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 歌
母亲的园子—一位母亲和她的孤独症儿子
颜歌
儿子长到了二十七岁,母亲便时常感叹自己的幸运。别人家的孩子成家的成家,出国的出国,天广了,心也远了,跟父母打个电话也说不上两句;而母亲的儿子依然时时在自己的身边,一起吃饭,一起散步,陪伴着,搀扶着,一家人讲话谈天,说说笑笑。儿子的年龄大了,心却还是一个小孩子,简简单单,干干净净,于是母亲也跟着他一起不长大,大家相依着:肚子饿了,就一起张罗要吃饭;生了病了,就必定陪伴着去医院;甚至出个门,逛个街——只要不上班,儿子时时刻刻都在自己的身边。
儿子长到了二十七岁,母亲就也五十好几了。于是她常常想起一个令人忧愁的问题来:现在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但是,如果有一天,她病了,倒了,甚至不在了,儿子该怎么办?——按理说,这问题还远得很,怎么也谈不上是一个担心。但母亲依然时时想起来,皱着眉毛,计划着,希望着——她已经这样做了一辈子,于是成了习惯。总是在别人前面,比别人多想一点,想得更远一点,毕竟,多些打算,多些准备,总不会是坏的。
“其实也很普通的,”母亲说,“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妈妈遇到这样的情况,或者类似的情况,都会这样去做,说不定还做得比我好。”
邱娅时常回想起儿子秋实的童年,想得多了,那些日子就像从来没有逝去过一样,随时都会浮现在她身边:
吃了晚饭出去散步,隔壁邻居的电视正在播天气预报,她便会听到年幼的秋实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北京,天津,河北石家庄……”—那个时候他多大?也就是一岁吧,话还不怎么会说,就居然能把天气预报里名字挨个个地背出来。大人们没有不惊奇的,家里来了人,总是会起哄:“来!来!秋实!表演一下天气预报!”—于是小小的秋实也不怕生,转着眼睛想了一会,就唱歌似地背:“北京,天津,河北石家庄……”
或者,她转出了院子门,见到路边上落了一片梧桐叶子,就会无端想起秋实小时候画的画来—那些画有些还存着,有些不见了,但她一闭上眼睛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秋实的小手里握着粉笔,蹲在地上,伸出手一笔就画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大苹果,一片叶子,或者一只小白兔。奇怪的是,这些画总是颠倒着的,就好像在秋实的世界里,太阳不是东升西落,而是西升东落,树木不是从下往上长,而是从上往下长,甚至连人,也不是一定要长大的。
但是孩子总是要长大,幼儿园上了小班,就是中班,然后还有大班,甚至马上就要上小学—邱娅焦虑地发现,当秋实越是大了,越要有更多的时间坐在教室里了,越是需要学习和守规矩,越是需要成为一个班级和团体的一分子—他就愈加地格格不入。一旦到了教室里,到了孩子堆里,秋实就变得那样地焦虑不安,手无足错。他上课
也听不进去,下课也不跟其他人玩,有时候甚至老师在上面讲课,他就站起来走出教室去了。更多的时候,他趴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一看就是一个小时;不然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作业本面前,握着笔,坐四十分钟,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写。
是孤僻,还是注意力不集中,或者是视力有问题?大人们绞尽了脑汁,一个个地分析和排除着。邱娅尽可能地多带秋实出去和别的孩子接触,去少年宫上课;买来成套的教参和教辅,在秋实放学之后和丈夫轮番上阵,一字一句地,让他重新复习课堂上教过的东西;又因为担心他眼睛弱视,看不清楚黑板,做了特制的大田字格,和他一起晨跑,甚至看中医,做针灸—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秋实还不到五六岁吧,邱娅无数次被老师叫到学校去,讨论这孩子的情况和出路,又神农尝百草一般地东奔西走,寻找解决办法,她焦虑而又迷茫。
