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散文二章
熊育群
旧雪之上新雪正落。站在孤顶子村泥泞的村道上,我寻觅着长白山积雪的山峰。这座火山是东北亚最高峰。天空灰蒙一片,雪和雨交替着疏疏坠落,雪花和雨点都大,雪花无声,雨滴落在柔软的雪上声音也是微弱的,轻过风声。巨大的樟子松、落叶松、白桦、榆树和杨树立起一道道屏障,近若墨线远成墨团,随舒缓起伏的山脉洇成苍茫一色,包绕、围困、淹没,无止无休。从抚松来孤顶子村的山路几十里我都在搜望天空,我已经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孤顶子村在长白山的哪个方位。
四月的抚松空气还是冷的,冷到了人的气管深处。今年气候特别,眼看着春天到了,江河化冻,冰雪消融,天一阴,雨雪把气候又带回了冬天。森林里积雪的树丫上,雪融还没有止住,雪水滴落,积水的洼地一片片,叮咚的响声和一个个圆圈的波纹,让人疑为落雨。抬头看时,却是一阵落雪盖上了枝丫。地上厚积的落叶变成了黑色,浸泡在水里,竟有了沼泽地一样的面貌。
进村的路刚铺上水泥,路面还盖着一层稻草。树林两旁退出的空地,枝条弓出半圆的棚子,蓝色的塑料扎成一条条,就等着盖上低低的成行的棚子。地里栽种的是长白山人参。
邹德男的家就在村口,位于山坡下,家门前一道低低的山沟,几口水塘,水色浑黄,几条冰块像浪一样翘到了水上面,藏在水下的仍是厚厚的冰,我初以为是白石的池。屋是木屋,不用砖瓦,连石头也不用,墙是一根根圆木垒叠,墙角
靠榫咬合,俗称木嗑楞,内外都用黄泥粉平。屋顶上的瓦是木板的,湿湿的与泥土一样都成黑色。烟囱也是木的,一根大树掏空,往墙边一竖,青烟就在树顶缕缕往外冒。院落木条围蔽,院子里高高堆起一堵整整齐齐的劈柴,从黑褐与黄褐的木色可以看出存放的时间。
邹德男被一阵狗吠声惊动,打开了家门。他那颜色鲜艳的夹克衫十分抢眼,他和同样打扮时尚的妻子走到了院子中央。两个小孩在炕上翻滚,做着游戏。我进房的时候,大的羞得趴在炕上,不肯抬头。她还不到上学的年龄。
进村的人都躲不过狗的眼睛,邹德男习惯了在狗吠声中打开房门,他观察来人是不是来孤顶子村旅游的,他家随时可以为游客炒几个菜,遇上留宿者,他家也可临时充当旅店。
孤顶子村外面的人现在都叫它锦江村,它是抚松县古老的村庄,清一色的木屋,在长白山一带已是绝无仅有。只要走进山谷,迎面的山坡上,触目皆是一片明黄色的墙,木瓦雨天黑沉沉,晴天一片灰白,积雪在阴暗的光线里像雾一样笼罩着山坡。春暖花开的时节,积雪的地方山花烂漫,玫瑰、李花、蓝莓开得漫山遍野,香艳灼人双眼。村里不愿外出的姑娘有的就因为迷恋这一个花季,她们躲在木屋里剪纸、绣着十字绣,一个冬天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花期的到来。
邹德男兴奋地招呼来人。深山老林里的生活无疑是寂寞的。到过外面喧嚣世界的人,会觉得寂寞棍棒一样伤人。
邹德男到青岛打过工。选择去山东是因为那片土地对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结,打从记事起,父母、爷爷奶奶就叨念着,说到山东口气里就充满了一股亲昵的味道,夸赞着齐鲁之乡的风物、气候、人文,那就像一种白日梦。
我问邹德男的祖籍,他脱口而出:“我父母是山东人。”其实他的太爷当年闯关东就离开了山东,他们在抚松已经繁衍了几代。问起太爷当年闯关东的情形,他歉意地摇头。那一幕离他太遥远了,就连他父母也说不清了。
邹德男在青岛生活的日子,人在繁华的街道上走,眼前浮现的却是这片有樟子松的树林,而密林深处的人参、灵芝、不老草、山芹菜、榛蘑……夜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这才觉得自己是山东人的想法很幼稚,他思念的是孤顶子山的一草一木,他明白自己只属于长白山。在山东漂泊几年后,他又回到了孤顶子村。
这里有自家暖和的炕,墙上有火红一片的剪纸,屋里有树木的芳香,房屋外面,一座大自然的宝库就环绕在周围:山上活动着东北虎、梅花鹿、黑熊、野猪、紫貂、林蛙;水里游动着红鳟、中华鲟、细鳞鱼;地上生长了最珍贵的人参,还有五味子、红景天、红松籽、天麻、地灵、穿龙骨、贝母、牛毛广、薇菜、猴子腿、刺龙芽、刺五加、元蘑、榆黄蘑、木耳、核桃……邹德男只要走进去就不会空手而归。他不用在人群中讨生活,只要上山,他的生活就不用发愁。采山货成了他安宁生活的保障。
邹德男家里,沙发、电视、不锈钢餐具、瓷砖,山外现代生活的气息这里并不缺乏,而小木屋弥漫的浓浓的家的气息,却是外面世界越来越稀薄的东西,屋子里的温馨仿佛空气能吸进肺腑。
走了一段泥泞的沙土路,一根木烟囱正在往外冒着淡淡青烟。踏上青黑的石板,我从木屋的后面往前院走。狗又狂吠起来,它被链子拴在院落的一角。院子里十几只肥硕的芦花鸡正在觅食。主人已走到院子里来了,狐疑地盯着不速之客的走近。我笑一笑,问可不可以进屋坐坐。主人笑了,朗声说:“可以!”
