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
仓庚,仓庚,来年莫再鸣!
仓庚一鸣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过一百数十日,
到头来,又是樵夫担上薪。
仓庚,仓庚,来年莫再鸣!
仓庚一鸣虫又生。
百虫生来不过数十日,
到头来,又要纷纷扑红灯。
仓庚,仓庚,来年莫再鸣!
……
山道转啊转,白云深处,回荡着樵夫的歌。平宜城,陡黎城,到了黎城山如门。一过宜城,果然是由平地进入山林,由河流、湖泊、草木、鸟兽、城池、人丁聚合起来的浩瀚平原,也因此盘曲、板荡、耸立而成为丘陵、高山与峡谷。大朵大朵的白云将它们的暗影投在初夏翠绿的山峦中间,好像成群的鲸鱼在浮游。
两三只黑鹰高高地贴在青天上,在它们的隼眼里,忽而朝霞满天、忽而暮云四合,春夏秋冬的变化,带来山花如锦、夏树如海、秋色如火、冬雪如被,或乍阴乍晴,或狂风劲吹,或雷声震震,或闪电霍霍,或阳光如瀑,或夜雨倾盆,将更新的万象综摄到这阴阳的洪炉之中,向不可知的未来演变。
“这几只呆头呆脑的鹰,飞着飞着,就会睡着吧,一头摔进山谷里,才会由梦中吓醒?”山路上,一个红衣女客,骑在一头倔头倔脑的黑驴背上,骋目四顾之余,又将她的目光投向天边。
黑驴在心里想道,李芸这个半老徐娘,脸上白粉搽得又多,好像随时都预备出门去说媒似的,但她还是又好看又精神,像一道晚霞明艳照人。如果她这一回进山烧香,能受到菩萨的开示,变得稍稍聪明一些就好了。老鹰在天上睡着了也就罢了,我可大意不得,这一失足,往下就是万丈深渊,这个云梦隐侠赵文韶,就得去宜城县买一对箩筐,一头挑他心爱的娘子,一头挑我这一百来斤驴肉,哭着回他的云梦县去了。
“它们不是鹰,而是雷鸟。一般的鹰,会俯冲下来,叼走树林中的松鼠、兔子与山鸡。雷鸟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它们喜欢吃的是在溪涧里长出来的龙。崇宁山中的龙在春天里交配,之后母龙往溪流里产下的卵泡,绝不比一只精力旺盛的母蟾蜍少。如果不将这些龙蝌蚪吃掉,不要几年工夫,流出崇宁山的汉江,恐怕就是由龙的口水汇流成的。”赵文韶牵着驴,慢吞吞地走在崇宁山回环的山道上,杜鹃花簇在他的身边明明灭灭,好像是燃烧在阳光之下的火把,好晃眼睛。春种秋收,耕作之余,文韶兄,你熟读《太平广记》的好处,就是偶尔外出游历的时候,能够为驴背上的妻子授业传道解惑吧!
“我不信!如果有这么多龙蝌蚪,养出来的雷鸟还不像乌鸦一样成群结队,像木剑客的武当山后山似的,去爬武当山的人,一不小心,就跌倒在涂满乌鸦粪的神道上,烦死人!”在云梦县无聊的隐士生活中,作为云梦隐侠消遣对象的一代名妓,所上的当,所受的骗,几个谷仓都装不完!以至于李芸大嫂修出了“我不信”这样的不二法门,你天花乱坠,我自岿然不信,你来咬我啊!
“你不是刚才说过,雷鸟有一个很可怕的毛病,就是飞着飞着就会睡着,一头掉进山谷里摔死吗?如果没有这样可怕的家族病,它们一定会如垂天之云一样,遮去崇宁山的半边天的。”赵文韶去看贴在天上的两只雷鸟,只恨天高地远,施展不开移魂大法,或者是什么鬼脉神剑,弄下一只去山涧之中应景。黑驴心里却在想,千万年以来的崇宁山啊,该有多少睡着的雷鸟落到了你的山谷里!这些以龙为食的鸟儿,它们的鸟肉会是何等的鲜美!如果有一个家伙,能够将它们的脖子剁下来,收集成一堆,弄到汉阳府去,一定能做出远胜过周黑鸭的鸭脖子……
“崇宁寺!”李芸在黑驴之上惊叫起来。这一座天下名刹伴随着她的娇喝,出现在如锁链一般回环的崇宁山中,终令形而上的赵文韶与形而下的黑驴由“雷鸟之辩”的深渊里解脱出来,得以远眺崇宁寺的庄严净土。
原来,转过了这一段险竣的山路,山势下沉,豁然开朗,汉水由山腹之中凿出来一片方圆七八里的谷地。谷地三面环水,一面接山,山如屏风,破岩间长满松柏,杂树相映,到山顶之上,已是白石垒垒,草木难生,山线如游龙回环在半天之中,恐怕也只有那雷鸟,可以飞越过去。而在绝壁之下,谷地之上,立起来馒头般的两座小山,一左一右,与它们身后的高山比较起来,自然是小巫见大巫,但其缓坡与平畴,碧草与芳树,水脉之奇,地脉之正,在上面兴建佛寺,是再合适不过的了。鳞鳞的楼台佛阁,已经将两座小山大半覆盖。其时,天色又近黄昏,东山上凉月圆圆,夕晖由江汉平原返照上来,越过玉带一般的汉水,由苍翠的崇宁山壁上折返,将托举着十方丛林的山峦染成一片黄金海洋。
山路的尽头,是一条石桥,飞虹青霓般接向佛国,汉水幽潜碧蓝,哗哗流淌在石桥之下。此桥何年何月何人修?桥畔枫杨树又是何年何月何人栽?枫杨树亭亭华盖,老得不像个样子,恐怕由赵文韶拉着驴头,李芸牵着驴尾,二人一驴团成一圈,都未必能围住大树的腰身。夕阳兴致勃发地将它染成一棵金树,每一对扇形的小叶都像金箔一样,轻摇晚风中。他们站在枫杨树下,远眺着绝壁下的崇宁古寺。赵文韶觉得,当年,僧璨大师游荡在崇宁山的群山之间,放下他的行囊,歇脚在此树之下,俯瞰夕晖映照的四月溪谷,他禅定如莲的心扉,也如同当下他与李芸一般,被眼前山腹中的奇景扯动。大师发愿,要将他心中的佛国,建造于此,纵使历尽千难万险,也不在话下。而这座单孔的石桥,也是由僧璨主持最早修起来的建筑吧,桥头刻上的名字是:止观桥。
