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西方语境中的“Masses”理论及启示
罗崇宏
摘要在西方“Masses”是反阶级的,不管是以“完美”为标准还是以“文化”文标准所建构出来的“Masses”理论都把“阶级”抛之脑后。中国19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工农兵”大众时代,我们的“大众”理论带有明显的阶级印痕,大众归入无产阶级革命的主体力量。中西不同的文化语境决定了对于“现代性”的不同诉求,由此导致对“大众”的不同立场和态度。这也是20世纪四十年代形成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大众”理论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Masses大众文化与文明语境工农兵 一、“Masses”的研究 在当代,的研究主要受到威廉斯《 在《》里威廉斯把“ Masses”的现代意定义为“轻蔑”,大体表示消极的受众。包含了“低下的”(low)或“卑下的”(base)意涵。与这些词义相近的词还有很多,像封建社会里常用的plebeian(下层人)、villein(农奴)、boor(粗野的人)等。在16世纪与17世纪用来表达政治上公开的鄙视或恐惧的词,又有一些与Masses意义相近的关键词,像multitude(大众、民众),虽然其意思和the rabble(平民)、the vulgar(庶民)相近,但最常用的还是multitude。与masses相比这个词明显强调“多数”的意涵。并且在现代社会意涵中又有两种可区别的意思。一个用来表达“多头群众”(many headed)或是“乌合之众”(mob):指的是低下的、无知的与不稳定的;另外也可以用来描述上述的人,但被当作正面的社会动力。像用在“群众大会”(mass meetings)与“群众运动”(mass movement)等组合词中时,mass又包含积极活跃的革命传统之内涵。`(④)从这个词的历史流变来看,也不完全都具有消极和贬义。 托尼·本内特(Tony Bennett)在《新》中也梳理过“ Masses”的语义史,大致来说中世纪早期只是做礼拜之义, 17世纪变成了大多数人,到了18世纪则指“丧失个性特征的聚集在一起的一群人”。到了19世纪以后就成为了“社会地位低下的人” `(⑤)。 和威廉斯在《关键词》中的观点相似,Masses在当代所具有的否定的、消极的意义不是古已有之,而是在演变的过程中被赋予的。 威廉斯和本内特的“the Masses”研究不光给我们的“大众”概念史研究提供了理论意义上的范型比较,而且具有方法论的借鉴意义。与“ Masses”意涵流变相似,中国近代以来的“大众”也经历了时“高”时“低”意义变迁,从蒙昧的“民”到精神崇高的“工农兵大众”就是很典型的从“低”到“高”的内涵演绎过程。因此无论是中国的“大众”还是西方的“ Masses”,如果不对时代语境加以限定,我们无法对其内涵进行准确解读。正如蒙克所说“词语的意义可以被更为准确地界定的,而概念则只能被诠释”。`(⑥)还有我前面也提到概念的演变不单单指概念内涵的变异,还包括概念词的变换。“ Masses”也是如此,在西方语境中,Masses的语义域中除了the Masses以外,还有Multitude、Crowd等。因此我们也可以把威廉斯等人的“关键词”研究看作是概念史研究的简版和雏形。 利维斯一生都在攻击他自认为的社会罪恶,他对社会批评的是“技术功利主义”,反对工业化带来的技术哲学和实用哲学,认为这些都是对文化的破坏。并把美国看作现代工业社会的一个缩影,鄙视它伴随机器的开发利用而来的批量生产,这种“大众文明”(Mass civilization)的生产最大特点是:标准化和“水平降低”(levelling down)。`(img)这样以来,利维斯就把他的“大众”(Masses)定位为丧失了文学艺术等精英文化且受现代工业文明“毒害”的群体。在制造“水平降低”(levelling down)的“大众”的各种因素里,电影和广告是重要的媒体因素。尽管电影有很高的艺术创造性,但是利维斯从来就不把它看作艺术。而是认为,“电影是对一种在催眠感受性条件下的廉价情感刺激的投降;而广告只不过是我们的社会机构把应用心理学拿来对我们廉价的反应进行剥削”`(img)。同时,利维斯思想的支持者Q.D.利维斯在《小说与读者大众》里详细讨论了现代媒介制造出了文化品位标准化和平庸化的“大众”。