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宏韬
(河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文中子王通,隋代大儒,生于由南入北的儒学世家。他上接孔子,自序道统,以恢复王道为己任,主张经世致用。仁寿三年,献《太平十二策》,文帝悦而不用,遂耕讲河汾。九年,成《续六经》(除《元经》今存外,其余皆佚〔1〕)。其后人又模范《论语》,撰《中说》,以通与门人弟子对话的形式,记录了他们对历史与现实的看法,其中数章涉及《续六经》创作始末与旨归,故《中说》成为我们今天研究王通思想的主要资料来源。因《隋书》无传,兼《中说》“其自任太重,其子弟誉之太过”,〔2〕致其人其书长期以来存在着有无及真伪问题的论争。〔3〕因此,学界对其重视不足。近代以来,虽然哲学史、思想史、文学史、学术史皆有所涉,却有碎化倾向;亦有专著出现,但思想的研究有嫌泛化。〔4〕笔者认为,王通的历史观是一个较为丰富的理论体系,是和帝制、天下、正统、中国、天人、古今,以及权变等诸多史论范畴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王道即其辐辏,而功业则是其核心价值取向。王道不仅是其政治理想,也是他的历史哲学。《续六经》,即续王道。因此,如果将他的历史观与那个时代的社会变迁结合在一起进行考察,无疑会更为深入地理解其王道复古的特征及历史意义。
一般情况下,如同孔、孟,提倡王道乃是因为反对霸道。通则不然,其王道观不是针对霸道的排斥,而是基于对历史、现实和未来前景的深刻焦虑。通反复称颂先王之道、三代之法,继承了传统儒家思想的仁德为本、礼乐为辅与民贵君轻的精髓,而彰显其个性特征的则是对“帝制”概念的引入,发展了荀卿、董仲舒以来的王霸思想。
《中说》中“霸”字凡5见,其中“王”“霸”连言3见,另两例分别为“霸国”“霸心”。从情感倾向看,通之于王、霸是同义推美的。杜淹论其“《太平策》十有二,策尊王道,推霸略”〔5〕可谓深得三昧。既然如此,为什么《中说》内,“王道”是频词,而“霸”字只有5见呢?遍览《中说》,我们发现,“帝”与“帝制”几乎就是“霸”与“霸道”的同义语。其频次亦与“王”“王道”相仿佛。而且,“帝制”频次为10见,高于“王道”之9见。可见,通似乎对帝制颇有兴味,特予其一个概念,并在不同的语境反复佐成之。《中说》载:
文中子曰:“帝者之制,恢恢乎其无所不容。其有大制,制天下而不割乎?其上湛然,其下恬然。天下之危,与天下安之;天下之失,与天下正之。千变万化,吾常守中焉。其卓然不可动乎?其感而无不通乎?此之谓帝制矣。”
这个判断比较抽象,其要义有二,即大一统观念与简政恤民的治国方略。“帝”者,何也?《说文解字》:“帝,谛也。王天下之号也。”〔6〕《左传·僖二五年》:“今之王,古之帝也。”〔7〕《尔雅注疏》云:“天、帝、皇、王,惟谓天子。”〔8〕可见,帝就是王,就是天子,是统一天下的名号。何谓“制”也?通说:“天子之义列乎范者有四,曰制,曰诏,曰志,曰策。”又,王通回答贾琼如何致太平之问,他说:“五常之典,三王之诰,两汉之制,粲然可见矣。”由此,“制”就是统一形势下,天子之属的典常制度。那么,“帝制”就是大一统与大一统国家的制度。这种帝制,是通对以往理想的社会历史形态的概括,它不是嬴秦,而是刘汉。秦代是中国第一个大一统国家,为何不愿许之呢?通凡言秦之处,声声罪罚,蔑称其为“亡秦”“酷秦”,称秦政为“奸乱之政”“蛇豕之政”。可见,一统并非帝制的充分条件。帝制不仅要有“王天下”的名号,而且,也要具备像“王”一样“天下所归往”的向心力〔9〕,即美德。在通看来,两汉之制,可谓兼而有之。两汉君主不仅有“除残秽,与民更始”“安不忘危”的“霸心”,而且有“康帝业”的“悔志”,更重要的是两汉之制还具有“其役简,其刑清,君子乐其道,小人怀其生”的“仁义公恕”的王道精神,终于达到“贤人攒于朝”“四百年间,天下无二志”的大治局面。因此,通禁不住盛赞两汉为“大汉”。如此看来,王通所认为的帝制,即是两汉七主之制,是同时兼具王霸精神的。那么,两汉帝制是不是就是王道呢?《中说》载:
薛收曰:“帝制其出王道乎?”子曰:“不能出也。后之帝者,非昔之帝也。其杂百王之道,而取帝名乎?其心正,其迹谲。其乘秦之弊,不得已而称之乎?政则苟简,岂若唐、虞三代之纯懿乎?是以富人则可,典礼则未。”薛收曰:“纯懿遂亡乎?”子曰:“人能弘道,焉知来者之不如昔也?”