“飞廉大人在他的《龙的历史》中,记载有止观桥与崇宁寺:‘由武林镇向东, 陆行十余日,平原始尽,有城曰宜城、黎城。宜者夷也,山中人外出,过此城则一马平川。而黎城之谓,则因此城军民,实为我国最早见到了羲和驾车,载阳乌离扶桑之海,光照我神州者。崇宁山千山万壑,深幽奇秀,人迹罕至,山精水怪层出不穷,自山海经以来,不可记述穷尽。昔年有僧璨大师,流连山中,发愿修止观桥、崇宁寺,经十数代弟子,凡五百年,得东海龙族之助,始告成功。其寺如《阿弥陀经》所示西方极乐世界,不可思议”赵文韶出门时做了功课,当然,飞廉的《龙的历史》,他读过太多遍,每次读到“得东海龙族之助”,他就心旌摇荡。在过去的岁月里,在神州的江河湖海里,以飞廉的见闻,只有一条名叫望舒的龙在游弋。难道,崇宁寺的告竣,跟她也有关系?endprint
是的,那些贴在天际的鸟儿,其实算不上雷鸟,它们只是普通的鹰。这个世界上,连龙都没有,哪里会有以龙为食的雷鸟呢?飞廉啊飞廉,你的龙的历史写到最后,不就是望舒的历史么,她既神龙不见首尾,你也将这云遮雾绕的谜团藏在你的书里!
“不就是盖几座房子,雕几个木头菩萨,然后请来一堆和尚烧烧香,念念经,打打坐,用得了五百年?还什么龙族!我觉得都是这些和尚们在搞鬼,因为一时头脑发热,将庙盖到了山里,说是要清修。结果时间一长,没得香客来了,和尚们又闲得扯蛋,所以就编出这些个故事来,连飞廉那个老实头都相信了!任他奸似鬼,也喝老娘洗脚水哟,老赵你就看着我骑着黑驴子,飞夺止观桥,大破崇宁寺,来一个李芸娘巧勘和尚庙,说不定,老娘也会寻到一个钟,钟下一个洞,洞里一群骗来的小姑娘,一个个穿着肚兜搽着香粉打扇子。我正好就汤下面,将那些和尚绑起来去送给宜城知县砍大光头小光头,小姑娘们就动员她们留下,在这洞天福地,弄一个名叫崇宁院的窑子,到时候你再让飞廉大人写一个《崇宁院的历史》,那些京城里的公子哥儿,江湖上的白衣少侠,还不千里万里地寻趁过来,将金子银子扔得满坑满谷……”李芸发下的宏愿,听得赵文韶直摇头:没有开过妓院的名妓,就像没有中过状元的进士,难免心有不甘,千千成结。那黑驴子却连连点头称是,驴肝驴肺里,就一个声音在回荡:“我也要来!我也要来!”赵文韶见它得意,气不打一处来,听得懂人话了不起啊?他抬手就想将驴绳系在枫杨树上,将这个家伙留在桥头风餐露宿数星星打秋风,他与李芸独自过桥入寺探险搜奇去也。
不让我去掀钟看美女,好歹也让我偷吃两口那馒头山上的金光闪耀的瑶草吧,大哥,你这赵文韶也真是的,武功好,知识多,找了一个名妓老婆就了不起啊,欺负我一个畜生……黑驴眼中泪光涟涟。李芸的心肠多软啊,一时就夺过驴绳将它牵在身边,劝解着她的男人: “让它与我们一起走吧。文韶,我的左眼皮与右眼皮同时都在扯着跳,我预感到,我们不会第二次踏过这座桥。会有另外一条路,将我们带出崇宁山。”赵文韶得听纶音,轻轻点头,带着李芸,二人一驴,踏上了夕光中的止观桥。
一年才轮到一次的龙华法会。和尚们正在大雄宝殿上做法事,由方丈法喜带领着,在殿上绕着巨大的佛像念佛。法喜身后是近百名挂单在本寺的和尚,个个脸放红光,法衣清洁,龙行虎步,好不威仪,好像是由后面的罗汉堂上的回廊里怡然苏醒,伸拳弄腿,一番哈欠之后,缓步走下来的罗汉一般。和尚之外,是数以千计的由山外进来烧香的香客,嗡嗡营营,绕行在大雄宝殿的高大的廊柱间,好像群蜂出没在巨大的蜂巢,犹显绰绰而有余地,可证大殿森严万象,高峻超拔,果然是仙佛洞府。释迦牟尼端坐在上,神目如电,敛神俯视着环绕着他不停息地旋绕着的人浪,投放在香炉中的檀香猛烈地燃烧,散发出来的香气,将溪涧之中草木的香气与人群污浊的气味尽皆化合在一起,正是欲界、色界与无色界混杂起来的令我佛如来沉迷不已的世界之香。
李芸看到了熟人!这不是武昌府胭脂路养心巷的刘四妈吗?当年李芸的一张嘴,说遍胭脂路少人敌,堪堪就不是这刘四的对手,多少黄花闺女由渡船运到武昌,怯怯村姑,小镇美人,土头土脑,徘徊在胭脂路上,都是劳她老人家的教引,一块硬铁熔作热汁,一杯热汁变成了蒸汽,一个村姑变成了荡女,一个荡女变成了神女。那刘四妈看到李芸,也是眼睛一亮,脸庞一红:“李大姐,你也烧香来啦,烧得好烧得好,我们这样的人,再不跟佛讲一声对不住,死了就会被打发到拔舌地狱去,什么叫拔舌地狱……就是你的舌头像韭菜似的,长一茬,割一茬,白天有,晚上无,十殿阎王爷下酒用的黄豆辣酱酱舌头,都指望着拔舌地狱的牢头一桶一桶提过去!”刘四妈一边讲,一边随着她的圆转走了。另外一个迎面而来的王九妈李芸也认得,却是她云梦县的麻将搭子,她跑来烧香,是因为欺负她的儿媳妇美娘跳了井心中有愧?打麻将老是输钱好不甘心?还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瞒着她家里的老张偷戏班里的武生小李,生下的儿子小张实则是小小李?王九妈合着掌,眯着眼,并不知道她麻将场上的对手,此刻也在佛爷的面前绕圈圈求麻将神技从天降。
