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另 维
六个人的“鬼城”
文_另维
另维,前NBA主播。襄樊四中毕业,目前就读于华盛顿大学,主修会计和商业管理,还有第二学位心理学。
2013年休学,经停北上广,2014年返校。时而赚钱,暂不攒钱,游记和照片是目前全部的财产。专栏中的小故事发生在她停留过的不同的城市,里面的人她遇了又散,里面的故事她打包带走。
有这么一座城。
见过它之前,我从不知美国有这么美的城市;见过它之后,我再也没遇见过那样动人的地方。
那座城有一个很法国的名字—萨凡纳。
2014年12月,出版公司补了我万把块钱,又卖出几本书的电子版权,我手里有了积蓄,便和死党李泓业策划了一趟寒假租车自驾游,13天,2893公里,由南向北,途经美国九州十一城,最后在纽约迎接新年。
我和李泓业在网上招募了四个旅伴,我负责预算和联络住宿,李泓业掌管路线和景点。所以抵达之前,除了萨凡纳是美国南方最古老的城市,斯嘉丽的爸爸是在这儿做棉花生意致富的之外,我对它一无所知。
六个人一路开车一路拍照,过了22点才驶入萨凡纳,饿得一辆七座的SUV里,只听得见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河岸街,萨凡纳历史区之精华,石街的石头全是欧洲货船卸下的压舱石,沿街的欧式建筑,栋栋都是历史文物。现在是风情商业步行街,肯定有吃的,出发!”
河岸街果然有美食。我们冲进一家餐厅,水晶吊灯,巨幅油画,服务生西装革履,餐桌上白桌布、银烛台,生蚝在三层银盘上—所有迹象都表明“价格不菲”。
不能再饿了,我们忍痛入席。食物端上来,精致又美味,简直超值。
身后裱框的木质老照片里,两百年前的萨凡纳,一百年前的河岸街。黑人白人熙熙攘攘,货船密集,沿街都是叫卖的摊贩,建筑考究,一层都是橱窗,隔着时光都能感受到那没有尽头的繁华。
服务员说,照片都是这家餐厅的历史,周围的百年老店还有许多。这真的是以没有历史闻名于世的美国吗?
吃饱了才发现,空气真好,微
凉。萨凡纳河虽被夜染黑了,娴静的气息是遮不住的。对岸泊着货船,零星的灯光奋力照耀水面,却被河岸街的店家们轻易比了下去。建筑都是欧式的,橱窗上有篷,用哥特字体写着店名,店名下写着店龄。路是石板路,两条电车轨道蜿蜒前行。轻风拂面,还未卸去的圣诞节装饰—红球绿藤银蝴蝶结随风摇曳,不出声。一切静谧,优雅而美好。
突然,一辆大黑车从轨道上咣当当驶过去,车里的尖叫惨绝人寰,我眼神不好,还未弄清状况,六个人中胆子最小的董哒哒已经在哭了。
“是鬼,我真看见了!”
萨凡纳确实有“鬼城”之称,自1733年建城时便不安宁,到1778年,先被英军攻占,又被美法联军围剿,独立战争后,再历经南北战争,风暴、火灾、两场瘟疫,回回死伤无数。于是,闹鬼的传说就多了。网上一搜,厨房鬼、仓库鬼、公园鬼、墓地鬼、窗上鬼、河岸街鬼、小女孩鬼、怀抱婴儿的女鬼、老人鬼……每个都标明时间地点,还配了照片。我仔细看了两张,手机都吓掉在地上。
可河岸街分明是祥和的,居民见鬼车,淡定堪比日本人遇见地震。我正感叹,忽然又是一辆车呼啸驶过,六人组抱作一团乱叫,吓到路人,说起鬼车,他笑指前方十米的小门面—“萨凡纳午夜鬼宅之旅”!
敢情闹鬼也是旅游项目,必须一探究竟。
我们赶上最后一班鬼车,大门一关,状态就来。导游粗略介绍,然后怪叫,引得全车人跟着疯。但我的心还在河岸街商铺群流连,加上听不太懂南方口音,完全像局外人。
鬼车窗外,沿途都是被夜遮得只剩轮廓的公园和老屋,导游左指右指,这个公园执行过绞刑,那边街道炸到过孕妇—“你以为这是街心公园吗?不,这是街心墓地兼公园。白天很美哦!”