她六十多岁,上身穿着湖蓝色毛衣,套着一件暗红的碎花夹袄,圆脸、短发,右眼特别明亮,左眼眯成一条缝。一双半透明的塑料雨鞋,颜色
也与毛衣一样,让人想起村口的塑料薄膜。她叫曹佳莲,山东曲阜人,1960年从曲阜到了抚松。那一年她十三岁。
想不到,五十年前还有山东人在往东北走。从清顺治年间山东人开始往东北迁徙,已经三百多年了,山东移民遍布了整个东北。这是一次人类历史上规模罕见的大迁徙。山东、河北、山西、河南北迁的人,冒着被惩罚的危险,进入关外,民国时期,山东每年入关人数达到48万,那时,留在东北的山东人就达到了792万。
人们背井离乡,冒险闯关,不是因为战争,而是灾荒。一道长城,因防范北方的劲敌而筑,现在变成了阻隔关内人北上的障碍。走水路的人从渤海绕过山海关于辽东湾上岸,经陆路的冲着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而来,不知道自己命运怎样。迁徙为朝廷明令禁止,因而被称作闯关东。人烟本就稀疏的东北,满人随着清朝的建立大都进了关内,辽阔的土地荒草遍野。黑土地只要播下玉米、大豆、高粱、水稻的种子,它们就一个劲地疯长。对于饥荒中的人,这情景就是梦境。一条由山东通往东北的路,是一条穷人追求温饱的饥荒之路。曹佳莲来吉林同样是因为饥荒,那三年的饥荒不知多少人被饿死了。
到东北,曹佳莲投奔一个叫左伯英的男人。左伯英那年27岁,他还没有娶上媳妇。民国时,左伯英跟着母亲从山东老家走到了吉林通化的柳河。
“少小离家老大回”,以前是仕途中人、求取功名者才有的感怀,曹佳莲也回过老家曲阜,产生过同样的感慨。她的丈夫去世之后,年老的她渴望归乡,但她老家的地没有了。在曲阜住了一段时间她又回到通化,柳河的地也被人种了。举目无亲的她带着两个儿子往东北方向走,一路走到了抚松,走到了漫江乡的孤顶子山。
那时孤顶子还是一片原始森林,山下一个村寨全都是木头垒筑的房子。最早在这里伐木筑屋的是满人,这木屋便是满族人的木嗑楞。她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这里居住的大都是汉人了,有张、刘、王、左、李等姓的人,他们都来自山东,有当年闯关东者的后裔,也有像她这样后来过来的人。
她开荒开出了十二亩山地,种上了大豆、玉米,后来又学会了种人参。
小儿子长大后回到了山东,他去了威海。东北人像他这样回山东打工、读书、做生意、创业的很多。大儿子陪伴着她,她一身多病需要人照顾。他种地,去勘探队打临工,28岁了仍然没有娶亲。我与曹佳莲聊天的时候,他陪伴左右,忙着端椅、倒水、补白,让人体会着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过的日子。这情形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她婆婆和丈夫的境况。
曹佳莲把丈夫和婆婆的照片一直带在身边。婆婆坐在一条木凳上,全身黑色的棉衣、棉裤、棉鞋、棉帽,脚踝处一块黑布紧锁,使得棉裤变成灯笼裤形。尖尖的棉鞋套着一双裹过的小脚。平和的眼神望向不可知的地方。一双放在大腿上的手,白而修长。照片里全是旧时光和老去的岁月,尘封的历史,退到了连人物都难真实的虚空里了。六十多年前,就是这双小脚牵着年幼的儿子走过了一条漫长的迁徙之路。如今不知她葬身何方。
曹佳莲把小镜框里的照片给我看过后,儿子又把它挂到了窗前的黄泥墙上,背光处只有玻璃的小片白光闪动着。
年过半百的徐明俊是个乐观的人,他很晚才住进孤顶子村。孤顶子村往外搬的人也很多,他们嫌这里偏僻、冷清。徐明俊吹着口哨,从外屋把一摞摞烙好的玉米饼搬到里屋,锅灶就在大堂一角,他一叠一叠从铁锅码到灶台上,往黄灿灿的玉米饼上洒着水。我不明白他为何把食物搬来
搬去。他要我摸一摸洒过水的饼,玉米饼柔软,薄如纸张。再摸锅内的饼,脆而干爽,一碰就碎。原来,要把烙好的饼卷起来,干的可不行。春耕就快到了,这是农忙时节的食物,要带到地头去吃的。玉米饼放一个月也不坏。他要我尝尝,一股浓浓的粮食的芳香,想不到他烙的饼这么香甜!