赵文韶也看到了好几个面熟的香客。一个是他的同窗周丰年,君山一别,二十年了吧?他长胖了,头发也变白了。做过了礼部尚书,下一步,就是做当朝的宰相?他青衣小帽微服私访来到这里,是求佛托梦给那个爱画画的皇帝,由对蔡京大人的满腔迷恋里脱出彀来吧,老蔡长得柔白可喜,写的一手字龙凤飞舞,但治理国家,不能指望长相与文艺啊!赵文韶运起观沧海内力,只一刹那,身材与面容都发生了改变,好像一只倭瓜变成了一只南瓜,周丰年自是认他不出。另一个是云梦街上的屠夫老郑,他每杀一头猪,都会去找隔壁的吴裁缝借粉饼,将数字涂改掉,有人以为他是在记人家欠他多少串钱,他记的是生死簿啊!赵文韶常去光顾他的肉铺,为李芸买猪肝煮菠菜,买猪肚炖芸豆,眼见着郑屠杀猪的数目字,百而千,千而万,如果每一头活过来,会挤满云梦县的每一条街。吴裁缝隔壁的算命先生老周说,老郑你下辈子,一定会变成你郑家庄上的一头母猪!怕不怕?怕啊,真痛苦,所以他来到崇宁寺。“崇宁山下崇宁寺,阎王不请自己去。”在见阎王之前,很多事情,也不是没有办法去改变的,赵文韶其实很同意这一点,他继续扮南瓜,眼看郑屠念着阿弥陀佛从他身边走过,他进山之前,洗过澡,身上是艾蒿、肥皂与猪粪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样的气味,屠夫娘子喜欢得紧吧?
黑驴呢?牵在李芸手里的黑驴,它的一双驴眼,也在轱辘似的转。久违了,洞庭湖里的龙虾精,她由羞怯的小青梅,变成了风姿绰约的小妇人,却还是喜欢裹着猩猩毡做的红袍子。你和邬归在洞庭湖里搭了个小龙宫,搭出了窝,现在想下崽子吧,龙虾配乌龟,大摆乌龙阵,洞庭春水里,啪啪啪交尾之后,是扳籽还是下蛋?龙虾精一定是来求子的,观音娘娘就踮着小脚站在如来佛的右边,拿着净瓶拈着柳枝洒洒水,这事归她管。依我看啊,观音菩萨你还是要大发慈悲,让洞庭湖多一种转基因新妖怪不是坏事,这种新妖怪如果是龙,那还不是中了彩头?龙虾精后面的小姑娘,穿着青色的小棉袄,看起来是十五六岁的模样,那是一条两三百岁的老狐狸啊,她就住在县衙后面马厩边的一堆草垛里,第三排第七垛,长长的小迷宫稻草洞,她最近迷住街上冯寡妇家的小冯秀才,在三七洞里,跟人家胡天胡地缠了几回,就觉得遇到了真爱。是将这个清俊的少年当作炼丹的补药,还是做好田螺姑娘,委身给人家成为良家妇女?黑驴明白小青狐的纠结,做狐狸谁没遇到这样的问题,说到底,最后多半还是将人家当丹炼了,这个并不需要如来的点拨。黑驴放眼去看,发现龙华法会上,龙虾精小青狐之类的妖怪还不少,托身成人形,混杂在人群中念佛,比人更像人。所以满堂兮人类,能坦荡荡以畜生的原形见如来的,就是我大黑驴独独一条啊,想到得意处,黑驴不禁又吭唷吭唷叫了几声,听到李芸耳朵里,还以为它也在驴头不对马嘴地叫“我佛我佛”呢!endprint
捐款箱在佛像下,香案前,三尺高,二尺长,一尺宽,漆得朱红锃亮。香客到此磕头,会看到箱面上贴着的纸条儿:“宜城汉口商行交子,最结佛缘。”一箱“崇宁通宝”的铸铜钱,与一箱“交子”的区别,当然是不可以道里计。赵文韶没有兑换交子,但他有金子啊。李芸由褡裢里摸出七八片金叶子塞到捐款箱里,这样大方的出手,让她牵着的黑驴都觉得很有面子,它抬头去看,觉得座上的如来佛好像都在“呵呵”。而坐在香案侧边敲木鱼的胖大法喜,也停下木鱼,站起身,来到正在蒲团上磕头的赵文韶夫妇跟前,将他的木槌,在赵文韶头上敲了三下,在李芸头上敲了三下,又走到黑驴身边,在它的驴头上敲了三下。敲完了,他夹着木槌,又回到他的法座上,眯缝着眼,一边敲木鱼,一边看香客捐钱。
法会之后,是吃饭与睡觉。赵文韶发现,法喜和尚的精明,不仅是从宜城交子上体现出来,斋堂与递铺,也都整饬得井井有条。斋堂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十天干”排,递铺则是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十二地支”排。知客僧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上发放木牌,赵文韶得到的是辛斋寅铺,李芸得到的是辛斋未铺,黑驴得到的是辛斋亥铺,所以他们按照龙华法会的安排,现在是坐在辛字斋堂的一条长凳上吃斋饭,吃了斋饭,就各回各铺去睡觉,一觉醒来,自然是带着佛赐的好运,几千人又回到俗世,做人的做人,做妖的做妖,当官的当官,杀猪的杀猪,蓄妓的蓄妓,万丈软红中,亲,还记不记得崇宁山中的一夜?
