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之风尚浮”考论

2015-03-01 02:06刘立群
咸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风雅风尚诗文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672-2914(2015)03-0094-05

收稿日期:2015-03-16

作者简介:刘立群(1990-),男,山东沾化县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与文论。

Study on Impetuous Atmosphere of Dali Period

LIU Liqu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 Sichuan, China)

Abstract: Li Zhao’s book named The Supplement of Tang History says that the period of Dali is impetuous. His abstract is difficult to understand.Through the Poetry Anthology of Resurgence of Country and Gathering of Talents,we know the literature fashion of Dali period. Comparing the fashion of literature with the fashion of intellectuals,we can understand Li Zhao’words more easily.

Key words: impetuous atmosphere of Dali period; the Poetry Anthology of Resurgence of Country and Gathering of Talents; the fashion of literature; the atmosphere of intellectuals; impetuous atmosphere

李肇《唐国史补》卷下“叙时文所尚”条:“元和已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 [1]57李肇与中唐诗人韩孟、元白同时,上距天宝、大历不久,其于天宝直至元和诗文风气的勾勒颇为后人留意。而“党”“浮”“荡”“怪”四字过于精简,历来让人费解。笔者在此拟对其中“大历之风尚浮”一题做出辨析,又郜林涛有《小议“大历诗风尚浮”》一文,主要立足艺术审美角度,从境敛而实、气骨顿衰、浅易平熟三方面解释“尚浮”之说。故此,笔者另从诗文风尚、大历士风等方面着手,以观“尚浮”一说。

1 《中兴间气集》与大历诗文风尚

单就“浮”字作解,终觉难着实处。“叙时文所尚”条中所谓尚党、尚浮、尚荡、尚怪之说,仅为其时诗文风尚的一种大面上的概说,其中“尚怪”之说相较而言,尚能因有所着落而略显具体(韩、樊、张、孟、白、元诸家,元和体等即李肇“尚怪”之说的立足点)。沿此思路,笔者拟踩定一点说开,或能给“尚浮”的解释带来帮助。《中兴间气集》一书所收诗歌“起自至德元首,终于大历十四年己未”,而编选者高仲武又生活于代宗大历前后,所以尽管后人于《中兴间气集》颇有微词,但仍不失为解释“尚浮”一说的重要参考。

《中兴间气集》自序:“粤若肃宗先帝,以殷忧启圣,反正中原。伏惟皇帝,以出震继明,保安区宇。国风雅颂,蔚然复兴;所谓文明御时,上以化下者也。仲武不揆菲陋,辄罄謏闻、博访词林,采察谣俗。起自至德元首,终于大历十四年己未。” [2]456从中我们可以得到一条重要信息:“国风雅颂,蔚然复兴。”亦即风雅传统在代宗一朝“蔚然复兴”,这似乎与“尚浮”之说不类,其实高仲武此言非虚。倡言风雅传统者,如杜甫于代宗大历五年(770)去世,元结则于大历七年(772)去世,他们去世前还坚持在风雅诗学思想的指导下进行创作。例如,代宗广德二年(764)七月,元结于道州刺史任上作《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以达下情;代宗永泰元年(765),元结罢道州刺史于衡阳作《刘侍御月夜宴会序》,主张风雅;颜真卿于永泰元年八月为孙逖文集作序,取调也是“本乎咏歌,终乎雅颂” [3]64;大历元年(766),贾至在长安为李氏文集作序,阐发宗经之旨;大历二年(767),元结于道州刺史任上作《欸乃曲五首》;杜甫大历二年九月居夔州,作《登高》《九日五首》等吐露时事,同年杜甫在夔州览元结《舂陵行》《贼退示官吏》后作诗文盛赞;大历二年十一月,元结在道州刺史任上次第已作《文编》十卷,并自序为文之旨。《中兴间气集》于表现“风雅”的作品也有收录,如上卷所选苏涣《变律诗》三首,高仲武称:“其文章长于讽刺,亦育有陈拾遗一鳞半甲。” [2]491下卷选张继《送邹判官往陈留》,谓此诗事理双切、比兴深矣。高仲武评诗时多运用风雅标准,如评价孟云卿“祖述沈千运,渔猎陈拾遗……当今古调,无出其右,一时之英也” [2]518;评价刘长卿“其‘得罪风霜苦,全失天地仁’可谓伤而不怨,亦足以发挥风雅矣” [2]502;评价朱湾“所谓哀而不伤,《国风》之深也”。 [2]485如此看来,倡言风雅在大历时期确为不可忽视的诗学思想,也有相应的创作实绩。这样的结论似乎与我们所要论证的“大历之风尚浮”一题相悖。