通认为,帝制不能生出王道,即帝制不等于王道,两者是有区别的。帝制的优点是“其心正”“可富人”,缺点是“其迹谲”,“杂百王之道”,不如唐、虞三代之“纯懿”,主要是因为两汉帝制,“乘秦之弊”,没能够很好地推行王道之“典礼”,也就是礼乐制度。“后之帝者,非昔之帝也”:“昔之帝”,即王道也;“后之帝”,即帝制也。通似乎流露出今不如昔的历史倒退论思想,难怪薛收有“纯懿遂亡乎”之叹。魏晋以来,一统局面不再,士大夫都期待帝制的出现,但是,从历史的进程看,自从东汉桓、灵以来,帝制就衰亡了,中间虽有魏文帝、晋武帝等人的努力,但终未成功,而当昏庸的晋惠帝出现,不要说王道的礼乐,就是帝制的大一统,也没有什么指望的了。这样看来,只有两汉之制才能成为帝制,而且具体说来,帝制只能是“七主之制”。看来,王通之于“王道”和“帝制”是不轻易许人的。所以“后之帝者”,除了两汉帝制外,两汉之后就不能再称帝制,而只能称“帝”了。故通不无感慨地说“帝之不帝久矣”“絜名索实,此不可去。其为帝,实失而名存矣”。他认为,两汉之后的帝王再称为“帝”已经名存实亡了。事实上,通虽然失望,但并非绝望。从时间上看,他不只是看到历史上的远古、近古和当下,而且,他也放眼未来。“人能弘道,焉知来者之不如昔也?”对于未来,王通是充满憧憬的。在不久的将来,不仅能够出现大一统的帝制,而且礼乐兼备的王道也正姗姗走来。其言“道废久矣,如有王者出,三十年而后礼乐可称”,斯之谓也。“二帝三王,吾不得而见也,舍两汉将安之乎?”“不以三代之法统天下,终危邦也。如不得已,其两汉之制乎?不以两汉之制辅天下者,诚乱也已。”逝者已去,来者未至,尽管“帝制不出王道”,但是,帝制却是遥接古王道,达成新王道的历史链。二帝三王的礼乐,两汉帝制的功业一统,如果不能兼得,还是取法乎汉的好了。于是,通努力发掘王道价值,赋予帝制王霸精神,从而肃整魏晋以来的混乱局面,也就是说,帝制不仅具有霸道之所谓“霸心”,而且兼具王道之“仁德”精神。这也许就是《中说》语境里为何“帝制”一词频现,而“霸”字少见的缘故吧。
在南朝与北朝谁为正统的问题上,王通是以王道为基本参照的。王通认为,能行王道者为正统。他主要从天下、中国与天人三个方面展开讨论。
如果说王道是礼乐的象征,帝制则是一统的符号。两汉帝制具有安天下之“功业”与“霸心”。通言必称天下,动以天下为念,此天下,具体到每一语境,或为天下疆域,或为天下百姓,或为天下皇权,不一而足,却处处指向悲天悯人的一统情结。《元经》是通续《春秋》而作,他反复申明此书的创作背景与意图。魏晋以降,太熙之后,垂三百年,“天下无定国”,“天下非一帝”,“天下无赏罚”,天子仅仅是一个剩下的空名,当此之时,“述史者几乎骂矣”,南北对峙,“南书谓北为‘索虏’,北书指南为‘岛夷’”〔10〕。基于此,通续《春秋》为“衰世”“正名”,“正历数”“断南北”,故作“天下之书”。明乎此,可知“天下”正是王通史论的出发点。而“征天命以正帝位,以明神器之有归”,即断定“正统”,乃通史论之指向。
所谓“索虏”“岛夷”之讥,实则正朔之争,是魏晋以降非常特出的历史问题。其实质,“是以非人力所能改变的一般规律来论述政治统治的合法性”。〔11〕唐高祖武德五年所颁《命萧瑀等修六代史诏》便概括了这一时期政权林立,“自命正朔”“各殊徽号”的政治乱象。〔12〕南方自认是衣冠南渡,为中原文化嫡系。北人亦俨然以中原正统自居。与这一时期各政权割据与频繁更迭相应,出现大量史书,从统绪上为各皇权造势。《隋书·经籍志》总结说:“世有著述,皆拟班、马,以为正史,作者犹广。一代之史,至数十家。”〔13〕凡此等等,“皆苟徇私忿,忘夫至公。自非坦怀爱憎,无以定其得失。”〔14〕刘知几深刻揭示了魏晋南北朝正朔论各执己见,莫衷一是的根源。