徐明俊的爷爷当年从山东胶县往东北走,一盏柴油灯,一辆独轮车,几根木棍,几捆行李,他推着独轮车,小脚的妻子走不动路,抱着孩子坐在车上,弟弟在前拉,大的孩子跟在车旁走,白天晚上都不停息地走着,累了路边歇一歇,晚上到了人多的地方睡上一觉。身上带了一个月的干粮,好在二十多天就走到了。
徐明俊是前进村人,六年前他来漫江煤矿挖煤,搬到了孤顶子村。他的叔叔们还住在老地方。他也在孤顶子开垦了一片土地,种玉米和黄豆。
孤顶子村人员来自四面八方,进进出出,杂居于一处,松散得像是一个集镇。它没有传统乡村的稳固和安宁。闯关东打乱了从前的聚族而居。也改变了从前只事耕种、畜牧的局面,除垦荒,还有打猎、贸易、淘金、放山……中国的宗法制度、人伦由此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东北文化不可避免地发生着改变。如流行于东北的二人转,赤裸、粗犷,极喜打情骂俏,它把中原压抑的人性来了一次彻底的颠覆。它自嘲、自虐、不乏幽默的方式并非齐鲁大地的特性,这似乎又与底层、苦难、迁徙有关。
徐明俊离开自己的大家族独自住在深山里,这并不突兀,是自自然然的事。个人独立性在他爷爷闯关东的时候就开始了,宗族的庇佑与束缚已是明日黄花。他是一个淡定又随和的人,见人便熟,棱角分明的脸,修长的身材,透着一股潇洒劲。他与我说笑着,并不停下手里的活计。成堆的饼子码好、包好了。一个女人一路铃铛悦耳的笑声,踏进了他的家门,谁家生了孩子,她来询问送礼的事,顺便唠唠嗑。
屋外雨雪已停。黄昏隰暗,天气阴冷,新雪白亮。长白山那晴日耀眼的雪峰仍然不见影踪。
来孤顶子村,我渴望印证。当年闯关东的悲欢离合,每个人命运的改变,凝聚成一段史实,它改变了一个国家人口的版图,一个地域的历史。也许,找一个最普通的村庄就能找到它的踪迹。然而,个体的命运已经看不见了,也变得不重要了,在逝如云烟的岁月里,只有家族的命运还在延续着。
与主人告别,走出孤顶子村,树枝上融化的雪水仍在滴滴答答往下落着,一座森林都是不绝于耳的雪水声。我感觉到大地的热量正在沿着铁黑的枝干缓慢爬升,春已深入大地与树木的内部。我仍然没有分出东西南北,一条穿行密林中的路领我出山。
清晨,蓝天白云,阳光如瀑。农历三月十六这一天是山神老把头的生日。
北山公园前,一群穿绿衣舞红扇的大妈在锣鼓声里扭起了秧歌。今天是山神老把头节,是抚松人祭山神的日子。一个猪头、两个大馒头、五个苹果、五支香蕉抬了上来,单膝跪地的汉子倒酒祭山神。每年进山采参的人都得先祭山神。
四百年前,一个叫孙良的男人,为救治身患重病的母亲,从山东莱阳只身来到长白山寻挖人参。路上遇到同乡张禄,他们结拜为兄弟,一起进山挖参。不料张禄迷路,孙良在约好的地方不见张禄回来,便又进山去找,死在了山中。他在河边岩石上用血写下:“家住莱阳本姓孙,漂洋
过海来挖参。路上丢了好兄弟,找不到兄弟不甘心。三天吃了个蝲蝲蛄,你说伤心不伤心。家中有人来找我,顺着古河往上寻。再有入山迷路者,我当作为引路神。”
山神老把头就是孙良。他是长白山远近闻名的保护神,专给山里迷路的人引路。采参都得结伙进山,为头的称作老把头。北山上建有把头祠,供着孙良的神像。他是放山挖参人的鼻祖,也是抚松山东人的祖先。他写的血书当地男女老幼都能背诵。
