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珊
沙 漠
进入据称是中国各响沙之首的响沙湾,是坐的缆车。先是平滑了一段,然后下坡,再上升,最后再平滑,脚就触到了坚硬的水泥地面。水泥地面上布满了薄薄的沙子,因为缆车并没有静止下来,借助它行驶的惯性,人在下车的时候,就有了要飞出去的意思。
真走进了沙漠,才知道,空气里其实暗藏着无数的手,明明衣服在不停地飘飞,明明头发如乱旗一样在舞动,明明连眉毛睫毛都在战栗地呼喊,可双脚却在不停地深陷,想要挪动一小步,身子就似乎要动用一份大力气。风在吹着,风也在拽着,沙柔软着,沙也在陷落着……站在沙丘中,似乎处处都是矛与盾相互撞击的嘶鸣声。
我们在这些声音里跋涉。七八个人,竟然走向了七八个不同的方向。有时,我们也会在人群中相遇,在巨大的声音里互相微笑着点点头,或者用手势招呼彼此,甚至会相跟着走上那么一小段,可是走着走着,又都不由自主地各自散开了。想必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充满了无法抵抗的诱惑吧,它虚拟出的无数金黄色的道路,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一定可以看见不同的风景,一定能够踩出不一样的脚印。
避开热闹的人群,友人与我试图走一走那些高耸蜿蜒如长城一样的沙坡。我们向着坡面低下头,弓着腰,顶着呼啸的风奋力攀登,不,根本不是攀登,因为我们的双手除了紧紧按握住自己的双腿,已经再没有向沙漠索取任何攀附物的可能。沙漠决绝地拒绝了我们,甚至还毫不掩饰它的嫌恶——无数看不见的沙子从空中扑来,扑向我们的眼耳口鼻,扑向飒飒作响的衣服,似乎一定要穿透我们的身子,用它的愤怒击退我们。
登上沙坡的顶端,其实就是登上了一条线,一条极细的线,一条似断非断、向着无限远方流水般迤逦而去的线。真是令人感动啊,能将无数的散沙堆积成如此婀娜多姿的曲线,得付出多少温柔和耐心?想来,这里的风,并非时时处处都暴戾如屠,在高处,原本它也是轻的、洁的、柔的,它在这里的手,原本也是温和如梳理发辫一样的纤纤玉手吧,就忍不住在这条线上坐了下来,盘腿,大拇指和食指轻触,以瑜伽的姿势,聆听风与沙的呼啸。
仿佛就真的听见了一些声音。日本大学者柳田国男说:“传说的一端,有时非常接近历史。”我信。当置身这横际无涯的金黄色与风沙之鸣中,我的脑海里,浮现的全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例如,在远古时期,一仙人云游来到这里,坐沙小憩,奏乐解乏,于是美妙的神曲渗入沙中,以后凡有游人经过此地,只要拨动沙子,便能听到神曲。又如,佛祖释迦牟尼四海传经布道,有一天来到了鄂尔多斯高原给信徒们诵经,诵经声留在了这里,从此,人们得以聆听佛祖的教诲,免入歧途。再如,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原本有一座建筑宏伟、香火旺盛的喇嘛庙,有一天正当千余喇嘛席地念经之时,忽然天色大变,狂风席卷砂石,顷刻间将寺庙埋入了沙漠之中,现在的鸣沙声,就是喇嘛们在沙下的诵经声……口口相传的传说,最初的源头虽然早已隐匿不见,但与那些至今众说纷纭却又冷冰冰的科学论证相比,它们就是一杯杯泡开的茶,不仅有触手可摸的温度,更有袅袅上升的热气与香气,而且,谁又能否认,沙漠的前世,是鸟语花香与流水淙淙?是树影婆娑和在婆娑中穿行的优美身影?当友人将相机聚焦隔沟相望的大面积绿色时,我越发相信,眼前这一匹黄沙万丈的布,与沟那边的草原同样是实现生命流转的地方,它们始终相守,互为镜鉴,清晰照见了彼此繁茂与荒凉的每一个细节,却又永远守口如瓶。
