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闽星, 贾长宝
(柏林自由大学 汉学系,柏林 德国 14195;柏林自由大学 汉学系,柏林 德国 14195)
从《庞阿》《韦隐》《离魂记》看“闺情离魂”主题的流变与突破
肖闽星, 贾长宝
(柏林自由大学 汉学系,柏林 德国 14195;柏林自由大学 汉学系,柏林 德国 14195)
“离魂”故事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的一个重要题材。其中,“闺情离魂”作为超现实荒诞情节与浪漫主义的结合,因其人文魅力与启蒙意义,向来备受关注。从刘义庆《幽明录·庞阿》,李冗《独异志·韦隐》与陈玄佑《离魂记》三则“闺情离魂”故事,可以看出该主题从六朝到唐代的流变与突破。
闺情离魂;流变;突破;超越;救赎
《长恨歌》中玄宗听闻有方士“能以精诚致魂魄”时,玄宗令其“殷寻觅”、“升天入地”,乃至“上穷碧落下黄泉”,终于在海外仙山找到了杨贵妃。贵妃将旧日信物“钿合金钗”交托方士带去,并且鼓励、宽慰玄宗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1]506-507这是对古人“魂魄”观念的一次文本表述。魂魄之事,与其认为古人深信,倒不如看成是一种惯用假托,即借“人魂之会”而慨悲歌、颂爱情。与后世苏东坡凄婉真挚的“生死两茫茫”不同,在白居易的笔下,真情真爱可以冲破人神鬼“三界”的限制,就像杨贵妃所发的爱情誓言那样。这其实正是“离魂”作品创作的基调之一:强大的爱情既可以穿越生死之隔,也可以使灵魂脱离肉体限制独立行动。在该诉求的基础之上,产生了大量以鬼神、人魂的方式,达成爱情圆满的志怪传奇作品。
“离魂”故事作为中国古代文学中一个常见母题大类,学界对于其范围界定与子类型的划分方式仍存在不同看法:教授熊明认为“离魂故事范型”可分为离魂入梦型与借体附魂型两类,[2]150王青认为“离魂型故事”应分为离魂出奔型、离魂入梦型、冥府游历型和借体还魂型,[3]37邓绍基教授认为必须将“离魂还魂”与“人鬼相恋”故事结合考察,即将其分为离魂型、还魂型和纯一人鬼相恋型三类。[4]506-507相较之下,台湾严纪华教授的观点则独树一帜,“离魂”被定义为“神魂脱离形体而单独存在作用的一种变化”,进而分析得出,神魂与形体分离只存在两种情况:一种是人死,形体寂灭,亡魂游走,以“鬼”的方式出现,人鬼相会、借尸还魂、托体复生等情节走向都可归纳在这种类型里;一种是活人犹有生息,由于心神的极端作用,造成神魂自躯体脱出,仍具其形并可自由活动——因此,所有的“离魂”故事都可简单分为“死而离魂”与“生而离魂”两类。[5]41-45
在“生而离魂”中,灵魂并未进入“冥界”,仍然留驻人世间独立游走。早期的“生而离魂”大多数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发生,给人一种悬疑可怖的意象,如晋干宝《搜神记》中的《马氏妇》,在“生而离魂”的状态下索人之命,“见人人死”;[6]2831晋陶潜《搜神后记》中《求镜》,丈夫“生而离魂”向妻子索镜,之后“忽得疾,性理怪错,终身不愈”[6]2833;晋戴祚《甄异传》中的《索纸》,王肇“生而离魂”向妻子“索纸百幅”,妻子很诧异,王肇“后半载而亡”。[7]145
“生而离魂”从定义上就有着社会学的意义:活人的愿望与理想与现实世界冲突太过严重,陷入无法妥协的困境,不得已神魂与形体分离。以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之《庞阿》为代表,具引如下:
巨鹿有庞阿者,美容仪。同郡石氏有女,曾内睹阿,心悦之。未几,阿见此女来诣,阿妻极妒,闻之,使婢缚之,送还石家,中路遂化为烟气而灭。婢乃直诣石家,说此事。石氏之父大惊曰:“我女都不出门,岂可毁谤如此?”阿妇自是常加意伺察之,居一夜,方值女在斋中,乃自拘执以诣石氏,石氏父见之愕眙,曰:“我适从内来,见女与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仆于内唤女出,向所缚者奄然灭焉。父疑有异,故遣其母诘之。女曰:“昔年庞阿来厅中,曾窃视之。自而仿佛即梦诣阿,及入户,即为妻所缚。”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灵神为之冥著,灭者盖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经年,阿妻忽得邪病,医药无征,阿乃授币石氏女为妻。[8]16