“每一年,都会有五位香客留在崇宁山,不知所踪,其中就有武当山的好几个道士,跑到崇宁寺里来,最后并没有回紫霄宫去。外面的人传言,这五个人是在崇宁寺的龙华法会上,当夜受到开示,成了佛。”赵文韶对李芸讲。这时候他们已经在斋堂里吃过了精美的素斋,去检视过了干净整洁的递铺,牵着驴,来到汉江边上,让它去吃青草。
“也不一定是五个人,中间说不定也有妖怪。刚才我去看我的亥字铺,住下的,竟然全部是牛头马面的男妖精,虽然人模人样,怎么瞒得过我的法眼?”黑驴边吃草边想,“这五个人,怕是带的金子、银子与交子太多,半夜被和尚们拖出去劫了财吧,我看那法喜和尚长得白胖,眼睛贼亮,一看就不是好货。”
“可是木剑客道长讲,那几个道士也没带几文钱出来,而且他们在后辈中聪明伶俐,不贪财,也不好色,可谓是后起之秀,所以木剑客才特别地上心。”赵文韶说。
“长得好,才是真的好!你这个贼汉子!我还以为你是带我出来春游崇宁山,原来是为木剑客那个闭关的臭道士找小道士来了!”李芸挥起粉拳,一脸娇嗔地敲着赵文韶的背,赵文韶当然是趁势将她搂在了怀里。
黑驴由沉思与青草中抬起头,看着这对调笑中的中年夫妇,心里又想:“这安排住宿的和尚们,将男妖与女妖分开也罢了,人家好好的夫妇,为什么要一个住寅铺,一个住未铺,你多弄几间鸳鸯铺,人家求子的求子,调情的调情,你也多收几两银子的住宿费,岂非两全齐美?让这两人春心萌动,三更半夜跑出来亲嘴,好玩吗?”
汉水弯弯,淙淙流水如鸣玉,河畔芳草嘉树,落英缤纷。昼而农,夜而禅,和尚们种下不少作物,紫云英深紫一片,小麦青碧,蚕豆正在开出蝶形鸢尾般的花,豆麦的气味蕴藻在一起,为地气所发酵,果然是令人春心荡漾的春天的气息啊。黑驴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由赵文韶与李芸二人移向群星奔涌的夜空,一轮温凉月,就挂在东方崇宁山高高的山脊线之上,像浮现在微茫宇宙中的一个微笑。山脊线起伏跳跃,黑驴忽然发现,有一只老虎,白色的老虎,在沿着山脊线散步,它缓慢而有力地挪动着四肢,好像在宣告,它走过的微黑的山岭,都是它的领地。
黑驴目力奇佳,赵文韶与李芸的眼神,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李芸握着赵文韶的手,与他一起盯着月下白虎发呆。它如何能在山脊线上散步呢?就像在刀刃上散步?如果这个时候,群星中再跳下来一个扎着英雄巾的武松,就可以贴着夜空,来一段武松打虎的皮影戏?
等到月到中天,黑驴吃饱喝足,山顶上白虎不见,赵李二人方才由春梦里醒来。他们发现群峰之下,崇宁丘上的佛寺,已经灯火尽熄,沉入黑暗。由下往上看去,只有第三重藏书阁兼地藏王菩萨的座殿里,还有一柄牛油大烛在春夜的和风中跳闪摇红。
三人三更三重门,来听我佛传纶音。
黄昏里,法喜和尚用木鱼槌敲他们三个的脑袋,虽然当日他们看不到西游记,不懂得菩提祖师与悟空的鬼把戏,但惠能和尚传下的《坛经》他们都看过啊。连黑驴都注意到,除了他们仨,法喜和尚还从他的椅子上下来过两次。一次是小青狐,一次是周丰年,每一次都是一三三的节奏……不多,也不少,不急,也不缓——难道,这就是他在本次龙华法会选定的五位大神吗?
三更时分,月明星稀,石滑露重,草木香浓,春夜何其。黑暗中,赵李二人牵着驴,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崇宁甲丘是庙宇,崇宁乙丘是斋堂与递铺。藏经阁就在甲丘的顶上。藏经阁的门已经敞开,法喜站在门口,将手中的沙木乌桕油火把分发给前来报到的五位香客:周丰年、小青狐、赵文韶、李芸、黑驴。其他四位也罢,黑驴如何打火把?法喜好像也有预备,用一根麻绳将火把绑在驴头上,妥妥的——只是黑驴心里,却在打晃,什么时候火把烧完,我这个驴头,就得变成炭烧的了——到时候,我一定要记得将它摁熄在你这个不怀好意的胖和尚的肥屁股上——他一定是早早地将粗海盐与孜然粒带好了。
牛油大烛与火把照耀之下,藏经阁厅前正中,果然扣着一口黄灿灿的大钟。法喜一手擎着火把,一手变掌平推钟面,大钟轻轻挪向一侧,如同滑行在冰面之上。他也会大金刚神力!黑驴心想,我其实也做得到,抬起前蹄将钟踢开,只是钟面上,可能会留下我的驴蹄印子,这和尚却能四两拨万斤,收放颇自如,高手嘛。黄钟移,地洞出,李芸一脸自信地看着露出来的大洞,台阶历历,由洞口通向不可知的黑暗,走啊走啊,那些如花似玉、周身青紫,穿着喜鹊登枝的花肚兜的乡村美少女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小青狐却有一点狐疑不定,在入住三七稻草洞之前,她可是坟堆中的常客,她今晚上,可是来学佛,而不是写盗墓笔记的啊。周丰年朝赵文韶微微点头,君山岛上的故人,已经彼此相认。endprint
