻了如何将外部现实直接转化成小说素材,它或许还向我们昭示了现实主义小说中作家批判自我的生成以及主体因素间接性表现。”[4]10中国革命是现实主义小说产生的社会背景和素材,这一时期中国产生了鲁迅和茅盾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作家,安敏成敏锐捕捉到在无边的现实主义创作中他们都是戴着脚镣跳舞,前者受限于自我的道德现实,后者受限于个人经历。

二、个人道德现实与有限创作

安敏成认为:“鲁迅的小说受中外批评家和后来的小说家推崇,不是针对他所表现出的叙事想象力,而是他独特的道德内省。”[4]67道德内省是鲁迅作为小说家对这个社会实施自己责任的创作依据和作为文学家战士参加对这个挚爱民族改造的动力。鲁迅在看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国民劣根性时,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他的小说创作在杂文集《坟》之后,在这本文集中,他更多地是对自我的剖析而不是笔锋指向他人[5]284,鲁迅这种剖析自我不是郁达夫式的,而是在苦苦探索作为一个作家的身份和责任,在他的小说中这种剖析也留下了印记,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小说来控诉社会的不公,同时也在创作中反省自己作为中国文学表现者和社会观察者的双重角色。比如鲁迅写看客带着疏离感和同谋感的双重感官,这种双重感官带来了双重的谴责,安敏成说他面对这种现象“陷入了一种或许比他所要谴责的中国看客的好奇更值得谴责的恶劣情绪之中”[4]69更恶劣的谴责就是鲁迅的道德自省。罗杰·加洛蒂在他《无边的现实主义》中所表述的艺术家的真正自由“他不应该消极地反映或图解一种在他之外、没有他也已经完全确定的现实。他不仅担负着报道战斗的任务,而且也是一个战士,有着他的历史主动性和责任。对他和他对所有的人一样,问题不在于说明世界,而在于参加对世界的改造。”[3]172鲁迅这种双重角色的社会职业定位和道德内心的性格特质,注定在创作过程中有作为社会战士报道社会的责任和作为文学家给这个病态百出社会中的不幸国民一剂净化的希望药的赤诚之心。

在西方现实主义者看来文艺是社会现实的再现,于是,衡量文艺作品价值的高下,就有了“真实性”这一原则。但是在安敏成的书中,多次提到鲁迅尝试运用“曲笔”这一创作技巧来抵消再现艺术的净化效果。“曲笔”在历史学领域是指历史学家为避免强权的迫害而对史实的审慎加工,这一说法似乎和正宗的现实主义客观、真实表现现实这一基本原则相违背。现实主义的定义是从作品出发,而不是在作品产生之前确定的[3]171。将现实主义作为鲁迅小说的标签这是在作品产生之后给的,而不是鲁迅自己在创作之前就拟定的创作倾向和目的。鲁迅从不避讳自己在小说的结尾用曲笔来消除悲剧性的效果,“这些《呐喊》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尊奉的,是那时革命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由此可以看出鲁迅的创作始终没有将自己作为一个关在书斋里呐喊的写书者,他的创作思想和革命先驱们紧密相连,他关注的不是自己是否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而是自己是否对这个社会和这个社会的国民尽到一己之力。只是如同手术刀似的解剖,太残忍,他的道德内省给他在创作中心存一丝的侥幸心理,它赋予“血馒头”“乌鸦”“花环”等意象双重含义,完成对悲剧性结局的逆转。迷信在小孩的死中不攻自破,革命者的死或许是一剂良药唤醒国人的灵魂,“曲笔”的运用和小说的故事并不能达到水乳交融的完美境界,不知读者是否看到这位良苦用心的战士作家强装出来的希望姿态。