那么,面对刚刚结束的这一漫长的历史闹剧,通又是如何“修《元经》以断南北之疑”的呢?通一则曰:“《春秋》,抗王而尊鲁,……《元经》抗帝而尊中国,……”再则曰:“吾于《续书》《元经》也,……感帝制而首太熙,尊中国而正皇始。”帝,即帝制也;中国,即中原王朝北魏也。也就是说,在断定孰为正统的问题上,他是继承《春秋》微言大义以寓褒贬的精神,尊帝制而崇北魏的。在时间断限与纪年问题上,通从晋惠帝太熙开始,又根据《春秋》“止于获麟”,《元经》将时间的下限“止于陈亡”;而且,因为尊崇北魏,《元经》用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的年号皇始纪年。通为什么舍南朝而以北魏政权为正统呢?他认为,江东虽为中国“衣冠礼乐”文化传承之地,但是,自东晋永嘉之后,晋、宋、齐、梁、陈舍弃先王礼乐之道,已经名存实亡,宋、齐、梁、陈失德被称作四夷,而北魏孝文帝太和时期的作为已经代替南朝成为了中国。《元经》之所以上限“始于晋惠”帝,下限“止于陈亡”,通认为,“昔者明王在上,赏罚无差”,而自晋惠帝至陈亡,“天下无主”而“赏罚不明”,“《元经》褒贬,所以代赏罚者也”。相反,北方中原君臣,却有大功业。“符秦之有臣,其王猛之所为乎?元魏之有主,其孝文之所为乎?”北魏孝文帝是有作为的君主啊,他能持“中国之道”于“不坠”。“中国之道”,即先王之道,亦即王道也。“乱离斯瘼,吾谁适归?”天地如此动荡不安,人民流离失所,我去投靠谁呢?当此之时,北魏却能“奉天地,庇生民”,仅此而言,他就是我的君主了,我们有何理由不以北魏为正统呢?
从魏晋以来各政权自命正朔来看,或天命,或道德,或道统,或功业,或礼义,或民族等等,各有凭据,以此反观王通裁断“南北之疑”的标准,其特征便相当突出了,这就是其理论依据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他不再是基于“祖先道统”,而是反复强调“功业”和大一统。正如南朝陈庆之所谓的“正朔相承,当在江左。秦朝玉玺,今在梁朝”的道统说,在历史的洪流面前已经丧失说服力,北朝杨元慎批评南朝“江左假息,僻居一隅”,苟且偷安,“礼乐所不沾,宪章弗能革”,“虽立君臣,上慢下暴”,腐朽的制度已经无所作为,而北魏却大展宏图,“定鼎嵩洛,五山为镇,四海为家”。感受北魏当时的宏伟勃发的气象,陈庆之后来不得不叹服:“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识,口不能传。所谓帝京翼翼,四方之则,如登泰山者卑培塿,涉江海者小湘沅。北人安可不重?”〔15〕可见,北魏不仅有一统之霸心,而且,在文化发展程度上,似乎也已经超越南朝。因其能奉天庇民,北魏成为民心之所向。
钱穆先生将《中说》与其同时的颜之推《家训》相比较,当时南北双方,同有门第,而由于处境不同,观念相异。故南方较盛小家庭制,而宗族观念转重。北方较盛大家庭制,而种姓观念转轻。“之推乃南世翘楚,沦陷北朝,看不惯当时北方一种胡汉混合的局面”,故“立论只限于一门一族之内”。而《中说》“治统非所重”,则能“着眼到全国全群之治乱兴衰,上下古今政教文化之大关节,大脉络。”〔16〕钱穆先生从地理环境方面揭橥王通立论天下的深层原因。
我们发现,通在强调功业、一统的同时,也重视地域和天命的因素。地域论体现在他裁断南北孰为正统的时候,喜欢使用“中国”一词。其义有二:其一,表地域,为中国之地,特指与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相对的中原地区。其二,表先进的礼乐文化,为“中国之道”。前者为本义,后者为引申义。也就是说,令人歆慕的“礼乐文化”是在“中国之地”产生的“中国之道”。孔子即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文化意义似乎比地域性质更重要。