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玉石商人和他的妻子

2015-02-27 23:35库尔班江·赛买提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7期
关键词:和田玉石母亲

库尔班江·赛买提

我父亲祖籍阿图什,母亲祖籍喀什,母亲因为姥姥的家族产业而定居和田,而父亲则是因为母亲和我才留在了那个城市。

对于父母的相遇,两人的说法不一样。父亲的故事里,他是一个小生意人,母亲则是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女,两人在喀什一见钟情;母亲的说法则是,她在和田帮家里的生意,在一个市场卖头巾,而父亲去那边做生意,看上了她便穷追猛打,总之追来追去,二人在父亲的老家阿图什领了结婚证,念了Nika(伊斯兰教诵经仪式,来确定婚姻关系)。

刚开始两个人在阿图什和父亲的家人生活在一起,直到我出生,姥姥的一封电报把妈妈召唤回了家,她便不愿再回到阿图什。自母亲带着我离开那天起,父亲每天不愿出门,连床都不起,天天闻着我的一块儿尿布,奶奶看不下去,就说:“你走吧,媳妇和孩子在哪儿,你就应该在哪儿生活。”

视玉为生命的一部分

新疆和田市,是一块盛产和田玉的宝地。那里绝大多数的家庭都靠从事玉石生意维持着自己的生活。可以说和田玉是他们赚钱的重要工具,从事玉石行业对他们而言,早已成为了我们现代人所谓的金饭碗。

母亲家曾经是和田的豪门,成了上门女婿的父亲,其实可以帮着做家里的生意。但父亲凭着身上仅有的一些钱,卖过地毯、皮毛,也卖过烤肉,开过餐厅,最后也做起了玉石生意。听说,这也是因为姥姥对这位女婿的上门有些嗤鼻,才让父亲启动了励志模式。

可持续发展似乎从来不是各行各业的暴发户们愿意思考的事情,玉龙喀什河越挖越深,玉石越来越难找到,而市场上的好玉石不断流动让真正优质的玉石日渐减少,生意上的竞争必然也更加激烈。玉石的价格水涨船高,千万富翁越来越多,但真正的挖玉人却越来越穷。

父亲虽然也是玉石商人中的一员,可惜没成为千万富翁。因为他对玉石的真诚,很多客户都和父亲成为了朋友,哪怕利润很少,父亲也会把好玉交给一个真正懂得珍惜的人。更因为这个独特或者说很难被圈内人士理解的经营理念,直到现在为止我们家并不算富裕。但是我的父亲心里却感到一份踏实和满足。能做到这点的商人并不多。父亲自我解读,称自己是玉石界的月老,他想给每个客户和玉石之间系上红线,让彼此更懂得珍惜对方。

父亲视玉为生命的一部分。在我还不懂事儿的时候,留在脑海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几乎每天,父亲都在院子里洗玉的场景。

每当午后满满的阳光晒进院子,父亲就会准备一个盆儿,往里面灌上满满的清水,把它放在院儿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之后把一颗颗玉石轻轻地放入水中浸泡后,用手反复揉搓着。这样的过程我都记不清看过多少遍了。当时的我觉得父亲的举动特别好玩,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兄妹四个都问过父亲:“爸爸,你为什么要把石头泡在水里呢?”父亲每一次都会慢悠悠地回答:“让它们(玉石)在自己的家乡喝够水,晒足太阳后再离开,因为这一走,也许它们都很难再回到养育它们的这片土地了。”

母亲除了照顾家里,也跟着父亲帮忙照顾生意。母亲对玉略懂一二,她只是认为这个玉能赚钱,而能赚到钱的就是好东西,赚不到钱就没有用了。母亲生下了我和一个妹妹还有两个弟弟。生活或许应该安逸,却并不平静,三弟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开始做玉石生意了,因为生意的需要,有时离开家数月,有一次甚至一年。每次父亲做生意回来,都会把所有赚到的钱都交给母亲,临走前也是保证家里有足够的钱花。但毕竟离开家的时间并不确定,有时人还没回来,钱已经用光了。为了生活,母亲卖过自己的珠宝首饰,自己推着车在街边卖过水果,要知道这个性格刚烈的女人曾经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黄金首饰一向是母亲的最爱,更没吃过苦,但面临生活问题时,她没有回家哭诉过,而是把担子扛了起来。

上图:2014 年7月29日,古尔邦节当天,(从左至右)三弟亚库普江,父亲阿布都赛买提,库尔班江,母亲阿提开,妹妹布威阿依夏木,四弟如则麦麦提。图/作者提供下左:父亲和母亲。图/作者提供下右:库尔班江。图/作者提供

父亲也知道母亲不容易,每次回到家,做饭洗衣收拾家务,父亲都做。家里孩子里除了三弟是在医院出生,我和妹妹还有四弟,都是父亲亲自接生的。

父母这样相辅相成的婚姻关系,在当时民风偏向大男子主义的和田实属少数,因此招来的非议和记恨也不少。我家的命运始终跌宕,就在父亲的和田玉生意做到顶峰的时候,他接二连三地遇到了诈骗,骗子骗光了他所有的石头,连身份证都没留。“真主给的钱,真主又拿走了”,父亲淡淡地说……但自尊心极强的父亲认定自己必须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一心要把那些钱赚回来,没几天就又走了,但这一走就是四年,且杳无音讯。