“在幻灭和希望之间,鲁迅展示了又阻碍了他创作的小说实效。”徘徊在希望和幻灭之间的创作主体,如果没有这般坚毅的道德内省精神的支撑和信仰,这种“这是在筑台呢还是在掘坟”的矛盾心理煎熬也许难以承受,而最终放弃唤醒国民灵魂这种强加于自己的责任。道德内省使得鲁迅小说和现实主义之间存在怀疑和不确定性,这应该是一种文学思潮中最正常也是最具生命力的一种存在,现实主义的外延和内涵在历史进程中不断扩展,优秀的现实主义创作者必须在自己的创作风格前加上修饰语以示区别,否则没有个性,只有共性的创作只会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作家作品中,最后销声匿迹,如此创作便失去其价值,和一个虚名相比,损失更大。

三、个人经历现实与有限创作

当艺术思维正确的时候,它能够揭示生活的规律性,接近了解这些规律性,同样的还了解人的关系,从而也认识生活。认识显示的时候,艺术家的幻想就不会远离现实,不至于模糊和歪曲现实,并且真像艺术思维的其他方面一样,能够有助于阐明事物的实质、人的心理和社会关系等等隐秘含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面对的现实艺术,这种艺术因为社会分析所以能以生活本身来矫正艺术上的描写[3]268。茅盾是一个对政治有着热衷追求的出版者和作家,小说采用社会分析法是企图在求真美学立场和政治理想之间达到平衡的手段,只是这两种目标之间是天然的错位关系,安敏成说茅盾的创作是“细节的政治”此评价也说明了茅盾没能克服宿命般的错位。

茅盾是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批党员,曾被选为上海地方兼区执行委员会委员,参加过上海租界内大屠杀的游行,五卅惨案和一系列的罢工使他更加坚定地选择政治斗争这条路。后来他接受了中国共产党上海地区宣传部部长的职务,参加了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而在随后的中山舰事件后,共产党失去了对宣传部的控制,经历了第一次政治幻灭。在牯岭,身染重病的他,听见了南昌起义失败的消息,两年的政治热情开始褪去,此时他开始回忆起自己在上海时构思的小说大纲。“因为我没有成为革命家,所以就做了作家。”茅盾如是说自己。正是政治热情和报复的失意催生了他的文学创作灵感,他的第一批作品正是政治失意的产物。茅盾作品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他自我政治经历有关,政治于他的作品似乎成了一种底色。也正是他这种政治理想在文学中的投射,促使他在20年代末形成自己的现实主义文学观,要追求整体性的真实,到了30年代找到了一种更适合自己整体性表达的创作形式即史诗般的长篇小说。茅盾笔下的社会是一个有机统一体,效仿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去描写立体的中国以及其中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发展趋势。

茅盾这种具有政治情怀的现实主义创作其实和鲁迅先生的道德内省是殊途同归。作为现实主义者,他们俩不是单纯的去模仿现实的形象,写作不是简单的照镜子,主观性的特点决定写作不可能是照镜子似的客观,纯粹客观的文学是不存在的,现实主义有着天然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限制了作者的写作,同时也成就了作者的别具特色。鲁迅在深刻的道德内省中,希望唤醒沉睡的中国国民的灵魂,这副锁链一样的使命感,使得他在后来对自己作品提出“是建设还是破坏”的疑问。同样茅盾因为无法成为一个政治革命者的遗憾,小说成了他实现社会政治抱负的工具,“他希望在一系列不断扩张的同心圆环中细致勾勒出被再现的世界中诸多因素的关联,借此将细节整合进一个更大的结构。”[4]131安敏成用同心圆比成茅盾的文学场,茅盾将自己的政治经历作为扩张的动力,在文学场里打造自己的政治场。将观察到的社会和这个世界的行动,以及经过深思熟虑而发现的内在节奏,在他的笔下一一呈现,只恐不能穷尽,而细节的过多描绘也就在情理之中。

现实主义在中国发展步履维艰,在创作过程中作家们将自身对这个民族的情怀融入其中,现实主义小说在中国革命时代呈现出务实主义精神,但是正是创作者带着自我底色的有限创作,构造了新文学的精神传统——大胆针砭现实,热忱关注现实,这何尝不是一种现实主义前驱们人文情怀的延续。