二十多年过去了,回想到秋实被确诊为孤独症(自闭症)之前的那几年,已经遥远得像是一个梦:是的,他们是那么疲劳而迷茫;是的,他们是那样担心秋实是否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是的,他们不惜一切地想要让秋实成为一个“规范的孩子”—好在,他们还能随时听到秋实的歌声。
直到现在,走到邻里的街道上,不论到了什么地方,一听到音乐声,邱娅总是能看到年幼的秋实鼓着小脸唱歌的样子:不管是多难的歌,他都听一听就会了,张开嘴就能唱出来,歌词又清楚,声音又宏亮—他一唱歌,大人们就放下手里的事来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又明亮又清脆,像天上来的一封信;那时候不管是秋实还是大人,没有人知道前面有什么事在等着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命运,他们听他那么会唱歌,都把他叫做“小歌星”。
“他很乖,很会唱歌,不像是个有问题的孩子啊?”她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自闭症”这三个字的时候,难以置信地去问医生。
医生说:“这个问题是一种神经系统失调导致的发育障碍,现在没什么办法医,也不能吃药。”—那是一九九四年,秋实七岁,刚刚上了小学,邱娅带着他从华西医院走出来,马路上都是鼎沸的人声。在这个城市里她生活了几十年,但总是下意识地避免走到这一条街上来,因为在这里,人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苦。
邱娅想不起来哪一天了,提起来的时候,她就说“哎呀稀里糊涂的”。她唯一知道的是,从那一天起,秋实不再是小神童,小画家,或者小歌星了—他确凿无误地成了一个特殊的孩子,而她自己,必须要成为一个更不一般的母亲。
邱娅时常想到年幼的秋实在纸上写的那些“字”—那些“字”弯弯曲曲的蚯蚓一般,谁
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但秋实坐下来就写了大半张纸,密密麻麻的全是这样颇有规律的符号—她总是相信,或许那就是秋实想要说的一个秘密。
那张写满了秋实秘密的纸早就已经不见了,留下儿子秋实坐在家里,坐在写字台前面—今天老师课堂上讲的,学校里同学们讨论的,对他来说才是一些真正的,难以解开的谜题。
像任何一个母亲一样,秋实模样揪紧了邱娅的心。“这孩子真是可怜啊。”连不熟的人也要叹着气这么说。大人们就想把这可怜的孩子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护着,怜惜着,再也不要让他受别的委屈—邱娅却明白这样是不行的。
“虽然是有缺陷的孩子,可是,应该怎么培养他呢?不能因为他有了缺陷,就特殊照顾他,甚至光是溺爱他。”邱娅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那一年秋实也就是才上了小学,这本来草木风华的世界却对他变得格外狰狞。老师们说这个孩子你们送到别的地方去吧,留在这拖后腿,全班的平均成绩都要降一降,我们怎么交差啊。其他的孩子更是把他当成了受气包,下课了,放学以后,蜂拥着跟在他后面,笑他,骂他,甚至扔东西打他。
别的母亲都把眼泪流成了河,邱娅却只有把泪水往心里吞。“不能把秋实送到特殊教育学校去,把他送到那去了,跟养个小动物有什么区别?他是人,虽然特殊一点,但是是一个平常的、普通的人。”她坚信这一点。
于是她做了第一个重要的决定,为秋实,也为他们这个家。她和丈夫到学校去,一次次跟老师做工作,说好话,解释秋实的情况,做出各种保证—终于,秋实留在了普通的小学里,和其他普通的孩子一起学习—“这样,秋实也能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了。”这平凡的一句话,说出来的却是邱娅他们最大的希望。
但秋实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那一年,为了治病,邱娅请了一个音乐老师来教他弹琴。于是大人们惊喜地发现,秋实坐到钢琴前面,抬起手来,就像回到了童年最初的时候。他随着音乐,跟着节奏,移动着双手,敲动着手指—像是天生的一般。
“这孩子弹琴太有天分了!”音乐老师赞叹。好久以来,在他们的生活里,这是终于闪亮出来的一点光。
“不管怎么样都要让秋实好好学琴。”于是邱娅做了第二个重要的决定。