故,“中国”一词,自发生起,在地域和文化上,便存在着优越的夷夏之别。〔17〕中国之道与中国之地,本来存在着天然的一致性联系,但在中华历史的演进过程中,因为四夷交侵,中原逐鹿,中国之道与中国之地的关系渐渐变得复杂起来。随着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而礼乐文化也因汉族政权的迁移,而偏隅一方。南北朝时期的正朔问题,因为汉族政权是与鲜卑等少数民族的对立,似乎要比同为汉族的三国政权还要复杂得多。
通和他的最得意的弟子董常谈论中国的前途,董常说:“大哉,中国!五帝、三王所自立也,衣冠礼义所自出也。故圣贤景慕焉。中国有一,圣贤明之。中国有并,圣贤除之邪?”这里所说的中国,便是中原地区,五帝三王在这里建立国家,而且衣冠礼义从这里产生,这就是中国伟大的原因所在,因此圣贤景慕。这里充分地强调了中国作为特殊价值的区域,所具有的凝聚力和向心力。通非常赞同地说:“噫!非中国不敢以训。”此话是针对董常“中国有一,圣贤明之。中国有并,圣贤除之”而言的。此“圣贤”即“中国”,亦即“中国之主”,也就是能够做到奉天安民的圣贤,才能够铲除分崩离析的局面,统一中国之地,从而发扬中国之道。董常又问:“敢问皇始之授魏而帝晋,何也?”通回答说:“主中国者,将非中国也。我闻有命,未敢以告人,则犹伤之者也。伤之者怀之也。”通认为,原来晋朝的中国之主,已经不能行中国之道了。而北魏孝文帝却能够持“中国之道”于“不坠”,那么,孝文应该是这时代的圣贤。因此,通“感帝制而首太熙,尊中国而正皇始。”此处,“尊中国而正皇始”,中国即指中原地区。于此,可以看出,王通之所以“尊中国”,是想“正皇始”,即抬高北魏道武帝拓跋珪;而之所以“正皇始”,是基于他能够“一”中国,持“中国之道不坠”。可见,地域作为判断正朔的因素,是以事功、道德、文化为前提的。
另外,还有一点很值得我们重视的是,通在强调以地域因素赋予北魏政权为正统的时候,又反复提到“天命”。他说:“吾于《续书》《元经》也,其知天命而著乎?”又说:“《元经》之专断,盖蕴于天命,吾安敢至哉?”言外之意,通撰述《元经》,裁断南北之疑,是根据“天命”,之所以尊中国,以北魏为正统,正是天命之所归,而不是出于自己的主观臆断。天命于《中说》亦是频词,“命”凡42见,“天命”凡12见。事实上,整体观照,天命在其史论语境中,不是一个孤立的范畴,总是与另一范畴“人事”相联系。他说:“《春秋》其以天道终乎?故止于获麟。《元经》其以人事终乎,故止于陈亡。于是乎天人备矣”,“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故君子备之”。通修《元经》不仅“蕴于天命”,而且也归于人事,天人皆备。因为如果有人能把天命和人事结合起来,将是非常令人敬畏的事情。那么,天命和人事的内涵是什么?通是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呢?宇文化及问天道人事如何。子曰:“顺阴阳仁义,如斯而已。”通以为,符合阴阳就是天道,即天命;遵行仁义,就是人事。又:
薛收曰:“何为命也?”子曰:“稽之于天,合之于人,谓其有定于此而应于彼。吉凶曲折,无所逃乎?非君子,孰能知而畏之乎?非圣人,孰能至之哉?”薛收曰:“古人作《元命》(按,元命,即天命),其能至乎?”子曰:“至矣。”