其实不然,“风雅复兴”,却并不“蔚然”。就《中兴间气集》而言,以“体状风雅、理致清新”为评选标准,但所收“体状风雅”作品无几;所谓“博访词林”“朝野通取”,却不收录杜甫、元结等人,其原因与高仲武选诗旨趣相关,而究其根本,则在于风雅传统并非居于大历一朝诗文风尚的一统地位。具体来看:其一,以风雅为旨的作者多不在文化中心长安,如杜甫早在天宝十六年(757)就因房琯而走出,元结代宗时也多在外(大历七年回长安,当年卒),《中兴间气集》中的苏涣也在大历四年(769)后走出长安;其二,主张并践行风雅的作者多在大历前期,尤以杜甫、元结为代表,二人分别在大历五年、七年下世,风雅传统难以振举与此不无关系;其三,代宗大历时长安城尚有其他诗文风尚盛行。

那么长安城中还有什么诗文风尚呢?

《新唐书·王维传》载:“宝应中,代宗语缙曰:‘朕乃于诸王座闻维乐章,今传几何?’遣中人王承华往取,缙裒集数十百篇上之。” [4]5766此事,王缙有《进王维表》,代宗有披答手敕《答王缙进王维集表诏》:“卿之伯氏,天下文宗,位历先朝,名高希代。抗行周雅,长揖楚辞。调六气于终编,正五音于逸韵。泉飞藻思,云散襟情。诗家者流,时论归美。” [5]510王维于天宝、开元之时就负盛名,代宗屡屡推崇,王缙又借机响应,这无疑会对大历诗人、长安诗人产生影响。高仲武就将王维视为标杆。从《中兴间气集》中看,他最推崇钱、郎两家,各选诗十二首分置上、下卷之首,对钱起的评语是:“右丞没后,员外为雄。芟齐宋之浮游,削梁陈之靡娱,迥然独立,莫之与群。” [2]467对郎士元的评语是:“右丞以往,与钱更长。” [2]493于此,我们不难发现其时诗坛上的“王维热”。

此外,齐梁格调回归也是当时不容忽视的现象。孟二冬先生在《论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一文中指出,高仲武在对诗人具体品评中存在牴牾之处,其一即为对南朝诗风的态度问题:一方面认为要“芟沈宋之浮游,削梁陈之靡娱”,另一方面却屡屡以齐梁称赞他人:如评李嘉祐为“中兴高流,与钱、郎另为一体,往往涉于齐梁,绮靡婉丽,吴均、何逊之敌也……设使许询更生,孙绰复出,穷思极笔,味未到此境”;评价皇甫冉为“可以雄视潘、张,平揖谢、沈。又《巫山》诗终篇奇丽,自晋宋齐梁陈隋以来,采缀真奇者无数,而补阙独获骊珠,使前贤失步,后辈却立”;此外还夸赞于良史“工于形似”,郑丹“剪刻婉密”。 [2]469-480孟二冬先生由此洞察出,大历之诗虽然接武盛唐,但已经开始透露出向齐梁回归的迹象。主要活动于大历、贞元年间的诗僧皎然其时就在理论上明确为齐梁翻案,以“体变”解释齐梁,反对陈子昂、卢藏用以来的“道丧”说,而胡震亨《唐音癸签》则指出皎然此论又承之于颜真卿:“唐人推重子昂,自卢黄门后,不一而足……独颜真卿有议论。真卿尝云:‘沈隐侯之论谢康乐也,乃云“灵均以来,此秘未睹”;卢黄门之序陈拾遗也,而云“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若激昂颓波,虽无害过正,榷其中论,亦伤于厚诬。’僧皎然采而著之《诗式》。” [6]37由此可见,齐梁格调在诗学思想与诗歌创作上都在萌兴。