头道松花江一半是冰一半是水,水在上冰在下。江边的北山不高却很挺拔。灰褐、灰白的树枝,焦黄的枯叶,偶尔出现的绿松,密密麻麻,覆满了山坡。最早感受春天的树,我发现了它隐匿的灰白芽苞。山坳里的积雪融化,残雪如玉,隐隐的白光似云母白石。
爬上山上的把头祠,散散淡淡的雨点砸到身上,一阵阴风吹来,雪花漫舞而降,不知什么时候天就阴沉了。
这是一次活生生的造神活动。人们把一头杀好的猪抬上了北山,抬进了把头祠,猪头上扎了红绸。七个手拿木棍的挖参人向着孙良神像庄严朝拜。那扎着红绸的木棍当年闯关东的人手一根,除了防身,荒草萋萋的东北大荒野,开路需要它,赶蛇也要靠它。老把头进山采参也是拄着这样的棍子走进长白山深处。
抚松人一面把孙良当作神灵,一面又把他看作凡人。他们找到山东莱阳市,寻到了孙良的出生地穴坊镇富山村。孙良无后,他们找到了孙氏家族二十八代孙孙全太。孙全太来到把头祠,宣读为孙良写的祭文。莱阳市委宣传部也来人参加祭奠。
风雪搅动了祠院里的高香,烟雾卷进了祠内。扭秧歌的大妈和锣鼓队爬上了北山,风雪里她们捧着人造人参在祠内跳起了舞蹈。唱二人转的在引吭高歌……
当年闯关东的后人,正在演绎着新的历史。他们是这片土地的新主人。
那条出没于荒草间的土路呢?那些络绎于途的人呢?多么浩荡的迁徙啊!人们向着冰雪之地的北方举步,置生死于不顾,毅然就踏上了路途。眼前的场景与他们毫不相干却又息息相连。
穿梭往来于东北大地,我时时惊讶,天苍苍、野茫茫的土地,人们都在说着一个祖籍地——山东。这些年,我走过了吉林查干湖的松原、敦化,黑龙江边的漠河、黑河,嫩江平原的五大连池,牡丹江、绥芬河、雪乡、亚布力;辽河的盘锦……与我相遇的人,问起他们的祖籍地,除了山东还是山东。毫无疑问,山东人成了东北的主体。
一个圣人之乡,一个梁山泊出响马、义和团抗洋人、肝胆义气最旺之地,安土重迁乡土观念这么重,为何就成了背井离乡人数最多的地方?是乡土观念淡化了还是生存更严酷?或者,山东人追求梦想改变现实的愿望更加强烈?又或,其叛逆性其豹胆如当年水浒英雄一样被撩拨起来了?
抚松人参文化研究会的代表朗读着孙良的祭词,风中传来一把粗哑的嗓音:“团结互助”、“不畏艰辛”、“讲究诚信”、“守护自然”、“崇尚美德”……挤满院落的人都在认真地听着、议论着,雪变成雨淋在他们身上,风声压过了喇叭声……
一群脱离了重秩序、讲礼数、尊名节的环境,靠江湖义气和冒险精神闯关的人,与陌生人群相处,还能遵从以前的伦理和道德吗?他们有怎样的人际?孙良关爱他人、珍视情义,他的行为受到推崇,这是新伦理新道德的肇始吧。安定下来的生活需要建构自己的社会秩序。有祖先崇拜传统的人,孙良就成了传说,成了信仰,成了神灵。闯关东者和他们的后人创造出了自己的神,开创
着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历史。
只是,对这片土地,这仿佛是一个断裂的历史。
孙良的塑像立在房内的高台上,鹤发童颜,蓝色的长袍,黄色褂子,红色的披风,色彩艳丽,五官呆板,塑像粗俗、简陋,所有前来烧香跪拜者并不在意。