通认为,命符合天道而与人事相应,有定数,而无所逃避。人是能够达命的,但是只有君子才能够认识天命,敬畏天命,也只有圣人才能够实现天命。于此,我们发现,通对于天命的认识已经突破不可知论,天命不再完全是那么神秘与深不可测的,并且,通似乎已经认识到天命是可视的,是可以捉摸和把握的,他称之为“阴阳”,几乎就是“规律”的同义语。之所以说只有君子才能达命,是因为,只有君子才能够行“仁义”。因此,在人事与天命的关系上,通也上升到新的高度。他称赞“汾阴侯生善筮,先人事而后说卦”。为什么通更看重人事呢?他说:“命之立也,其称人事乎?故君子畏之。”这是因为,命是根据人事来建立的,因此君子畏惧天命。他进一步解释说,命,“惟人所召”。所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乃人“召之在前,命之在后,斯自取也”,这不就是命吗?“天地之中非他也,人也。”只有人事修,才能得天地之理。他充分认识,并一再强调人事在历史进程与自然规律面前的主观能动作用。明乎此,我们便知道为什么说《元经》是通知天命而作,为什么他是据天命而断入主中原的北魏为正统。这是因为,通学识渊博,聪慧过人,他业已洞察到历史发展规律,预示社会前进的方向,而北魏政权,励精图治,迁都洛阳,歆慕王道,奉天安民,施行汉化政策,符合历史发展的潮流。他根据天命断正统,其实就是根据历史规律断正统,应该是不同于众说纷纭“苟徇私忿”“坦怀爱憎”的“至公”之论吧。
总之,通以王道作为与夺南北的标准,认为能行王道,持“中国之道”于不坠者,即为正统。中国历经魏晋以来漫长的战乱和苦难,当此之时,人心思定,唯北朝能够“顺阴阳仁义”,励精图治,充分展现了一统天下的王霸精神,通认为,北魏就是王道的希望。王通赋予天下、中国与天人三个史论范畴以功业色彩:天下一统,是通正统论的出发点;安黎民行仁义建功业,是正统论的终极关怀;定中原居中国顺天命,是正统论的客观依据。三者相辅而行,构成正统论的基础。就此而言,正统即事功,而不是出自狭隘的夷夏之别。
王道不仅是王通的政治理想,也是他的历史思想,而他的终极关怀则是王道之践行。如何实现王道呢?他提出“执古以御今”的主张,用古之“正”,即“王道”,拨今之“乱”,为今“正名”。“《元经》其正名乎?”“修《元经》以断南北之疑,赞《易》道以申先师之旨,正《礼》《乐》以旌后王之失。如斯而已矣。”通续《春秋》,赞《易》道,正《礼》《乐》,申先师孔子的王道精神,裁断南北孰为正统,是为王道正名,以纠正后来王者的过失,或者是引导后王走向王道正途,旨为王者师。因此,他对文帝充满无限期望,亟欲干其政,正其名。其所献《太平十二策》,以“敬事大始,慎位正名”的王道思想,建议文帝绍续并且取法周汉王道帝制规模,而不要承袭伪乱政权。如果文帝能够采纳其建议,那么,王通就有信心实现像周公一样的王佐事业。因此,他把《正始》作为《十二策》的首篇。
欲想正君,先要正臣。通非常注重君臣关系之正。通认为,作为辅臣,想要正君,必先自正。如此,才能做到“无私”“至公”,然后才能帮助君主行王道。“君臣相诮,其能正乎?”君侯相疑,相互罪责,怎么能够正天下呢?他希望君臣关系和谐,尤其强调辅臣自身素质能够像周公一样“至公血诚”,即使君主雄猜,亦终能达到正君以统天下的目的,因此,所谓“正名”,实则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通不仅强调君臣关系,而且也注重天下与家的关系。通以为,太平可致,由内到外,自下而上,是有一定顺序的,家道正而后天下正。那么,“正家之道”如何?通说:“言有物而行有恒。”也就是要求君子不说空话,而做事有恒。至此,通之拨乱反正的理路基本清晰:其一,从历史的层面讲,先断南北(史)之疑,然后正后王之失;其二,从社会层面,先正家道,然后正天下;其三,个体层面,先正己身,然后正君王。充分体现了一位儒家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种“内圣外王”的律己态度和历史担当精神;而且,尤其彰显了儒者的史识,他注意到历史的连续性,当天命神性式微之际,历史的经验性越发具有绳范作用。