工业化带来的“大众”生活标准化的典型代表就是美国化,它所造就的是一种矫揉造作的、碎片化的“大众”。广告给“大众”带来了简单的乐观却破坏了他们一体化、个性化的生活方式。因此“这种社会类型的生活质量与传统文化特征都无可挽回地丢失了,利维斯宣称要想保存它,本质上上讲文化就是一个替代”`(img)。威廉斯指出,利维斯在《文化与环境》中所体现的怀旧式的有机体思想根源于D.H.劳伦斯。面对工业化带来的标准化和“水平降低”(levelling down),利维斯认为“文化”可以重新夺回没有忧郁、没有欺骗的过去。而这一切的依靠力量自然是“大众”的对立面——少数人。这些具有敏锐艺术洞察力的少数人,能够从过去人类精华中吸取能量,去对抗机器给现代生活环境和生活习惯带来的破坏。更进一步,“利维斯坚持认为他们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我们缺失了什么,并强调我们注意与缺失相关的人类本质的问题”`(img)。然而利维斯似乎并不总是信心满满地对抗“大众”,面对工业化对“文化”的全面进攻,利维斯感到前景暗淡、希望渺茫,因为“标准化的文明正迅速席卷整个世界”`(img)。 ②③④雷蒙·威廉斯(英):《文化与社会的词汇》[M](译者导读)( 》一书的启发,而“《 》一书即是探讨各 在语言演变过程中词义的变化,以及彼此间的相关性、互动性。”`(②)作为威廉斯的代表作《文化与社会》的续篇,《关键词》的词条之间是相互关联(interconnections)的。比如在考察完Masses这个词条之后,威廉斯又在末尾注明“参见Common,Democracy,Popular”。`(③)可见这些关键词并不像词典里的词汇一样孤立的存在,而是延续《文化与社会》中题旨,继续探讨文化与社会的关系,而这些词就是构成其整个理论大厦的相互粘合的砖瓦。并且威廉斯在探讨“ Masses”涵义变化时采用了类似“历史语义学”(historical semantics)的论述方式,认为重要的社会、历史过程都是在语言内部发生的,也即注重“语言”在词义变化中的重要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关键词》的研究已经吸收了20世纪六十年代盛行于欧陆的“概念史”研究理路。
笔者的研究缘起于当代“大众”理论的模糊性,这种模糊性一方面是中西理论的混淆不清,另一个是“大众”这个中文词语用的含混性。同时中国的“大众”理论又吸收了西方的“大众”语义。近代以来西方的“大众”理论发展也纷繁复杂,并且“‘西方’也是一个笼统的范畴,为对之有所限定,现主要选择颇具代表性的英语国家的事例为主要的现象,因为无论masses还是popular的讨论最初即盛行于英国。”①就是说,我们把“Masses”和“Popular”作为两个具有很强内涵包容性的两个概念,由此把西方的“大众”划分为两条理论脉系:“大众”批判理论和“文化主义”的“大众”理论。需要说明的是,作为两个“大众”脉系的“指示器”,我们会把与之近义的词汇分别归入这两个语义群之中,而不单关注这两个词语在不同语境中的语义变化。在此笔者重点探讨西方的“大众”批判理论,从而更清楚地理解中国20世纪四十年代“工农兵大众”成为革命主力军的时代缘由。
在西方语境中“Masses”经历了较为复杂的语义演变过程,到了20世纪以后基本上倾向于否定的意涵。因而近代以来,一般用“ Masses”表征一种被动的贬义的“大众”概念,含有一种否定批判之义。并由此在西方形成了与“Popular”相对的“大众”概念。根据研究方式以及“ Masses”在不同语境中呈现,西方关于“ Masses”的理论阐释又可以分成几种不同类型。现在笔者就以“Masses”或与之近义的词为核心的文本进行此一脉系的理论分析。
二、“文化与文明”传统下的“大众”
有着“文化与文明”传统的人文知识分子,认为19世纪以来英国的工业革命和民主革命“体现了整个社会向机械论与暴力论发展的趋势”。⑦这种认识自然把一批知识分子推上了精英主义的保守立场,于是他们“企图以一种精神的价值来对治这种社会痼疾”。⑧而这种“精神价值”最终被赋予在了“文化”身上,于是“文化”就成了“文明”的对立面,“维多利亚时代时期英国人引以为自豪的‘机械文明’,正是阿诺德所称的‘文化’的敌人。”⑨这样一来文化就成了能够拯救社会的一剂良药。同时“文化”也只能成为“少数精英”才能拥有的专利,而人数众多的“Masses”则只是“文明”的拥有者。可见在阿诺德那里,“大众”(Masses)是一群没有“文化”的人。而较早述说这一“大众”概念的文本则是马修·阿诺德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当然在阿诺德的文本中较少有直接对“Masses”作出评判,我们只是把其著作中的诸如“populace”等词的部分语义归入到“Masses”概念的语义域之中。作为文化保守主义早期倡导者,阿诺德尚无像后来的F.R.利维斯那样清晰的“Masses”概念。不过在他不厌其烦地重复其“完美”(perfection)文化观的同时,还是流露出“阿诺德式” “Masses”观。