就这样,秋实过上了双重的生活:白天,在学校里,他是这个孤独迟钝的学生,坐在课堂上,站在操场边,像个永远无法融入的局外人,只能眼睁睁地等着一天过去;回了家,坐到钢琴前面,他却成了一个神采飞扬的宠儿,他欢笑着,他弹动着,他沉浸在这个小世界里—这个小世界是他唯一一个可以诉说的地方。
当然了,不管在哪里,都有母亲给他护航:学校的功课母亲和他一起学,一遍遍,一次次,反过来倒过去地教给他—他往往只能硬记下来,换一个说法,又忘记了。但是没关系,母亲说我们再来过,总是可以学会的;而在音乐的世界里,他也有跌跌撞撞的时候。那些写在书上,记在纸上的乐理乐谱真是像天书一样—于是邱娅就把它们全部都学起来了,自己先看,先理解,再嚼烂了,理顺了,一点点喂给秋实吃。
这样的日子说起来似乎艰难,但邱娅回想起来却总要忍不住露出微笑:因为他们随时随地都在一起,他们是母子,又是师生,更是战友。秋实是新长出的树子,稚嫩嫩的,伸出去碰到太阳,风,雨,沙土;母亲就是这园子里最勤勉的园丁,看着它,端详着它,帮它除草,浇水,满心里期望着它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两个人一起走着,刮风下雨,风和日丽,竟然就这样过了春夏秋冬。秋实小学一点点读起来,竟然读到了毕业;
弹琴就进步得更快了,学了四年,就考到了钢琴九级。
2001年,秋实小学毕业了,邱娅抱着总要试一试的心情带着他去四川省音乐学校考钢琴专业。秋实坐在教室里,弹了一首贝多芬—学校的老师又惊又喜,反过来责怪邱娅:“这么优秀的孩子,你们家长怎么还说他有问题呢?这孩子太好了!我们一定要了!”
邱娅笑着不说话,她又是欣慰,又是在苦笑。十四岁的秋实,长高了,长得结实了,弹起钢琴来就像在发光。音乐学校的老师就都觉得这孩子真是了不得啊,却没人知道邱娅的辛酸—只有她才知道秋实其实还是一个孩子,并且永远都会是一个孩子。
人家表扬着,赞颂着,甚至说你真是培养了一个天才啊—邱娅却只说:“反正这孩子就交给你们了,只是请你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现了什么问题,都请尽量容忍,不能把这孩子送回来说不要了。”
她就是这样,世界上也只有她才会这样想着秋实:看着他的现在,回忆着他的过去,更多的,是永远焦虑着他的将来。
更多的事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或者是外人怎么也想不到的。秋实这样一个孤独症的孩子,一天天长大,长成了一个少年,甚至一个青年,问题就越来越多地出来了。
其他人不会明白,但是邱娅太清楚了,她学了太多的资料,看了太多的案例,知道孤独症是一个格外边缘的病症:孤独症的患者从外表很难看出问题来,因此,在社会上,很多的状况下,外人都难以体察和谅解孤独症患者的残疾,一旦患者举止不当,便可能遭遇恶劣的后果。
但是秋实必须要走出去,不能成为一个被关在家里的人。邱娅太清楚这一点了。她带着孩子走出门了,而外面的世界就像是个错综复杂的迷宫,有太多的陷阱,太多的此路不通—于是她只能走在前面,一步步,一寸寸,前思后想,都替秋实考虑。
比如怎么去坐公共汽车,比如千万不能左看右看,也不能随便盯着人家看,更不能有不好的肢体动作习惯,怎么开门,怎么坐,怎么让别人过路—这些约定俗成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成了秋实必须要攻克的难题。甚至,就连上公共卫生间,男洗手间,女洗手间,一定要看清楚,想清楚再进去—这样的事情,邱娅都要一遍遍仔仔细细地提醒儿子,有时候甚至严厉到不尽情理。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秋实也就是十几岁,有一天跟她出去逛街,中途想去上厕所。母子俩走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公厕,秋实也是着急了,看也不看就一头冲进去—结果走错了厕所—卫生间里的几个女人一阵尖叫,秋实也被吓得退出来,她自己更是脑子里嗡地一下,走上前去,
狠狠地打了儿子一个耳光—那巴掌轰地一声,打得秋实整个人都偏了一偏,眼泪水一下涌出来。路边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恐地看着他们。“这当妈的也太狠心了。”他们或许在想。
