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祥文
(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西安 710061)
【文学艺术研究】
肖洛霍夫与陕西文学
刘祥文
(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西安 710061)
苏联作家肖洛霍夫与陕西现当代文学关系密切,他的“顿河史诗”系列作品对陕西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为他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创作经验。从陕西作家的艺术创造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他们与肖洛霍夫那种密不可分的生命联系与承续关系。
肖洛霍夫;陕西作家;借鉴;创新
苏联文学大师肖洛霍夫与我国现当代文学关系密切,他的“顿河史诗”系列作品在我国泽被深远,不但深深影响了丁玲、周立波、刘绍棠、玛拉沁夫等作家的创作,而且对王汶石、杜鹏程、柳青、路遥、陈忠实等陕西作家产生了不可估量的精神触动,为他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创作经验,他们在保持自身艺术个性的同时,或多或少地显示出模仿的痕迹,如王汶石的《风雪之夜》与柳青的《种谷记》《创业史》(以下简称《创》)等合作化小说,与描写苏联农业集体化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以下简称《被》)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革命题材小说《保卫延安》与反法西斯战争小说《他们为祖国而战》存在异曲同工之妙,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与陈忠实的《白鹿原》(以下简称《白》)等长篇小说,同样与史诗巨著《静静的顿河》(以下简称《顿》)之间有着割舍不断的精神纽带。从陕西作家的艺术创造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们与肖洛霍夫那种密不可分的生命联系,那种自觉自愿的艺术膜拜,这表现为文学观念、审美理想、创作题材、创作方法、艺术风格等诸方面的承续关系。本文试以柳青、陈忠实这两位与肖洛霍夫关系密切的作家为例,通过文本的相互对照来探讨肖洛霍夫对陕西作家创作发生的具体影响,借以探讨其作品影响他们的层面与深度,并分析影响接受过程中的经验得失。
肖洛霍夫是柳青最为崇拜的作家,《顿》是柳青爱不释手的作品,曾被他反复阅读,以致破烂不堪。作家沙汀与安旗聊天时,安旗告诉沙汀:“柳(青)特别敬佩肖(洛霍夫),他的书房里只有一张照片:肖洛霍夫的照片……”。[1]由此可见肖洛霍夫在他心中地位之高。肖洛霍夫的创作曾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柳青的写作,他的合作化系列小说《种谷记》《王家父子》与《创》等,无不或多或少地带有肖洛霍夫的影响因子。遗憾的是,目前学术界对这两位作家的比较研究关注不够。迄今为止,尚无专门的论述文章,仅有几篇文章顺带提及了《被》与《创》的联系,论述大多欠深入,缺乏细致的文本分析。学术界之所以关注不够,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被》对《创》的影响, 较之丁玲与周立波等人的作品相对隐晦得多。其实《创》在题材选择与主题提炼、矛盾冲突与情节安排、人物设置与性格塑造、乃至叙述方式与心理技巧等方面,无不借鉴了《被》的艺术痕迹,但在“外来者”角色设置与典型提炼等方面又独具一格。
(一)题材选择与主题提炼