我和弟弟妹妹那时都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父亲只要活着就好。但对于母亲,这种出走无疑是巨大的打击。曾经记恨我家的人道听途说,借此机会刺激母亲,有的说父亲已经死了,有的说在内地看见了父亲已经成家了,和一个女人走在一起,还抱着个孩子。母亲每次都默默哭泣,或回家哭诉,我都安慰母亲,直言只要父亲还活着就好,甚至给母亲说,如果父亲结婚了,我就给你再找个丈夫。虽然母亲每次都对我的这个反应很无语,但我知道这是对她最好的安慰,毕竟打击如毒药,而母亲的身体对我们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直到四年后,我在河南的一个小旅馆找到了父亲,带他回了家,母亲终于放了心。而这个家终于算是步入了又一段平静。

在和田,父亲就是个怪人

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和田,父亲真的就是个怪人。

父亲从小就跟我们说要好好学习,而在和田,20多年前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农耕劳作的家庭很多,大部分父母都觉得,农民的孩子只能当农民,连我母亲都是那样想。自己的孩子上学也没有用,于是很多孩子学都没上完就退学,回家里做了劳力,或者去做了学徒。而我父亲和大部分家长不一样,为了让我们有个好的学习环境,找一个邻居家孩子都上学的地方,搬过三次家,母亲对此常埋怨,因为我家的房子一次比一次小,但换来的是我们学习成绩却越来越好。

父亲也总爱给我们讲故事,讲他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人,故事里只有有学问和有学识的人,故事的内容也只涉及“只要有知识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这个含义。

1998年我考上了离和田两千多公里远的中专学校学汉语。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家,也是第一次出和田。父亲送我,一路上他对路过的地方特别了解,让我特别佩服,也想和他一样去很多地方。在车上,父亲问我:“儿子,你上学为了什么?”我说为了工作赚钱,父亲说:“上学是为了学知识,为了更好地理解生活,让自己越来越强大,如果你是为了赚钱,还不如不要上学,跟着我做生意。”我父亲总说他没读过书,所以吃了很多苦,因此哪怕卖掉裤子也要供我们上学。

父亲是个尊重知识的人,因为他懂得知识改变命运,他教会了我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

每当寒暑假的时候,邻居家长把孩子送去讲经班学《古兰经》,母亲也想送我们去,记得母亲为此经常和父亲吵架,因为父亲认为我们还小,放了假就应该踏踏实实去玩儿。学会念经文不难,而理解信仰的本质,发自内心地相信善良、保持积极的心态很难。等我们学习了科学、文化,掌握了知识,见过了世面,就可以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信仰,才能把学过的东西和背下来的经文变成真正的智慧。父亲相信,等到我们长大了,会自己感悟。

父亲是一个开明的人,因为他懂得尊重孩子的选择,他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信仰。

他做生意的时候总是跟我们提一件事:“诚信”。 我弟弟继承了家里的生意,父亲总是告诉他,自己店里的东西,要自己指出缺点,弟弟不理解。父亲说,隐藏缺点,也许可以多卖几个钱,但客户买了玉石,拿去给朋友看,或者给懂行的人看,迟早会有人发现那个缺点,而长远的看,丢的就不是钱,而是比钱更重要的诚信。有一次,一个客户打算购买一块昂贵的玉石,在最后关头,父亲发现那块玉石的皮子有问题,他立刻就让弟弟放弃了这笔生意。要知道,这笔生意如果成交可以赚400万元。

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因为他诚实守信,他教会了我守住内心的底线。

父亲没念过书, 维吾尔汉语都不会写,勉强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也经常会都多一笔少一划。但在所有接触过父亲的人眼里,他一直是个真正的文化人, 我听过很多接触过我父亲的朋友说,父亲从没有说过一句脏话,更没有跟女性开过一句玩笑。他们总说你父亲真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在他的身上永远散发着比别人更胜一筹的道德品质。

母亲,一手把我养大、另一手把我打大

父亲没有给我继承家财万贯,他用言传身教的方式,将他用几十年领悟到的做人的品质教给了我。如果说父亲是我做人行事方面的老师,那么母亲教会我的则是对家的守护和爱。

说过太多父亲给我们的教育,却很少说母亲,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对父亲的教育方式最大的不满者,恰恰是我母亲。

母亲上过学,上到了初中,当时学校用维吾尔语的拉丁字母教学,于是母亲不认得现在的新字体。记得我曾经问过母亲,学生时代有没有过梦想,她笑笑说,有一次上课,老师问了所有学生们今后的梦想是什么,有的同学说希望当老师,有的说想当医生,还有的想当官,母亲当时说就想做农民,因为在她当时的概念里,农民的孩子只能做农民,其他同学们说的那些梦想也都只是想想而已。多年后,母亲的同学真的做了老师,做了医生,也有的做了官,而母亲,真的继续做了农民。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是个十斤重的胖小子,着实让她费尽了力气才生出来。小时候抱我抱不到一百米就得歇一会儿,因为太沉了。我小时候也没上过幼儿园,那时候和田只有汉语幼儿园,哪儿有什么维吾尔语幼儿园呢,就是母亲一手把我养大、另一手把我打大的。

