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娟
(云南省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所,云南 昆明 650034)
《红楼梦》中“一甄一贾”的文化意蕴
赵 娟
(云南省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所,云南 昆明 650034)
曹雪芹精心塑造的中国传统文人形象,甄士隐和贾雨村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生存境遇与人生选择,寄托着作者对儒道互补的中国士人心态的思考。如果说贾雨村的人生经历主要体现了儒家文化所主张的社会理想和道德人格,那么甄士隐的人生经历则主要体现了道家文化所代表的价值追求和审美情趣。《红楼梦》中这“一甄一贾”的人生轨迹也体现了中国古代士人在人生价值选择上仕与隐的矛盾互补。
《红楼梦》;“一甄一贾”;儒道互补
在《红楼梦》中,甄士隐和贾雨村是小说中最先登场的人物,作者通过第1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拉开了整个红楼大梦的序幕;他们也是全书最后谢幕的人物,小说第120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就是通过此二人归结全书。这“一甄一贾”在整部小说中的情节并不多,①虽然甄士隐是全书第一个出场的人物,但主要是在第1回中出现,有关贾雨村的描述也主要集中在前4回中,其后的第32回、48回、72回中仅仅通过他人之口提及,并未正面出现,笔墨亦不多。在小说的续40回中,第103回甄士隐与贾雨村在急流津渡口相遇却未相认,第120回二人再度相聚,归结《红楼梦》。主要是作为结构性、线索性人物而存在。然而这两个人物形象也不可轻视,作为曹雪芹精心塑造的中国传统文人(即“士”)形象,这“一甄一贾”代表了中国传统文人两种不同的生存境遇与人生选择,寄托着作者对儒道互补的中国士人心态(仕与隐、入世与出世的矛盾)的思考。
作为在中国古代社会长期占据主流地位的思想,儒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以追求仕途、兼济天下为正道,以刚健有为、积极进取为特征,故而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中国读书人大多有一种积极入世、匡世济民的社会责任感。为了实现光宗耀祖、造福一方的梦想,金榜题名、立身扬名成为许多读书人不懈的人生追求。《红楼梦》中的贾雨村便是这些读书人中的典范。小说借助贾雨村在宦海中的几度沉浮展现了儒家追求事功的价值观念和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同时刻画了儒家读书人在封建末世官僚体制下人性的扭曲和被扭曲、摧残和被摧残,最终以悲剧收场的人生历程。
通过《红楼梦》第1回可知,贾雨村乃胡州穷儒,出身于诗书仕宦大族,因家道中落,祖宗根基已尽,欲进京求取功名,但盘缠无着,故暂时困居在姑苏阊门外葫芦庙内,以卖文作字为生。通过甄家丫鬟娇杏之眼可知,这个穷书生“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第1回),虽然穷困潦倒,穿戴简陋,却难掩英雄气概。事实上,贾雨村虽借居寺庙但并不气馁,而是雄心勃勃,颇为自负。诗句“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就表达了他怀才不遇但不甘于籍籍无名的心绪。面对当空一轮明月,贾雨村更是意气勃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更体现了他不甘久居人下,一朝腾飞的远大志向与抱负。
正因为贾雨村仪表堂堂、志气不凡,在其生活困顿之际,才会被乡绅甄士隐所欣赏并赠银送衣,资助其进京赶考。凭借自己的见识和才华,他果然一举及第,颇为顺利地实现了其“学而优则仕”的理想。然而,初入仕途的贾雨村就因“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弄得上司不满、同僚侧目,很快落了个革职的下场。从上司的参本中对他的描述“生性狡猾,擅篡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第2回)来看,贾雨村年轻气盛,不懂官场规则,因此恃才侮上;他有胆有识,雄心勃勃想干一番事业,故而使地方多事。可见此时的贾雨村率性傲物但天性尚存,尽管趋利但尚保持了独立人格。