可以看到阿诺德的独特的文化定义⑩说明其文化观的核心术语就是“完美”( perfection),它能将天道和神的意旨灌输给所有人,实际上在阿诺德眼里“文化”充当了宗教的功能。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最好的自我”(best self)在国家这个“光明和权威中心”(center of authority and light)去教化“普通的自我”(ordinary self)。对于这种神化文化功能的概说,威廉斯认为“完美是一种‘渐变’(becoming),文化是一个过程,但阿诺德的言论产生的部分效果让人认为它们是已知的绝对”。也就是阿诺德把文化看作是已经定型的能够拯救灵魂的宗教教条,然而“文化能否代替宗教,是很值得怀疑的”。以此种文化观为前提,阿诺德把社会中的三个阶级:贵族阶级、中产阶级和劳工阶级分别称之为野蛮人(Barbarians)、非利士人(Philistines)和群氓(Populace)。他们和“完美”的文化进行对位时,均暴露出各自的缺陷。野蛮人严肃起来重视容易,轻松随意时喜欢寻欢作乐;非利士人一部分喜欢赚钱和舒适的生活,另一部分喜欢毁坏机器和听演讲;而群氓则喜欢喊叫和打砸。威廉斯对这三类人作了很好的总结:贵族阶级的缺点是极力维护现状,不能自由发挥新观念;中产阶级追求外在文明,信仰“机械”和个人成功;至于劳工阶级要么变成市侩,要么堕落与兽性,是黑暗而不是光明的储藏所。可见这三类人的文化都没有达到“完美”的要求,而“真正的优雅和宁静来自古希腊和希腊艺术,从中能感受到令人羡慕的完美理想,——那种宁静来自思想与和谐中的秩序”。这是传统的贵族所具有的“文化”品性。
至此,究竟谁是阿诺德眼中的“Masses”?这也是笔者梳理“大众”概念概念所持的基本思路。就总体而言,阿诺德所批判的三种人中的文化“缺陷”性以及其中的“落后分子”都应该包含在“Masses”概念的语义域之中。因为“在他看来,文化是社会各阶层的共同欠缺:贵族阶级庸俗化了,中产阶级物质化了,劳动阶级遭到了野蛮化的对待”。不过阿诺德似乎更偏向于认为劳工阶级(群氓)中的“庞大部分”,或者说对劳工阶级偏见更多,“如果只有野蛮人和非利士人在随心所欲地行事,这个制度倒也方便实用,但现在群氓也来随心所欲了,那就有点麻烦了,会导致失序状态。”还有很多对于工人阶级的描述:没有受过教育,没有修养;单纯愚昧的民众;生活在底层的民众,难以管理;只维护个人自由,随心所欲地呐喊、胡闹等等。当然对于每一个阶级阿诺德都没有一概而论,劳工阶级也是如此。阿诺德认为劳工阶级中有一部分人勤恳地按章行事,盼望着能与中产阶级一起坐在权势的宝座上。不过这些“生龙活虎”的普通自我(ordinary self)只是劳工阶级中的少数派。而“工人阶级中最后还有个及其庞大的部分,他们粗野,落后,长期半隐藏在贫困和肮脏之中。这些人数众多的‘渣油’我们可以起个很恰当的名字:群氓(Populace)。”这里阿诺德较为集中地描述了他的“Masses”观,他对工人阶级中大部分人持否定和鄙视的态度。“渣油”( residuum)可以理解为“残渣”“人渣”等,在汉语里对人的这种称呼应该是极度的贬斥了。可见这一批人在阿诺德眼里可以说不值一提。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把阿诺德的“群氓”(Populace)纳入“Masses”概念的语义群之中,似乎有些牵强。因为从词根来看,“Populace”和“Popular”的词根很接近;而从词义来看看,其英文释义是“the people who live in a country”,有人民,百姓,大众的意思。因此,就字面意义来说,“Populace”应该是一个中性词。而在阿诺德的文本中则可归入“Masses”概念当中。