在滑沙处,游客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从滑沙平台溜下。显然,这种适当的地势倾斜度、奇妙的惯性力量以及验证黄沙合鸣的有趣方式,正好适度刺激了人们的好奇与恐惧之心,只见他们迫不及待地坐上滑沙板,一律抻开腿扬起臂,瀑布一样顺沙而下,嘴里还持续发出阵阵兴奋的尖叫。于是,沙鸣与风吟暂时退后,与沙漠一起构成了人声的背景。不过,只要仔细谛听,它们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当人声响起,它们是被拉开的那一块深沉的幕布,当人声悄然,它们立刻就恢复成台前雄浑壮阔的交响曲了。是的,它们从未消失,也从未间断,根本无需人类的求证,假如我们真的以为自己的声音盖过了它们,不是出于无知,就一定是忘了带上倾听的耳朵和阅读的心灵。
还是沿着来路返回吧,朝向绿色的草原安静地返回,回到适宜供养我们的地方,把阳光、云朵、风、沙和所有属于沙漠的声音全都归还给沙漠。当缆车行至沙沟的正上方,无意间回首,我看见,所有的人在那一头的沙漠里,都小成了一个个分散的点,像散落在秋天的籽粒,又像缥缈传说的另一端。而缆车相连的两头,一边是碧绿,一边是金黄,那么,这样的此岸与彼岸,究竟谁是谁的过去,谁又是谁的将来?又是谁,决定了这一切的在与不在?
风起尘卷,沙漠像一个隐去了悲与喜的智者,似乎接纳过一切却又消弭了一切,绝不肯透露半点云雨的消息。
城 市
元上都
从两段对峙的残墙中经过,导游指着前方说,我们现在就正式进入元上都的宫城了。如此说来,九百多年前向中国历史上最宏阔的版图发出指令的中心,此刻竟真的躺在了我们布满尘埃的脚下?
我是否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外城经皇城再到宫城,一路走来,这个完建于1259年、曾拥有11万人口、城垣周长约9公里、拥有官署约60所、各种寺庙堂观达160余处的元朝皇都,就像天上的街市,只可听,不可见,只可想,不可说。说的人,都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和景区导游,对于我这样的异地造访者,它呈现的,确实只有蓝天白云,以及白云下的萋萋芳草和隐隐约约的残砖断石。
就像文字是历史的补充一样,现在,站在元上都的遗址之上,很显然,我的想象必须成为眼睛的补充才能完成这一次的旅行。就是说,我必须看见马可·波罗所说的“内有大理石宫殿,甚美,其房舍内皆涂金,绘重重鸟兽花木,工巧之极,技术之佳,见之足以娱乐人心目”。看见雕梁画栋的楼阁、四通八达的驿道、环墙绕城的流水、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见诏书、跪拜、叩首、交谈、欲望,看见填充它日常的生动细节,看见它不足百年的衰落和死亡……看见那些看不见的一切。
公元2014年7月的正午,草原上的太阳硕大威严,游人们在元上都进进出出,个个都像穿上了一件缀满金针的衣裳,兴奋、疲乏、紧张、匆忙。一个骑自行车的小男孩冲出来,挥手喊道:“什么也没有。”自信如马背上的将军。人们顺着他绝尘而去的方向张望,以为他是在追赶远去的亲人或队伍。
人群不绝如水。只有忽必烈的雕像安坐在草原的中央,正拈须微笑。
鄂尔多斯市康巴什新区
晚霞正在退去,街灯还没有亮起来,在一天中最黯淡的时刻,是城市本身的簇新与繁华,照亮了康巴什的傍晚。
街道笔直宽阔,楼房鲜亮整洁,主题公园一个挨着一个,各种人体和动物雕塑令人应接不暇,市政府、图书馆、大剧院、新闻大厦……放眼望去,大多数建筑物并不像在其他城市惯见的那样,有着理直气壮直达云端的高度,但它们的宽度,却着实令人惊异,仿佛它们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主宰,正打着呵欠在自由地伸展庞大的手脚。这个规划面积达155平方公里的鄂尔多斯市政治、文化、金融、科研教育中心和汽车制造业基地,在当今寸土寸金的地球上,大度地展示并证明了什么才是低调的奢华。