上述四则故事都带有浓烈的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的特征:前三则由晋代人讲述的故事中,几乎作为唯一剧情的“生而离魂”均是在不合逻辑的情形下发生,“离魂”作为一种“灾异”现象,总是让人惊悚害怕,而叙述中离魂者的结局不是夭死,就是重病终身不愈。后一则南朝刘义庆的《庞阿》中,石氏女对庞阿“心悦之”,却又遭到庞阿之妻与自己父母两方面的限制与阻碍,无法可解,只得神魂离开形体与庞阿相会。自此,“闺情离魂”——即深闺女性灵魂离开肉体,独立行事,以达成对爱情的追求——成为了“离魂”故事的重要子类型。但是,《庞阿》粗糙的故事结构中,对“闺情”的关注依然远逊于对神怪因素的彰显:庞阿之妻因为阻碍了丈夫与石氏之女的幽会,竟然离奇横死,作为离魂者的石氏女也有着“马氏妇”索人性命的能力,实在是可怖又怪异至极。
《庞阿》开启了“闺情离魂”故事系列的新局面,考察其叙事的二重性——对《马氏妇》、《求镜》和《索纸》的超越,以及着重展示奇异神怪因素而忽视人物形象与故事精神,有助于对“离魂”题材进行文化溯源。
对“游魂”的早期记载见于《周易·系辞上》:“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所谓“精气”,乃指气之精者。古人认为万物皆由阴阳二气交感而生,气之粗者生而为无生命之物,气之精者生而为有生命之物。所谓“游魂”,则指阳气游离于形体之外。古人认为魂为阳,魄为阴,气聚则魂依于魄,气散则魂游离于魄。[12]200晋慧远禅师在《沙门不敬王者论》中说:“情为化之母,神为情之根,情有会物之道,神有冥移之功。”[12]537这个观点试图解释冥冥中精神亘久不死,精气转移化作魂魄趋动的道理,很可能是启发后来人写作因情而“离魂”作品的最早理论源头。《庞阿》中,石氏女之父曾发表对离魂现象之看法“‘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灵神为之冥者,灭者盖其魂神也’”,与慧远的观点有共通之处,也使后世研究者大致了解魏晋南北朝时人在创作离魂故事时,是建立在何种魂魄观念上。
鲁迅把“自晋迄魏,特多鬼神志怪之书”的原因归纳为秦汉巫风、神仙之说的盛行与小乘佛教的传入:“意在自神其教……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10]25严纪华对“离魂”情节为何在魏晋以后被运用于小说戏剧,提出这样的看法:(离魂)这样一个超理性的现象,经过魏晋以来佛道思潮的润染─比如佛家主以魂灵复仇报恩的轮回观;道家的炼丹修身,羽化登仙术;进入小说剧作家的想象之域,便经营出一个可以接受的超现实的虚幻情节。如此,不但赋予变化传说一个较完备的形上依据,也隐然成为一流行的剧情取向。[5]53
以上两说都切中要害。成书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的《太平御览》,保留了大量已经佚失的古代文献。其中,卷397引古《梦书》的一段记载非常有价值:“魂魄离身,神来往也。魂出游,身独在。心所思念,忘身也。古有梦官,世相传也。”[14]1835这段文字为我们提供了古人在进行文学创作时,让活人“魂出游,身独在”的理论依据。它指出“生而离魂”的原因是“心所思念”,才能“忘身”,这就为“离魂”与“闺情”的结合提供了创作的视角。“生而离魂”与男女婚恋的故事题材正式结合在一起,立刻展现出其独有的艺术魅力,为后世小说家和戏剧家们所青睐。到了唐代的李冗《独异志·韦隐》与陈玄祐《离魂记》,“闺情离魂”故事的故事情节、文学内涵与启蒙价值都得到了巨大的发展——不仅限于变化神异的内涵,并且具有了歌颂女性自重自尊、努力追求自我的意义,进而达到了人世的修补与救赎的功能。
“闺情离魂”故事之滥觞,学界大多认为非《庞阿》篇莫属,[9]264但也有人以唐传奇为先声,如明胡应麟谓:“倩女离魂事,实出唐人小说。”[15]561孰是孰非?