初踏仕途翻船后,担风袖月、浪迹天涯等待时机东山再起的贾雨村遇到偶然机会当上了林黛玉的塾师。贾雨村紧紧抓住这个难得的机缘,审时度势,很快就借助林黛玉这个台阶,通过前科探花林如海的推荐,与势力庞大的贾府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而最喜读书人的贾政,被贾雨村不俗的言谈仪表所打动,情愿竭力提携他。在贾政的扶持下,贾雨村很快就补了金陵应天府之缺。复职后的贾雨村汲取了一无“背景”“后台”,偏又“恃才侮上”因而被一本参倒的沉痛教训,开始以全新的面貌出现,这从他与林如海和贾政的交往中便可看出:当贾雨村找到了林如海,林如海答应帮忙“周全协佐”之后,他“一面打躬,谢不释口”,谢了“又谢”;对林如海的日程安排,他“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到了京城,拜见贾政之前,也是谨小慎微礼节周到,“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第3回)。小说行文至此,那个吟诗抒怀、满腔抱负的书生不见了,那个恃才傲物、纵论天下的士人成了一个唯唯诺诺、谦恭和顺的官僚。贾雨村心中明白,自己上次被革职的真实原因并非他们所说的“贪酷”,而是“恃才侮上”,只要对上司不顺不敬,被弹劾、被排挤就是必然的结局。
对于贾雨村的官场生涯和人格变迁而言,错判葫芦案无疑具有标志性的意义。事实上,这桩案子本身并不复杂:冯渊与薛蟠争购一婢亦即英莲,双方各不相让,薛蟠于是驱使恶奴将冯渊“打了个稀烂”,然后竟“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而冯家的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做主”(第4回)。按照常理,此案并无难断之处,只需将凶手缉拿归案,依法判处即可。故而,贾雨村听了案情之后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第4回)。并且即刻便要派人捉拿,从这个细节中不难看出,此时的贾雨村身上仍保留了几分儒家君子的忠心和良知,有着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良好愿望和秉公办事的决心。应当说,作为从读书人跻身封建官场又不见容的“谪吏”,此时的他尚不“精于吏道”。然而,正要下令时,一旁的门子道出了两件出乎贾雨村意料的事:
一是当地有一张所谓的“护官符”必须熟悉,否则不但官爵难保,还恐有性命之忧。而凶手薛蟠不但是“护官符”中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的人物,还是刚刚有恩于他的贾府的亲戚。另一件事是凶案中受害者之一、被拐卖的女孩恰恰是他昔日曾许诺“务必找寻回来”的恩人甄士隐的爱女英莲。贾雨村无疑被推入一种两难的境地:一边是慷慨解囊资助其赴京应考的恩人甄士隐之女和死于无辜的冯渊,另一边是当地权贵同时也是帮助他复职出任的贾府之亲戚。这在客观上决定了贾雨村无论倾向哪一边,都不可避免地要对另一边“忘恩负义”,而不可能使得各方皆大欢喜。显然,这桩案子是“义”与“利”的现实冲突。是取“义”而舍“利”,还是取“利”而舍“义”?贾雨村必须做出抉择。当门子建议他“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时,他又开始犹豫不决:“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于是劝贾雨村:“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雨村听后“低了半日头”(第4回),在他低头寻思的过程中,早年志向高远的抱负,第一次被参的教训,甄家、贾府相助的恩义,辜负皇恩的不忍,“相时而动”、“趋吉避凶”的世情,不合时宜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以及知道底细的门子可能带来的麻烦,等等,大概都会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可以说,他低头寻思的过程,是一个读圣贤书、有正义感的封建官员灵魂和良知遭受拷问并最终堕落的过程,促使他灵魂和良知堕落的,是自身的遭遇和门子一语道破的世情。贾雨村经过一番思虑和挣扎之后,最终认同了门子所说的“趋吉避凶者为君子”,做出了舍“义”取“利”的决定,昧着良心胡乱判断了此案,将恩人之女英莲判给了呆霸王。为了刚刚复活的仕途前程,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良心,选择徇私枉法,成为凶手的共谋。贾雨村错判葫芦案,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一个士人无处可以逃遁、没有选择自由、没有灵魂主体性的深刻悲剧”。[1](P139)在枉法办案之后,贾雨村急忙修书于贾政(薛蟠的姨丈)并王子腾(薛蟠的舅舅),主动向他们邀“功”,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举可谓是一石三鸟,既给举荐自己的贾政报了恩,又得以结交富甲一方的薛家,并乘机巴结官位更高的王子腾,为将来的升迁铺就宽敞大道。如果说错判葫芦案在某种程度上是出于客观上自保的需要不得已而为之,那么修书邀功则是贾雨村主动向高官权贵低头献媚的表现,可以说,此时的贾雨村已从被动的共同犯罪转变为主动的自甘堕落。
在这一纸“护官符”的点示下,机灵的贾雨村很快摸清了当地豪族权贵“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官僚网络。他在这个庞大的关系网中,逢迎拍马、媚上欺下,继续在仕途上摸爬滚打。熟谙了官场的倾轧权变后,贾雨村开始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一直爬到兵部尚书、京兆府尹等显位高阶。这个原本才华出众、满怀匡世济民思想,堪称才俊的胡州穷儒也逐渐在漆黑肮脏的官场中消磨了才气,挫软了铮骨,离生命的本真与书生的正气愈来愈远,最终蜕化成与豪绅沆瀣一气的贪官污吏。
