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林特特
流浪歌手的爱人
文_林特特
熊倩曾是我们单位的美编。
我第一次见她,她刚大学毕业,乌亮的辫子、小脸、细眼,皮肤瓷一样白,是个地道的南方妹子。那天,她在单位楼梯的拐角摆张长桌,将一百多个卷轴堆在上面,逐一打开,挂在墙上,拿起相机拍照。
一时间,走廊如画廊,她在画中行,过来过去的人们都忍不住朝她望。
拍摄结束,她轻轻收拢卷轴,再给它们一一绑上丝带。她重复又重复,没有丝毫不耐烦—那是十月,北京最好的季节,阳光从楼梯拐角的落地窗照进来,映着她的睫毛像擦了金粉。
有好事者打听她的姓名—好几个年过半百的大姐正在为自家的男娃筹谋配偶。
一日,在食堂,周围的人高谈阔论,熊倩正静静地往嘴里扒饭。忽然,她的手机响了,接电话的瞬间,她的唇角和眼睛弯得像月牙,声音如上好的蜂蜜,浓得化不开。挂断电话,她急切地向生活经验丰富的众同事取经,关于如何炖乳鸽。经验丰富的人们目光一交会,都明白了:这小妮子,名花有主。
“主”是她的同学王峰,山西人,不爱喝醋。关于这一点,熊倩的解释是,王峰从小在廊坊的舅舅家长大,山西话都说不利落,更别说口味、习惯了。
那么,他的口味、习惯是什么呢?
王峰不吃鸡,因为“小时候和表姐争吃鸡腿,挨过舅妈的打”;王峰怕黑,“晚上,得开一盏灯才能睡”;王峰有收藏癖,“手办一堆一堆”……
“可是,你爱他什么呢?”听多了王峰的各种癖好,我们不禁好奇他究竟有什么好,这时,熊倩的脸上生出一种光,原来,王峰是才子,还是个很帅的才子。
他俩定情于一次舞会。
据熊倩说,那次舞会王峰本不想去,但架不住同寝室哥们儿的哀求—哥们儿准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求爱仪式,要向暗恋的女生表白,仪式的重要环节就是王峰高歌,歌声中,哥们儿冲女生单膝跪下:“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所以王峰不得不去,他在现
场将beyond的《喜欢你》演绎得深情动人,当女主角挽起男主角的胳膊,顺势扑倒在他怀里时,喝彩声、掌声响成一片。
男女主角下场,王峰却被热情的同学包围:“再来一个!”他也不推辞,继续高歌。
熊倩来晚了,进场时,王峰正在清唱《流浪歌手的情人》:“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
球状的灯半明半暗地闪,舞台中央,这位平时长发飘飘的沉默男生,一开口竟如此忧郁、深邃,刹那间,熊倩把他种在了心田。
王峰的父母离异,隔一段时间就会给他寄一笔生活费。15岁,他开始住校,钱全花在爱好上。提起王峰的少年时代,熊倩总忍不住叹息、疼惜。
显然,王峰的好日子从遇见熊倩开始。
她事无巨细地关怀王峰。读书时为他打饭,毕业后为他做饭;做他的听众、知己、助理、经纪人—王峰零零散散有些演出,熊倩责无旁贷身兼多种身份出席;王峰还画了一手好画,他曾为某世界五百强公司的员工们制作过动漫大头像,惟妙惟肖,原型们忍俊不禁,然而,“这些收入,对于在北京生存,还是微薄”。
一日,午休时间,我们把椅子拖到走廊,在落地窗前晒太阳。
熊倩将掌心翻向空中,她说:“选择什么样的配偶,就是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她提到“配偶”,看来好事将近。她还说:“既然看上他‘小小的阁楼’,就不能要求过多。”
最终,熊倩的父母为闺女提供了首付,两人搬进南五环外的一处两居室。
我们去暖房,这是我第一次见王峰。他穿着纯黑T恤,牛仔裤平整、干净,长发飘着,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他的眼窝很深,目光有点儿儿童在镜头里常见的无辜、清澈。
王峰和我们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忙他的去了。
有年轻男同事看见书架上的锡兵玩偶,表示也有类似兴趣,王峰听见,态度转变极快,他热络地拉着该同事切磋起来,还拖出一只大纸箱,里面有一支部队—共计有几百号锡兵。他们转战书房,排兵布阵,晚饭也是在书房吃的。熊倩把饭菜端进屋,抱歉地对我们说:“王峰就这样,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婚后,熊倩忙于接私活儿,这时,我已离职。
我们再度取得联系,是一个熟人找我要熊倩的联系方式,原来,她创作的某系列童书的插画“特别清新,特别动人”。
熊倩来见我。
她给我看她的小本子,里面写着她的业务往来:密密麻麻,标着交稿日,并根据重要程度,画一个加号、两个加号,有的后面还用红笔画了五角星。
“画五角星的,都是王峰做的。”熊倩透露,“你的熟人看上的就是。”
她递给我一本书,就是熟人看上的那本,我一翻插图,瑰丽的色彩、柔美的线条,由衷地说:“王峰这家伙,确实有才华。”
熊倩却摇头:“得哄着他,求着他,他才能干点儿活。他画油画两小时一幅,随随便便就能卖几千块,可他就是不愿意,说不喜欢太商业。”
“可商业社会,什么不商业?”我惊讶。
“这话我不能说。一说,他不会吵架,但会一直打游戏、弹吉他、写歌,就是不理你。”
等熊倩肚子大起来,我们开始经常见面,她做产检的医院离我家很近。
因为之前做过两次流产,熊倩整个孕期都小心翼翼。医生给她开了卧床休息的假条,并声明,如果需要,可以继续开,可她很快又去上班,理由是“王峰和乐队要练歌,对胎儿不好”。
“在家里练?”我问,“王峰不顾忌?”