想起长白山的土著民族,最早的肃慎,最晚的满人,现今30万抚松人,满人不到四千。想起高句丽、渤海国、宁古塔这些出现在古籍里的名字,感觉里空空荡荡,我看不到他们与这片土地的联系了,甚至最古老最原始的神祗也在消失。长白山这座《山海经》里的“不咸山”,仿佛是一座自然的荒山,雄伟而绵延的壮阔山脉,皑皑冰雪的世界,它创世纪的神话,它洪荒世界里的传说,湮没到了岁月的深处。
长白山山巅,火山口陷落的湖面,悬崖峭壁上的黑雾,在飞沙走石的狂风里翻滚而来,茫茫冰雪失踪,不分远近高低……四年前所见的这一幕,只有纯粹的对大自然偶露狰狞的恐惧,长白山神灵的影子在脑海是空无的。
三百多年前,朝廷想到了保住满洲风俗、防止满人汉化。一百多年前,东北仍然是清王朝的封禁地。作为满人的发祥地,朝廷不许汉人踏足。特别是长白山,它是满族的龙兴之地,有他们祖先诞生的神奇传说,任何人都禁止走近。然而,满人的入关,大迁徙的出现,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只是眨眼之间,历史便已改写。从前的历史难以寻觅。旧满洲的风俗已经远去……
如果再往时间深处探寻,已经在这世界绝迹的猛犸象、披毛犀、野牛、野马梦幻一样出现,它们身躯庞大,莽苍的山脉,原始的丛林,猛兽们向着旷野发出了令大地颤抖的吼声……而渔猎者、游牧者在此生息,他们风一样留不下痕迹,生命与历史都被无情的岁月带走。偶尔发现旧石器时代遗迹,人类早已涉足于此,这块土地证明,这里并非一个洪荒无凭的世界。
祭祀已毕,人群开始散去,花花绿绿的衣装在石级上走成一条彩龙。雪又打着旋飘了下来。我走出把头祠,仰面白石一般的天穹,茫茫苍苍,望见的只是树杈上小片的天空,一切似乎都在那厚厚裹藏的云层里,深邃着、虚空着,脑海里的想象也是那么幽深叵测。
一
冬日武汉,这一周全是雾霾重重,四处高楼的城池幢幢复幢幢,长江裹在雾里,只有一片黄色块。在街头,四面楼宇把我比为蝼蚁。然而,即便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我也觉得它飘浮不定,幻影一般不能给我坚固稳定的印象。在我脑子里涌动着不同的图像,有的是我的记忆,有的是我父亲的记忆,有的是别人的,譬如民国十四年的一张照片,一群人齐齐站在船边,等着靠岸,等着走上汉口的码头……这一切都指向同一座城市—武汉。似乎有许多个武汉,在这百年不到
的时光里层叠、虚晃、雾化……正如这幢幢复幢幢的街景。
我经过汉口码头,那幅照片拍摄地,当年那群急欲上岸的人在八十多年前冬天的一个阴天登岸,那时北伐军刚刚攻下武汉两个月。我看到他们长袍马褂,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都挤在长长的船棚下,岸上全副武装的军人排队行着欢迎礼。有向照片外望过来的眼睛。变化像是一个早晨醒来,熟悉的景物全都布景一样更换了。我以八十多年前的目光望过来,只有租界的欧式建筑仍然矗立在沿江大道,那是屋顶竖着一座钟楼的江汉关大楼,它曾在这一双双目光里出现。江汉关是那个兵荒马乱年月的见证者,也是这短短一百年里所有到过汉口的人共同的记忆。我身边车流如水、噪声如瀑,我却感觉自己已经走在了一张老照片里,多少年后的眼光也在看透这一切。只是我抬头所见的摩天高楼可否有幸被我们的后人看到?
