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艳萍
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Thomas Hood,1799-1845)的一生在贫困和疾病中度过,但他不仅创作了充满阳光温情的浪漫诗篇,诙谐的幽默诗作更是他的名片,此外他充满人文主义的公众诗篇《衬衫之歌》、《劳工之歌》、《叹息桥》等让许多英语读者满含眼泪,充满惊叹。他的好友兰姆(Charles Lamb,1775~ 1834)说他是个“多产的天才[1]10”。然而对于他的研究并不多,在国内迄今还没有一篇关于他的论文。
托马斯•胡德的文学生涯起始于当时最著名的文学期刊《伦敦杂志》(London Magazine约翰•司各特(John Scott,1783~1821)创于1820年,1821年约翰死于决斗,胡德成为副主编),结束于《胡德杂志》(Hood Magazine 1844~1845)的编辑任上,勃朗宁( Robert Browning 1812~1889 )、狄更斯(Dickens Charles 1812~1870)等是该刊的投稿人。1827年托马斯•胡德发表他的诗歌集《仲夏仙子的呼吁》(the Plea of Midsummer Fairies,1827 )的时候,“浪漫主义诗潮已趋于沉寂,济慈(John Keats,1795~1821)、雪莱( Percy Shelly 1792 ~1822)和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 相继离世,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也封笔,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也只发表些平淡的诗歌”[3]3。
浪漫主义诗歌注重揭示大自然与精神世界之间的关系,热衷于表达诗人炽烈的情感,诗人往往借景抒怀,表达个人的主观感受,以及追求超尘脱俗的理想境界。胡德早年的创作受浪漫主义诗歌的影响,充满浪漫主义情调。比如,《我记得,我记得》(Iremember, I remember)充分体现了浪漫主义诗人强调的大自然与心灵的交融,着力表现自然景色对内心世界的感染与影响,并以此抒发对大自然复杂的精神感受。二十多岁的胡德以颇似济慈风格的、离奇的浪漫主义抒发情怀, 追忆远逝的充满天真快乐的童年。诗人运用八个“我记得”(I remember),反复低吟浅唱,强调自然来突出文学应偏重于抒发个体的主观感受和情绪:那记忆中晨曦透射的老屋,芬芳灿烂的花朵,高耸茂密的杉树,那秋千荡起的清爽的风,如春燕轻舞般飞扬的心灵…… 应验了华兹华斯的 “所有的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 ”,但这种感情“又是经过在宁静中追忆的”[4]20。
浪漫主义强调感性,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对内心世界进行深入的挖掘。爱情被浪漫主义认为是人最强烈的情感之一,因而爱情便成为浪漫派作家竭力表现的对象。胡德沁人心脾的《玫瑰花开的季节》(Time of Rose)让每个爱着的和曾经爱过的人们充满无限遐想和眷恋。琅琅上口的、民歌形式的浪漫诗行表达了诗人的乐观主义精神和对人生的讴歌和赞美,让读者颇受感染,饱享诗歌带来的美和愉悦。
同样,浪漫主义强调强烈的主观性,即个人感情的自由抒发。和济慈一样,胡德也写了《秋之颂》。济慈的《献给秋》描绘的秋天是大自然所赋予的丰硕累累的收获季节,而胡德的《秋之颂》谈到的则是万物凋零即将步入冬季的秋让他嗅到了衰败、死亡。
在这薄雾的早晨我看到衰老的秋,
无影地站在那里,仿佛死寂聆听着死寂,
因为没有凄凉的鸟儿从荒芜的树林里
对着他空洞的耳膜歌唱。
胡德充分利用浪漫主义提倡的想象,将秋天描绘为“仿佛死寂聆听着死寂”,这一独特的描绘是胡德对晚秋最好的诠释了,达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浪漫色彩由此而生。应了华兹华斯的“赋予日常事物以新鲜的乐趣”[4]21。此外,忧郁感伤的情调也符合了浪漫主义作家的口味。
同样是乡村生活,同样是田间地头,胡德的《露丝》(Ruth)描绘了一个阳光下相似而又绝然不同于华兹华斯笔下《孤独的割麦女》的田间女子,也不同于华兹华斯的同名诗《露丝》中天真的女主角终被遗弃的悲惨结局,胡德笔下的田间女子没有华兹华斯笔下田间女子的落寞,从诗行中读者读到的是一个健康、美丽、热爱生活的农家女子的乐观和愉悦。如果说撩动华兹华斯心弦的是《孤独的割麦女》“绕梁三日而不绝”的甜美歌声,那么打动胡德内心的则是这位农家女甜美、感恩的神情。
她站在齐胸高的玉米地里,