通的拨乱反正不是空泛的,并非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对于王道的践行,有着具体的内容。其王道内涵具有“仁德”“礼乐”和“民贵”三个方面的基本内涵。就三者的性质而言,仁德属内在的,是王道的根本;礼乐属外在的,是王道的辅助;百姓属历史主体,是王道的指向。所以,在王道的践行方面,通不仅重视君臣士大夫品质的陶铸,同时也不敢忽视礼乐形式与精神对他们的约束。他说:“王道之驳久矣,礼乐可以不正乎?”因此,他强调“君子终身不违《礼》”,“既冠读《冠礼》,将婚读《婚礼》,居丧读《丧礼》,既葬读《祭礼》,朝廷读《宾礼》,军旅读《军礼》”。在《六经》之中,通对《周礼》情有独钟,爱不释手。通之所以不敢忘记《周礼》,因为他把自己看成是周朝王室的后代,孔子认为王道尽载于此,如果有人重用他,他将依周礼来推行王道。
在处理古今关系上,为做到古为今用,他很注重知识的学习:“居近识远,处今知古,惟学矣乎?”他不仅向当时知识渊博的人学习,而且还深入民间,访求礼乐:“吾闻礼于关生,见负樵者几焉;正乐于霍生,见持竿者几焉。吾将退而求诸野矣。”他不仅强调学习,而且也重视教化。“淳漓朴散,其可归乎?”当以贾琼为代表的时人对复古提出悲观论调时,通认为这是不了解先王教化的作用。风俗的浇薄与醇厚都是有来由的,关键在于天下由哪种人来主宰。“人能弘道,苟得其行,如反掌尔。”如果是由像舜禹、成汤、文武、文景这类贤君来统治,那么,天下自然淳朴太平。因为他们能够自觉地弘扬王道,教化百姓。而先王的这种王道精神,就蕴藏在《六经》之中。“《书》以辩事,《诗》以正性,《礼》以制行,《乐》以和德,《春秋》《元经》以举往,《易》以知来。”通续《六经》,即是持王道,将学习和教化很好地结合起来,他对王道复古的信念,来自于对历史经验的认知。
如通所云“人能弘道,苟得其行,如反掌尔”:“人能弘道”,言“弘道”在“人”,人必须具备“弘道”的基本素质;“苟得其行”,言“弘道”的客观条件。除了学习和教化之外,通还提出“知变”的要求?《中说》载:
文中子曰:“《元经》有常也,所正以道,于是乎见义。《元经》有变也,所行有适,于是乎见权。权义举而皇极立矣。”董常曰:“夫子《六经》,皇极之能事毕矣。”
通撰《元经》,不仅讲守“常”,而且重知“变”。守“常”,即是弘扬王道大义;而知“变”,则是为了适应历史变化,只有常变结合,权义并举,才能建立皇极,实现王道。如果说所学、所教,是就弘道内容而言,此之谓“常”,之谓“义”;那么,“变”与“权”,则是就“苟得其行”而论。“苟得其行”,言外之意,人在弘道问题上,如果不得其行,则不能实现王道,不能建立皇极。这进一步涉及到“时”的问题。房玄龄请习《十二策》,王通曰:“时异事变,不足习也。”“时”,在通语境里即时势、时运、时令、时机、时变之义。他说时运变化了,《太平十二策》已经行不通了。他的权变思想,从学理上来讲,一方面源自家学,其“先生之述,曰《时变论》六篇,其言化俗推移之理竭矣。”〔18〕另一方面来自于《周易》,他说:“《易》之忧患,业业焉,孜孜焉。其畏天悯人,思及时而动乎?”又说:“《易》,圣人之动也,于是乎用以乘时矣。”君子乘时而动,故,“不知时,无以为君子”。知时从而知变,但并非人人皆能知时,故“非君子不可与语变。”如果随时变通,则天下没有不良的制度;偏执固守,则天下没有完善的教化。因此说弘道“关键在人”。在弘道的问题上,通尤其反对泥古,即“执小义妨大权”,因为这样妨碍了皇极目标的建立。变,权也。《公羊传》云:“反经合道为权”。〔19〕只有执大义弃小义,做到“权义”并举,王道才能“苟得其行,如反掌尔”。如此,貌似反经,实则合道。这种权变,也是历史在趋向常道时所必须经历的发展过程。此义深微,在通以前,实罕申发。〔20〕通的权变思想,成为他功业史观的基石,不仅连接了古今,而且也沟通了王霸,古王道因此焕发出新时代的光辉。