法喜和尚打头,身后是周丰年,赵文韶,小青狐,李芸牵着黑驴殿后,一行人依次入洞,初极狭,仅可通人,然而一下到洞底,就发现灯火辉煌之中,别有洞天,数十丈高阔的洞厅,四壁都是常年不熄的油灯——那些捐款箱里的交子,多半都是用来买乌桕油的吧。主洞四周,又有五个分洞,五个分洞之中,也各各有自己的分洞,外人没有向导进来,会迷失在这个明亮的迷宫之中吧。法喜和尚对跟在他身后的五位客人说道:“欢迎来到崇宁地洞……一般的客人,会认为崇宁寺就是山中的佛寺,有大殿、斋堂与递铺,由和尚们领着客人在佛像前念唱经文,我们在龙华法会上挑选出来的客人,才会被带入崇宁地洞来。他们会在地洞里找到自己喜欢的小洞,在洞里的油灯之下,找出四壁的经文与秘籍看,然后写出自己的经文与秘籍……是的,崇宁地洞就是这样一个图书馆,它尽可能地将世界的智慧集中在这里,然后创造出更多的能量与智慧。”——看来那些捐款箱里的交子,除了买乌桕油,还要用来供养地洞内的访问学者的开销啊,每年五人,五百年,就是二千五百人啊——是的,崇宁洞里的学者与侠客们,都会活得长久,由僧璨大师选定,由龙族参与建造的崇宁地宫,会令时间在循环之中保持微弱的平衡,但是在法喜看来,是佛法让人们永不老去,令此地成为一个真理的桃花源。
“是的,你们由这五个分洞,金银岛、木人巷、水立方、火凤凰、土行孙,任选一条进去,都可到达崇宁山的山腰。当然,如果你们愿意,也可将每一条分洞与岔洞看完,再去山腰不迟,有几位客人,甚至在地宫里待了好几百年也不愿意出来,哪怕是浪费几刻钟,在山腰的草木间吹吹风。”在法喜和尚的指点下,大伙儿在洞壁上,分别看到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分洞——小青狐心里想,又是按五行!喂喂,按星座与血型来设计这些洞,会死啊?
原来是一个奇怪的图书馆……并不是一个淫窟。李芸大失所望,但她知道,这个调调,是赵文韶喜欢的。赵文韶看着周丰年,他的老朋友脸上也露出了喜色,在这个力量与智慧之海里,也藏有治国家的方略与安天下的本领吧,这些都是他愿意努力寻求的。而对他这位游侠而言,每一本秘籍与经文,都是珍贵的,想一想前朝的玄奘花费十余年时间去天竺寻求佛经的生死路,就会明白僧人们所积下的功德是多么的了不起。小青狐心里想,除了书生之外,也许还会有修炼出内丹、寻求变化的办法?她抬头去看黑驴,发现那龙精虎壮的黑驴,也在驴眼灼灼地看着她,一时心慌意乱,脸都红啦。而黑驴却是驴躯一震:这分明就是金庸举人在一个名叫侠客行的故事里,讲的侠客岛故事啊,一群傻乎乎的侠客来到侠客岛武功图书馆学习,其中最傻的一个家伙,领悟到了绝世的武功,说不定,这一回,那个石破天就是黑驴我呢!
火把之下,法喜和尚的脸色乍悲乍喜,不可捉摸。他说:“虽然进入崇宁地洞的客人,修持万法,经过‘僧璨法门的试炼,开悟证佛者不计其数,但佛门讲求缘法,五行之门,不信者莫入。各位尽可举着灯,重新由长梯回到洞口,推开覆在洞顶的铜钟,回到递铺,等待天明,下山返回尘世。”好在三人一驴一狐都无返回之意,由头上顶着火把的黑驴打头,钻进了木人巷,法喜和尚颔首示意,随着众人鱼贯而入。
崇宁寺下别有洞天,原来都是出自天然。汉水流过崇宁山,其实是一分为二,其上碧玉蜿蜒,泄银破玉,其下却潜入山岭之下,神龙不见首尾,发挥着鬼斧神工。五百年前的僧璨大师,看到山谷中的美景是一喜,下到山谷,发现甲乙双丘之下的天生洞天,又是一喜吧。熊熊火把光之下,只见洞壁上钟乳如麻,奇形怪状不可方思,洞外水声潺潺,暗河里的水在幽暗的地下流淌。木人巷曲折而深广,狭窄处亦可并行车马,宽敞的地方,却是豁然开朗,群侠的火把之外,洞壁上也是三五步即有长明灯,星星点点,将山洞照得如同白昼。洞壁之下,凿出的间间石屋,因势赋形,层层累累,如同市集,背靠着石壁,只向洞中道路,开出一门一窗,有的石屋,其中一片漆黑,有的石屋,透过窗纸放出光芒,显然尚有主人在其中忙碌。
黑驴顶着火把,将石屋一间一间地照明出来,只见石屋的杉木门板上,都伸拳踢脚,铁画银钩一般题写的匾额,大概都是“九阴真经”、“九阳真经”、“降龙十八掌”、“太极拳”、“六脉神剑”、“易筋经”、“乾坤大挪移”、“血刀刀法”、“混元功”、“玉女心经”、“吸星大法”、“空明拳”云云。黑驴经空山老僧传功之后,已无师自通,堪堪能识到两箩筐大字,明白这些都是江湖上练功法门,不由得四蹄腾腾,要不是李芸拉住,早就破门而入,去学那石破天悟道去也。周丰年回头对赵文韶莞尔道:“文韶兄,金庸举人大作流布华夏,没想到在这深山秘洞里,也自成一派。”原来赵文韶愁眉苦脸,装模作样,以“观沧海”催动易容术,还是没有逃过人家龙图阁大学士的法眼,早已认出了跟随在身后的故人。赵文韶道:“坊间盛传,金举人著书已毕,封笔不作,遁入深山,一心求学,难道是来到了崇宁山中?只是此洞汇萃金学,应该叫金举人巷,而不该叫木人巷啊?”周丰年也点头称是。
前面李芸携着小青狐,拉着大黑驴,已经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砰砰敲上了“九阴真经”之门,李芸一边敲门,一边对小青狐讲:“我这把年纪,学九阴白骨爪已是晚了,但青狐姑娘你却刚刚合适,防狼术中,没有比这个更好使的了。”木门乍开,屋里一床、一椅、一桌,桌上有灯,灯花结得核桃大,照亮着四壁的书卷。一个老书生垂腿坐在桌子上,读书读到神采飞扬,一见法喜,一脸狂喜:“法喜法喜,这《楞伽经》里,别有法门,楞伽城也可以是崇宁山,是实在,也是虚无,你们将它看作实在,我偏要将它看作虚无,一旦将它看作虚无,就到处都是缝隙,我悟了!明天我就要上山去!”法喜听了,脸上也露出欣喜之色,合掌道:“黄施主果然是天纵之才,不到一年,就悟出了虚无法门,明天早上,我让沙弥早早送饭,以便让施主上山证道。”