邱娅知道其他人不可能理解,但她必须这么做。她必须用尽全力去打秋实这一巴掌,他才能痛,才能记住,才能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这么多年了,邱娅或许已经习惯了,作为孤独症孩子的母亲,她充当着他的眼睛,学习着他的世界,思考着常人不会思考的问题,咬着牙齿,吞着眼泪—别人对她的不理解她真的已经习惯了。
从小到大秋实从来都是被欺负的,幼儿园,小学,到了初中艺校就更加变本加厉。每天放学,邱娅等着儿子回家。她提着胆子,揪着心,等着看今天的“成果”:有时候是衣服背后贴的一张纸条,上面说“我是瓜娃子”;有时候是满头满身的沙子;有时候是书包上面水彩笔钢笔画的写的印子;还有些时候,秋实全身都是脏水和泥巴,滴滴答答,一步一步走回来,满地都是泥印子。
好几回就连丈夫也发了火,说要去学校找老师,找这些学生家长。但邱娅都阻止了他。世界上能有几个人明白她这么做的道理呢?但是,作为一个孤独症的孩子,不经历被人歧视和欺负的过程,不从这里面走出来,最终是无法生存的。这些痛苦都必须要让秋实自己去体会、适应和承受。
都是天下的父母亲,她帮秋实洗着头,换了衣服,只是沉默,她的心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没有一次,邱娅从来没有一次去找过一个欺负秋实的学生,老师,或者学生的家长。
唯独有一个例外。她当然记得很清楚,那是秋实刚刚上初中的时候,艺校班上有个特别调皮的女生,被叫做“大姐大”。那一天,“大姐大”伙着班上的一群人把秋实按在地上,拿着剪刀把秋实的头发“嚓嚓嚓”剪了个乱糟糟。
班主任又气又怒,打电话把邱娅叫到了学校,止不住地道歉,把“大姐大”押到她面前,让她随便处置。
秋实也在办公室里,邱娅永远都无法忘记他那一天的样子:他站在角落里,低着头,头皮上青一坨,白一坨,像是“文革”时候的阴阳头。她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在颤抖,老师在旁边说:“……你看你看……太对不起了,你说要怎么办吧这个学生!停课,处分,开除都没问题!”
“大姐大”也吓坏了,脸上全是眼泪,一句话都不敢说。就在这个时候,邱娅听到儿子说:“算了嘛,她也不是故意的……”—满屋子的大人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秋实把头抬起来,脸上却是笑眯眯的,他慢慢地说:“没事,不要罚她,她又不是故意的。”
那一天,邱娅不但原谅了那个剪掉儿子头发的女生,她还发现了秋实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涅槃重生:他笑着,无所谓,吃一点亏就算了,他变得那么豁达了—那一瞬间,她真的感觉到
了秋实这孩子的“特殊”:他的确是个不一般的孩子,他的心里有太多我们无法理解的谜语。无论如何,邱娅和她的儿子秋实在这个世上牵绊在了一起,作为母亲,她保护着他,养育着他,但他也启发着她,甚至,打动着她。
“要锻炼他的生活能力,要让他融入到普通人的生活里,要看得远,要定长久之计。”她反反复复对自己说的,就是这一句。
说起来是一句话,做起来却太难了。多少年里,邱娅忍着,看着,思考着,照顾着,教育着,一次次一遍遍,只希望秋实能承受下来,作为孤独症的患者在这个世界上过尽量普通的生活。要看得淡,要吃得亏,要想得远,要谨慎,要控制脾气,要守规矩—如此总总,从穿针引线开始一直到出门做事,转眼了,也过了二十多年。
“现在他很好了,一般人看不出来他有什么问题,说话做事基本的都可以。”依然是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要说出来却用了母亲一辈子力气。
邱娅说:“不等,不靠,不怨。”不等着别人来帮你,不靠其他人,更不要埋怨谁。“有什么可埋怨的呢,”她说,“这就是自己的命。秋实的孤独症也就是他个体生命特殊性的体现。”她想了多少年,把道理都想穿了。
秋实的确是有自己的命,他是那么地不幸运,却又那么地幸运。孤独症的吴秋实找到了钢琴,他一弹琴,全世界的人都要为他站起来鼓掌。
虽然在读书上学的路上磕磕绊绊,但在音乐的世界里,秋实却受到了上天的宠爱。在艺校里一边学习一边磨练,终于地,孩子们也欺负厌了,就坐下来,在上课之前听秋实弹琴:秋实太爱弹琴了,在钢琴边上一坐就一首首弹下去,使得整个教室都澎湃又热烈起来——最后,满教室的孩子都唱起来,欢笑着,拍着手掌,打着节拍。
邱娅还记得那个电话,在电话那一边,她听到了送给秋实的最热烈的欢呼,打电话给她的老师说:“我就是想让你听一下,你听!我太感动了!我们都被他感动了!”
