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菲
(伊犁师范学院 艺术学院 ,新疆 伊宁 835000)
“火与蛾”的诗歌意象价值
——新诗中的爱情诗意象论
薛 菲
(伊犁师范学院 艺术学院 ,新疆 伊宁 835000)
新诗史上的爱情诗占据较为庞大的数量。其中,火与蛾意象长期以来处于爱情诗的中心位置。在较为固定的流传与使用过程中,借助哲学对火的定义与诠释,这一意象已远远超越文学的现实层面,伴随着爱的诉咏,达到超验的意义。爱情本身被外在物质(火)与生命的燃点(蛾)升华;情愫的复杂性随意象的单纯性净化,这是爱情诗为新诗所做的独特贡献,也是自然万物给予诗歌的静默观照。
爱情诗;意象;火;蛾
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将五四以来的爱情诗编辑成书,取名《恋歌》,副题“爱情诗选”。作为第一本编订成册的爱情诗选,该书是应时代风气而生,也是情诗传统被蛮横阻断之后,在文本意义上的一次有效恢复。我国最早的诗集《诗经》第一首诗《关雎》,就是一首爱情诗,孔子赞为“乐而不淫,哀而不殇”。①刘岚山. 恋歌[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古代诗歌典籍中,爱情诗占相当的比例。据笔者查阅,《诗经·国风》内72篇为抒写爱情的诗歌,比重占《国风》二分之一;汉乐府民歌留存至今40多首作品中,有一半赫然是爱情诗;《全唐诗》中包括婚恋诗在内的爱情诗约有3 000首之多,远远超过前期爱情诗总和;《才调集》10卷,收录唐人诗1 000首,其中一半以上是有关爱情的诗歌。西方爱情诗源于公元前8世纪的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相思》:“妈呀,亲爱的妈呀!我哪里有心织布,我已经充满了对那个人的爱慕。”不得不惊讶地发现,在爱情诗中,所用艺术手法古今中外有着惊人的相似。以比兴衬托诗感,深化情感诉求,由此流露自然与真挚情愫;本文将通过对火与蛾意象的论述,撷取自然意象为爱情诗载体的内在价值。
火与蛾意象处于新诗爱情诗中心位置。在较为固定的流传与使用过程里,借助哲学对火的定义与诠释,这一意象已远远超越文学的现实层面,伴随着爱的诉咏,到达形而上的超验意义。《圣经·旧约》中曾有击石取火的记载。火,主要存在于宗教与哲学中。在东方佛教中,火代表佛愿为众生付出一切的佛旨,佛法认为黑暗是人类最大的恐惧,在黑暗中生存遭受威胁。佛教以心无明比喻若没有智慧,人生就会充满烦恼痛苦,为了灭它,就必须转无明为明,犹如以火灭除黑暗。西方基督教中的“火”的意义与我们文章主题相近的有:1.神的熬炼:基督教徒除了接受水的洗礼和圣灵的洗礼外,还要接受火的洗礼——火的洗礼主要指历经苦难。2.神的惩罚:《圣经·创世纪》中记载玛蛾摩拉城居民罪恶滔天神降下天火焚毁整座城市。而且“火”还具有趋向重生的仪式象征,如《荒原》中的火;在哲学方面,东方五行学说中的火,是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西方哲学爱菲斯派,赫拉克利特的火的哲学主张德性之火,认为火是万物之源,他把火分为宇宙之火,灵魂之火,智慧之火,在《见心》和《火车》中均有阐述;文学方面,中国古代典籍《周易》有火在天上,上火下泽,君子以同而异之说。《淮南子·汜论》尊火神神农氏,神农无制令而民从之,火是一种神化、人性化、制度化,代表光明、智慧、力量。西方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盗火入世,送给人间光明温暖。火同样被神化人性化,表喻光明和力量。
这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火”异曲同工,如《孟子·许行掌》:“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火燃烧的本质和力量突出人类改造自然的力量。《诗经·七月》“七月流火”①季镇淮. 历代诗歌选(第一册)[M]. 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109,138.中的火主要指“火星”的移动来判断气节变化。人类对火的感受之深刻较于其他自然物质,由此火在人类生存中形而上意味较为普遍,包括在爱情诗中:萨福《给所爱》:舌头变得不灵;噬人的感情,象火焰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阿赫玛托娃《最后的玫瑰》:“随着浓烟飞出狄多的篝火,为的是与让娜再度走上火刑架。接受痛苦的洗礼,未尝不是渴望在情爱中浴火而生的强劲理由”。我国各民族诗歌文学中,火也被赋予情爱象征,典型而普遍如新疆维吾尔族《十二木卡姆》歌词,运用“火”意象来比兴爱之热烈与坚贞:“你不要逃避爱的煎熬,痴情的人是不怕爱的火焰。”②李东明,孟星.十二木卡姆歌词选[M].井压,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37.古希伯来《圣经》中的《雅歌》用细腻而优美的诗句,抒发恋人彼此慕悦、依恋、盟誓的感受。诗人用情诗表达内心情感,更有以情诗为献礼,赞美君王或超验信仰。前者有屈原《离骚》,后者有佛教高僧大德的礼佛诗篇。