不过我们回到阿诺德的著作之中,我们仍然感觉到其“Masses”概念的模糊性。尤其是“阿诺德对于较低阶级或群氓的看法是很难理解的”。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阿诺德分别用了几个近义词来指代劳工阶级,“the level of inferior classes”、“sunken multitudes”、“sunken populace” 、“the poor and struggling masses of our populace”等,它们在文中的意思是:次等阶级、底层的大群苦孩子、底层的贫困人群、贫困的在底层挣扎的劳苦大众。这些语义相近,但在不同的语用中体现了不同的感情色彩:有贬义,有中性义,还有同情的色彩在其中。这体现了阿诺德对工人阶级的复杂矛盾的情感态度:有时他把工人阶级看作是“原始的”“不招人喜欢的”和“缺乏人性的”的人;别的地方他又认为“这个阶级的成员展现出了比其他阶级更宽广、更自由的同情心”;并且阿诺德对于如何教育“大众”(Masses)也很矛盾,他认为“在某个阶段,对于底层阶级教育的主要目标是使他们的和善和人道得到发展”。更难以理解的是他在《主教和哲学家》这篇文章里对待底层阶级的态度,“把知识带给大众(Masses)是一种犯罪”,并认为人类中“大众”不会获得知识和真理。这里的“知识”“真理”可看作是阿诺德所定义的“文化”,因为他认定“文化是通过努力地阅读、观察和思考所达到理性和神的意旨”。“大众”只会造成社会的无政府状态,他们必须被“软化”和“人性化”之后,才有可能达到知识和真理的层面,也即拥有文化。然而同时他又批评道,“许多人会力图将精神食粮给予他们所谓的大众(Masses),他们按照自己所认为的适合大众(Masses)实际情况的方式,来为大众准备和调制精神食粮。普通的流行(Popular)文学就是以这种方式做大众工作的例子。文化不向下去教育次等阶层,也不想利用现成的看法和口号将大众(Masses)争取到自己的那个派别里去”。阿诺德的这段话较为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大众”观:次等阶层。并且这段话里同时出现了“Masses”和“Popular”两个词。显然阿诺德是把“Masses”看作“次等阶级”,是被鄙视和否定的阶级;而“Popular”则是流行的,受欢迎的非贬义词。由此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把阿诺德的“大众”观归入到“Masses”概念的理论脉系之中。
但是阿诺德对“大众”的态度为何表现出如此之多的矛盾呢?我想个中缘由首先在于他总是把“完美”的文化观作为参照物,来审视“大众”的言行的缺陷;其次是上面所提到的“群氓”(Popular)概念。其实在阿诺德那里“群氓”并不等同于“大众”(Masses),他们当中有一小部分“按章行事”的人,虽然也不具有“文化”,但是他们起码不会造成社会的无政府状态。因而阿诺德对这个阶级既有认同又有批判。最后我们可以联系阿诺德写作《文化与无政府状态》的背景,民主化和工业化的发展使得统治阶级的文化无法作为一种被整个社会认可的共同文化,加上宗教的衰落,社会分歧不断。还有最直接的触发事件是发生在1866年的海德公园群众运动,使得阿诺德心有余悸。这种情况下,“阿诺德立场的根本冲突在于他一方面积极主张并支持平等的观念,另一方面又害怕大众,或因大众而紧张不安”。同维多利亚时代的许多自由主义者一样,海德公园的暴动加剧了阿诺德对社会的这种不安情绪,而这种不安所导致的对社会现实的恐惧一直萦绕着阿诺德的生活。从阿诺德关于教育的书写中,我们看到他很赞同对“大众”人之本初的人性化教育。“依据大众的人性化和教化的需要这样的措辞,使得教育转而成为一种主要的工具,这种工具确保能够团结和控制工人阶级”。
总之,阿诺德那里的“大众”(Masses)主要指劳工阶级中一大部分落后分子。不过作为精英主义知识分子,阿诺德似乎并没有把“大众”和精英对立起来,而是以“文化”为标准对贵族阶级、中产阶级和劳工阶级都作了分析,他们都因没有达到“文化”的要求而受到其批判。因而阿诺德是把“文化”和“文明”对立起来。他所推崇的是来自古希腊的贵族文化,而贵族文化不等于精英文化。阿诺德所倡导“完美文化”落脚点是要培育“最好的自我”,因为“有了最好的自我,我们就是集体的、非个人的、和谐的”。他所谓的“文化”与“文明”的对立,也可以说是“文化”与“大众”(Masses)的对立。由此我们说除了劳工阶级以外,贵族阶级庸俗化、中产阶级物质化也含有“大众”(Masses)因子。因此阿诺德在建构他的独特的“大众”理论的同时,也开创了“文化与文明”的传统。而这个传统为后来的F.R.利维斯继续发扬。