其实还远远不止。随着夜幕逐渐加深,康巴什的奢华也绽放得如同春风中的花朵一样恣肆。21点左右,当我们走向干净整齐的大街,首先就被各色的灯光迷住了,由它们所调和出的颜色,将我们目力所见的区域整个儿地涂抹成了一张巨大的画幅,这巨幅既清晰又朦胧,既立体又平面:它们落在建筑物的边缘,建筑物就被镶上了璀璨的宝石;它们落在行道树上,行道树上就出现了众多跳跃的精灵;它们落在喷泉上,喷泉就立刻唱响了动人的歌声……阿尔巴斯白山羊的雕塑在灯光下半明半暗地站立着,我伸出手,很想摸一摸那些精雕细刻的纹理,却冷不防风吹影动,整头山羊几乎被右上侧的枝柯全部遮覆,只好赶紧缩回手。这才猛然惊觉,在一路所过的四个主题公园里,除了前面正走着的自己所属的队伍,在这个城市,我居然还没有与任何一个陌生人相遇。
人都到哪儿去了?风一直在吹,康巴什的七月之夜,泛起的竟是阵阵秋凉。在我所居住的那个长江之滨的城市,此时又会是怎样的呢?不由得想起友人刚刚打来的电话,说他们正在品尝一道我意想不到的美味,哪怕是鄂尔多斯的鲜羊肉也比不上:“在那个鬼城待着有什么意思?赶紧回来吧!”电话里有好几个人冲我叫嚷,然后是一片觥筹交错的声音。
不,这不是鬼城!我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抗拒。想想,我们的城市,哪一座不是建立在无人区的荒漠之上?当它们从无到有、从有到无限发展和膨大,又有哪一座不是人类欲望的产物?而鄂尔多斯的新区康巴什,它不过是我们欲望攀升过程中的一种存在和提醒而已,最终,它会像我家乡的城市那样,像任何一座城市那样,被填满,然后不断溢出。
成吉思汗陵
成吉思汗左手握缰绳,右手持“苏鲁锭”(大旗上的铁矛头,成吉思汗用它指挥千军万马),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坐在巨型圆柱上。他的脸是倾斜向上的样子,这个“像大海一样伟大的领袖”,自然胸怀着广阔的天空和无限的远方,至于他眼睛的余光是否能瞥见小如蝼蚁般的人群正绵延不绝地奔他而去,就不得而知了。
只好远了看,在入口处,在广场的最远端,期待与这个巨人的目光有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对接。可是不能,脑袋都举酸了,眼睛也看疼了,除了他的坐骑有着清晰的、飞跃奔腾的线条,其他的,就只是比较模糊的似铁非铁的一团青黑色。
于是从巨柱下面矮矮地走过,走向那些军帐、马、车、牛、羊、人,还有大人、小孩、壮男、少妇等各种各样的人举着的、背着的、提着的、抱着的刀、剑、弓、水瓮、食物篮……除了军帐是明亮的黄色,其他塑像一律是黑褐色,高大而威猛。置身如此庞大的军阵中,就像陷入了散发着金属般腥冷之气的旋涡中,陷入了一个全民皆兵、杀气腾腾的时代。在七月的伊金霍洛旗,我看见成吉思汗的子民们,或骑着马,或拉着车,或赶着牛和羊,总是以永恒的征战之姿,永恒地行走在巴音昌呼格草原上。
是不是这些铁质雕塑都过于栩栩如生?在他们的阵营里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无论是背向他们还是迎面向他们走去,他们都是使劲向外挣的样子、努力扩张的样子。看来,这个依托成吉思汗陵兴建的人工旅游文化主题公园,是多么深刻地理解了这个中国历史上征战不息、疆域广阔的王朝:一味热闹地向外,就会无暇安静地内省,无暇内省就注定会快速遗失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
这是当代人为一代天骄建造的一座城,一座既展示了强大同时又展示了脆弱的城。在这座城里,我们徘徊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离开时才看见,真正的陵墓,原来却在我们刚刚行走的相反的方向,它被一片青郁的植物遮挡着,若隐若现。
还自以为已经部分领略了泛黄的历史气息呢,自以为或多或少读懂了来自城市的暗示呢,孰料,一开始,自己就整个儿地被那些外在的热闹和气势所蛊惑了——那个巨型圆柱和圆柱前阔大的广场,完全让我对“成吉思汗陵旅游区”八个石刻的红字视而未见。
青冢
我毫不理会众友人“去了肯定会后悔”的劝说,仍然十分执拗地向她走去,像掩耳盗铃的愚夫。在心里,她就是我的家人,我的神仙姐姐,现在,我终于辗转到了她的嫁地,怎能不去看看她?