鬼宅是一座满是巴洛克式家具的豪宅,灯光辉煌,色彩绮丽,由黑丝袜、红唇、黑面纱的金发妇女接待,我们看房听故事:战争时有一位美艳少妇,长辈、丈夫、晚辈纷纷死在异乡,留她一人,一生幽怨,装扮房子,于是房子美如画,简直如博物馆一般。一车人看完书房看餐厅,然后排队进后院,有点儿像房产泡沫时代的看房团。
豪宅看了几间,终于来到破宅,角落散落着棺材,上面有塑料蜘蛛,又大又软,胆大的金发男孩捡起来扔在女孩身上,女孩尖叫,蹦跳着抱住他,还踩到旁边的人,就这样自我介绍,互加网络好友了。
一车人渐渐熟了,高高兴兴地进入地下仓库,不知导游何时消失。突然,白炽灯闪烁,导游的惨叫声从外面传来,男人们率先冲上去,门锁了,踢不开。
窗户破碎声、鼠叫声、雷电声纷至沓来,满屋都是尖叫和啼哭,李泓业脸都吓白了。我摸黑去找胆子最小的董哒哒,她竟很安静,再一看,她身旁紧跟着阿周哥,他拍着她的后背,悄声地说:“没事的,我在。”
六人行,小团体不可避免,小暧昧也有拨云见日之势。
最混乱之际,一个白面獠牙的破衣人跳窗而入,张牙舞爪,满屋乱跳,自称是鬼,讲起他爸、他妈、他哥哥、姐姐、弟弟和他惨死的故事。
一车人放下心来,静静地看他表演。
出门见满天繁星,女生们在微风拂面的夜里欢呼转圈,男生一面翻三脚架,一面商讨去哪儿拍摄星空。李泓业说:“去家门口吧,不然萨凡纳的房费要白付了。”
已是凌晨两点。
住宿满是惊喜,二层小楼,墙壁是天蓝色,房间收拾得崭新干净,餐桌上还有主人留下的饮料和“欢迎入住”的小卡片。
躺在厚实的席梦思床上,又软又暖又香,快被催眠成功了,一看玻璃窗外静谧的繁星,又舍不得睡了。
萨凡纳是殖民时代的英国人规划建设的,像棋盘,四通八达。就算不看地图,沿着一条直路走,总能到达想去的地方。
清晨7点,鲜有车声人声,到处都是静的,只偶尔有马车经过。比起凌晨5点开始堵车的西雅图,这里简直像是被时代遗弃了。
满地都是阳光从树隙投下的光斑,不晒,我们一面走一面踩。路口除了斑马线,还有许多古迹介绍牌和指路牌,GPS不要了,老屋、古树、路牌一路看下去,街心花园就到了。
傻阿甘坐在公园长椅上讲自己的故事,说出那句著名的“生活像一盒巧克力糖,你永远不知下一颗会是什么”,就是在这里。
电影《阿甘正传》中的长椅已经在博物馆里,但阿甘身后的铜雕像还在:英国将军,佐治亚殖民地创始人,从1910年伫立到现在。还有1736年自英国远渡美洲传教,却纠缠于爱情的牧师,也把故事永远留在了这里。我身边的五人,三三两两并行,说着我听不见的耳语,他们也将把故事留在这里。
像这样的街心公园,这座城里有20多座,全是为纪念在战争中逝去的生命。
穿过墓园,穿过喷泉,美人鱼和天鹅仰着头吐水,水很细,像雾,空气中仿佛也是有雾的,朦胧但不过于湿润。阳光下,整座城都氤氲在一大团雾中。
11点了,城市还静得像在午睡。
街道上的马车精致,细轮,小椅,颇有哥特风格。黑衣的妇人、男人赶着马,驶过街口,我们追着拍照,嬉戏、奔跑,但不敢喧哗,一会儿就追到了圣约翰大教堂。
这栋建筑外墙通体洁白,金漆描边,放钟的阳台上有绿色尖顶,仰望起来,有直入云霄的错觉,窗和门都大得像误入了巨人国。
大约400年前,英国人统治东十三州,最南端是佐治亚,萨凡纳便是佐治亚州首府。英国信奉新教,但大教堂是新教领地上的天主教堂,英国人便三天两头发禁令,直到1796年,美国独立很久了,大教堂才重新繁盛起来。
200多年过去了,这里还是这么庄严静穆。周日中午,游客络绎不绝,一进门,脚步自动就轻了,偌大的教堂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天花板上蜿蜒着圣经故事彩绘,因为太高,看不太清楚,两旁的彩绘玻璃窗把阳光染了色,光芒一柱一柱投在地板上,微尘清晰可见。
六人组在赶路,李泓业掉队偷拍
街心花园和墓地,傻傻分不清楚
2015年4月。
我在前往萨凡纳的高速公路上想念萨凡纳。
我还记得要离开的那天下午,我们欢快地游荡了小半个历史区,发现忘记把车停哪儿了。李泓业很着急,我正愁还没坐过马车,连忙出主意:“正好乘马车去找呀!”拦下一辆,坐上去,奋力冲大部队招手。阳光洒在他们无奈的脸上,风吹起年轻的刘海儿。日后我被问起去过的最美的地方,不假思索都是萨凡纳。
眼前却是阴天。
越靠近萨凡纳雨越大,耸立的尖顶教堂、古旧钟楼、穿插在斑驳老墙间的公园,全部被笼罩在水线里。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天色暗,空气闷,我只看见雨刷刮水,听见雨打车窗。
一切都阴森森的,我想起那些鬼故事,匆匆拍几张“到此一游”的照片,调转车头就跑。
最美的地方上哪儿去了?
我忽然想起那五张脸。
2015年1月1日,六个人在纽约告别,依依不舍,散伙饭、散伙KTV、散伙布鲁克林大桥散步,越散越散不开。
然后,一架架飞机飞走,“朋友圈”的内容很快变成工作、功课照,13天的旅途被淹没了,微信群也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其中变成情侣的一对,其他人各有生活,只偶尔看见“朋友圈”六人互赞,提醒那段共同的时光,却很少再联络。
我打开微信群,发送几张雨中的萨凡纳:“伙计们,我故地重游了,想你们。”
很快收到回复:“雨好大。”“去那儿干吗?”“我也很想念大家。”“去忙了,回头聊。”
原来,岁月当真无可回首。
景色美好是因为掺杂着其他美好的情节和记忆。萨凡纳的美,美在美食、美景,更美在劳顿一整年的放松,一群年轻自由的人,鲜衣怒马,浪迹天涯。
只是,有缘相聚的人,只有极少数还有缘再会。
即使人能再会,时光也无法倒流,状态过了就过了,只能在心里回首,不能用脚重走,否则就像我重游萨凡纳一样,劳心劳力,破坏了仅有的美丽记忆,狼狈逃离。
该怎么办呢?
向前走。
实力够了,心敞开了,世间就永远有等待发现的新美好。我拐弯,踩一脚油门,朝另一座美国老城查尔斯顿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