以下具引唐传奇中两篇较早、也最为著名的“闺情离魂”故事,再进行分析。
其一为李冗撰《独异志》之《韦隐》篇:
大历中,将作少匠韩晋卿女,适尚衣奉御韦隐。隐奉使新罗,行及一程,怆然有思,因就寝,乃觉其妻在帐外,惊问之。答曰:“愍君涉海,志愿奔而随之,人无知者。”隐即诈左右曰:“欲纳一妓,将侍枕席。”人无怪者。及归已二年,妻亦随至。隐乃启舅姑,首其罪,而室中宛存焉。及相近,翕然合体。其从隐者,乃魂也。[6]2379
其二为陈玄祐所作之《离魂记》: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
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僚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
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
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遂俱归衡州。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宙曰:“见在舟中。”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台为一体,其衣裳皆重。[6]2380
《庞阿》载于刘宋刘义庆之《幽明录》,故事文本中未提示年代,但可确定是六朝作品。《独异志》作者李冗生卒不可考,据《韦隐》其文,故事年代为代宗大历中。《离魂记》作者陈玄祐生平不详,惟其文末云:“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可知是代宗、德宗时人,本篇大约亦写于大历末年。从年代序列上考察其文本内容,“深闺女子离魂追随情郎”的小说构思蓝本显然源出《庞阿》篇——因此,胡应麟之说显然值得商榷。
但是,胡应麟也显然有着充分的理由:唐传奇中的离魂故事虽然是六朝志怪小说的延续,却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文学成就,声名卓著以致完全盖过了《庞阿》的光芒。尤其是陈玄祐之《离魂记》,在汲取先人创作经验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又对后世文学创作启发深远,自出世以来便享有极高的文学声誉。秦观曽以《调笑令·离魂记》咏陈玄祐之文:“深闺女儿娇复痴,春愁春恨那复知。舅兄唯有相拘意,暗想花心临别时。离舟欲解春江暮,冉冉香魂逐君去。重来两身复一身,梦觉春风话心素。”明钟瑞先亦在《虞初志》中评此文曰:“词无奇丽而事则微茫有神至,翕然合为一体处,万斛相思,味之无尽”。[9]264钟人杰“味之无尽”四字道出了“闺情离魂”故事的感染力:女子养在深闺,婚姻听命于父母又受限于纲常,无法自主,但伦常虽可以禁锢其身,却无法禁锢其自由的灵魂,在现实与理想严重冲突不可妥协的情况下,“离魂”竟作为了一种爱情的实现手段。六朝志怪小说中的“神魂”元素,与唐时男女婚恋的题材结合在一起,情节的跌宕性与趣味性瞬间提高,其高度的艺术成就也成为后来者取之不尽的“素材库”,历宋、元、明、清,小说家和戏剧家们对陈玄祐《离魂记》的改写始终不能忘情。仅在元明戏剧中,就存在大量以《离魂记》为本的篇目:元郑光祖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赵公辅亦有同名杂剧(《录鬼簿》卷上,曹本作《栖凤堂倩女离魂》),明王骥德撰《倩女离魂》,谢廷谅有传奇《离魂记》。《董西厢》卷一《般涉调·柘枝令》中有《离魂倩女》诸宫调,沈璟《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卷四《黄钟赚》集戏文名中《王家府倩女离魂》。[9]264
对于唐传奇在小说史上的位置及其与六朝志怪小说的关系,鲁迅先生有过精辟的论述:“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10]44具体到本文关注的“闺情离魂”的题材,《庞阿》虽为先声,但作为典型的六朝志怪小说,“传鬼神明因果”仍是其主要创作目的;从故事来源看,又以直录个人见闻为主,未经过加工润色,故而很难成为后世重写行为所参照的底本,它的价值在于为关键文本的成长提供养分。而唐传奇在于突破了六朝人的小说观念,认识到小说“有益于世”,开始自觉地创作小说。在“闺情离魂”这一题材领域,唐传奇的《韦隐》和《离魂记》相较于六朝的《庞阿》正是体现了鲁迅所说的重大演进。现利用下表对三则文本进行具体比较:
参考上表,“深闺女子为情离魂追随情郎”在三则小说中都是最重要的叙述情节;但从叙事艺术与结构上来说,存在很大的差异。以“志怪”为目的的《庞阿》,在情节上显得突兀生硬:石氏女只是因为见到庞阿的美貌,心中喜爱,便离魂与之幽会,虽遭庞妻绑缚,真身却浑然不觉,仍在室内与母亲劳动,父亲派母亲诘问时,才表示自己像做梦一样。石氏女“仿佛即梦诣阿”的解释赋予了《庞阿》篇浓厚的上古文化特征——汉魏以前,“梦乃是灵魂离体而形成”的观念正大行其道,除上文所引古《梦书》中“魂出游,身独在”的记载之外,《楚辞》中也有非常明白的“离魂生梦”之说,钱钟书曾云“《九章·惜诵》(等)……皆言生人之魂于睡梦中离体外游也”。[16]633此外,《庞阿》篇虽然首次出现了“闺情离魂”,但庞阿作为主人公,在整个故事中毫无正面描写,“离魂”亦纯粹以幽会为目的,为了庞阿与石氏女后来的结合,竟然令庞妻离奇暴死,这都使故事中的“情”显得有些走了味。
相较之下,《韦隐》和《离魂记》中则很好地表现出了离魂作品的“至情性”特点,使这一题材向更高层次发展;通过添加情节结构,使小说引人入胜;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着力甚多,以鲜明丰满的人物性推动故事发展。“有意为之”的小说,将笔触更多的投注于现实人生,使作品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正如鲁迅评价所说:“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10]44-45《离魂记》结尾处“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祖,而说极备悉”云云,恰恰表明了该文对《庞阿》的继承与超越:文本获得的方式仍然是“源出志怪”,但作者却“施之藻绘,扩其波澜”,以为己用——由此导致注重“文采与意想”的《离魂记》,在艺术性上比“传鬼神明因果”的《庞阿》进了一大步。
从启蒙的角度看,唐代是人性进一步觉醒的时代。唐宗室胡化较深,社会环境与文化心理都比较开放,这样的时代背景深刻影响了唐人的艺术创作,即注重人性的张扬、个体的自由与奔放情感的表达。《韦隐》中,韩女与韦隐新婚燕尔,韦隐就要因公务离乡远行,显然是不得携带眷属的,因此“怆然有思”,半夜想着娇妻辗转难眠;新娘子则似乎感觉到了丈夫的思念,居然离魂出窍,径往随之,并且勇敢对丈夫宣称:自己是不愿与其分离,因爱而来。《离魂记》中,王宙与倩娘青梅竹马,当父母之命将倩娘许配给他人时,“女闻而郁抑”,宙亦愤而出奔,倩娘陷入绝境,为追求爱情竟离魂“亡命来奔”;一过五年,倩娘之魂已为王宙生育了两个儿子,又泣涕乞归,像《韦隐》一样,直到故事结束时才揭开谜底——倩娘夜奔与乞归的场面感人至深,尤为生动的是真相大白的一幕,有悬念、有冲突、有和解,可谓张驰有度,引人入胜。《韦隐》与《离魂记》以超现实主义手法描述两位女性挑战社会规则,只为与心爱的男子朝夕相处,正是唐代开放社会风气的体现。正如郭箴一在《中国小说史》中所说:
在唐以前,中国向无专写恋爱的小说。就是唐人所作传奇,也要算这一类最为优秀![17]137
值得一提的是,学界过去多强调《离魂记》对《庞阿》篇的继承创新,而不重视《韦隐》篇的价值,甚至认为《韦隐》是《离魂记》的模仿。[9]264但正如前述,《韦隐》故事的成篇很可能要早于《离魂记》;再比较上表中的“合魂情节”,《韦隐》中为“魂体相近,翕然合体”,《离魂记》中则是“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虽然后者在文法上远超前者,但仍存在情节因袭前者的嫌疑。《韦隐》 作为一篇只有一百余字的传奇作品,至少是起到了从《庞阿》到《离魂记》的桥梁作用。《韦隐》与《离魂记》的出现,都标志着“闺情离魂”小说摆脱了萌芽阶段,进入了成熟时期,并且滋养、培育了后代一大批同主题的作品,具有承前启后的时代意义。
死后离魂的观念,经魏晋以来佛道思潮的润染,其后再通过文学家的想象力之驰骋,就成为文学作品中生而离魂的超现实手法。在一系列生而离魂的故事中,以因爱而不得相亲的“闺情离魂”故事最为动人,因为它反映了人类追求自由情爱的共同渴望,故能引起普遍的回响。
《幽明录·庞阿》作为“闺情离魂”故事的滥觞,由其到《韦隐》和《离魂记》的流变,正与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从六朝志怪到唐传奇”的重要进程同步,离魂故事开始由以往的“发明神道之不诬”[18]序转而关照真情真爱的现实生活——亦可总结为从“虚幻”到“浪漫”的突破。《韦隐》和《离魂记》中借由女性勇敢坚定的“离魂”,或对抗新婚燕尔就必须与丈夫分离的痛苦现实,或对抗父命主宰的传统婚姻制度,实现个人浪漫情爱、朝夕相守的追求,使得自《庞阿》起的“闺情离魂”故事有了很大发展——超现实荒诞的志怪情节,一旦与爱情故事结合,竟然产生了让一种修补人世不幸与完成自我救赎的能力,并且歌颂作为受困者的女性自重自尊、努力追求自我的意义,其艺术成就斐然可观。