如上所论,两汉帝制因“杂百王之道”,“其迹诡谲”,“其政苟简”,“乘秦之弊”,不若“若唐、虞三代”王道之“纯懿”。但毕竟“时异事变”,“二帝三王,吾不得而见也”。古王道已然成为遥远的记忆,因此,若抱残守缺,拘泥于王道,则于事无补。“如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其两汉之制乎?不以两汉之制辅天下者,诚乱也已”,“大哉七制之主!其以仁义公恕统天下乎?其役简,其刑清,君子乐其道,小人怀其生。四百年间,天下无二志,其有以结人心乎?”毕竟,他看到两汉帝制安天下,正危乱的历史作用。如此,通运用权变思想,承认了帝制存在的合理性。尽管“帝制不能出王道”,但是,根据历史发展的趋势,他把帝制看成是王道的历史延续,看成是通向新王道的必经的历史阶段,从而赋予王道以一种霸道精神。王霸在他的哲学语境中,具有奉天安民、尚武兼爱的色彩,不再是一个充满血腥的贬义词汇。其实,通盛赞两汉帝制,是为“断南北之疑”张本,亦是为高祖“慎位正名”做铺设。
在与夺南北的问题上,通将北魏视为正统,因为他能延续两汉帝制,发扬王道精神。然而,数百年后,通的正统论却遭到宋儒的批评。南宋林夔孙说:“《玄经》尤可疑。只缘献帝奔北,便以为天命已归之,遂帝魏。”〔21〕此乃宋儒基于夷夏之防,殊非公心。林氏未察通“不得已”之情也。通家族信仰并修习王道,世代相传,持之不辍。曾祖穆公王虬,由南齐奔北魏,即是从霸者的身上看到复兴王道的希望。通的王道思想与正朔史论是与历代祖先一脉相承的。再则,通何曾忘怀乎故国?因为他一直对故国是充满期待的,他说:“君子之于帝制,并心一气以待也。倾耳以听,拭目而视,故假之以岁时。桓、灵之际,帝制遂亡矣。文、明之际,魏制其未成乎?太康之始,书同文,车同轨。君子曰:帝制可作矣,而不克振。故永熙之后,君子息心焉。”从“倾耳以听,拭目而视”“并心一气”的长久等待,到“君子息心”的失望,“于是不得已而作也”。但是,《元经》既然已经以北魏为正统,用皇始的年号纪年,那么,为何又同时称晋为帝呢?通说:“主中国者,将非中国也。我闻有命,未敢以告人,则犹伤之者也。伤之者怀之也。”也就是说,他看到了历史发展的趋势,主宰中国的,已经不是原来的中国人了,称晋为帝,不过是以此纪念伤悼故国罢了。虽然中国的礼乐不在,而我还是“中国之遗人”啊。既然如此不能忘情故国,为何最终还是以北魏为正统呢?通说:“贵其时,大其事,于是乎用义矣”他这是重视北魏出现的契机,强调它的意义,以此来顺应历史发展的趋势啊。李慈铭说:“夫通生于元魏,不帝魏而将谁帝乎?且舜生东夷,文王生西夷,然则舜与文王亦当绝之中国乎?”〔22〕后语赞通唯道是从,无夷夏之别,但前语洵非的论。清人钱曾说:“《春秋》抗王而尊鲁,《元经》抗帝而尊中国。文中子之孝文犹帝魏也,殆夫子之遗意欤?宋儒高谈性命,不达经权,数百年来抹略其书,无有扬之如司空表圣、皮袭美其人者,可不叹乎!”〔23〕续《春秋》,接孔子,持王道,以“经权”批评宋儒,佐论王通,相比而言,钱曾可谓知人了。
通之可贵,更因其历史担当,以及对践行王道的执着。“通之儒业,乃承两汉之风,通经致用,以关心于政道治术者为主。”〔24〕他说天下局势动荡,就要济世成就功业。如果朝廷用我,我就处于庙堂之上,推行王道,将按照周公的做法行事。他批评陶渊明说:“放人也。《归去来》有避地之心焉。《五柳先生传》,则几于闭关矣。”这类隐者的行为是“兼忘天下”,怎么能够算有足够的道行呢?“君子之于道也,死而后已”,在仕与隐之间,其指向始终是王道天下的,这就是通对王道的担当和坚守。朱熹讥其有“好名欲速之心”,结果自取其辱。〔25〕通自谓:“非敢急,伤时怠也。”不是着急,而是哀痛这个衰乱的时代啊。其悲天悯人、欲速功业也如此!