以上,即为我们借助《中兴间气集》所追查出的大历诗风取向。相较而言,风雅传统存在但属边缘,并非主流;而王维的山水模式则在大历时期尤其形成影响;齐梁格调也在大历时期抬头。其中,风雅传统边缘化与齐梁格调回归于“大历之风尚浮”之说并不费解,而王维何关“尚浮”一说?此节留待下文,我们暂先揣摩一下李肇“尚浮”一说的思路。

2 士风与诗文风气的关涉

李肇《唐国史补》一书不同于正史,倒颇近于所谓笔记材料,其采风俗、观社会风气的意识颇为明显。以“尚怪”一节为例,《唐国史补》一书中记载诸多当时“怪”事,如“韩愈好奇”一条载:“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 [1]38此类记录倒真与其自序中所谓“纪事实”“示劝诫”“采风俗,助谈笑”相应。所以,李肇“时文所尚”的判断,与其对当时社会风气、士风的感受,不能说不相关。沿此思路,我们拟从大历士风一节来看大历诗文之风,以求对“大历之风尚浮”一说有真切了解。而士风与诗文之风终属两层,士风何预于诗风、文风?这要求在论证之时细致辨析。

《唐国史补》卷下“进士为时所尚”条为李肇于进士科的看法:“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实集其中,由此出者,终身为闻人。故争名常切,而为俗亦弊。” [1]55可以说,进士科流弊问题在唐人那里一直被思考着,代宗广德元年杨绾、李栖筠、贾至、严武等人对科举制的批判即是鲜明的例子。代宗于进士科也有过思考,《旧唐书·杨绾传》载:“代宗以废进士科问翰林学士,对曰:‘进士行来已久,遽废之,恐失人业。’乃诏孝廉与旧业兼行。” [7]3434可见,进士科行来已久已成惯性,难以遽然改弦,史书称元载“常选擢朝士有文学才望者一人厚遇之,将以代己”, [7]3419称常衮“非以辞赋登科者,莫得进用”, [7]3440进士科之流行可见一斑。而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曾就“统治阶级之升降”以及“党争”问题指出,自唐高宗、武后起,科举制的重视使得社会统治阶层升降变化,庶族进士进入由士族旧家所把持的统治阶层之中。但相较而言,唐代进士科重辞赋而不重经学,尚才华而不尚礼法;而士族旧家则因袭学业而门风优美。两者之间亦有交错:山东旧家中有进士出身者,但多与新兴阶级渐染混同;而新兴阶级虽已取得统治地位,但仍未具有士族旧家优美的礼法门风,所以子弟逞才放浪习气难以改易。 [8]260-261进士科对士风的影响竟如此之大,代宗一朝也自应如此。