穿过人流,穿过城市扩建中沸水一样腾腾弥漫的烟尘,吉普车载着我们驶向呼和浩特市的南郊。还好,到了陵园,虽然游人如织,但在蓝天白云之下,那些茂盛的柏树和垂柳摩肩接踵,仿佛绿色的栅栏,齐心协力为她营造了一个青青的世界。通向墓体的大道十分宽阔,干净得好像从来就没有人从上面走过,通体白色的昭君雕像就站在大道的中央,衣袂飘飘,云髻高耸,永远是温柔和静、仪态万方的样子,大道两旁的淡粉或晶白的动物石雕,一律整洁安详地跪伏着,似乎随时在等候昭君的召唤。
一群又一群的人从我们身旁经过,导游们流利讲解的声音此起彼伏:“王昭君出生于今湖北省宜昌市兴山县,在那里……”友人和我不禁相视而笑。作为她的家乡人,我们清楚她入宫之前究竟生活在哪座山脚下,吃的是哪条河里的水,住的是什么房子,她的家乡现在究竟是怎样的面貌……看见这么多脚步向她走来,听见这么多声音在解说着她,骄傲立刻共同写上了我们的脸庞,想掩饰都难。
我们就这么骄傲地经过她和单于并辔而行的骑马像,骄傲地经过历代颂扬她的石刻和文字,骄傲地向高达33米、被题为“青冢”的墓体攀爬上去。可这种昂扬的骄傲很快就遭遇了冷却:墓体的顶端,除了在一座亭子中间立着的石碑上,简笔画一样刻印着昭君像以外,根本看不出多少与她相关的痕迹,就连小商小贩们向游客兜售的各种物品,大多也与她无关。站在墓顶,一片空阔苍茫,只有扩建中的呼和浩特市正在无限地宕延开去。
可是我的姐姐,即使将你还原为一个来自长江流域的普通山里女子,那些衣食住行、语言交流、民族心理等许多无法回避的、构成你生命绝大部分的日常存在,你也得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交融于两千多年前漫长而严酷的塞外生活?更何况你还肩负着国家利益和民族大义呢?我亲爱的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那么多没有资格被供奉的人,他们的墓前,却一直耸立着巍峨庄严的丰碑,还要一年又一年,享受着盛大的祭奠和膜拜?你能不能告诉我,作为以身家性命和谐了汉匈关系的使者,作为连皇帝和满朝的文臣武将们都要为之汗颜的巾帼英雄,为什么在你葬身的内蒙古高原上,却让人找不到向你鞠躬和致敬的方向?
我的眼前确实什么也没有。所谓的雕像、剧院、博物院,如果逐一剥除这些依附于她而形成的华丽外衣,剩下的还有什么?风不停地从四面八方吹来,仿佛带来了无数红尘中的耳语。是的,说青冢也好,说烽火台也好,为她筑城也好,为她歌唱也好,我们表达的,其实全都是我们自己,而她,又何时何地何曾言语过一句?