被早晨金色的阳光所环抱
……
就这样她站在草垛里
用最甜美的神情赞颂上帝——
该诗讴歌令人心驰神往的乡村生活、清新可爱的农家少女,颇有浪漫主义文学的温婉和清丽。丰富的想象、生动的语言和新颖的手法充分体现了诗人的浪漫主义情调、乐观主义精神和高雅的审美意识。难怪胡德被称为“浪漫主义最早的和最后一个信徒”[1]9。
虽然胡德的一生都在与贫穷和疾病做斗争,苦难并没有让他丧失活泼生动的性情, 用他的话,“为了生活我必须做一个活泼的胡德”[3]7(I have to be a lively Hood for a livelihood)。在尝试了各种写作风格后,他决定以幽默作家立身扬名。胡德说“搞笑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跳,我必须笑,必须翻滚,必须让语言颠倒地穿越语法”[2]8。幽默诙谐的故事对胡德仿佛俯拾皆是,他寄给出版商的搞笑故事的速度远远快于编辑承认收到其稿件的速度。以写幽默诗著称的胡德被称为“活泼诗人”[5]。
在担任《伦敦杂志》的助理编辑期间(1821~1823年),他结识了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1785~1859)、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 1778~1830)和查尔斯•兰姆。他的第一部著作《大人物之歌》(Odes and Addresses to Great People,1825)是匿名发表的。柯勒律治猜测这风趣的以匿名形式出版的诗歌出自查尔斯•兰姆之手,写信向兰姆表示祝贺:“ ……亲爱的查理,这肯定是你写的……我把它们又读了一遍,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匿名发表此书了……我想(应该谦虚点)除了你和我,谁还能写出这样富有乐感的诗行和混合的诗节呢”[6]Viii?兰姆回信告知柯勒律治自己最近身体欠佳,无诗作问世,而且在信中告知柯勒律治“事实上,这些诗的五分之四是叫胡德的年轻人写的……刚才这位年轻人来我这里了,读了你的赞许,他生病的眼睛立刻闪烁着健康的光芒”[6]X。此时的托马斯•胡德正直26岁,这部匿名诗集是他和自己未来的妻哥约翰•汉密尔顿•雷诺斯(John Hamilton Reynold)合著的。这部诗集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以至于18个月再版3次。
在给兰姆的信中,柯勒律治赞誉的正是胡德频频使用的恰到好处的双关语,“十分之九的双关语都恰到好处,许多非常好,Newsgatory 一词简直绝伦了”[2]21。
譬如《薄情的妮莉•格雷》(Faithless Nelly Gray)第一节:
Ben Battle was a soldier bold,
And used to war's alarms;
But a cannon-ball took off his legs,So he laid down his arms[7]11.
本 • 巴特尔是个勇敢的士兵,
习惯了战场上的警笛声;
但当他的双腿被炮弹砸掉,
他也因此放下了武器(arms此词还有“手臂”
的意思)。
在这节开场白里,诗人胡德即巧用了alarms 和arms 的谐音、韵脚,因用“arms”的 一词多义和“legs”呼应达到幽默的效果。
当失去双腿被安了假肢的本去造访心仪已久的美丽姑娘妮莉•格雷,并向其倾诉爱意时,她开始对他嘲笑,并把他的木腿卸掉(scoff 和take off形成的绝妙韵脚),被拒绝的本只有枉自磋叹:
O false and fickle Nelly Gray!
I know why you refuse:
Though I've no feet, some other man,
Is standing in my shoes.
哦,虚伪薄情的妮莉•格雷!
我知道我因何被拒绝:
尽管我没有双脚,还有其他男人,
可以穿本该我穿的鞋。
诗人将refuse (拒绝)和shoes(鞋)相对应,利用in one’s shoes 这个短语“代替”之意讲明由于自己失去了双脚而被别人替代。此外,false和fickle的头韵也颇为老道。
胡德是一个幽默家,他频频使用饶舌的双关语来产生滑稽、诙谐的效果,他在双关语上具有罕见的天赋,顺手拈来,得心应手。譬如在《不贞的萨利•布朗》(Faithless Sally Brown)中讲述一个名叫本的年轻木匠爱上了一个夫人的侍女萨莉•布朗,一个意外使他离开来自己的爱人,两年后饱经风雨、九死一生的本终于能回来和自己的爱人萨莉•布朗团聚,却发现她已和另一位叫本的人在一起。
I have met many breezes before,
But never such a blow[7]11.