贾雨村因贾府而发达,因贾府而辉煌。然而当贾府被参时,他不但不思知恩图报,反而为了赶快撇清关系,避免受到牵连,不惜将贾府“狠狠地踢了一脚”,直接导致了贾府被抄家。可以说,此时的贾雨村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良知,沦丧为落井下石、忘恩负义的小人。最后他自己也因贪赃获罪,正应了甄士隐注释《好了歌》中“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的谶语,幸遇天下大赦,只被革职为民,“从终点又回到起点”,他在红尘世界中的追逐只留下了一个毫无疑义的圆圈。
以当时的社会价值观来看,贾雨村由一介寒儒做到京兆府尹,一度位高权重,无疑是相当成功的,而事实上他是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他的悲剧色彩不同于宝玉也不同于贾政,而是更深层次的悲剧。贾雨村的所谓成功恰恰是他作为一个读书人个性丧失、人性异化的象征。由入仕前的单纯倜傥到仕途上的诡诈权变,从对月抒怀、激扬文字到谦恭唯诺、谨小慎微,从伸张正义、秉公办事到徇情枉法、为非作歹,从知恩图报到忘恩负义、落井下石,贾雨村经历了灵魂上的煎熬和人格上的变迁。按照通行的程高续本安排,他最后虽然两次被甄士隐点拨,但由于在名利场里陷得太深,仍不能看破权势幻相,无法彻悟,而是迷迷糊糊、昏睡不醒,这正是对他在仕途上失败、想放弃现实人生理想却又无法破迷得悟的一种合理安排。
应当说,“贾雨村们”这种无可奈何的转变及其结局,并非是偶然的个体现象,而是古代中国读书人的一个生动缩影。从寒窗苦读、进京赴考、授官封爵,到投机钻营、受贿枉法、革职查办……,这是很多入仕儒生的近似经历,贾雨村并无什么特异之处。可以说,贾雨村的人生经历体现了古代儒生的生存常态,从他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代学而优则仕的读书人在封建末世恶浊的社会和肮脏的官场中人格逐渐异化的过程。
甄士隐是曹雪芹成功塑造的另一个士人形象,他与贾雨村在小说中形成鲜明对比,亦可以说他们互为“对立幻影”。与贾雨村积极入世、热衷功名不同的是,甄士隐虽为读书人,却禀性恬淡,无意于功名,更多地体现了道家逍遥自适的情怀。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与世无争、悠然自得的隐士,却不得不经历失女在先、火灾在后,再被亲人欺骗以至于最后走投无路、看破尘世的悲戚人生。
在《红楼梦》中,有关甄士隐的情节主要集中在第1回。通过小说可知,甄士隐乃是名城姑苏阊门的望族,过着幸福平静的小康日子。甄士隐给人突出的印象是他的恬淡超逸和慷慨善良。在小说的开头,曹雪芹这样描写道:
“地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第1回)
此处虽然是白描式地简单几笔勾画,却将甄士隐的基本情况介绍得一清二楚,也为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埋下了伏笔。显然,甄士隐一出场就是一个“真隐士”的形象。此人淡泊名利,“不以功名为念”,无意走“仕途经济”之路,每天过着“观花修竹,酌酒吟诗”的名士风流生活,可以说他就是一个隐于这“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真隐士。
甄士隐人品高雅,乐善好施,我们从他对萍水相逢的贾雨村的态度中就可窥见一斑。此时的贾雨村仅仅是一个寄居在士隐隔壁葫芦庙中的穷书生,每日以卖字作文为生。士隐与其不沾亲不带故,但他见到此书生才华出众而身处困顿,遂生爱才惜才之心。在中秋佳节这一万家团圆的日子,士隐心忖雨村寄旅僧房,不无寂寞之感,特于家宴之后,另具一席于书房,亲自步至庙中相邀,士隐之善心雅意,由此细节即可看出。当雨村对月抒怀,表现出不甘人下的雄心壮志,士隐不仅热情鼓励,而且慷慨相助,无偿资助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使其进京赴考得以可能。甄士隐爱惜人才、喜交朋友、豁达大度、乐善好施的名士风流特点尽皆展现在读者面前。甄士隐交接雨村于落魄之时,脂砚斋夹评道:“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非守钱虏也”,[2](P24)是说甄士隐与贾雨村交往,并非为了“图利”,而是出于“尊贤”。这是一个救危济困、爱才重情的名士;是一个极有修养、可亲可敬的宏儒!说他是“神仙一流人品”,并非夸饰溢美之词。