饶是如此,沿着仄仄的阶梯往下,惆怅却仍然抑制不住一级级上涨。想来,该是多么令人心疼!我这个生前被中原天朝所忽视的姐姐,在身故之后,在异邦,依然拒绝了神化、凭吊和瞻仰,而只愿意秘密地居住在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里。
草 原
我一直以为,草原,就是阴山下,就是天似穹庐,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就是刀光剑影的战场,就是纵马驰骋的远方——远方总是有诗意,或者,诗意总是在远方。抵达乌兰布统军马场这个传说中美丽的草原,我发现,它依然游离于我的预期和想象之外,让我震惊和忧伤。
确实看见了一群羊,它们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像一团快速移动的白云。游客们纷纷举起相机,将它们定格成绿色草原上的珍珠。有些人正面或侧面向它们迎过去,试着与它们合影,但它们像流水绕过高高的石头一样,在轻而易举绕过了那些怀揣企图的人们之后,又再度汇流。它们没有低头吃草,而是在牧羊人的指挥下,蹄声激越,一个劲儿地漂移着。显然,在旅游区,作为草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只是布景和道具,供远道而来的游客们拍摄和欣赏。
还看见了许多马。这些马集中在马场,排着队,等待游客们骑上去。游客们付完费,它们就驮上游客,由主人牵着,沿着固定的线路,匀速向前走,走到固定的地方,然后驻足。如果游客意兴未尽,还想体验在草原上驰骋的感觉,那它们就得跑起来,也依然是由主人牵着,沿着固定的线路,一路小跑,然后在固定的时间内停止。但有一匹马不一样。那匹棕色的马突然从一个斜坡上冲下来,“刷刷刷”掠过人群和马群,像波涛滚过,像狂风扫过,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它就已经消失了。我很怀疑这是一场梦。牵马的人却告诉我,这是真的,因为它是一匹训练有素的马,当它将游客送达目的地之后,如果游客不用再骑回来,无需主人牵引,它就会自己跑回来,跑进排队等候的马阵之中。
忍不住泪湿。究竟是谁,割断了这些动物们与草原最原始、最深刻的链接?在奔赴军马场的漫漫长路上,我看见了橘色的葵花、白色的土豆花和金黄的油菜花,它们成行成列,整整齐齐,热热闹闹,把绿色的草原涂染得五彩缤纷,但却始终鲜见马、牛、羊的阵群,大片大片的草场,都已经被铁丝网给圈了起来,据说是为了保护越来越脆弱的草原生态系统。风吹草低,风吹草低啊,曾经高过牛、羊的青青草原,现在究竟隐于何处?
告别那些温顺的羊和马,我们到了一处人迹少至的地方。这里的草,终于呈现出了高远的气象,它们一般都有两拃那么高,密密匝匝地排列着,简直就是青色的海洋,而每一株草,都像是海里的一朵浪花。它们叶挤着叶,根连着根,我的脚踩下去,近处的,立刻匍匐一片,远处的,似乎也在战栗,躺在它们的上面,仿佛能听见无数细小的声音,像低微的嘶鸣,像细腻的燃烧,哔哔剥剥,不绝如水。这种海水一样的蔓延,很容易就催生出辽阔的忧伤:因为不知道这样的青,究竟是从哪里流过来,又要流到哪里去;因为不知道这样的青,为什么会如此安静,却又如此疯狂地生长;因为不知道在这青的上面,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蓝,蓝得发紫的天,会有如此的白,白得如雪的云。
不由自主就有了打破和涂抹的冲动。可环顾四周,除了风是唯一的跃动,剩下的,只有静——无边无际的静,天荒地老的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静。挥动手臂,无论动作有多大,看见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手臂在空阔中那么小小地划动了一下,张嘴歌唱,无论怎样调神运气,听见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声音在空阔中那么短促地弹奏了一下……像时间之于岁月,寂静是这里所有生命最基本的底色。
多么孤绝!像我这样一直讴歌安静的人,原来是多么地虚伪,我所贪图的,不过是高声之中的低语、久立之后的小坐,如此而已,而当真正的静——没有边沿的青色寂静笼罩下来时,我根本无力承受。我完全被这种寂静包裹了,被寂静中的忧伤击倒了,我是那么渴望表达,渴望倾听,渴望拥抱,渴望有纯净的爱情发生。我一下子就理解了草原上为什么会有敖包和马头琴,一下子就原谅了草原上为什么要开辟那些旅游区——是生命,就必然要召唤,要倾诉,要反抗寂静。
而寂静有多深,反抗就有多烈。我也一下子就看见了,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原来是多么强大,他们在寂静中驰骋、交战、放牧、恋爱、繁衍,用草原上最深沉的寂静挥毫蘸墨,抒写了中国历史上无比生动鲜亮的册页,也唯有他们,才堪配这草原的空旷、悲壮和苍凉……
我以为我都清晰地看见了。可是,当我起身,一根根草也立刻纷纷站直了身子,随风而舞起来,不见折痕,更不见足迹,仿佛我从未抵达过这里。
深刻而辽远的忧伤再度袭来。也许,原本一切都未曾看见,一切都未曾听见,一切都还蛰伏在我未曾到达的远方。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