我虽然经历的风暴无数,
但是这样的打击还从没有过。
这节诗里,诗人使用了blow和breeze对仗,一方面有头韵的效果,另一方面利用的 blow(打击、疾风)一词多义表明对于木匠本来说,曾经怎样的风风雨雨(breeze)都可以忍受,此时的现实(被萨莉抛弃)才是最强烈的风blow(打击)。后来,经不起打击的本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
胡德幽默的绝技是双关语,他还自己辩解道:“无论评论家怎么不齿,双重意思就是具有双重的意义”。譬如,在诗歌《真实的故事》(A True Story)中,他这样写道:
The best of friends fall out, and so,
His teeth had done some years ago[8].
最好的朋友们也会争吵(/离去),
正如他多年前的牙齿。
其中的fall out 的双关语(失和、退出)颇有意味。
胡德用诙谐的笔调揭示当时的许多焦点事件,当时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频频发生的盗墓以及将尸体卖给解剖学家的恶性事件,针对此残忍事件,胡德幽默地写道:不要去我的坟头悲泣,不要以为我在那里,那里他们没有剩下,我尸体的任何一微粒。atom(原子,微粒)和anatomie(人体)两个谐音词他顺手拈来达很是幽默 。
萨克雷(Thackeray,1811~1863)这样评价他的诙谐和幽默:在这简单和谦卑里,我们看到的不正是那些感人的东西吗[2]8?
英国资本主义工业和商品经济的高速发展使 19世纪的英国环境遭到极大破坏,英国伦敦成为了雾都。贫富差距加大,社会动荡不安。常年疾病缠身的胡德即将告别人世的几年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当他意识到死亡临近时,他开始改变自己的诗歌风格,脱去诙谐、搞笑的外衣,像狄更斯一样关注公众的疾苦,凭借自己对社会深刻的洞察力,他犀利的笔锋转向了因工业革命引发的社会问题。
胡德时期的英国伦敦和今日中国的许多城市一样,时常笼罩在暗无天日的阴霾中,1844年,胡德用他诗人的笔记录了当时阴霭笼罩下的伦敦 11月份的情形: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早上—没有晌午/没有晨曦—没有黄昏—没有一天中任何一个该有的时辰。
这首诗体现了诗人胡德“比普通人更敏感、更热情、更伤感”[8]343。
胡德的大众诗歌以批判主义的笔调鞭挞社会不公和贫富悬殊,深刻地反应了当时的英国社会现状和时代背景,针对那个时代人对人的残忍率先表达了社会大众的良知和担当。当时伦敦一个在窘困境遇下的寡妇裁缝比德尔夫人(Mrs. Biddell)以在家给雇主缝裤子和衬衫为生,那时普遍通行的是衣料由雇主提供,但裁缝需要给雇主缴纳2镑的押金。由于生活极度贫穷,女裁缝比德尔夫人为了给自己两个饥饿的孩子买食物,典当了她手头正缝制的衣服,这样就欠下了她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比德尔夫人就因此被起诉,住进了监狱。这一真实事件激起了诗人对那些给他人缝制衣物,没有片刻休息却收入低廉(一周七先令)的伦敦女工的深切同情,1843年,他创作了《衬衫之歌》,)对不公的社会表示他的愤懑和抗议。
该诗以缝衣女之口道出了她们的辛酸生活:
“磨破的手指又酸又痛/眼皮沉重,双眸血红,”即便如此,她们也要继续劳作:“钉纽扣时我已睡着/睡梦中的我还在不停地缝。”
这首几经被拒绝最后在 Punch Magazine(创办于 1841年的英国周刊杂志) 上匿名发表的诗篇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它引起了社会对整个工人阶层生活状况的关注,警示世人关于人对人之间的残忍,此诗受到了文学大家诸如狄更斯等的高度称赞,在英国不停地再版,而且风靡欧美。它被改编成流行歌曲,鼓舞社会活动家们为不计其数的一贯勤劳的却生活在凄惨境况下的劳动女工抗争。
《衬衫之歌》开了“社会抗议文学”的先河,被译成多种文字,不仅在英国和美国,而且在德国和俄国,都成为社会抗议诗歌的典范,成为公众诗歌的代表作,被许多社会意识很强的诗人所模仿。《衬衫之歌》也因此成为胡德墓志铭:他吟唱过《衬衫之歌》。(He sang The Song of the Shirt )。
1844年,一位因找不到工作的小伙在愤懑之余写了一封落款为“敌人”的恐吓信扔在了一个草莓园里,信里他这样写着:如果你们不给我们工作干,我们要放火烧了这里的一切,将你们烧死在床上。你们不给年轻人活干,你们想他们会干什么?他们肯定需要干点事情,比如偷盗,干违背你们意愿的事情…… 这位小伙因这封信被指控,可能被判终身流放。