原来是东京翰林院的翰林黄裳。在东京的时候,他天天读经,沉默寡言,没想到,他身上还藏有这么一个老少年。周丰年上前寒暄,多半是京中故人如何如何。小青狐上前插话,打听九阴白骨爪的法门,黄裳有一点不屑:“金举人讲的那个九阴白骨爪,固然是可以抓开石头,但长此以往,姑娘你的这一双羊脂玉一样的小手,也就毁得不像样子了,当年梅超风与情郎相会,都得戴上小羊皮手套。姑娘家家的,咱不学这个,等我琢磨出‘楞伽爪,抓破虚空,你来学!”赵文韶疑惑地问:“金举人也住在这木人巷中吗?”黄裳答道:“木曰东,东曰生,尽人力,听天命,是为木人巷。金举人却是在‘金银岛上,钻研的是‘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绝地武土的法门。”赵文韶懂了,原来这大名鼎鼎的大宋举人,又迷上了科幻与机甲,化身成了一个蒸汽朋克。endprint
一行人告别手舞足蹈的黄裳翰林,继续前行。寂寂山腹,皇皇灯火,小屋之中,多半黑灯瞎火,旅客已经入睡,三五盏油灯未灭,他们登门拜访的人,还有小椴大师与温巨侠,小椴大师正在“混元功”之屋里钻研“天生真气”,而温巨侠的小屋,却涂掉了石屋的牌匾,在无名之屋里,试验着唐门的药水,他觉得世界的奥秘,是在各种物质的化合之中。周丰年说这是外丹的路子,而在小青狐的印象里,却是感慨,如果小椴大师与温巨侠没有中年发胖的话,都还算得上是俊朗的青年,看来小沙弥们每天送来的斋饭,还是蛮能养人的。小椴大师的小屋里,还有一条长得像白狐的狗在半梦半醒之间,说明前往山洞修行,是能带宠物的,也许,我该将那个可心的云梦小书生,也一并带过来?小青狐想到那温柔而多情的男人,又觑见黑驴垂垂累累的胯下行货,溶溶春心发动,一张俏脸不禁悄悄变得通红。
木人巷之洞的下半程,道路向上,所以由洞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崇宁山的山腰。春风习习,将山间松柏、枫杨、梧桐、乌桕、枫杨等树木的香气与草叶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一行人离开明亮的洞府,举着火把,站在微黑的山道上,沉睡的崇宁双丘,丘上的崇宁古刹就在脚下,眼前是西垂的残月与点点的繁星。法喜和尚对众人讲:“春夜漫漫,良辰未至,几位施主还有兴致的话,小僧愿领诸位到其他的分洞瞧瞧。”李芸与大黑驴天生好奇,尚有兴趣,小青狐接连失望于三个帅哥,已经意兴阑珊,呵欠大作。周丰年问道:“其他四洞,也是大同小异吧?”法喜答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是一万个洞,道理也只有一个。赵文韶点头称是:“洞中的一间石屋,我等凡俗之人,一生都受用不尽,不用再去叨扰隐修的奇人与侠士了。只是敢问方丈,何为‘僧璨法门?如何在崇宁寺中开悟?又如何在崇宁寺中成佛?”
法喜和尚的脸上,又浮现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领着众人继续向前。崇宁山腰的栈道,像衣带一样,缠绕着崇宁山峻峭的山体,他们好像是走在草木与星辰的海洋里。不久,法喜停下来,将灯举起,照亮路边的一个山洞,洞口三五尺见方,堪堪可令黑驴小跑进去,与崇宁山下的洞府不同,这个小洞显然是人力掘成。法喜说:“你们听!”周丰年、赵文韶、李芸、小青狐、黑驴侧耳去听,小洞深杳,洞里隐隐传来呼喝之声。赵文韶谛听良久,对大伙道:“有人在洞中练习太祖长拳,拳势刚烈,力大无匹,当世无敌。”法喜点头:“他是征辽回来的李亮将军。过去一年,他一拳又一拳,日夜不息,已将他的山洞,打出了一百余丈。”小青狐问:“春香是谁?”她举着火把,照亮洞口石壁,上面歪歪倒倒地写着“春香洞”三个大字,颜色黑紫,显然是山洞的主人啮咬手指,血书而成。周丰年说:“李亮将军出身寒微,出征时,同村女子对他说,幽云十六州不光复,你就不要回来。后来这个女子死于一场伤寒,她的名字就叫春香。”小青狐一听,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向前三五十步,又有一洞,洞中却无声无息。法喜说:“你们闻!”黑驴将驴头探进黑暗的洞口,哗的一下,流出了一嘴口水。李芸说:“好咸!”法喜说:“这是大海的味道。峨眉山的灭绝师太,花了一年又六个月的时间,砍坏了一百三十余把倚天剑,终于凿成了倚天洞,凿穿了崇宁山。”果然是大海的味道,像铁锈、咸鱼、树林中的蘑菇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沿着幽长的一线山洞涌出来,好像一股气味的泉水。小青狐的问题是:“灭绝师太难道不是出现在本朝下半场的人物吗?而且她也只有一把倚天剑,是用天外玄铁锻造而成,独此一把,如假包换的。”法喜说:“按照‘金银岛洞中的找矿与锻炼的秘籍,普天之下,一把菜刀都可以用玄铁来打!”这是一个没有漏洞的故事……小青狐吐吐舌头,与大黑驴交换着赞叹的眼神,闭嘴了。周丰年盯着刀光剑影的“倚天洞”三个字,感叹道:“果然崇宁山外,就是东海。平宜城,陡黎城,到了黎城山如门。山如门,进崇宁,闯开崇宁海如盆。下里巴人的谣曲,说得是一点不错啊。”
