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历史上,从秦汉到清朝早中期,很多思想家都阐发了自己的科学价值思想。对这些科学价值思想进行梳理,有助于深入研究科学价值问题。中国封建社会科学价值思想呈现出天人合一、以道驭技、以人为本和经世致用等特点。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382(2015)04-0062-07
收稿日期:2015-05-20
作者简介:吴恺(1980—),男,湖北云梦人,武汉大学讲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科技理论研究。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历史上,一直有着注重科学价值的传统。从秦汉时期到清朝早中期,不同思想家从不同角度阐发了自己的科学价值思想。中国封建社会时期的科学价值思想,为我们今天研究科学价值问题提供了宝贵的历史资料和重要的理论基础。
一、汉代的科学价值思想
汉武帝重用董仲舒,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董仲舒推阴阳之变,究天人之际,以儒学统筹名、法、道家思想,创立了一个以“三纲五常”为价值观、以“阴阳五行”为世界观的思想体系。在科学价值思想方面,董仲舒提出了“天人合德”理论,主张天、地、人合其德,天道、地道、人道三者合一(即“天道施,地道化,人道义”)。在这个理论的指导下,董仲舒特别注重科学对人的价值,认为发展科学应当“以人为本”。董仲舒认为,“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故统治者在进行政治管理和科学活动时,要考虑民众的利益和需要,要力行“王道”,即“什一而税,教以爱,使以忠,敬长老,亲亲而尊尊,不夺民时。使民不过岁三日,民家给人足。”
至东汉,儒家科学价值思想的理论水平得到进一步提升。特别是东汉唯物主义者王充提出的“人有知学,则有力矣”思想,比英国思想家培根提出的“知识就是力量”理念早了一千多年。王充对科学价值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认为科学知识一旦被人们所掌握,就能成为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的强大力量。王充还提出“气”的思想,认为“气”是一种无形的物质微粒,“气”凝结而成天地,是天地万物的本元。由于“气”是无限的、不生不灭的,故天地也是无限的,不生不灭的。在王充看来,人和自然界都是统一的整体,都是由“气”自然形成的,这有力驳斥了“上天”是造物主的宗教神学观点。王充在肯定自然规律的基础上,指出自然界万物的存在和发展必须遵循其客观规律,故人们在实践中应充分尊重科学知识,这样才能正确发挥科学的价值。比如,在生产活动中不能“拔苗助长”,而应该顺应植物生长的自然之性。王充还强调,人们应该利用自然造福于人类,而不是简单地听命于自然力的支配。
在东汉,道家思想逐渐发展成为道教这种宗教教派,由张道陵创立的“五斗米道”成为中国道教的鼻祖。而道教与科学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如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中的火药,就源于道教的炼丹术。在药物学、化学、医学养生理论等方面,很多道教人士都取得过杰出成就。道教本着“性命双修”的原则,非常注重科学在养生和延年益寿中的价值,这给中国古代科学价值思想注入了浓厚的人文精神。
东汉杰出的科学家张衡,一生创造出无数惊人的科学奇迹,其同时代的崔瑷评论他“天资睿哲,敏而好学,如川之逝,不舍昼夜,道德漫流,文章云浮,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崔瑷《河间相张平子碑》)。张衡的学问不限于“四书五经”,他对天文、地理、气象、历算等也无所不通。张衡“博智求实”的科学精神,集中表现为他对大自然“惊赞”的科学态度。“他承继《天问》的感叹与思的精神,对大自然现象保持一种非功利的‘惊赞’。这种‘惊赞’体现了人类对自然现象的强烈兴趣和仰望,在承认自然现象伟大的基础上,去刻意追求现象的根源。” [1]张衡不仅在文学上继承了楚辞与汉赋的赞颂精神,也在科学研究上表现出敢于超越前人的创新精神。如果说上古时期科学家的主要兴趣在于探索科学真理而不是将理论转化为具体工具的话,张衡则非常注重科学的工具性价值,他是中国古代将科学理论与应用技术相结合的典范。张衡本着这个理念,创造了许多技艺高超、造型独特、构思新颖的科学仪器和艺术精品。其中在科技史上最为驰名的,要数漏水转浑天仪和候风地动仪。漏水转浑天仪以漏壶中的滴水作为原动力,推动浑天仪的转动,以描述天上行星的运动规律。候风地动仪是世界上第一台测定地震方位的地动仪,在此之前,尚未见有用仪器来观测和记录地震的史料记载。张衡一方面积极实现科学的价值,一方面淡泊名利,韬光养晦,体现了一名伟大科学家的高尚人格。张衡才高八斗,但官职低微,有人为他愤愤不平,张衡则写了一篇《应间》以做回应:“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耻禄之不移,而耻智之不博。”这充分说明了他的伟大人格和对科学知识的不懈追求。