及时把握时代跃动的脉搏,选取历史转折时期的重大社会事件,迅速反映历史巨变中人民的生活与斗争,再现社会前进的历史行程,是肖洛霍夫《被》鲜明的题材与主题特征。小说写党的领导干部达维多夫受上级派遣来到隆隆谷村领导集体化运动,以集体农庄的建立为主线,用集体化运动的开始、深化和结束串联全部生活。《创》反映的是1953年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通过梁生宝组织互助组推进蛤蟆滩村的合作化进程,完整地展示了我国农业合作化的历史风貌。两部作品所叙述的事件总共不到一年,各自通过一个小村庄选择农业集体化道路的艰难过程,表现了共同主题:小商品生产是与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国家生活经济条件不相容的,农业集体化是历史的必然选择,只有走集体合作化道路才能使农民摆脱贫困。
(二)矛盾冲突与情节安排
两部作品都抓住主要矛盾,设计两条道路的斗争为主线来展开故事情节。《被》中所反映的激烈的阶级斗争与当时苏联的现实情况是比较吻合的。由于柳青认识上的失误 ,在《创》中构造了一种迫在眉睫、非此即彼的阶级斗争氛围。有学者指出,“与其说新中国农村题材小说中的阶级论是生活的反映,不如说它更多的是来自文本链接,是在苏联集体化小说启迪、影响下产生的一种新的话语形态。苏联早期反映集体化运动的小说基本上都有一个阶级斗争的框架,这个特点在肖洛霍夫的《被》中最典型地表现出来。”[2]显然,柳青在对肖洛霍夫的接受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借鉴、沿袭了《被》中的阶级论模式,从而使得《创》排除了其他多种社会的和文化的因素,把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纳入了阶级斗争的单一模式之中,多少有损于对生活本质作出真实的反映。
(三)人物设置与性格塑造
肖洛霍夫和柳青在《被》与《创》中都创造了丰富多彩的典型和性格,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与主导性格的确定上,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对应关系。两部作品都塑造了光辉高大的党的领导者形象,如达维多夫—纳古尔洛夫—拉兹苗特诺夫与梁生宝—高增福—冯有万等,他们不但政治身份相当,经历相仿,甚至就连达维多夫与卢什卡、瓦丽娅的情人关系,也依稀保留在梁生宝与徐改霞、刘淑良的关系中。半夜学英语、念念不忘世界革命的纳古尔洛夫与动不动就向人宣讲社会发展史的高增福的做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两部作品中的共产党人都要承受多方面的心灵磨难:《被》中的革命者饱受灵魂劫难,爆发种种道德危机。梁生宝同样要承受来自亲人、同志和敌人给予他的多方面的心灵折磨。虽然革命者都要承受磨难,但程度有别。正如有学者一针见血地指出的,“与苏联大师级的集体化红色小说比较,中国的革命新人心灵结构过于稳定,从而导致了其心灵深度和丰富性的相对匮乏。[3]
(四)叙述方式与心理刻画
为了全面表现历史,使作品概括更广阔的生活内涵,两位作家以开阔的视野突出显示了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肖洛霍夫是一位擅长描写人物心灵运动、展示人物心理发展的艺术大师。为了表现集体化运动的曲折性,他写出了历史变革过程中人们心态的变化及精神面貌的改变。最令人称道的是,他成功地刻画了中农梅谭尼可夫在加入集体农庄前激烈的思想斗争,令人信服地展示了广大人们挣脱思想重负的艰难历程。肖洛霍夫这段精彩的描写给柳青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1955年,柳青在为苏联《文学报》写的《中国热火朝天》一文中写道,“我相信:《文学报》的读者对我上面介绍的皇甫村合作化的速度,是容易理解的;因为他们知道:三十年代,当苏联农民——像康德拉脱·梅谭尼可夫那样——把自己的牛拉到公共牛舍的时候,虽然对于私有制并不是毫不留恋的,但他们这样做却完全出于自愿。”[4]150注重描写人物的心理状态,探索人物的灵魂世界,尝试让人物直接展示自己的思想活动,这同样是柳青创作上的一大特色。他在介绍写作经验时说,“主要写人的思想变化表现在行动中间。”[4]322这与肖洛霍夫刻画人物“心灵运动”的手法如出一辙。《创》着重表现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中社会的、思想的和心理的变化过程。新与旧的矛盾,新产生的集体主义思想感情与旧的私有制观念的冲突,这些也同样体现在合作化运动中“中间分子”的梁三老汉身上。《创》在新与旧、公与私的矛盾运行中细腻地展开了梁三老汉的精神世界,表现了他对合作化运动从排斥、怀疑到支持、参与、信赖的复杂而艰难的心路历程,凸显出历史的沉重。