父亲是在青少年时期看到武汉的,那时他蹲在一条木船上,木船停靠在汉阳岸边,他从汉江江面向东望见了汉正街。那天他在船上洗一坨肉,阳光在水面跳荡,抬头望汉口时,一条船经过,掀起的浪把他盆里的肉荡掉了。看着肉沉入江里,他急得双手去捞,衣服都打湿了,肉却没有捞到。船主去码头找买家要把船卖掉,要搞公私合营了,私船不卖掉就要归公了。出来很多天,好不容易吃一次肉,他害怕船主责骂,再也无心观赏街景了。
父亲无数次跟我说起这个情景,还在心痛那坨肉,他感激船主对他的宽容。
我站在汉正街口,四周是新修的大马路沿河大道、中山大道、友谊路,汉正街已经是一条很窄很小的街了,满街的批发商店,人流密集。我打通了父亲的电话,手机里反复问他,当年看到的街景是怎样的。父亲并不知道我站在汉正街,他说:“跟长沙一样,砖砌的楼房、青瓦的屋顶,还有木屋,街道上很热闹……长江大桥好气派,桥墩真高!”说着五十多年前的汉口,他拐弯说到长江大桥上去了。的确,我现在能看到那座公路铁路两用大桥。那时它刚刚建成。现在它怎么也不高,相比长江二桥它明显老了,过去年代旧派的桥梁,仍在跑着今天的火车和汽车。父亲如果来武汉,也只有这座桥是他熟悉的。汉正街已不复当年的风貌。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汉口其实早已远去,这里不再有他记忆的样子。
父亲的记忆里,武汉就是一座水中之城。这水中之城并非因为武汉拥有166个湖,他没去看过湖。他生活在洞庭湖边,湖已经熟视无睹了。一切因为他从水上来,从水上见到了武汉。他见到武汉时走了六天六夜的水路。我能理解他的感受,因为在他来武汉二十几年后我也坐船来了,我是从上海来武汉的,三天三夜漂在长江上,我竟然认为世界是属于水的,陆地是浮在水中,被水包围着。
他从汨罗江进入洞庭湖,再从城陵矶入长江,岳阳、洪湖、嘉鱼、簰洲,这些夜泊的码头泊过他的鼾声。汉口与水路与帆船与鸥鸟连在一起。岳阳、洪湖、嘉鱼、簰洲与武汉本没有关系,但在我父亲看来,武汉在它们的后面,要到武汉必须先到这些码头。水天一色跟武汉也没有关系,但汤汤江湖里冒出来的一座城市,正如远方浮起的岸渚,它与水天一色唇齿相依。甚至武汉与船上装着的青瓦、沙石也有了关系,这是父亲去武汉的因由。青瓦在洪湖下货,再装上沙运到汉口。四通八达的水路把千里沃野的物产都归集到一座城池,吞吐之际,万樯如云,货如轮转。
我第一次登上汉口的码头,时间进入了八十年代,那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时代。我从上海坐了轮船来看华中师范大学读书的妹妹,一路都在甲板上画长江的速写。华中师大文学社的尹平是我
没有见过面的诗友,我们一见如故,彼此倾慕对方的才华,在东湖边朗诵诗作,畅谈理想。他要去新疆做一个豪放的边塞派诗人。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像黑暗深处的一团火光。我们的手有力地握在一起。那时的武汉,东湖那么浩荡,树木葱茏,鲜有高楼刺破青天,都是平缓地依偎在地平线上。学府里的碧瓦红楼与林木交映一体,宁静、古朴又庄严。炎热中的市民把竹床搬到街头乘凉,有的光着膀子,说话像压着一根弹簧,声音在口腔里旋转,吐出来却球一样利索干脆。这口味浓烈的西南官话已经染上了武汉人的性情,一如北方的面食到了武汉变成了热干面。话音里闻得到这块土地的气味。这是我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心里喜欢,比起上海话它亲切多了。
数年后,尹平带着新婚的妻子从新疆石河子跑到长沙。他一下火车就先叫的士在长沙跑了一大圈,然后再来找我,见面就谈五十年前的那一场长沙大火。他想看看经过大火的长沙还留下一些什么。
二
去年夏天,一个作家采风团从北京飞抵武汉,汉口停留两天后,沿汉江而上,到达丹江口水库;又由北向南,从湖北西面的武当山、神龙架到了宜昌、三峡大坝,顺着长江走荆州、公安、监利、仙桃再到武汉。十天的时间,我随团一路奔波,目标都在长江和汉江上。
来去都在武汉,在市区转悠也不离水,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人带着我们看汉口的江滩、江汉关、龙王庙;在人工打通的东湖和沙湖上泛舟,这两个湖与长江连成了一体;张之洞当年修筑的长堤有如汉口的一道城墙。我们冲长江而来,一路走的却是陆路,再也不可能像我父亲那样船行江河,现代人不复有那样的时间那样悠闲的生活了,尽管我渴望从水上看到城市出现。我不能理解古云梦泽土地上汪洋的江河,滔滔洪水怎样浮起并摇撼着大地。武汉经常被水围困,1954年的洪水淹没全城,著名的江汉关也被淹了。它被水淹的照片也成了历史图片。人们不断加高着堤坝,直到三峡大坝建成,武汉有了江滩工程,大武汉才觉得高枕无忧了。