然而,人生多磨难,命运多舛。就是这么一个“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也难逃命运的捉弄。爱女英莲失踪是甄士隐遭遇的第一个人生打击。英莲刚过了3岁的那年元宵节,甄士隐命家人霍启抱着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等他小解完之后,早已不见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找寻了半夜,直到天明也未找到。霍启恐怕追究自己责任,不敢回去见主人,于是便逃往他乡去了。甄士隐夫妇见到女儿一夜不归,于是派几个人去四处寻找,可是并无结果。夫妇二人“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以至于思女成疾。对于晚年得女的士隐夫妇来说,痛失爱女无疑是人生最大最无法承受的打击。
甄士隐面临的第二次人生打击是家遭火灾。这场偶然但残酷的大火,烧得甄家倾家荡产,急得甄士隐唯有跌足长叹,不得已只好回庄上安身。失去爱女之后又失家园,这对于甄士隐来说,实在是毁灭性的打击,也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
移居庄上的甄士隐又偏逢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民不聊生,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只得卖掉田庄投奔岳父。然而,恰如鲁迅所说:“有谁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3](P415)令甄士隐意想不到的是,岳父封肃不顾亲情,冷言冷面,更有甚者,乘人之危,敲骨吸髓,通过买些薄田破屋半骗半赚亲人的钱财。这无异于加速了甄士隐夫妇的穷困潦倒,同时也反映了他自身的迂腐和书生之气。在中国古代社会,读书人大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旦受挫,灰心丧气,于世事上很难适应。这是读书人的通病,也是甄士隐的软肋。岳父的欺罔诘难、羞辱指责无疑也增加了甄士隐对红尘的失望。“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更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第1回)
甄士隐连遭变故,贫病交加,一日拄着拐出外散心,偶遇一跛足道人,疯狂落拓,麻屣鹑衣,口中念着世人大都关注的“功名”、“金银”、“姣妻”、“儿孙”为内容的《好了歌》,一下子触到了士隐的痛处,他于是迎上来问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他不但一下子就把握住了《好了歌》的精髓,而且为其做了精彩的解注。
甄士隐的解注比《好了歌》说得更具体、更形象、更冷峭无情。富贵的突然贫贱了,贫贱的又突然富贵了;年轻的突然衰老了,活着的又突然死掉了;本想在官阶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沦为了囚徒——人世无常,一切都是虚幻,命运难以捉摸,谁也逃脱不了它的摆布。可是世上的人们仍不醒悟,还在沽名钓誉、争名逐利,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这人世间的匆匆过客,暂时寄居的尘世并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注完《好了歌》,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成为《红楼梦》中第一个大彻大悟的觉悟者。
在曹雪芹笔下,甄士隐原本就是一个生性淡泊、乐善好施之人,对于功名财富不以为念,故而他身居闹市却能隐居不仕。然而在封建末世之中,他是隐居求静而风不止,他仍有家室之累,儿女之忧,生计之艰,虽隐居但并未达到理想中的人生极致乐境。在经历了失女煎熬、大火洗礼、贫病交攻等一系列人生磨难之后,甄士隐在跛足道人《好了歌》的启迪下,顿悟觉醒,以其“宿慧”为之解注,最后随同那疯道人飘飘而去,摆脱了尘世中的一切俗事,真正地回归到自然大化中去了。甄士隐一经点破就一步抵达彻悟境界,这种顿悟除了与世俱来的宿慧和平日饱读诗书以外,更是他人生悲惨遭遇的必然结果。他对《好了歌》之所以解得如此深刻透彻,能够毫不犹豫、了无牵挂地遁入空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绝望之人所做的一个无可奈何的抉择。爱女失踪、家产败毁、亲戚嫌弃、贫病交加,甄士隐几乎被剥夺了物质和精神上的一切,这样的尘世还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呢?可以想见,他的遁入空门乃是前途渺茫、心灰意冷、生活绝望后的痛苦抉择。甄士隐本来属于知书达礼之人,殷实隆盛之家,实为名士风流。然而他却未能逃脱人生厄运,以至于身处绝境,最终遁入空门,过起了青灯古佛下简单而充实的修行生活。可以说,甄士隐的一生再现了一个历经沧桑的名士风流的悲戚人生和悟道之路。
应当说,曹雪芹所塑造的这“一甄一贾”集中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的生存境遇及人生选择。甄士隐与贾雨村二人,都是“士”的典型。他们一个以道家思想为主导,一个以儒家思想为旨归;一个清高自洁、超脱出世,一个积极入世、痴迷仕途,一个身在青云,一个心在白云,到头来都是“悲喜千般同幻渺”,谁也没有逃脱历史和时代给他们安排的结局——隐无可隐,仕不可仕,以真做假,认假为真,人生虚幻,种种皆苦!