四、个体有限创作于无边现实主义的意义

在西方有法国的“无边的现实主义”和苏联的现实主义开放体系;在中国,有“现实主义广阔道路”“现实主义深化”“新现实主义”“社会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现代现实主义”……,凡此种种,显示出现实主义的概念在不断的扩展,而这一现象对于理论建立是具有破坏性的,一种概念的不断扩延性的修正,意味着这个概念的消解。

作为创作手法的现实主义,在创作个体的有限创作中凸显着自己的创作魅力和特色,而正是由于现实主义的无边性才能使得创作更加自由,同时在自由的创作中丰富现实主义。安敏成在第五章中提出“超越现实主义”的概念,和无边现实主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安敏成除了在理论上给予无边现实主义的肯定,而且提出了个人在创作中可以通过“对西方模版的重塑”“精妙的戏仿”等具体创作实践方法,去追寻丰富的体现。他举出了沙汀、艾芜等作家在现实主义创作中自我特质的体现。

个体在有限的创作中,形成的独特风格,不断创新现实主义的表达形式。而这种有限性和创新意识在大众崛起的今天,是紧迫的,如果知识分子关注着自己精英阶层的思想,一副冷眼看世界的姿态,即使无比优秀的作品,没有读者,其中的思想也只能停留在书架上,走不进大众的视野,更不要谈现实主义是为了给这个不太完美世界号脉诊断的理想。有所突破尝试,并创造新的形式,赢得大众的亲睐,现实主义创作才不至于走入末路。

个体在有限创作中,保持对时代更迭影响社会变化的敏锐,这是对现实主义原始使命的升华性回归。只有经得起时代变化检验的文学思潮才有强大的生命力,在变化发展中不断完善。作为创作的个体,他们有着不同的社会经验和经历,根据自己独特的经历形成对这个社会的思考,不同的创作者有着不同的知识背景和思考方式,在不同的领域中对现实主义的思考不一样,侧重点和表达方式也不一而足,如同现实主义最初的产生是起源于绘画领域,艺术是兼容的,作为艺术一部分的文学是除了可以汲取艺术精华还能兼容其他艺术之外的领域,这种交叉也许是创新的灵感地带。

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手段,也是一种创作的理论指导,理论和实践过程中是有一定的错位,要使两者达成较为和谐的同步,个体在自己有限的创作中突出自己的风格,而现实主义在理论建设上多一些“无边”的开放姿态。

五、结语

安敏成用现实主义理论分析了中国革命时期的小说,由于中国特殊的社会现实,中国现代作家的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有着自身的经历和精神世界的限制,这种限制削弱了现实主义对鲁迅、茅盾等作家的控制,形成中国革命小说的风格。理论家对现实主义理论的重新思考、修正和阐释如此之多之久,现实主义的概念的演变过程,有些人认为是对现实主义概念的消解过程,有些人认为这是对现实主义概念的扩展和创新,现实主义的无边性让理论家彷徨,但是作为创作者立足现实主义的本质内涵不变,在有限创作中融入自己独具自我特色,这或许让现实主义这一文学思潮更具生命力。

注释及参考文献:

[1]董学文.西方文学理论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陈思和.中国文学中的世界性因素[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3][法]罗杰·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M].吴岳添,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

[4][美]安敏成.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M].姜涛,译.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

[5]鲁迅.写在《坟》后面[A].鲁迅全集(第1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潘凯雄,贺绍俊.现实主义:无边的还是有限的[N].人民日报,1988-10-04.

[7]罗滋池.未完成的现实主义——1920年代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多种倾向[D].上海:上海大学,2010.

[8]武汉辉.鲁迅与茅盾现实主义小说比较[D].陕西:西北大学,2002.

猜你喜欢
茅盾现实主义鲁迅
“建设性”法律现实主义——对卢埃林法律现实主义的另一种解读
茅盾的较真
自然科学与“现代现实主义”——19世纪现实主义再阐释
茅盾不怕被骗
茅盾不怕被骗
鲁迅,好可爱一爹
鲁迅《自嘲》句
茅盾手稿管窥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
新现实主义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