这个夏天,我无意间走了屈原第一次流放的路线。那时古云梦泽开始干涸,长江与汉水已经连通,楚国都城郢有一条长江的分支流入汉水,屈原就是从现今汉口的上游进入汉水的。这条叫做“汉”的河,大禹治水的年代就这么叫了,远古时曾叫沔水。那时它流入云梦泽。云梦泽消逝了,它仍在流淌着。在司马迁《史记》里,它与“江”并列。这里的“江”专指长江。这片土地三国时烽火不断,古邑襄阳、樊城都是魏、蜀、吴争霸天下有名的战场。
走在古云梦泽的沧海桑田里,登龟山禹功矶,远眺长江,当年大禹驱龟蛇二将治水、拦腰断山的传说令人遐想。他把天下划作九州,我站立的地方当属第六州荆州。云梦泽那时是云、梦两个大湖。洞庭湖还没有出现。这里是一个水的世界、鸟的世界,众多的河流湖泊汇集。沱水、涔水与汉水相通,是两条大的支流。它们是大禹要治理的河流。沱水、涔水游荡不定,大禹让它们有了自己固定的河道。他定荆州土质为下中,即第八等。赋税却定为上下,即第三等。进贡的物品有羽毛、旄牛尾、象牙、皮革、三色铜,以及椿木、柘木、桧木、柏木,还有粗细磨石、可做箭头的砮石、丹砂,可做箭杆的竹子箘簬和楛木,滤酒用的青茅,彩色布帛,穿珠子用的丝带。可以想见,这里曾经古木参天,还有大象、巨龟。这是四千多年前的山河写照。司马迁在《史记·夏本纪》写大禹时,充满了崇敬的感情,他是把他当作现实中的人物来写的。
时光如江河行地远逝无踪,历史沉淀下文化的根脉。武汉在漫长的历史里,叫过的名字有武昌、却月城、夏口、江夏、汉口。我想象着它的高墙深沟,楚辞浪漫,黄鹤飘逸,烟青色一片的城墙与屋舍,烟火泥土的砖瓦,满眼里皆为荆楚风韵。“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诗中的武汉,风声水影,照得见寥廓的江湖波涌,一部文学史就像长江穿城连湖,洇染上了楚地风味。
三
这个冬季,我在武汉大街小巷穿行,雾霾始终不散。有时坐地铁,有时坐汽车,有时步行,长江上来来往往,我走过武汉长江大桥、长江二桥、二七长江大桥、天兴洲长江大桥、白沙洲长江大桥……武汉之大,我这个来自广州的人也生出了由衷的感叹,它发展太快了!在市区穿梭,早已不辨南北东西。奔腾的长江那么宽阔、雄伟,仿佛也变成了市内的一条江,忘记了它是来自大荒之野。双塔斜拉桥、三塔斜拉桥、双塔悬索桥一座又一座飞越长江,如长虹卧波。被长江、汉江分割为武昌、汉口、汉阳的三镇已紧密连接成了一体,一千多座桥梁让武汉变成了桥都。两江四岸林立的高楼、霓虹灯,让大江大河显得小了、窄了。
当年穿城而过的铁路建成了市内轻轨,悬在空中,循礼门、崇仁路似曾相识的地名变作了站名。轻轨8年前建成通车,地铁开始进入武汉。人们钻进地底昼夜掘进,这片长江冲积平原,除了泥沙、积水还有溶洞、岩石,在土地深处人们读到了江河的历史、大地的历史。复杂的地质却给修地铁出了难题。但这些难题并不能阻拦倔犟的武汉人。他们喜欢把“大武汉”挂在嘴上,大街小巷都能听到人在说“大武汉”,这几乎成了武汉人的一种性格——永不服输。复兴大武汉是城市的决策,他们要做国家中心城市、特大城市。10年前,武汉规划建7条地铁,6年后改为了12条,才过了两年,又一次改规划,改成了33条。城市发展比人梦想的还要快,它像春天的荠菜一样疯长,人口一不小心就超过了一千万!武汉已从一个主城,猛然间增加了6个新区:黄陂、新洲、江夏、汉南、蔡甸、东西湖,它们全都要通地铁。武汉人建地铁把图书馆搬到了地下,建成了“书香地铁”。站站有相互联网的免费自助图书馆。他们把诗歌、美术请进了地铁,把荆楚文化以壁画的形式展示在地下,甚至打造出艺术专列。一座城市的气质和抱负由此可见一斑。
武汉写成了一部大书,这里有多少故事在天天发生着,有多少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化作了一片市声喧嚣。从地下到街道,一扇扇窗、一张张门,它们早已高入云天了,再不是老街那样可以在一瞥之间看清人们脸上的喜怒哀乐。生活的形态转眼间改写,人们直面陌生、新奇、时尚的生活。生活在随着这个时代一路升级。
我开始怀念从前的生活和古老的建筑,我从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寻找着鼓架坡、卓刀泉、南岸嘴、集家嘴、古琴台、晴川阁、古德寺……这些战国、三国以来历史传说的发生地,藏匿着岁月的踪迹,它们日渐变小、变得偏僻、变得冷清,但它们却连接了一座城市的昨天。在租界,如同上海外滩,这里是一部打开的书,一部汉口开埠的历史,当年的天津条约,风云岁月的悲音和曾经“驾乎津门,直逼沪上”的繁华在此遗韵、萦系……细细地体味,慢慢地移步,时空因此恍惚。