秋实的琴声感动了同学和老师,也感动了很多其他的人。他走出去参加比赛,全国少年儿童艺术节,中日韩国际少儿艺术展示大赛,全国首届特殊艺术大赛……他得奖无数,之后,又在“中新国际音乐大赛”中获得了第二名。
秋实的名声随着他的音乐流传了出去:他不但琴技卓越感人,并且还是一位身有孤独症的少年—这故事轰动开来,全国上下各种媒体和电视台都蜂拥而至,请邱娅和秋实去做采访,做访问,表演,或者录节目,让他们应接不暇。
在秋实那一篇令人意外地获了高分的高考作文里,他写了《一步和一生》:一步就是走上舞台前的那一步,而当你站在舞台上,演奏起来,人人都为你喝彩—这,或许会改变你的一生。
连儿子秋实都有此感受,母亲邱娅就更是在心里百转千回了万遍。“也都是好心的人,想帮忙的。”她说。那些被他们的故事感动的人,被秋实的琴声打动的人,他们打电话,登门拜访,希望能帮助这一家人,这个孩子,这位母亲:西南民族大学破格录取了他作为进修生,秋实的故事又多次登上了中央电视台,更有无数演艺公司的人过来,愿意包装秋实,请他去演出,帮他出名,甚至赚大钱。
邱娅都不为所动。她想得很清楚:别人可以被你的故事感动一次,两次,但第三次呢?在电视上,她看到过太多身患残疾又有天分的孩子,每一次,人们都给他们掌声,热泪,甚至捐款,但之后却再无下文,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用“孤独症钢琴家”的故事来包装秋实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我们不愿意去赚取别人的同情。”她
静静地说。
但秋实又确实很争气。这边还在民大读书,那边,他就赢取了加拿大多伦多音乐学院的奖学金。一个热情的老师联系了邱娅,请她一定考虑带秋实去加拿大念音乐。“……所有的费用我们都全免,而且,国外这边艺术氛围更浓,对孤独症的患者也有更好的治疗机构。”老师在电话里说。这一次,邱娅真的动心了。她认认真真想了十几天,和家人,朋友,领导商量—让她更加感动的是,所有的人极为支持,并且热心地给她提供各种帮助和方便:帮她筹集路费,给她找到了一个加拿大的工作机会,又提出可以让她停薪留职。
邱娅的心跳了起来。这或许真的就是那个时候了,一个“一步和一生”的时候:只要她愿意辞掉工作,和秋实去加拿大,陪他学音乐,陪他演出,照料他,支持他,或许,他就可以成为一个成功的音乐家……
但是最终,他们没有接受这份邀请。面对着这些热情和善良的面孔,面对着一个比一个更难以拒绝的邀约,邱娅身不由己,又更提醒自己要冷静和思考。她看着二十出头的秋实,长得高大又阳光—世界上的其他人看到他,都说他肯定要成为一个明星;但母亲看到他,却看到儿子骨肉里的疼和痛。
秋实不能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到音乐上,一般人尚且消耗不起,何况他是这样的特殊。邱娅想了很多遍,终于对大洋彼岸的老师说了“不”。在海的那边,或许秋实真的可以学到更好的音乐,接到更多的演出,真的会出名,甚至赚到金山银山—但这些,最终会消耗掉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使得他本来就薄弱的生活能力更加无法得到发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孤独症的症状会随着年龄的增大而加剧,而他就或许真的会成为一个废人,那么,名气有什么用?钱有什么用?正是如此,邱娅做了一个更加重大的决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当初决定不把儿子送到特殊学校去更为重要:那就是不让儿子成为一个孤独症的明星—这决定里不只是母亲的爱,更是母亲的智慧。
“那些都没有什么用,都是外人看着好看的,”她淡淡地笑起来说,“我更愿意秋实是一个普通人,靠自己的劳动,过普通的生活,快乐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她顿了顿,“知足者常乐。”