F.R.利维斯沿着阿诺德的文化政治学进一步思考想象中的“文化危机”,“思考当今文化为何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与阿诺德不同的是,利维斯更加明了地提出少数人是精英文化的持有者;而在阿诺德那里则是“各个阶级内部的一定数量的异己分子(aliens)”,“他们的指导思想主要不是阶级精神,而是普泛的符合理想的人性精神。”另外在“文化”的实体能指上,利维斯所谓的文化“主要指以文学艺术为核心的‘高雅文化’”;阿诺德则追溯到了古代的希腊文化。可见,尽管二者同属“文化与文明”传统,但由于对“文化”的表述不同,他们对于“大众”的划分也不尽相同。阿诺德把无政府状态下的“群氓”划归“大众”之中。而利维斯则用《大众文明与少数人文化》(Mass Civilization and Minority Culture)这个经典文本的标题,清晰地将“大众”进行分类。那些不具备文学艺术素养的人都被归入“大众”群体之中,因为“在任何时代,具有洞察力的艺术欣赏与文学欣赏都依赖于极少数人”。言外之意,不具备这种文艺欣赏能力的人就属于人数众多的“大众”。显然,利维斯的“大众 ”概念具有极大的笼统性和模糊性。
与阿诺德用阶级对“大众”进行分类不同,利维斯只是笼统地把“大众”设定为“少数人”的对立面。且很少直接描述他所认为的“大众”形象。只是在缅怀少数人所拥有的“文化”的同时,反衬出工业时代的“大众”:一个忧郁的、非有机的、非艺术的、反创造的、标准化的、“水平降低”的群体。倒是Q.D.利维斯《小说与阅读大众》里从阅读的角度对“大众”进行比较直接的阐释。她强调统治阶级和职业阶级的角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有权利的人不代表学术权威和有文化。社会解体在加剧,统治阶级的碎片化渗透到了各个阶级。以前一般公众并不满足于大量低层次的文学和大众出版,现在有教养的生活与普通的生活没有区别,一般阅读公众变得懒散、被动,只是对浅层次的文学有反应,不去接近高质量的小说。而且伊丽莎白时代的人们团结和共享文化的生活,被现代社会中的不同组群的消遣活动摧毁了。综合来看,利维斯夫妇认为过去值得怀念、现代社会所缺失的东西就是“有机共同体”。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中总结出了“有机”的五种涵义,这里应取“整体性”(wholeness)之义。那么与之相对的工业化时代的“大众”则是碎片化的人群。因为利维斯把文化等同于文学和艺术的欣赏,而不是对和谐完美的追求。同时文化也不是实践的过程,而是一个既已存在的客体,从更根本上来说它是少数人的特性。因而他反对文化的社会根源,并认为文化应该独立于经济、技术和社会系统,甚至认为文化应该独立于人民。与阿诺德则赞同所有人都可以拥有文化的观点不同,利维斯明确地宣称文化的精英主义基础,它不是依靠社会才得以繁荣,而是由社会精英的积极合作来维持的,这些社会精英就是有文化的少数人。而强调文化的独立性,尤其是独立于社会,实际上就是想象在一个有机社会里实现一种共享的文化(shared culture)。这种建立在精英主义思想基础上的“共享文化”,与威廉斯建立在“整体生活方式”上的“共同文化”(common culture)有很大区别。“共享文化”实际上是忽视了社会上存在的上层阶级和下层阶级之间的裂缝,而“共同文化”则是建立在生命平等基础上的自由文化,他不否认阶级的存在。但在利维斯那里,“共享文化”模糊了阶级差异性,把文学艺术修养作为划分“大众”(Masses)和文化人的唯一标准。使得他笔下的“大众”成为被一种单一标准整合在一起的无差别的混合体。爱德蒙德·高斯(Gosse,Edmund)在《什么是伟大的诗人》一文中谈到,“到目前为止,在世界的所有地方,没有受过教育或半教育的大众形成了读者群的绝大多数,虽然他们不能且不欣赏自己民族的经典著作,但是满足于接受他们传统的优越感。近来我发现一些迹象,尤其是美国,表明有一群乌合之众反叛我们的文学大师”。和F.R.利维斯看法类似,Q.D.利维斯在《小说与读者公众》里引用这段话来缅怀封建宗法制的衰落,并指出少数人权威受到挑战的严重性。尽管利维斯夫妇的“大众”形象语焉不详,但是这段引文里却从一个侧面勾勒了他们能指中的“大众”肖像:没有受过教育或半受教育的“大众”(Masses)、乌合之众(Mob)等。这种被蔑视的“大众”是由工业革命制造出来的,工业革命把19世纪以来的英国平民根据“文化”的标准进行“压制性”的分类:少数人与大众。一部分人由于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思想和言论,成为了有教养的少数人;而消费商业文化的大多数人则被整合成没有教养的“大众”(Masses)。