武汉身处中国中心地带,却沐浴过欧风美雨,曾经那么国际化。它却是乡土味浓厚的都市,只要走出城市边缘,便是另一番景象,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依然不改。大地上的湖泊与山川不改。汉
江如此清澈,在污染遍野时它保持着自己的洁净。纷纷涌进城来的乡音带来了扑面的土地气息。这是浓郁楚地风味的文化,它个性鲜明,性情敏锐,灵气逼人,丰富的内心里分明有另一个世界。
古德寺就代表了武汉最神秘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个黄昏,偶尔的机缘,我走进一条偏僻小巷,古德寺的出现令人讶异!从来没有哪一座建筑令我如此震惊!我感受到的是扑面而来的东南亚热带的气息,体验的是印度次大陆的风情,还有欧洲大地的风韵—古罗马的结构、希腊神庙的余响,它们奇异地融合在一起,那么完美,那么经典,它可以称得上中国存世的最杰出的建筑。
古德寺建筑为方形、外廊,正中大门是贝叶形拼饰的火焰券门楣,以罗马古典建筑风格的表现手法,分两层向后递收向上,衬托高耸的山墙。这种三角顶的层层叠加手法也是典型的东南亚建筑风格。立面用方柱与哥特式拱券,柱头是爱奥尼式风格,近似基督教教堂。殿顶为平顶,上面建了九座佛塔,采用了西式攒尖亭,尖顶有十字架,中间一座似禅杖。殿顶神像塑的是东方天神,四周砌莲花墩。两侧由狮子、大象、大鹏金翅鸟组成的图案则是印度和缅甸的风格。在渐渐暗去的光影里,我一步一步观赏、品味,每一个拱券、圆窗,每一条曲线,每一根柱子,每一个花饰,都散发着难言的魅力,灵秀中带着神秘,庄严里又有几分亲切,充满幻想却又质地素朴。它为何出现在这里?是哪一个人设计、建造了它?
大门墙壁上,有一幅说明文字的挂图,我粗粗了解到最早来这里修行的一个法师名叫隆希。接着,昌宏法师到此净修,他来的时间是1877年。1901年昌宏法师接任方丈,他开始修建这座圆通宝殿,修了12年后正式峻工。峻工第二年命名为古德寺。
昌宏法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为何参照印度、缅甸的阿难陀寺建筑形式?如此国际化而又成熟得自成一体的建筑透露了武汉曾有过的一段神奇历史,只是这样的历史我无从打捞。印度总理尼赫鲁50多年前曾到古德寺,看到这座印度帕那瓦风格的群塔寺庙他感到十分惊讶。我想,他感到的应该是一种时空错乱。
一座异域风格的建筑,供奉的竟然是丈六金身的释迦牟尼、阿弥陀佛、药师佛,三尊大佛盘坐在八级莲花座上。这种三佛同殿近世亦少。大殿对联写的是:“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环殿供奉的全是菩萨。有意思的是它取名圆通宝殿—一个地道的中国佛殿名字。圆通宝殿前的天王殿同样出人意料,山墙粉白的马头墙,门口一对石狮,大门浮雕式的牌坊,分明是一座徽派民宅,里面供奉的却是弥勒佛和四大天王。
在汉口老街迈步,我还意外地走到了“八七”会址前面,它在闹市区,也如大隐隐于市的高僧一样。而美国海军青年会旧址、江汉饭店、巴公房子、珞珈山街房子……清末民初的一幕幕随它们一一复现,时间在回退,幻影重重。如此厚重的历史积淀,浸泡于其中的武汉如何不层叠、虚晃?!
【散文高地】文学地理
作者简介:熊育群,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副秘书长、文学院院长。1983年同济大学建筑工程系毕业。从事过建筑设计、新闻、出版等工作,曾为《羊城晚报》编辑。系中国作协会员,担任过全国鲁迅文学奖评委。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全国各报刊及选集,曾获冰心文学奖、郭沫若散文随笔奖、全国报纸副刊年赛奖等。已出版诗集《三只眼睛》,散文集《随花而起》《灵地西藏》《罗马的时光游戏》,长篇作品《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摄影散文集《探险西藏》,文艺对话录《一直在奔跑》等多部作品。散文集《路上的祖先》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