他虽主张律己之内圣,而“兼天下”之外王,才是他的终极指向。此一理路,遥续孔孟,却为宋代理学所异化。然则,每逢乱世,通的历史精神往往被有识之士所追怀。晚唐皮日休说:“夫孟子、荀卿翼传孔道,以至于文中子。……文中子之道,况百世而得室授者,唯昌黎文公焉。”〔26〕他认为可以直接孔孟的,就是文中子。宋以后,柳开、石介、阮逸、司马光、朱熹等,大概都接受此道统之说。而他所倡导的天下事功,则直接为南宋陈亮所继承。《宋史》云:“陈亮,……,其学自孟子后,惟推王通。”〔27〕即便是惟内圣为本的朱熹,也不得不对其事功之心多所认同:“荀卿之学杂于申商,子云之学本于黄老,非如仲淹之学,颇近于正,而粗有可用之实也。至于退之,……。而其览观古今之变,将以措诸事业者,恐亦未若仲淹之致恳恻而有条理也。”〔28〕“文中子根脚浅,然却是以天下为心,分明是要见诸事业。天下事,他都一齐入思虑来。”〔29〕朱熹褒赞通之学“粗有可用之实”,这是因为内圣外王之于拨乱反正,也许外王之更具有奉天安民的实际意义。
综上所论,王通的历史观,因为浓烈的功业色彩,而具有霸道的特征。尤其值得我们关注的是,他的霸道,他的速功之心,却汲汲不离于王道。以仁德为心,以生民为念,这是他与杨隋集团史观的根本分歧。
注释:
〔1〕陈启智:《王通生平著述考》,《东岳论丛》1996年第6期,第77-82页。
〔2〕〔宋〕司马光:《文中子补传》,见〔宋〕吕祖谦编、齐治平点校:《宋文鑑》,中华书局,1992年,第2094页。
〔3〕对于王通有无其人,以及《中说》真伪,学界多有论争。本文采用钱穆先生之说:“文中子王通,……其所为《中说》,……却有反映出王通当时之特征,绝非后人所能伪撰。既有其书,则绝有其人。其人虽不能详考,其书虽不能详定,大体而论,犹多可信。”钱穆:《读王通中说》,载《中国学术史论丛》第四辑,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83年,第1页。本文所用《中说》,为王通著、张沛译注:《中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4〕李小成:《文中子研究述论》,《唐都学刊》2009年第1期,第207-211页。
〔5〕〔唐〕杜淹:《文中子世家》,见《中说》附录,第263页。
〔6〕〔9〕〔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天津市古籍书店,1991年,第7、9页。
〔7〕〔唐〕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第1820页。
〔8〕〔晋〕郭璞注、〔宋〕邢昺疏:《尔雅注疏》(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第2568页。
〔10〕〔唐〕李延寿:《北史》,中华书局,1974年,第3343页。
〔11〕瞿林东主编:《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安徽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37页。
〔12〕〔宋〕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466页。
〔13〕〔唐〕魏徵等撰:《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第957页。
〔14〕〔唐〕刘知几撰、〔清〕浦起龙通释、吕思勉评:《史通》,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79页。
〔15〕〔北魏〕杨衒之著、杨勇校笺:《洛阳伽蓝记校笺》,第113-114页。
〔16〕〔24〕钱穆:《读王通中说》,第7、1页。
〔17〕这种优越性,西方人谓之“汉族文化中心主义”(费正清、赖肖尔:《中国:传统与变迁》第八章第一节,张沛、张源、顾思兼译,吉林出版集团,2008年,第138-139页。)
〔18〕按,“先生”,谓王通六世祖王玄则。
〔19〕以“反经合道”来诠释“权”盖出自《春秋公羊传注疏·桓公十一年》卷五:“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载〔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220页。)祭仲为保社稷而逐君,又不害及无辜,故公羊称之。
〔20〕龚鹏程:《唐代思潮》,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5页。
〔21〕按,即《元经》。献帝,当为“献公”。其实,奔北者当为穆公,即王通四世祖王虬。参见〔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三七《战国汉唐诸子》,中华书局,1986年,第3269页。
〔22〕〔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941页。
〔23〕〔清〕钱曾撰,管庭芬、章钰校证:《读书敏求记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12页。
〔25〕〔28〕〔宋〕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3282、3283页。
〔26〕〔唐〕皮日休:《请韩文公配享太学书》,见〔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701页。
〔27〕〔元〕脱脱等著:《宋史》,中华书局,2012年,第12941页。
〔29〕〔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一三七《战国汉唐诸子》,第32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