“五四”时期,《凤凰涅槃》中火的意象最为热烈,具有重生的寓意,是五四精神的意象象征。是人类面对爱情时有的爆发式热情,渴望超越,与整个宇宙空间互溶互渗的佐证。正如诗中“火便是你,火便是我,我便是他,火便是火”,这时的火不仅是对生命本质的自觉创造,从开始到消亡再重新开始而达到新的阶段,而且被溶入生命,成为其属性与灵魂。火在此时作为诗歌的焦点中心和终极形式被创造出来,因此构成了一个宏大的象征性意象,展现生命的青春品格。对“五四”诗歌品质的传承使“火”意象贯穿整个20世纪诗歌创作。“火”意象在穆旦诗歌中出现频率最高,也最丰富。在他的诗集中,直接用“火”字,从正面明确描绘火的意象的诗有42首。而作为意象的“火”出现在诗句中共有63处之多。可以说穆旦是一位“火”的吟者,在诗句中用“火“表达对诗歌或爱情的不倦追求。1940年3月,穆旦写了《玫瑰之歌》,诗歌共三节,但每节都有一个情感的分节:诗歌起始凸出全诗词句规范的句子,是作者着意要强调的音韵和情感基调,是全诗灵魂句。整部诗篇看似肯定信念,实则充满犹疑、反复。但在后面的大段抒情中又一步步走向肯定,走向渴望重生的火焰。“我已经疲倦了,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这个“梦”是什么,这个梦是“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你就在我的眼前降临,/如同昙花一现的梦幻,如同纯真之美的化身。”(普希金《致凯恩》),“永远散发着日炙的气息,使季节滋长”,“日炙的气息”,火一样的激情,这个“梦”是爱情,它拥有火焰一样的力,让人起死回生。燃起对一切疲倦之后的再起的希望。追寻纯粹爱情的诗人,他躁动不安,他以火的变体——“熔岩”作喻体来表白自己对“固定”和“新生”的热切期盼。期盼有一个缺口可以爆发。在诗歌第二节,又以新的意象来表达对燃烧的渴望,“一切是病恹而虚空”、“当我想着回忆将是一片空白,对着炉火,感觉不到一点温热”。第三节,终于在古老的太阳中悬起燃烧的旗帜,期望燃烧,因为坚信经过烈火鞭打的爱才最纯粹。“如果地域里燃烧的是爱情的火焰,/情侣们都会说地狱胜过天堂。”③李东明,孟星.十二木卡姆歌词选[M].井压,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45.具体区分究竟是情诗或者别的,意义已经不重要。我们说,对苦难的背负、对希望的继承、对新生的渴望,这种激情可以是爱情的,也可以是信仰的。
后者最典型的代表是诗人海子,其自身便在短暂华年喷发耀眼的天才之火。海子后期诗歌都是在火焰里舞蹈。1989年的《献诗》:“黑夜降临,火回到一万年前的火,来自秘密传递的火,他又是在白白地燃烧,火回到火,黑夜回到黑夜,永恒回到永恒,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天空。”一切物回到原初,回归纯粹。《太阳·断头篇》第一幕《地》:湿婆,毁灭之神、苦行之神、舞蹈之神,消瘦,面黑,青颈,额上有能喷出火的第三只眼,一副苦行者的打扮。演出时或脸上戴着画成火焰的红色粗糙面具,或打扮成无头刑天。湿婆毁灭的天性赐予诗人以灵感和激情。海子对湿婆形象的描述都是激情与反抗的象征,火回到火,黑夜回到黑夜的意义追求。海子以舞动的火焰编织了深邃而无法窥视的信仰空间。如果说穆旦是一位火之吟者的话,那么海子就是用“火”舞动信仰的火之舞者。
与火相随或相对的,往往是离不开火的温暖和光明,却又极易被其吞噬的微小生物——蛾。如在《十二木卡姆》歌词里,除了火,运用大量“蛾”意象来譬喻对爱情的执著:我像灯蛾一样,被烧死在少女的窗下。”①李东明,孟星.十二木卡姆歌词选[M].井压,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15.还有火与蛾意象的叠合“让爱情的火焰,去烧那飞旋的灯蛾吧。”②李东明,孟星.十二木卡姆歌词选[M].井压,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19.从对人类生命的意义来说,它无疑扮演着最中心的角色,蛾一直担当从属和陪衬,但无疑也是希绪弗斯的角色。这一双重意义也是爱情诗力量的来源之一。在穆旦和海子的火焰中,飞蛾消失了。他们的火不需要映衬和追逐。自己追逐自己,他们自燃。但是蛾的路程很长。这使得海子他们自我的火焰喷发只停留于短暂。《蛇的诱惑》(穆旦)则以蛾象征自己,用飞蛾扑火的行为象征自己去寻找自己的价值,并为此做出牺牲,“而我只是夏日的飞蛾,凄迷无处,哪有我的一条路,又平稳有幸福?”叶文福《飞蛾》“我的目光并不远大,并不远大呵,我是可怜的飞蛾,我要为人类找到永恒的光源,显出一个活生生的我”。为飞蛾辩白,成为飞蛾的英雄主义的史诗。反讽的是,鲁迅先生在1924年9月的《秋夜》面对那“头大尾小,向日葵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的可爱、可怜”的“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便“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可怜的英雄们”。
飞蛾确是英雄。《辞海》飞蛾赴火:喻不辞舍命而有所为,或自取灭亡。③辞海[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367.如《梁书·到溉传》:“如飞蛾之赴火,岂粉身之可吝。”④辞海[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367.崔豹的《古今注》:“飞蛾善拂灯,一名火花,一名慕光。”第一次使火与蛾有了联系。诗人对它的想象使这一意象变得大胆泼辣:“暖暖的,幽处亮一盏温软的灯/剔除虚构的美/几乎可以相信/那里面,有你想要的一切”⑤孤城. 吻火[J]. 诗刊,2009,(1):560.这是一种美如幻梦的决绝。不顾生死。火成为爱情本体,吸引着无数蛾的个体,后者将脆弱的生命投向本体,本身就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使爱情从简单的定义凝练为崇高:
扑灯蛾
熊熊的火焰在燃烧,
无数的扑灯蛾已在火中烧焦!
先先后后,没有一个想要退走!
啊啊!它们没有一个想要退走!
——蒲风(1929)
火与蛾彼此交融,组合成焕发无限生机的新生命体。这是自身使命的完成,也是爱情终极仪式的强烈显现。在烈焰中一切追求和容纳都必趋向完满:
追求柔魅的死底陶醉
飞蛾扑向残烛的焰心
——《残烛》冯乃超