贾雨村原本是一个志向高远、聪颖而有悟性的读书人,他通过寒窗苦读、科举考试进入仕途,又经革职、复出、高升、获罪几度官场沉浮,由于客观上龌龊腐朽的环境和主观上强烈的功名利禄之心,在封建官场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不仅未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最后还落了个披枷带锁的下场。后来虽经旧友两度点拨,但由于入世太深,仍旧似悟非悟,未能看破尘世幻相。贾雨村经过积极拼搏,曾一度跻身高位,而他的性格也随着求仕之路的起伏而不断发展变化——从最初的胸怀大志、意气勃发的读书人沦为曲意逢迎、见利忘义的官场蠹虫。贾雨村一生可谓是跌宕起伏、几经波折,中间经几度宦海沉浮,可以说,他的生命历程典型地再现了一个落魄穷儒的求仕之路和人生轨迹,同时客观上展现了封建官僚体制下儒家读书人人性扭曲和堕落的历程。
与贾雨村相反,甄士隐出身乡宦,殷实隆盛之家。他生性恬淡,逍遥自在,不以功名为念,乃是专注于个人修身养性之道家人格的典范,然而,在一系列的生活变故之下,爱女失踪,家产败毁,亲戚嫌弃,贫病交加,他最终顿悟遁入空门。可以说,甄士隐的人生经历,是“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缩影。这表明:“在封建末世之中,士人已无立锥之地,如陶渊明、孟浩然般的归隐亦非逃脱尘网扭曲之良途,出了官场的樊笼仍置身于社会的大牢狱中,亦难逃身陷绝境之悲剧厄运,必须探索新的人生道路,寻找新的解脱方式。”[4]跛足道人点化甄士隐的《好了歌》和甄士隐彻悟之后为《好了歌》做的注解,亦道亦佛,似道实佛,实乃佛教“虚无”“色空”观念之绝唱,是甄士隐一贫如洗、沉酣一梦醒来的恍然大悟。事实上,中国古代的许多读书人都是走向了由儒入道,或者由儒入佛之路,这表明了读书人对于人生终极问题的关切与追问,同时也表明宗教乃是人们精神世界的最后归宿。
上述可知,在《红楼梦》一书中,“一甄一贾”代表了中国传统文人两种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不同的人生道路——即甄士隐的出世与贾雨村的入世。如果说贾雨村的人生经历主要体现了儒家文化所主张的社会理想和道德人格,那么甄士隐的人生经历则主要体现了道家文化所代表的价值追求和审美情趣。当然,儒道二家在中国传统文人身上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作为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贾雨村有着强烈的入世理想,但也受到道家思想潜移默化的影响,可谓是一个“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玄参道之力”(第2回)之人。在困居葫芦庙进京求考以前,贾雨村常与甄士隐谈玄论道,深受甄士隐欣赏;当失意时在村肆偶遇旧识冷子兴,谈及贾宝玉之秉性怪异之时,他纵论天下,见解不俗。在革职罢官、闲赋林下之时,他便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境,颇有几分放情山水、寄兴游乐的闲适情怀,这恰好符合道家追求精神自由,不为外物所役、适性自然的理念。不过这种道家适性自然的情趣,对于他来说只是失意之时的一种精神调剂。在信步游览至智通寺,看到那幅破旧的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时,他意识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然其意颇深,其中想必是有些来历的。可见贾雨村原本乃是有悟性、有慧根之人,然而随着他在仕途上的节节高升,他在功名利禄的泥淖世界中也越陷越深,以至于最终仍无力回归生命的本真本然状态。
在甄士隐身上,虽然主要体现了道家禀性恬淡、注重个体修养的特征,但同时也有着儒家重义轻利、忠恕待人和肯定事功的特质。见贾雨村困顿落魄,他遂生恻隐之心,有心接济,又恐伤人自尊,未敢唐突。中秋佳节,雨村对月抒怀,一吐凌云之志,甄士隐不仅热情鼓励,而且趁机相助,资银送衣,又担心雨村到了京城无寄足之地,意欲写两封信与他带至神京,使其投谒个仕宦之家作为寄足之地。替人考虑若此,完全当得起忠恕二字。同时,甄士隐也不否定现世事功,当贾雨村对月抒怀,表示自己待价而沽、待时而飞时,甄士隐大加赞赏:“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了。可贺,可贺!”(第1回)乃亲斟一斗为贺。赠银之后又说:“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也!”甲戌本眉批说:“写士隐如此豪爽,又全无一些黏皮带骨之气象,愧杀近之读书假道学矣。”[2](P29)从甄士隐对贾雨村的激赏态度,可见他并未真正忘掉事功。由此可见,儒道两家并非截然分开,仕与隐也并非不可调和,而是互为补充的。在中国古代读书人身上,儒家与道家往往同时并存,或出现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或以其中一家思想为主导,可以说,儒与道构成了他们思想世界的两个基本维度。