针对许多劳工找不到工作(即便一天一便士的工作也难以找到),想出卖力气却无处可卖而家里有嗷嗷待哺、衣不蔽体的孩子,未付的房租等社会现实,胡德创作了《劳工之歌》(The Lay of the Laborer,1844),对这因“未遂”的威胁而重判——终身流放表示抗议。
胡德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使大众对劳工的生存状况有了基本的认知,促进了更严格的劳工法出台。
1844年当病榻上的诗人胡德从报纸上得知一位未婚先孕的女子在被家里扫地出门的情形下从滑铁卢桥上跳河(泰晤士河)的方式来告别人寰后,他以极大的同情和悲戚创作了《叹息桥》(The Bridge of Sighs 1844))。这首关于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投河自尽的诗谈及到被浸泡在脏水中女子的美、罪,及周围人对她的蔑视。诗人认为无论她曾犯有什么罪孽,这罪孽(未婚先孕,被其家人扫地出门)都已被她凄惨的死洗涮。作者在这首《叹息桥》里提及了人对人的非人性的残忍:
严酷的现实使至高无上的爱远离,
就连天意似乎也敢背离。
除了涉及平民疾苦,还因它新颖的三音节韵脚以及不断变换的韵律格式而出名。(据当时数据,滑铁卢桥是伦敦的自杀者们选择最多的桥,滑铁卢桥也因这首诗而被称为叹息桥)。
在当时,没有其他作家比胡德对下层群体的生存状况更敏感,胡德的人文主义诗歌揭示了英国社会不幸阶层的苦难,这是英国以往诗歌中所罕见的。和狄更斯早期的作品一样,他的诗歌将艺术和社会良知紧密结合起来以表达他的诉求。他以及伊丽莎白•巴瑞特•勃朗宁等在这方面的努力为后来的批评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和伊丽莎白•盖斯凯尔夫人(Elizabeth Gaskell,1810~1865)等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奠定了基石。也正是此类人文关怀的公众诗歌使得胡德的芳名被世界所铭记。萨克雷曾遗憾胡德将太多的智慧花在写幽默诗上(萨克雷在《名利场》走红之前也以写幽默作品为生,他甚至是从胡德身上学到的搞笑技巧)。
胡德的诗歌概括了他那个时代的各种诗歌流派,他介于浪漫主义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之间,却又不属于两者中的任何一种。他娴熟地驾驭各种迥然不同的诗歌气氛的能力是同时代的其他诗人难以企及的。由于其诗歌特色的多样性使得他作为诗人很难被归类,他丰富的诗体及诗格的多样性使他成为“雪莱和丁尼生之间最优秀的诗人”[5]
著名作家萨克雷称之为“一个真正的天才和诗人”[2]44。他如此评价诗人胡德:“他的一生是如此悲情和非凡,这里有勇敢、诚实、忍耐、责任以及对痛苦的挣扎”[5]!
[1] FLINT J. Thomas Hood Selected Poems [M]. Manchester:Carcanet Press,1992:9-10.
[2] BRANDER L. Thomas Hood[M]. London: Longman,Green &Co.LTD,1963:8-44.
[3] REID J C. Thomas Hood[M].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Limited,1963:3-7.
[4] 钱青. 英国十九世纪文学史[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20-21.
[5] Thomas Hood[EB/OL]. Wikipedia. (2015-1-5).http://en.wikipedia.org/wiki/Thomas_Hood.
[6] HOOD T. Humorous Poems[M]. London:Macmillan and Co.Limited,1903:viii-x.
[7] HOOD T. Poems[M]. PoemHunter:Com-the World’s Poetry Archive,2004:11.
[8] 侯维瑞. 英国文学通史[M].上海: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3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