柳青的《创》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肖洛霍夫的《被》。肖洛霍夫的作品成了柳青创作的有力依托,给予了他极大的启示。可贵的是柳青懂得在借鉴的同时为作品注入自己的思想,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创》虽然借鉴了《被》的创作艺术,但仍然不乏作家的创新之处。如关于“外来者”角色的设置。不同于其他土改小说和合作化小说照搬《被》中设置上级派来的工作组领导土改或合作化运动的开头方式,《创》中则是依靠以梁生宝为首的土生土长的基层干部发动群众走合作互助道路。当时著名作家王汶石就曾经对此提出质疑,“可是作者柳青同志却是那么吝啬,连个工作组也没给蛤蟆村派呢!”[5]这种“不合时宜”的做法虽然招致了人们的不解甚至误解,但不失为一种艺术独创。其次,“典型化”方法迥异。肖洛霍夫刻画人物时从来不用单一的色彩描绘人物,他在塑造达维多夫等正面人物时,并没有回避他们身上的缺点。如有学者指出,“肖洛霍夫对三个正面主人公的态度。应该说,这三个人物脸谱化痕迹较少,比较丰满。然而,从作家的描绘中,很难判定作家究竟是否在赞扬他们。在肖洛霍夫的描述中,让人品出一丝嘲弄的口吻。”[6]柳青则努力使自己的作品中人物比生活更强烈,他说:“文学作品要强烈,要像酒精一样” 。[7]柳青要把人物写“绝”、写“透”,柳青把梁生宝塑造成一个理想的英雄人物。故有人指出,柳青在塑造梁生宝形象的时候,不但过滤掉了其生活原型王家斌想买地的想法,同时也将被卢什卡纠缠的达维多夫的窘迫剔除掉,徐改霞也被处理为受到郭振山挑唆的政治筹码,其想进城当工人也成为庸俗不堪的“资产阶级思想”。柳青这样处理,保证了梁生宝这一无产阶级“新农民”的“纯洁性”。正因为梁生宝被刻画得过于理想化,所以这一形象才广招非议。
陈忠实同样对肖洛霍夫敬仰有加,他曾坦言肖洛霍夫是其“崇拜的第一位外国作家”。[8]86《顿》对陈忠实的文学创作影响非比寻常。陈忠实的《白》在创作立场、人物塑造、情节设置及乡土情结等方面与《顿》存在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而在非理性心理的刻画、神秘气氛的营造与风土人情的展示等方面又别具一格。
(一)秉持公心的创作立场
肖洛霍夫在创作中敢于直书生活的矛盾和冲突,正如费定所说:“肖洛霍夫的巨大功勋表现在他的作品所具有的那种胆识之中。无论他反映任何一个时代,他都不回避生活所固有的种种矛盾,他的书全面地描写过去和现在的斗争”。[9]470这在《顿》中得到了集中体现,书中对发生在顿河地区的哥萨克叛乱的历史真相做了如实揭露,对普通哥萨克在历史巨变时期复杂的心路历程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绘,显示出了一个正直艺术家“秉持公心”的胆量与气魄。陈忠实与肖洛霍夫一样追求历史的真实,他曾说《白》是为了“力争表现我们民族在那五十年的历史进程”,“企图追求一种历史的真实。”[8]41这种“历史的真实”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从作家的创作立场来看,他不再拘泥于原先的政治框架和僵化观念,超越了事件发生时狭隘的党派意识。作者力求站在客观立场,来审视从清末民初到上世纪中叶的历史风云,展现历史的真实面貌。其次,从文本来看,它改变了过去文学中固有的历史观,即以国民党为反面形象、以共产党为正面形象的固有模式。在对国共两党的态度上,作者是尽力肯定共产党的伟大历史作用和地位的,但字里行间仍流露出一种客观的审视,甚至有着一种深刻的历史反思,这从对鹿兆海、白灵、黑娃之死的描写中均可强烈地感受到。再者,作者以维护民族的利益为立场,以更为开阔的大文化的视野来审视历史。它较之阶级立场的视野要广阔得多,胸襟要博大得多,气度要恢宏得多。显然这与肖洛霍夫的《顿》的启发和影响是分不开的。