如果一个诗人不写爱情诗歌的话,那是一个很奇怪的诗人。唱诵爱情由此成为天性的一部分。“他歌唱爱情,对爱矢志效忠,他的歌声是那么清澈明朗,好比婴儿枕边的甜梦,好比天真姑娘的种种遐想,好比澄净天空中的月轮,那爱情隐秘与叹息的女神。”⑥[法] 加缪, 西西弗的神话:加缪荒谬与反抗论集[M]. 杜小真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87.这是一种在现实基础上的“想象的共相”。维柯将民族诗性归结为想象到的共相,“天帝约夫是在诗里自然产生出来的一种神圣的人物性格或想象的共相,一切古代异教民族(除基督教之外的民族——作者注)把一切涉及占卜预兆的事情都归原到约夫这种想象的共相,所以这些民族一生下来就具有诗性”。⑦[意] 维柯,新科学[M]. 朱光潜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162.他也说过,“诗的最崇高的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务。”⑧[意] 维柯,新科学[M]. 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97.
[1] 韦縠.才调集[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 崔豹. 古今注[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56.
[3] 司马慧瑾. 诗经[M]. 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
[4] 刘岚山. 恋歌[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 新诗选[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6] 戴望舒. 现代派诗选[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7] 陈超. 中国当代诗选[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8] 李东明,孟星.十二木卡姆歌词选[M]. 井压,译. 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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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穆 旦. 穆旦诗文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11] 顾永棣. 徐志摩全诗[M]. 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
[12] 戴望舒. 雨巷中的伊人[M]. 北京:西苑出版社,2005.
[13] 周良沛.徐志摩林徽因诗选[M]. 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
[14] 席慕容.席慕容作品集[M]. 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
The Imagery Value of “Fire and Moth”——The Imagery Theory of Love Poems in the New Poetry
XUE Fei
(School of Art, YiLi Normal College,YiLi,Xinjiang 835000)
The love poems take up a relatively large scale in the history of new poetry. Among them, the images of fire and moth are in the center of the love poems for a long time. These two images have been far beyond the practical level of literature and achieved the transcendental meaning accompanied by the singing and pouring out of love during the course of the relatively stable spread and use, with the aid of the defini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fire in philosophy. Love itself is sublimated by the external material (fire) and ignition point of life (moth). The complexity of poetry is purified with the simplification of imagery, which is the unique contribution the love poem made to new poetry and the silent witness living things given to the poetry.
love poem; image; fire; moth
I106.2
A
1009-9549(2015)01-0035-04
2014-11-23
薛菲(1984-),女,馆员,教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