“所谓‘僧璨法门,就是凿穿崇宁山吧!”赵文韶看着法喜和尚,火把兀自在熊熊燃烧,六支火把投射出来的光,像是星月微明的子夜,在漫长曲折的山道上,掘出了另外一个地洞,法喜和尚,就是这个移动的光之地洞的主人。山道旁边,有一个亭子,名叫法雨亭,法喜和尚领着大家,将光的地洞,移到亭中,转身面对着崇宁山的山体,对赵文韶道:“赵施主慧根大好,宿缘深种,此山此夜,当是前世注定。昔年僧璨大师创造崇宁寺,他的想法,就是寺中说法,洞中读书,登山悟道,悟道的法门,就是凿穿崇宁山,见海如见佛。”李芸插嘴道:“海即是海,佛即是佛,如何见海如见佛呢?和尚莫诳我们!”法喜不理她,继续说:“所以寺中的龙华法会,一年一度,已有数百年,万人入寺听法,千人入洞读书,百人登山悟道,最后得见大海的,也不过是十数人而已。就是这十数人中,的确也有见到了海,没有见到佛的,他们的办法,是将崇宁山再凿通一遍,所以各位施主放眼且看这山,山间的地洞,凿通的近百,未凿通的近千,通与不通,深浅不一,道行不一,所证果位,当然也颇有不同。现在拂晓将近,晨风西来,你们听!”
果然起风了。西风由黑暗的平原里会集起来,越过宜城与黎城,吹入崇宁山脉,一直吹到崇宁山的脚下,吹过澄明的汉水,山丘上的芳草嘉木,吹到山岭上,回旋在千百洞穴之中,洞穴大小不一,弯曲不一,深浅不一,其中小半,已经贯通到了大海,所以晨风呜咽坎坷,令屏风一般的山岭,变成了笙竽琴瑟,都与之共鸣,生发出奇妙的天籁。甲乙双丘上的和尚与居士们,此刻还在梦中吧,还有崇宁山外,平原上那些农夫、官吏、土卒与商人们,他们没有因缘,得以倾听这天地中的法曲。
法雨亭中的四人一驴一狐,默然无语,心神俱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法喜和尚听过好多遍,所以先不去说他。赵文韶修行“进化论”,周身的经络与血脉为之鼓动,已运行一个小周天,觉得真力源源而生;周丰年想起朝中诸般人事兴亡生灭,悲从中来;李芸则想到她在云梦县里的稻麦豆黍,鸡犬牛羊,种的种,收的收,老的老,小的小,其实也蛮有意思;法曲将小青狐又带回了散发着青草气息的稻草洞,想到洞中与小书生的千种风情、万般柔情,不禁周身发热,春意渐浓;黑驴听得手舞足蹈,只知道好,哪里知道好在何处,它引吭驴鸣,氲氤着大金刚神力的嗓子,金声玉振,与风声相和,在山洞中回环激荡,生发出一番全新的音乐——这倒是从前法喜和尚没有听到过的——在武术、史诗、田园、淫声之外,原来驴鸣中,也有我佛西来意?法喜大和尚不禁双手合十,喃喃念道:“善哉!善哉!”endprint
风吹驴鸣,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晨风停息,法曲微微,崇宁山顶上,已出现了一丝鱼肚白,山内山外,鸡鸣乍起,宣告着世界由宇宙模式转入凡俗的模式。小青狐嚷道:“法喜法喜,我听这神曲,都快悟了,看什么书,挖什么洞,见什么海,我要回云梦县去,越快越好!”法喜道:“女施主,我听说红尘里,有一夜情、百日缘,也有白头偕老,情欲所持,缓急不一,这悟道,也有渐顿不同法门。李亮将军打拳是一生,灭绝师太用剑是一年,江南雷家的雷震子用火药,得好几天,到这金庸举人,等他由‘金银岛上悟出‘变形金刚之术,凿通崇宁山,可能就在一夜之间,而黄裳大人,他寻找崇宁山在虚空中的缝隙,钻研‘虫洞之学,也许,转眼之间,就好像用穿山术一样,出现在崇宁山另一侧的海滩上。”
“海滩!我忘了带比基尼了!”小青狐虽然有些懊恼,但想到还有这样飞快的挖洞法门,也就强自按捺住了对小冯秀才的思念之情,来都来了嘛,被选进龙华法会,也不容易啊,先在崇宁山里修一个穿山佛,再回云梦去修一个欢喜佛嘛!之前李亮将军的例子,也让周丰年心生退意,经法喜和尚这么一说,他也由衷地同意小青狐的想法,决心花掉一两个月的时间,在崇宁山的地洞与山腰,努力修行,静心思索,去寻找更高的智慧。朝廷之事,急迫如同流火,但一两个月的缓急,也是有的,这两个月间,难不成蔡京与徽宗,好得生下私孩子?
法喜和尚握着在绯色的晨光里渐弱的火把,领着小青狐与周丰年下山,返回地下寻觅石屋,回头却发现,赵文韶、李芸与黑驴走出了法雨亭,没有跟上他们。周丰年笑着说:“文韶兄的性子还是如此和缓,看样子,是准备走渐悟的路子了。”李芸答道:“我们再看看风景,没有比早上太阳出来之前更好的光线了,我家老爷子,就爱这个调调!”大黑驴想跟着小青狐去,却被李芸手中加力,狠狠地勒住了嚼头。法喜和尚也不阻拦,嘱咐二人一驴尽早回地洞用早膳——本寺的白面馒头绿豆稀饭黎城萝卜条相当不错,一边就领着小青狐与周丰年在绯红色的山道上走远了。
“其实不用去读经,你已经找到办法了,对不对?”李芸对赵文韶讲,多么聪明的女人,“我们来,是找那几个小道士的,并不是要成佛。”
赵文韶点点头:“但是我也想出了一个凿穿崇宁山的办法,比李亮将军、灭绝师太快,比黄裳要慢,大概与雷震子和金举人差不多。我们且试试,能不能成佛!”