先看统治阶层士风。代宗时,军权握于宦官手中,如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其中李辅国在代宗朝以前已得势,至代宗时尊为尚父、司空兼中书令,跋扈到对皇帝说:“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7]4761鱼朝恩身仕玄宗、肃宗、代宗三朝,代宗时任天下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总禁兵,后又兼领国子监事,操纵朝政,诬陷来瑱,排挤郭子仪(《唐国史补》卷上载鱼朝恩于国子监高座讲《易》一事,可知李肇于其时风气的在意)。代宗时政权握于奸臣手中,如元载、王缙、杜鸿渐等,多庶族进士出身或以文名得势,如元载家本微寒,累试不第,玄宗朝以道科入仕,王缙则文翰著名,常衮则于天宝举进士。这些人的行迹史书可见,如元载,《旧唐书·崔祐甫传》称:“永泰之后,四方既定,而元载秉政,公道隘塞,官由贿成。中书主书卓英倩、李待荣辈用事,势倾朝列,天下官爵,大者出元载,小者自倩、荣。四方齎货贿求官者,道路相属,靡不称遂而去。于是纲纪大坏。” [7]3440又如王缙:“时元载用事,缙卑附之,不敢与忤,然恃才与老,多所傲忽。载所不悦,心虽希载旨,然一言辞凌诟,无所忌惮。” [7]3417他们还打压不附之士,如《旧唐书·杨绾传》载,元载因绾雅望素高,外示尊重,心实疏忌,以鱼朝恩尘污太学为名奏杨绾为国子祭酒,其实是想将其排挤而出;《唐国史补》卷上也有元载毁谤路嗣恭一事。这些进士出身的政要门风如何呢?元载内听妇言,妻子王氏为河西节度使忠嗣之女,素以凶戾闻,纵容其子元伯和等为虐。元载生活极尽奢侈,史书中记载详尽,兹录于此:“城中开南北二甲第,室宇宏丽,冠绝当时。又于近郊起亭榭,所至之处,帷帐什器,皆于宿设,储不改供。城南膏腴别墅,连疆接畛,凡数十所,婢仆曳罗绮一百余人,恣为不法,侈僭无度。江淮方面,京辇要司,皆排去忠良,引用贪猥。士有求进者,不结子弟,则谒主书,货贿公行,近年以来,未有其比。” [7]3411由此可见上层士风之大概。

代宗一朝,上层士风浮华无度,不守礼法,拉拢勾结,把持朝政,此统治阶层士风之一般情形。下面再考察庶族士人的风气。

科举召唤,庶族士人奔赴长安,奔走权贵之门以求引见。《旧唐书》中称元载在相位多年,其子伯和、仲武等放肆之至,轻浮之士,奔其门者,如恐不及。轻浮之士奔其门如恐不及的情形,如若联系到大历文士,那么其时庶族士风也就更加明了。以元载之子元伯和为例,《唐语林》载:“元伯和,李腾,腾弟淮,王缙,时人谓之‘四凶’。” [9]184而与之唱和交游的文士也颇为我们所知:耿湋,有《春日书情寄元校书郎伯和相国元子》;钱起,有《酬元秘书晚上蓝溪见寄》;李端,有《早春雪夜寄卢纶兼寄秘书元丞》。对此,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历数大历十才子依附权贵之事:“十才子如司空曙附元载之门,卢纶受韦渠牟之荐,钱起、李端入郭氏贵主之幕,皆不能自远权势。考刘长卿尝为鄂岳观察吴仲孺诬奏系狱,朝遣御史就推得白。仲孺正令公婿,岂长卿生素刚婞,不屑随十才子后,曳裾令公门下欤?亦可微窥诸人之品矣。” [6]222可以想见,以“轻浮之士”冠于这些诗文名士头上,胡震亨当不会反对。当今学人对这些庶族士人攀援权势也颇为不满,如蒋寅先生认为大历文人依附权势,甚至在诗歌中表现出一种奴颜婢膝式的口吻;许总先生认为大历诗人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逐渐暴露出依附权势以求干进的委琐人格。

可见,大历士风本身就存在问题:上层浮华夸饰、不守礼法,下层则攀援苟且、求取引进。就大历士风一层而言,谓之“尚浮”当无不可。然而李肇“尚浮”之说终属诗文一层,士风何预诗文之风?