三、关于“Masses”理论的启示
工业化在文化建构中充当了一种话语、一种权力。这种权力话语促使前工业化时期的“共同文化”(common culture)土崩瓦解,使有机社群碎片化为不受权威约束的“大众”,他们以沉湎于通俗文学的阅读来“补偿”(compensation)他们“文化”的缺失。
总体来看,在西方“Masses”是反阶级的,不管是以“完美”为标准还是以“文化”文标准所建构出来的“Masses”理论都把“阶级”抛之脑后。而回到中国19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工农兵”大众时代,我们的“大众”理论带有明显的阶级印痕,大众归入无产阶级革命的主体力量。另外西方的“Masses”之所以被划入被否定和批判的群体,原因在于进入19世纪以来西方社会进入了反现性的语境之中,人们有感于工业文明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和文明的倒退,进而向往前工业化时代的“有机社会”,以此来批判被工业文明毒害的“Masses”,这些“Masses”已经成为只有“群性”而没有“个性”的零散而冷漠的原子符号。但是近代以来的中国社会经历了从传统走向现代的阵痛,为了民族独立和富强,中国急需的恰恰是西方所反思的现代性的力量。在激进地走向现代性的过程中,西方所唾弃的“Masses”在中国现代性的语境中自然成为改造社会的依靠力量。由此可知,中西不同的文化语境决定了对于“现代性”的不同诉求,由此导致对“大众”的不同立场和态度。这也是20世纪四十年代形成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大众”理论的根本原因。
注释:
①黄卓越:《黄卓越思想史与批评学论文集》[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2,33页。
Keywords: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刘建基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第4页,第289页,第281~289页。
文章编号中国图书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1671-4741(2015)05-0102-06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多语竞争中中国语言形象建构研究”(14XYY02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中原工学院外语学院讲师,北京语言大学2012级博士研究生)
⑤Tony Bennett. Lawarence Grossberg.Meaghan Morris.ed.New Keywords: A Revisited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 [M].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 207, p.209.
⑥伊安·汉普歇尔-蒙克著:《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M](History of concepts: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 周保巍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8页。
⑦⑧黄卓越:《“文化”的第三种定义》,《中国政法大学学报》[J],2012年第1期,第131页,第 131页。
⑨张宁《文化主义与意识形态幻想——马修·阿诺德诗评和文化批评》[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6页。
〔责任编辑:郭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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