李芸眼睛亮亮的:“怎么办?”
赵文韶说:“驴蹄之下是什么?”
李芸说:“山路。”
赵文韶说:“山路通向哪里?”
李芸说:“山顶。”
赵文韶说:“山顶那边是什么?”
李芸说:“海。”
所以赵文韶、李芸二人,就这么牵着驴,沿着蜿蜒的山道,按照他们发明的毫无创见的“僧璨法门”,施展起轻功向山顶奔去。在他们的身后,崇宁诸峰慢慢由迷离的春天晨雾中醒来,在他们的眼前,云蒸霞蔚,黎明正在到来。
世上美美的,难道不是满头大汗,勾腰曲身,爬到山顶,稍稍驻足,迎面吹来一阵清风吗?由霞光与大海中吹来的晨风令站在山顶上的驴子一阵舒爽,觉得在山洞里摸爬滚打半夜,又跟着这一对该死的中年文青夫妇爬了小半个时辰的山,这些辛劳都得到了回报,变得好有意义。他们站在一块棋盘一般的巨石上,巨石中央,一棵松树苍劲挺立。往西是缠绕在一起的山岭,雷鸟翅下的伟大的崇宁山迷宫,浪费了多少修道人的年华;往东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激荡在一丸红彤彤的朝阳之下,信天翁在海上飞,鲸鱼在水中游。“所谓沧海变桑田,对迷宫而言,大海就是答案。”赵文韶接过李芸香风细细的手帕子擦汗,初阳由海上照上来,将松树之下的这两个人,还有这头驴子,通通都涂上了金粉,乍看上去,还不是像崇宁寺里木胎刷金的罗汉?
“老虎!老虎!”李芸指着洒满朝晖的山坡,惊叫着扑进赵文韶怀里。赵文韶与黑驴顺着李芸的手指往下看,只见一头老虎在十数丈外的草木岩石之间,一边轻嗅,一边低吼,披着金色的阳光,慢慢地向山顶走来——正是昨夜他们在汉水边上,远眺山岭时,看到的那头在山脊上散步的白虎。它已经察觉到了李芸的惊叫——这三个不去吃白面馒头绿豆稀饭黎城萝卜条的家伙,活该成为“云梦人驴火烧”,来给人家白虎做早餐吧?
“原来,还有一出‘文韶打虎的戏码,小哥,我去松树上折一根棒子给你做哨棒,只是没有十八碗黄酒给你壮胆,文韶哥你就将就一下,去将那只老虎打死吧,顺便将虎皮剥下来,我回去硝了,请小吴裁缝做成大衣,冬天穿着出门打麻将,能扫一撮箕云梦县女人掉下来的眼珠子吧!”有会功夫的男人就是好,李芸可不怕。
赵文韶却没有挺身而出,将他心爱的女人与忠厚的驴子揽到身后。他毫不思索地扯着李芸,跃到松树顶上,堪堪将浑身是汗的黑驴留在了巨石之上。
李芸微微有点失落,想到这空山神僧的驴徒弟,拥有一身世间罕匹的神力,也就放下心来,站在松树顶上,又苦口婆心地告诫黑驴:“你可省着劲踢它,用巧劲,而不是蛮力,七伤拳会不会?要震断人家的心脉,莫弄伤人家的皮,好好的一张白虎皮,被你踢一个大洞,就不值钱啦!”
赵文韶坐在松枝上,却是一脸的促狭:“这白虎也不是好惹,它逐日巡山,那些用‘僧璨法门,凿穿崇宁山,见海如见佛的家伙们,拳剑火药变形金刚,各显神通,凿通洞,如蚕蛾子由独头茧里钻出头,见着了一线天光,闻到了一丝海风,第一个见到的活物就是它。白虎听着山腹中的动静,哪一个洞通了,哪一个没有,明明白白,心里吃了萤火虫似的。等到他们伸出头去看大海,可不是鸟吃虫似的,钻出一个吃一个!可惜了木剑客那几个水灵灵的小徒弟,佛不在海上,倒是在白虎的肚子里,真是阿弥陀佛。它能够将那么多的高人埋到它的肚子里,未必就打不赢你家的驴子。”这个故事太伤感了……与雷鸟吃龙蝌蚪的故事一样,又是这老家伙编出来骗我的……李芸祭起她的“我不信”大法,“眼下,姐姐我不关心全世界,只关心我的驴子,我还指望骑着它回云梦县去打麻将呢。”
大海将阳光反射到黑驴的眼睛里,好像将盐也撒了进来,听到松树之巅,女主人与男主人的一问一答,黑驴心中,是悲喜莫名,勇怯交替。一个是空山神僧的驴徒弟,一个是疑似吃掉无数神僧的白虎,谁能赢?昔有唐人柳宗元,曾作文《黔之驴》:“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荡倚冲冒”是好拳法,“怒蹄之”是好腿法,“跳踉大?”咬耳朵则是王八拳了。我就是这一头黔之驴吗?黑驴低头避开变得炙烈的阳光——松树上,李芸大姐已经撑开了她的小花伞,奸夫淫妇啊,手拉手、腿并腿地垂在松枝上围观卧虎斗藏龙——黑驴向下看去,白虎正一步一顿走到峰顶,剪尾一跃,跳到巨石之上,一声虎啸,百谷回应,然后睁着它的两只吊睛大眼,死死地看定了已经四蹄匝地,驴尾上扬,红鬃怒发的黑驴!
责任编辑 林潍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