值得注意的是,贾雨村在身居官场高位之时和最后沦为阶下囚幸遇大赦之后,续作者先后给他安排了两次与甄士隐相遇的经历。而且,置身方外的甄士隐与沉迷尘俗的贾雨村两次见面的地点“知机县”“急流津觉迷渡口”,也无疑具有明显的象征意味。第一次见面时,贾雨村仍然高官厚禄,尘梦方酣,所以并不“知机”,明知故人所在的破庙着火却不顾故人死活登名利之岸而去。第二次,贾雨村已从名利的云端掉入深渊,但仍然不能看破功名利禄等幻相,无论甄士隐如何开导点拨,他总是无法彻悟,而是恍恍惚惚、一睡不醒。“中国的世俗宗教多是以‘遂欲’为门径,即在出世之前先行入世,在皈依宗教之前先在红尘历劫,也就是欲‘无’先‘有’,欲‘真’先‘假’。”[5](P48)甄士隐和贾雨村二人同在红尘中历劫,甄士隐是遭劫出世,很快就彻悟得道,离“假”归“真”;贾雨村是入世遭劫,遭劫之后却依然执迷不悟,仍然停留在“温柔场”“富贵乡”的“假”的层面。这两个士人,不同的个性,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结局——一个止于觉,一个止于迷,前者为佛,后者为众,其中之义,值得深思。
如果说贾雨村体现了落魄穷儒的求仕之路,那么甄士隐则书写了名士风流的悲戚人生。尽管二人在世俗世界中分别属于儒道两种不同的风格,前者积极入世,后者超逸脱俗,但都遭受了一系列的人生磨难,以至于走投无路,仕不可仕,隐无可隐。这也隐含着作者对传统士人人生道路选择的反思——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入世还是隐退,都无法为封建末世的读书人提供一个终极的、理想的归宿。而甄士隐在经历了种种人生悲剧后,很快就顿悟得道、遁入空门;在小说结尾,甄士隐对贾雨村的点化,实际上也象征着神性对俗性、悟道对事功、“真”“无”之于“假”“有”的最终胜利。这种结局无疑折射出作者曹雪芹在儒道互补中最终倾向于佛的文化心态。
[1]刘再复.红楼梦悟[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2]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3]鲁迅.呐喊·自序[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关四平.真人假士,殊途同归——论红楼梦的士林人生道路[J].红楼梦学刊,1995,(4).
[5]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The Cultural Im plication of“Zhen Shiyin and Jia Yucun”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ZHAO Juan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Yunna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Kunming,650034,Yunnan,China)
As two traditional literati images of China,Zhen Shiyin and Jia Yucun,which were carefully shaped in ADream of Red Mansions by Cao Xueqin,represent two different living circumstances and life choices.And they are entrusted with the author s thinking about the comp lementation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in Chinese scholars mentality.If Jia Yucun s life expe riencesmainly reflect the social ideals and moral character advocated by Confucian culture,then Zhen Shiyin s the pursuit of val ue and aesthetic appeal represented by Taoist culture.The life path of Zhen Shiyin and Jia Yucun in the novel also reflects the choice of ancient Chinese scholars in the value of life-official or hidden,which are contradictory but complementary.
ADream of Red Mansions;“Zhen Shiyin and Jia Yucun”;complementation of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I206
:A
:1006-723X(2015)04-0108-06
〔责任编辑:黎 玫〕
赵 娟,女,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