正如宋人洪迈所说:“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惋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19]67唐人的传奇作家们有意作文,在主题思想和内容形式上巧意经营,才会留下大量警策动人的优美篇章,为后世戏曲小说提供丰富的蓝本。《韦隐》和《离魂记》不仅在立意上远超《庞阿》之“传鬼神”,且亦注意结构的完整性和情节发展的波澜起伏,完全可以看成是对女性大胆追求爱情,追求婚姻自由的赞歌,对后世“闺情离魂”故事在小说和戏剧的运用有深远的影响。
[1] 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选编. 中国文学史参考资料简编 [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 熊明. 中国古代小说离魂故事范型的文化观照 [J]. 中国文言小说研究,2008 (3):147-160.
[3] 王青. 从病态幻觉到文学经典——离魂型故事的心理基础与文学创造 [J]. 明清小说研究,2014(2):36-53.
[4] 邓绍基.关于“离魂型”、“还魂型”和纯一人鬼相恋型文学故事[J]. 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4(1):109-113.
[5] 严纪华.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离魂”故事系列试探 [J]. 台北:世界新闻传播学院学报,1991(10):41-57.
[6] 李昉等编. 太平广记[M]. 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7.
[7] 鲁迅. 古小说钩沉[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8] 刘义庆. 幽明录[M].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
[9] 李剑国. 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M]. 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
[10]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2]唐明邦主编. 周易评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95.
[13]释僧佑. 弘明集·卷五[M] . 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6.
[14]李昉等编. 太平御览[M]. 北京:中华书局,1960.
[15]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 北京:中华书局,1958.
[16]钱钟书.管锥篇[M]. 北京:中华书局,1979.
[17]郭箴一. 中国小说史[M]. 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
[18]干宝、汪绍楹. 搜神记[M]. 北京:中华书局,1979.
[19]黄霖、韩同文选注. 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M]. 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石长平
2014-09-17
肖闽星(1991—),女,江西吉安人,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中德比较文学;贾长宝(1987—),男,河南新乡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I206
A
1671-9824(2015)03-004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