现在,一周有三天,秋实都在华阳的一所华德福幼儿园工作—每一天,小朋友们一进学校,就伴随着音乐声展开一天的学习,而秋实,就是这些孩子的音乐老师;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乐队,每周固定地和乐队一起排练,演出;又是海星合唱团的一名钢琴师……秋实的生活是前所未有的忙碌而充实—他在家里面进进出出,脸上总是带着笑。
邱娅的生活也自有自己的忙碌,除了地税局的本职工作之外,她参与到孤独症协会的公益中:为了让更多孤独症患者的家庭见到曙光,她忙碌在一次次的组织活动,家长培训和讲座中。除了她自己的儿子秋实,她心里总是挂记着别的孩子,其他的孤独症家庭,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情况和困难,他们应该怎么办,这个群体日渐壮大着,今后又应该怎么办?—脑子里面充满着这样那样的问题,而邱娅也总是格外的奔忙和操心。
“……我们秋实真是很幸运了,”邱娅也会感慨,“走到现在这样,真是不容易,我们这一家人有太多的人帮助,关心了。我常常都对秋实说,要记得人家对我们的好,要感恩,要尽量地去回报这些人,回报社会。”
秋实小学六年级时,新调来了一位快退休的
语文老师。老师了解到秋实的情况,就在班上开了一次班会,教育同学们:“吴秋实虽然有些特殊,但是每一个人都有强有弱,他学习不好,但是弹钢琴弹得多好啊!……你们不可以嘲笑或者欺负他,一定要多关心和帮助他。”她特别把班上的班长调去坐秋实的隔壁,让他多帮助他的学习;放了学,自己就经常陪秋实走回家去,免得有调皮的学生在路上欺负他……
到了六一儿童节的文艺汇演,他们班的节目不是像其他班一样的大合唱,而是吴秋实一个人的独奏表演。那一天是秋实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演出,他站到台上,对着下面密密麻麻的全校同学,那些平时嘲笑过他,欺辱过他,扯着叫他傻子的孩子们,他举起手来,落在电子琴上,第一个音符就响了出来,然后音乐行云流水地欢歌着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那一次的演出,秋实大获成功,而,也正是这位语文老师的这一次苦心安排,全校学生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那一年秋实进步很大,功课更是大有长进,顺利地从小学毕了业—感谢是邱娅唯一可以说的话,而秋实一直到现在都不时会去看望这位恩师。—还有,第一位教他弹钢琴的启蒙老师,艺术学校的各位老师们,西南民大的老师,他们的亲人,朋友,还有同事和领导们……太多了,邱娅说他们要感谢的人怎么也说不完。
因此,她总是热心地投入到孤独症的公益工作里,细细地,耐心地帮助别的家庭;而秋实在幼儿园的工作也让邱娅觉得非常满足:和孩子们在一起,秋实也就是一个比他们大一点点的孩子,他们共同欢笑着,享受着音乐,学习着—二十几年里,邱娅一家人悲痛过,犹豫过,甚至绝望过,但是一点点,一天天地,秋实在母亲的园子里终于成长了一棵大树,他伸展着枝桠,蓬勃了绿意,终于,也可以把自己得到的温暖,关怀,还有爱,倾注出来,送给那些更小的,更需要关心的孩子。“最近他真是忙得很,上个星期就回来了一天。”邱娅说,笑起来,“我觉得我儿子还是长大了,终于长大了。”
母亲心里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有一天可以和儿子一起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找一个房子,有一个园子,和其他孤独症的孩子和家庭在一起,组成一个更大的,更温暖的家—互相理解,互相关怀,互相照顾。
只有这样,母亲才觉得放心;只有这样,她的儿子才不会注定是孤独的;只有这样,就算有一天她不在了,离开了,儿子也还是有一个家。他可以照顾这个家里的其他更小的孩子,也有人可以照顾他……
那不用是一栋很豪华的房子,只要可以遮风挡雨;那也不用是一个很宽阔的园子,只要有几棵树,一片花草——在母亲的梦里,他们可以栖息的园子是自然而祥和的,有天空,有大地,有飞翔的鸟儿和招展的树,在那里,孤独症不是一种残疾,而是生命的一个状态;在那里,更多的忧愁的母亲和她们孤独的孩子们,都可以找到一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