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1957年,我还是一个读初中的毛孩子。因为特别喜欢文学,竟然做起了作家梦。许是这个原因,对于作家与文学作品之类的话题,就非常敏感。一天,有个同学说起北京通州的刘绍棠,二十一岁当作家,可他成了右派!我脱口而出:“呀,二十一岁当作家!”这一“呀”不要紧,被批评为“崇拜右派刘绍棠”、“有成名成家思想”、“走白专道路”等等。刚刚填写的入团志愿书,墨迹未干,被当作废纸;我在班级里大大小小的职务,也被撸了个精光。为此,我委屈得眼泪哗哗地流,但心里却依然惦记着“神童”作家刘绍棠。
“文革”初期,老舍含冤跳了太平湖,赵树理也被打死了,一次次都在我的心灵上引起强烈震动。那时候,我时常想起刘绍棠,不时在心里呼喊:“刘绍棠,你在哪里?”
1972年,我们顺义民兵团参加修挖北运河,住在通州漷县。一日,有人告诉我:“刘绍棠在通州儒林村。每逢我们的修河大军路过儒林村时,我都要借故悄悄打探刘绍棠的消息,结果可想而知。后来有人跟我说:“刘绍棠和乡亲们的关系特别好,不批斗,不挨打,和社员们一样,放羊,遛牲口,赶牛车。”直到北风呼呼地从燕山的那一面吹来,修河大军撤出北运河,我也没能见到刘绍棠。
乌云遮不住太阳,遮不住的。终于从《北京文艺》(后更名《北京文学》)上看到了刘绍棠的短篇小说《地母》。我高兴得不得了,发疯似地高喊:“啊,刘绍棠,刘绍棠出山了。他是好人,毫无疑问,他是好作家!”
许是天命,我竟然亲眼见到了刘绍棠。那是1978年初冬,我参加北京文学创作座谈会。那次,主席台上的阵容相当可观:冯牧、秦兆阳、邓友梅、王蒙、刘绍棠……“哦,刘绍棠!”在会议期间,刘绍棠从旁门走了出去。待他回来后,我立即奔过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笑着反反复复地说:“你好,你好!”其实,当时我仅仅是名不见经传的文学爱好者,刘绍棠并不认识我。
1986年6月1日,顺义邀请刘绍棠辅导文学爱好者。会后,我被作为创作骨干,坐陪刘绍棠。席间,我不断地向他请教。临别,刘绍棠还同我们几个骨干照了相。自此,我们才真正算得上彼此相识。
1988年,从《北京晚报》上得知刘绍棠病了,住在宣武医院。我多么想跑到刘绍棠的病床前,紧紧攥住他的手,反反复复地叮嘱他:“珍重,珍重!”然而,对于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咋好再给他添乱?我只得将我的祝福,默默地埋在心底。或在遥远的京郊顺义,一次又一次地合掌为他祈祷!
1989年,我已相继在全国80余家报刊发表了几百篇文学作品。我的战友姚焕吉在山东文艺出版社工作,他建议我编辑出版一本小说集。并说:“绍棠写大运河,你写潮白河,同属北京乡土文学。你的集子,请他写篇序言,再合适不过了!”然而,不巧的是,那时刘绍棠正住在北京市宣武医院,我考虑再三,不能再给他添乱!
1990年夏,我的小说集《心曲》在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我从第一批的四本样书中挑出一本最平整的寄给刘绍棠。不久便收到他的邮包,里面有他的《地火》、《春草》、《狼烟》几本书。不久,他又给我邮寄了《我的创作生涯》与《黄花闺女池塘》。我将刘绍棠寄给我的书,每一本都用画报包了书皮,连同他的信笺与信封都被我小心珍藏,以宝爱之。
1992年8月,刘绍棠与浩然联名推荐我加入北京作协。他在介绍人意见栏中,写得满满荡荡,浩然被挤得只能在纸边儿上签个名、盖个章。
刘绍棠在“匿居乡野的二十一年间,每天坚持读一篇古文,一首诗词”,终于使我破释了他“吝字如金,用字如凿”的秘密。
我喜欢刘绍棠的作品,喜欢听他在蒲柳人家的瓜棚下,讲述水边人家的哀乐故事,倾听金色运河的浆声。春雨,像颗颗珍珠,挥洒在田野里庄稼的青枝绿叶上,从黑缎子似的大青骡子身上滑落,溅落在西苑草和含羞草上。燕子声声里,芳草满天涯。在布谷鸟歌唱的季节,大运河的摆渡口亮着点点渔光。从仲秋的田野落霞,到残冬的二度梅开。
是啊,曾有多少人倾听过那些昨天的故事啊!又有多少人祈盼着你重新开始明晨的梦想啊!
你的故事,在火红的高粱地里,在滔滔大运河的岸柳下,在堆满谷穗的场院中,在村民们暖烘烘的炕头上。你讲给我,我讲给你。你的故事,给父老兄弟乡村姐妹带来笑声,带来温馨。一个个农家酸甜苦辣的故事啊,几许哀乐,几多悲欢!人们从你的故事中,望到了你的一颗拳拳忧国忧民之心,一颗眷眷中华赤子之心,一颗像水晶般纯净无瑕的心啊!
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你的歌,在“肥沃的土地里,冒着呛鼻的清香,传出一阵阵嘹亮的村歌”;那些“混合着泥土、树木和野花的香味的清新”故事,“像是一股淙淙作响的溪流,”流过爱着你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的心,像一棵棵河边的向日葵,朝着金色的太阳。
此刻,我又想起了《田野落霞》中的尾声:“杨红桃高傲地站在饮马石上,彩色斑斓的晚霞笼罩着她,在她的脚下,是终点,也是开端。”不经意中,令人想起了那艰难的岁月,《田野落霞》几乎成了作家生涯的“终点”。然而,当文艺的第二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你又一次立在广袤的土地上,拓荒大运河乡土文学,这便是你的“开端”。
京郊沃土,这一片神奇而广阔的土地,由你开端奔走呼号与身体力行的乡土文学,确仅仅是个开端。然而,在京郊,在中华大地上,必将走出一支乡土文学大军,浩浩荡荡,开垦出一片片红杏含苞、绿柳抽丝、繁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崭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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