“嗯。”熊倩点头,过一会儿,显得很难开口,“他不想要……他说,不知道怎么当爸爸。”
可他们还是相爱的吧,毕竟,王峰坚持了三个月,不演出,天天接送熊倩上下班;熊倩原来的私活儿也基本由王峰包了,每次产检,他都会出现。
一日,我搭他们的车。
王峰一边开车,一边问我们:“想听什么?”随后,他自言自语,“听听我今天录的小样?”
叮叮咚咚,音乐起,我开玩笑:“王峰,是时候录点儿儿童歌曲啦。”
他俩都没说话。
熊倩早产,大出血,她远在湖北的父母急速进京。
等到母子平安出院,我去看熊倩,只坐了一会儿。70平方米的空间,大人、小孩,主人、客人,摩肩接踵,挥汗如雨—正是酷暑,熊倩父母坚持月子里不能开空调。
王峰还是打个招呼就躲进书房了,这回轮到熊倩抱歉地对父母笑:“他就那样……”熊妈妈对着书房狠狠翻了个白眼。
书房里传来叮叮咚咚,书房
外,人人都在忙—熊爸去拿快递,熊妈在做饭,熊倩喂孩子,等孩子将熊倩尿湿,熊妈冲书房喊:“王峰!出来帮一下忙!”书房半天没动静,熊妈又喊,王峰慢慢踱出来,接过孩子,他的动作僵硬,表情更僵,孩子手脚并用,拼尽全身力气挣扎,在王峰最抓狂之际,熊倩换完衣服,伸出双手。
“他不知道拿孩子怎么办。奶粉、尿布,家里有很多人,让他没有办法创作。
“有一天,孩子把大便拉到他的鼓上,他很生气,接着发现我妈把他的一箱子‘兵’当垃圾卖了。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然后说出去走走,回来后说,他几乎没有爸爸,也不知道怎么做爸爸,没有过‘家’,也不习惯有‘家’。
“我提醒他,当初他和我在一起,就因为我让他有‘家’的感觉,可他一直摇头,说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总之‘我们离婚吧’。”
熊倩在电话那头,平静又茫然。
财产分割很简单。房子归熊倩,车归王峰。熊倩想补偿王峰一起还房贷的钱,被父母阻拦。他们说,一个女人带孩子,想象不到的艰难。
王峰也没要,但熊倩还是把仅有的十万元存款打到他卡上,“风餐露宿的,有钱傍身总是好”。
“风餐露宿?”我疑惑。
“签完字,他说,他自由了。现在,他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开车去流浪,一路唱歌、画画……”
“一路卖唱、卖画?”我喃喃道。
“别这么刻薄,”熊倩竟有些不快,“这样也好,他不适合世俗生活,我不适合和他生活,我们都解放了。”
熊倩说,当年的舞会,她最后一个进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中央,王峰是发光体。
王峰唱道:“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我,那曾经爱过你的人,那就是我。”他摔了吉他,长发生风,朝熊倩走去,弯腰、伸手,请她跳舞。
掌声雷动,口哨声不断,这才是舞会的最高潮。
王峰后来说,他一直唱,一直唱,就是等熊倩出现。
“其实,那天晚上,他成全了别人,也成全了自己。”熊倩说,“正如现在,我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