(二)人格魅力的充分展现
肖洛霍夫曾说,“我在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的身上就想表现出人的这种魅力。”[9]29由此可知,葛利高里是作家倾心打造的具有伟大人格的大写的“人”。他身上集中了哥萨克人民的许多优点:心地善良,因误伤野鸭而伤神,为生灵涂炭而落泪;为人正直,见不义之事而愤懑,睹政治黑暗而自洁;铁骨柔情,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情场中绝不逢场作戏;境界崇高,不因个人得失而忧愁,常为民族前途而忧虑。他虽不是社会的幸运者,却是作家心中的“宠儿”,他以其身上散发出来的无穷魅力征服了全世界无数的“葛迷”驿动的心。当然,也不乏当年怀揣作家梦的少年陈忠实。尽管时过境迁四十多年,他依旧恋恋不忘“生动的哥萨克小伙子葛利高里”。甚至在其中篇小说《夭折》一书中,陈忠实将替生产队看守庄稼的老光棍戏称为“葛利高里大叔”。正是凭着他对葛利高里形象的烂熟于心,陈忠实也在《白》中塑造出了可与之齐辉的形象——白嘉轩。如果说葛利高里是哥萨克的典型代表,那么白嘉轩则是中华民族优秀人物的化身。在他身上汇集了我们传统文化的精髓,他行仁义,正民风,以身作则。他一生遵从的是“耕读传家”“学为好人”的信条,他的独立自主意识、道德自律与他律意识和宗族意识都非常鲜明,作家让他的人格在与环境和历史的碰撞和消长中展现出民族的本真。正如《顿》中所描写的那样,在具有非凡人格魅力的葛利高里面前,其他人都黯然失色,即使是许多优秀的共产党员如珂舍沃依、波捷夫耶夫等人也概莫能外。白嘉轩也毫不逊色,除了被罩上神秘光环的朱先生以外,几乎所有人为他做了陪衬,无论是敢作敢为、鲁莽轻率的黑娃,还是阴险狡诈、道貌岸然的鹿子霖,甚至追求理想、投身革命的鹿兆麟,无不相形见绌。
(三)悲剧人物的命运安排
如果说白嘉轩身上更多地体现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品质,那么黑娃则要复杂得多,他融传统文化优质与劣质于一炉,集多重身份于一身。他与葛利高里一样,具有勇于追求自由、维护个性独立、具有强烈反抗意识等优秀品质,有着与葛利高里几乎相似的人生经历:两人都屡陷迷途,摇摆不定。如葛利高里两次参加红军、两次参加白军、一次参加匪帮,最后弃枪返回家园,生死未卜;黑娃两次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军队、一次被国民党部队改编、一次参加匪帮,最后起义后被心胸狭窄的白孝文整死。与葛利高里坚持走民族自治的“第三条道路”不同,黑娃却缺乏这样坚执的思想信念和明确的政治追求,故摇摇摆摆地陷进“历史的迷误”之中,悲剧性地结束了自己充满反抗的人生之旅。如果说葛利高里的悲剧是性格悲剧与社会悲剧,那么黑娃的悲剧就只能说是精神的悲剧与文化的悲剧,这就是二者在悲剧性质上的巨大差异。
(四)别具匠心的情节设置
两部作品都采取了叙述家族史的方式来展开故事情节。《顿》中以麦列霍夫家为主,兼及珂尔叔诺夫与李斯特尼茨基家族,将日常生活与军旅生活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张弛有度的叙述节奏;《白》则以白鹿两家的争斗为主线,将时代风云作为背景,形成了从容不迫的叙述方式。此外,两部作品都安排了如出一辙的婚外情戏,阿克西妮亚与小娥等女主角都婚姻不幸,饥渴难耐,激情如火,生活似冰,她们遇到心仪对象如久旱逢甘露,为争取自由幸福的爱情甘愿抛弃一切在所不惜,在饱经沧桑的坎坷遭遇之中,这些“淫荡风流”的红颜们往往都不得善终,她们共同上演了一幕幕凄美动人的红颜薄命的悲剧。在某些细节安排上,两部作品也存在某些惊人的巧合。如都涉及了外族女子入村与瘟疫流行相牵连的情节,《顿》中导致普罗珂菲的土耳其妻子在哥萨克们的惊吓下难产而死;《白》中村民将瘟疫归咎于小娥尸体的发臭,为避邪镇妖,白鹿原村民将死者尸体烧成灰,并在骨灰上筑塔镇压。由此可见,封建腐朽的思想在中俄两国乡民们的头脑中一样积重难返。