尚浮的士风是对士人行为、生活做派的描述,而士人行径、生活做派又包含借诗文来风雅娱乐一层,或直接就进入诗文创作中。

代宗朝长安城浮华极奢之气浓重,《旧唐书·代宗纪》载:“甲戌,鱼朝恩宴子仪、宰相、节度、度支使、京兆尹于私第。乙亥,子仪亦置宴于其第。戊寅,田神功宴于其第。时以子仪元臣,寇难渐平,蹈舞王化,乃置酒连宴。酒酣,皆起舞。公卿大臣列坐于席者百人。子仪、朝恩、神功一宴费至十万贯。” [7]286这是朝臣权贵宴会的情形,其中仅言及浮华豪奢一节,未提及诗歌风雅以资点缀,而事实是当时宴会饯别场合中多广揽文士、逞才赋诗,《唐国史补》卷上“郭暧”条:“郭暧,昇平公主驸马也。盛集文士,即席赋诗,公主帷而观之。李端《中宴诗》成,有荀令、何郎之句,众称妙绝,或谓宿构。端曰:‘愿赋一韵。’钱起曰:‘请以起姓为韵。’复有金埒铜山之句,暧大喜出名马金帛遗之。是会也,端擅场。《送王相公之镇幽朔》,韩翃擅场。《送刘相之巡江淮》,钱起擅场。” [1]22权贵盛集文士、欢宴赋诗,在场诗人逞才争胜而李端最终胜出暴得大名,《旧唐书》于此事就有记载。这反映的是士人浮华做派下的诗文创作情形,而李肇所谓“李端擅场”“钱起擅场”“韩翃擅场”等表明即席赋诗争胜已成风气。“《送王相公之镇幽朔》,韩翃擅场”一节,即大历三年(768)王缙赴幽州前宴会践行、文人即席赋诗一事,当时钱起、皇甫冉、皇甫曾、韩翃同在,钱起有《送王相公赴范阳》一诗,皇甫冉有《送王相公之幽州》一诗,皇甫曾有《送王相公赴幽州》一诗,韩翃有《奉送王相公缙赴幽州巡边》一诗。可以说,此类即席之作更多的是一种干谒求仕的手段,逞才之心居多,多规范的五言律诗,为求奇警多务力于中间两联,所以历来不被看好。而当时文人往往乐此不疲、竭力经营,《中兴间气集》中称“自丞相已下,出使作牧,二君无诗祖践,时论鄙之” [2]493一例即是。据当今学者统计,韩翃、崔峒酬唱赠答诗约占其诗总数的二分之一,钱起、卢纶、李端、司空曙约占三分之一,耿湋约占五分之一。无怪乎不少学人认为,所谓大历诗风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卢纶诸人在大历时期及其前后,在长安互相酬唱以及呈赠一些达官贵人的诗篇中所表现出来的某种风格。如此说来,“大历之风尚浮”与当时社会士风“尚浮”确实相关。

前面曾论及,大历诗人作品中齐梁格调的回归,这与当时淫靡、浮华的社会风气、士气不无关系,査屏球先生《元、王集团与大历京城诗风》一文论之甚详。以元载父子为例,《旧唐书·元载传》中谓元伯和“恃父威势,唯以聚敛财货,征求音乐为事”,而《幽闲鼓吹》载:“元载子伯和势倾中外,福州观察使寄乐妓十人,既至,半载不得送,使者窥伺门下出入频者,有琵琶康昆仑求之不与,至是以乐之半赠之,乃传焉。道调《梁州》是也。” [10]32《杜阳杂编》载:“载闲暇日,凭栏以观,忽闻歌声清响。若十四五女子唱焉,其曲则《玉树后庭花》也。” [11]22由此可知元氏父子喜好。文士奔赴其门与之交游,难免会为其浮华无度的生活做派、绮艳的审美取向所影响,甚至以诗文应和,如李端有《妾薄命》:“忆妾初嫁君,花鬓如绿云。迴灯入绮帐,转面脱罗裙。折步教人学,偷香与客熏。”与此相类的作品,李端还有《代弃妇答贾客》,卢纶有《古艳诗》《妾薄命》等。可以说,齐梁格调在诗文上的回归与当时的士风相关。