三年级的时候,那次应该是母亲打我打得最狠的一次,因为我偷钱,但我没偷自己家的钱,而是撺掇邻居家孩子,让他去把他家的钱拿出来给我花。后来这孩子胆儿小跟他爸妈招了,他爸妈跑来我家告状。那天晚上母亲铺好了被褥,我脱个精光刚钻进被窝准备睡觉,母亲一下把被子掀开,我一眼看到她手里是六根粗粗的柳条,每根柳条由三根细柳条编出来的。我直接被母亲反手绑在树上,一顿暴打,那次真的是被打怕了,不是怕淘气使坏,是真的有点儿害怕母亲了。

母亲对我们的呵护从没有因为我们的淘气而有所折扣,从来都是无微不至。我记得六七岁那年,爸爸已经一年多都没有回家,妈妈推着车子在街上卖水果,那是冬天,妈妈就穿着一件大皮衣,抱着我三弟在街边摆摊卖水果,我妈不让我帮忙,为了让我好好上学。

我依旧不改混世魔王的本色,在外撒野,在家撒泼,带着弟弟妹妹逃学,偷父亲兜里的钱,甚至跟和母亲只因为零花钱少了而掀翻过煤炉子。记忆中,父亲从不会对我动手,就算知道我偷拿了钱,都还是给我讲道理,说“孩子,这么大面额的钱你花不了,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买”。父母因此常发生争吵,母亲认为父亲骄纵了孩子,而父亲认为吼和骂最终的结果是,我去了博州上中专。

第一学期结束我回到家,到家门口看到我妈,我直接跪下了,跪着爬到我妈跟前,跟她道歉,跟她说是自己过去不懂事,是自己没有照顾过、没有孝顺好她。这一切不是因为我在博州上学受了多大的委屈,真的是因为第一次离开家、离开亲人,第一次离开总是为我准备好一切、养成了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习惯的母亲,我第一次明白家和家人,对我原来有那么大的影响,对我原来那么重要。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也许在上面的故事中,你已经感受到了我在父亲母亲这两个人在生活中种种观念上的差异、家庭生活理念的差异,这些差异来自他们的性格,来自他们各自的家庭氛围,也来自聚少离多的生活。或许在他们相遇的那个年代,男女间结婚就是一件并没有什么考虑的事情,哪里会想到沟通,只要看顺眼了就回家把婚结了,就是那么任性。但我父母之间的差异,在长大之后的我看来,父亲就本是块羊脂玉,母亲却视他是块破石头。

我的记忆中,父母两个人要么是一个在外打拼一个在家照顾,要么在家的时候两个人就经常吵架。父亲会因为家里收拾的不够细致而发脾气,而母亲会因为父亲对孩子们的教育方式、对家庭疏于照顾等等问题而气恼。似乎最平静的时候就是父亲不在家时,而那时母亲却总放不下心。

虽说两个人在家互相不对付,但面对外来的“敌人”时,定能一致对外。因为做生意,总会有些资金上的往来出现人为的障碍,曾几何时和田玉界是不立字条的,说多少就是多少,定好了什么时候就一定是那个时候,不怕毁约,因为真主看着呢,用父亲的话说,你的就是你的,不会变成我的。但终归还是有人把良心挂在嘴上,把真主丢在脑后。父亲因为接连在生意上因相信人被骗,母亲气得把人从家里轰了出去。

父亲那一次长达四年的出走,虽然我们四个孩子都很争气,我也没让母亲为家里的经济担心过,但一个男人的突然不见,对女人来说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压力、困扰、愤怒、懊悔……我无法得知那四年中,有多少情绪萦绕在母亲心里。父亲回来时,母亲已经快五十岁了,按理说,俩人到了相依相伴有个伴儿的阶段,父亲的身体却突然出现了问题。因为和自己弟弟的一些矛盾,父亲突发脑栓塞,虽然及时得到救治,但留下了后遗症,左半边身子不能动了。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相伴了32年的时候,分道扬镳,而打开这个潘多拉的,是他们的儿子——我。

和田玉被国人视为珍宝,其中以羊脂玉为奇佳。羊脂玉乍一看非常普通,并不起眼。而正所谓人养玉,玉养人,随着时间,佩戴羊脂玉的人会发现它的玉质的精美,才能感受到羊脂玉的密实,更能感觉到羊脂玉的油性也在提高。

我做过几年的玉石生意,经手的玉石无数,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有真心爱玉的人,能为了看一块儿顶级的羊脂玉,付十万块观赏把玩了一个小时;我也见过左手买完玉,右手就倒卖出去,只为了赚个转手价的商人。

玉和人之间,其实是有缘分的,正如人与人的关系,而我的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故事,就是这样一种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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