(五)魂牵梦萦的乡土情结
《顿》中哥萨克们外出打仗时经常流露出对家乡的深深眷恋之情,主人公葛利高里无论身处任何困境都不忍抛弃自己的故土,他最后回归故乡之举,更是将这种乡土情结渲染到了极致。《白》中也不例外,白鹿祠堂是一种“精神”故土的象征。不管飞得多高、走得多远,白鹿原的子民最终还得回到她的身边。如昔日浪子白孝文与黑娃,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最终还得回乡认祖归宗。这实质上是一种精神的漂泊者对“家园”的回归,是一种子精神对母精神的依恋和融合。
毋庸置疑,陈忠实在创作《白》时借鉴了肖洛霍夫的许多有益的艺术经验。但借鉴是为了超越,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必然要寻求新的突破。陈忠实最见功力的地方在于出色的心理刻画,他较为成功地展露和揭示人的非理性的神秘行为,注意挖掘这些潜层次的心理和行为对人的性格和命运的深刻影响和强大支配力,比较重视性压抑、性苦闷、性追求、性满足对人物性格转变和命运变化的影响,注意从这个层面和角度展现人物内心世界和性格构成的复杂性,从而塑造出了一个个性格丰满的人物形象。此外,《白》吸收了中国传统文化和世界文学的许多新成果,如象征手法与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使得《白》透露了一股神秘之气。《白》中这种神秘的气息极具我国的民族特色,是民族历史、民族性格中固有的东西,体现了中华民族丰富的想象力、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对美好的追求,显示了有别于《顿》的民族特色。其实也正是因为两者艺术风格的差异,从而更加凸显了陈忠实作品存在的独特艺术价值。
其实,肖洛霍夫对陕西作家群创作的影响是巨大的,除了柳青和陈忠实两位之外,路遥也从肖洛霍夫身上获益匪浅。有学者指出,《顿》中内容丰富,人物众多,时间跨度大,情节错落有致,这些都为路遥的创作提供了样板,而其中展现的十月革命和内战时期充满英雄气概和悲剧气氛的壮丽场面与路遥想要言说的英雄气概明显有着相通之处。同时,肖洛霍夫高超的心理刻画技巧与尊重女性的创作立场同样给《平凡的世界》提供了艺术养料,读者在对路遥作品的审美体验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与肖洛霍夫作品在情感上的交融与沟通,[10]甚至陕西老一辈作家王汶石和杜鹏程也从肖洛霍夫作品中深受启发,如王汶石在《我从事小说创作之前》中坦言,自己十分重视把无产阶级英雄典型放在主人公地位的作品,也非常希望有像《顿》那样史诗型的巨著。[11]作为擅长写合作化小说的丰产作家,对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被誉为“生活与斗争的教科书”的《被》他更是耳熟能详,他的短篇小说集《风雪之夜》中的许多篇章更是与《被》有着密不可分的亲缘关系,如《风雪之夜》中的严区书身上明显留下了达维多夫的影子。无独有偶,杜鹏程在《我与文学》一文中也指出,肖洛霍夫笔下的人物都给他“留下美好而难忘的记忆”,[12]的确,细心的读者只要稍加考察,就会发现《保卫延安》和《他们为祖国而战》在情节安排、场面设置、人物塑造及细节描写等诸多方面存在异曲同工之妙,限于篇幅,此处不再赘言。
肖洛霍夫对陕西作家创作的影响是一个复杂而又有意义的话题,从影响的方式来看,属于典型的辐射式影响,即从一点出发,指向多个终点的影响。由于苏、中的国情背景迥然不同、文学传统和文学精神的差异、翻译借鉴的有意筛选遮蔽,《顿》因其难以企及的创作成就,并没有真正深入影响陕西作家的小说写作,大多作家仅有机借鉴了其部分艺术技巧。即便是对我国土改合作化影响巨大的《被》,其复杂的内容和多样的主题也被做了非常单一化的阐释,至多是在技术操作层面上为柳青等人提供了经验。虽然同为描述集体化运动的小说,《被》真实地反映了苏联集体化的历史现实,并将小说的结尾处理成令人深思的悲剧,呈现出了复杂的主题意蕴与精神深处的强烈阵痛。