以上是我们立足大历士风的考察对“大历之风尚浮”的辨析。大抵而言,士风浮华,文士奔走贵游之门,诗酒唱和,表现出一种喧腾浮泛之风,此即大历风雅传统式微、齐梁格调萌兴等诗文风尚之下的士风基调,它与种种诗文风尚或隐或现地相观照。这种立足士风来解释诗风、文风的思路,应该说是与李肇相契合的。

3 余论

而前文有一悬而未决的问题至此尚未得到解释:王维诗歌范式的提倡何关“尚浮”一说?

此问题与大历文人的思想、精神状态有关。尽管大历文人多奔赴长安求仕,但是我们在前面考察大历士风时不难发现,大历文人攀附求进,甘作诗文倡优,士风浮而不实,这反映的其实是价值观上的问题。在思想层面上说,安史之乱后,大历文人普遍士气消沉,往往存在隐居向佛、向往山水的心态,学人对此也早有共识,孟二冬先生在《中唐诗歌之开拓与新变》一书中认为,大历诗人已豪情顿减,往往遁入自我封闭的内心世界 [12]71;吴相洲先生在《中唐诗文新变》中称安史之乱后的大历诗人精神境界“大为降低”。 [13]76

王维被推出,与代宗、王缙君臣的合作鼓吹相关。王缙《进王维表》中谓:“兄文辞立身,行之馀力,常持坚正,秉操孤贞。纵居要津,不忘清静。实见时辈,许以高流。至于晚年,弥加进道。端坐虚室,念此无生。秉兴为文,未尝废业。” [5]3757这种强调王维向佛的说辞,与迎合代宗向佛的心态相关。《旧唐书·王缙传》载,王缙与杜鸿渐舍财造寺无极限,节度、观察入朝,王缙“必延至宝应寺,讽令施财,助己修缮”,而代宗起初未重佛,而经王缙、元载、杜鸿渐之徒的启奏,才“奉之过当”。可见,王维被推出,于大历文人而言,其意义不只在诗文一层,还表现在向佛与借山水寄托怀抱上。尽管大历诗人中深谙并自觉躬行向佛解脱之道的不多,但多表现出一种“心向往之”的发言姿态。刘长卿早年落第长安东游即开始心慕佛法,两次被贬(南巴、睦州),与佛教关系更加密切,与佛教有关的作品增加,《大历诗略笺释辑评》谓其诗“天香月色,真是僧家清绝况味”;皇甫曾、严维等人与天台宗关系也非常紧密。而山水诗传统自来就为文人所看重,王维山水模式的风行,当然与大历文人仿效其诗文结构辞采相关,此节学人研究充分,而从借山水寄怀抱一层上讲,王维山水模式正与大历文人思想消极的状态相应,皎然谓大历词人往往“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以为己有” [14]273即在此。至于与王缙关系紧密的文士,出于干谒目的而自觉响应王缙推崇王维,则更不难理解(如司空曙《过胡居士观王右丞遗文》,耿湋有《题清源寺》并自注“王右丞故宅”)。所以大历文人追认王维,但背后却有精神上的消极、空虚,此亦即“尚浮”一说中之应有义。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对李肇“大历之风尚浮”一语作出如下解释:“所谓大历之风尚浮”,从诗文风尚上讲,是指其时风雅传统衰落、齐梁格调抬头,而士人推崇王维诗歌模式,也有寄托消极思想的旨意。而这些诗文风尚却又是在大历士风、世风基础上表现出来的。李肇采风俗、纪事实的史家意识和他对大历诗文风尚的理解相结合,诗心、史蕴相贯,于是便有了“大历之风尚浮”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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