而《创》表现出对政策的单一图解和诠释、对生活的美化和粉饰以及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等特点,在历史的真实与人性的尺度方面,柳青显然比肖洛霍夫逊色不少。值得指出的是,由于接受主体的差异性和放送者的多质性,这放送者与接受者之间的流传路线会出现交叉,呈现出“交叉式”影响的特点,即“从流传的方向和线路看,‘起点’和‘终点’之间并不总是单向流通,即作为‘起点’的放送者同时又可能是接受者,因此它对‘终点’的影响具有多质性”。[13]柳青就是典型代表。一方面,作为接受者他从肖洛霍夫的作品中吸取了艺术养料;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放送者,因为身为陕西作家的杰出代表,他的基本精神特征在陕西几代作家的创作中都有鲜明的体现和发扬,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后辈作家无不对他敬仰有加,在他们身上体现出了对柳青创作思想这一宝贵精神资源的承继和发扬。[14]路遥与陈忠实等陕西作家不但直接从肖洛霍夫作品中汲取了精神食粮,也从柳青身上获取了知识财富。同时,他们与柳青一样,十分重视对中外文学遗产的学习和继承,提高各自的理论修养和美学造诣,以丰富、充实自己,从而形成各自独特的艺术风格。
通过肖洛霍夫与陕西作家文学关系的比较研究,我们发现,肖洛霍夫对陕西作家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他为陕西本土文学注入了无穷的生机与活力,促进了陕西现当代文学的不断壮大与繁荣。正如有学者指出,“20世纪中外文学关系不只是单向的出口—进口的文化和文学贸易关系,对其研究不能简单地套用‘冲击—反应’、‘影响—接受’模式。”[15]我们应当清醒地认识到,外国文化与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对本土文学的现代化进程有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作用,但它绝不是我国现当代文学成因的全部。中国现当代文学生成于传统文化的转型和民族新文化的建构之中,既含有本土文化的精华,也有经过本土文化过滤、整合后的外来异质文化的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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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兰一斐]
Sholokhov And Shaanxi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LIU Xiang-wen
(LiteratureInstitute,Xi’anUniversityofFinanceandEconomics,Xi’an710061,China)
Soviet writer Sholokhov was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Shaanxi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Sholokhov’s works including Don River Epics have great impact on Shaanxi contemporary writers in their artistic creations.
Sholokhov; Shaanxi Writers; use for reference; innovation
2015-09-12
陕西省教育厅项目:肖洛霍夫对陕西作家创作的影响研究(2013JK0285)成果。
刘祥文(1974— ),男,湖南娄底人,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西文学比较研究。
I106.4
A
1008-777X(2015)05-004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