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科学价值思想
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民族的迁徙和融合,各地的科学知识进行了广泛交流。这一时期的农学、数学、天文学、医药学、化学、机械学、地学等都有了长足发展 [2]。刘徽著《九章算术注》,提出科学研究的目的不是为了实用,而是为了满足纯粹的理论研究兴趣,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超凡的科学价值思想。刘徽的数学研究不像编纂《九章算术》的前辈张苍、耿寿昌那样具有功利性目的,而是将自己的科学研究升华到一种更高的、超越实际应用的境界,即“为数学而数学”的境界。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刘徽数学理论的大部分内容已经超越了经验事实,形成了抽象理论并经过严密的逻辑证明。另外,古人赋予数学的价值是选拔教师和培养人才,但刘徽看重的是数学“穷纤入微,探测无方”的价值,也即探测未知世界的价值。他说:“且算在六艺,古者以宾兴贤能,教习国子;虽曰九数,其能穷纤入微,探测无方;至于以法相传,亦犹规矩度量可得而共,非特难为也。当今好之者寡,故世虽多通才达学,而未必能综于此耳。”(《九章算术注·序》)刘徽将“九章算术”视为“世术”,而研究它的目的是为了阐发这种学术的优美,即“以阐世术之美”,这体现了他从事数学研究的非功利主义价值观。在刘徽看来,数学的美学价值压倒了其应用价值:“虽天圆穹之象犹曰可度,又况泰山之高与江海之广哉。徽以为今之史籍且略举天地之物,考论厥数,载之于志,以阐世术之美。”(《九章算术注·序》)这种“为科学而科学”的价值观,决定了刘徽对科学的探索只是出于自己的爱好和兴趣,他对科学真理的追求胜过对科学的占有,在科学探索之外别无他求。刘徽非常谦虚地自称为数学的“好之者”,而不是“知之者”,更不是“用之者”。
在科学研究时,刘徽恪守实事求是和与时俱进的学术理念。他在写作整部《九章算术注》时,言必有据,不讲空话,也不相信根据不足的话。在东汉,《九章算术》已被官方奉为经典,刘徽也非常认可此书的价值,因此才主动为之作注。但刘徽并不迷信它,他指出了《九章算术》若干不精确或错误的术文。不仅如此,刘徽还批评了以往《九章算术》的研究者不实事求是、因袭旧说的错误态度:“世传此法,莫肯精核,学者踵古,习其谬失。”(《九章算术注·序》)刘徽反对“踵古(因袭旧说)”,并提出做学问的正确方法是“精核(精严核准)”。与时俱进是刘徽科学价值思想的另一个特点,刘徽通过深入研究,不仅总结、概括、发展了《九章算术》和前人固有的方法,还大力进行开拓创新。《九章算术注》虽是注文,但绝不仅仅是训诂和考据,而是对古人的思想进行“扬弃”,在研究方法上进行创新,以提出新问题,开辟新领域。刘徽创造了很多新的计算方法和证明方法,如圆田新术、弧田新术、开方新术、合盖新术、阳马新术、正负新术、方程新术等。这些新术从新的角度、不同途径和多种方法充实了《九章算术》的原文。在与时俱进思想指导下,刘徽还创造了许多项世界之最:他最早提出分数除法的法则,最早严格定义最小公倍数,最早提出非平方数开方的近似值公式,最早给出负数定义和加减法则,最早给出线性方程组的定义和完整解法,最早创造“重差术”(一种测量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的方法)等。
北魏著名农学家贾思勰,提出了科学发展的目的是为了“益国利民”的价值观。他还主张农业生产要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综合起来考虑,要“顺天时,量地利”,并积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做到“耕锄不以水旱息功”,才能“必获丰年之收”。贾思勰充分肯定了农业学的生产力价值,并指出要发展农业生产,必须既强调物的作用,也重视人的因素。如果违背农作物的耕作规律,则会“任情返道,劳而无获”,这就如同“入泉伐木,登山求鱼,手必虚;迎风散水,逆坂走丸,其势难”(《齐民要术·种谷第三》)。由于贾思勰对科学价值的高度重视,他也有着非常严谨的治学精神。为了编著《齐民要术》,贾思勰费时十几年,广泛引用以前或同时代人所著书籍约157种。在写作过程中,他“爱及歌谣,询之老成,验之行事”,将农业科学知识的总结和探索建立在大量调查、研究和实验的基础上。在《齐民要术》中,多次出现“智如禹汤,不如尝更(即曾经经历)”;“三折臂,始为良医”;“皆余目所亲见,非信传疑”等反映贾思勰注重实践的语句。《齐民要术》引用农谚达30余条,贾思勰不仅使农谚进入了农书的殿堂,也使实验成为检验农学理论是否正确的试金石。
贾思勰大力提倡将先进的科学知识运用于农业生产中,以武装百姓的头脑,并实现生产工具的优化升级,从而提高劳动生产率。这些做法有“敬授民时”“教知牛耕”“教作耧犁”“教之垦辟,岁岁开广”等。贾思勰指出,在农作物耕作过程中,从开垦、选种、播种、耕耘到收割、贮藏、加工等过程,都非常重要。以选种为例,他主张采用“穗选法”,选择颗粒饱满、色泽纯净的种子,这样更有利于种植。总之,《齐民要术》是为了平民百姓的治生之道而总结出来的,它涉及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田地的耕作、种子的保存、瓜果蔬菜和花草树木的栽培方法、牲畜的畜养、做菜辅料的制作等。贾思勰编著《齐民要术》,体现了他对科学价值的高度认同,他希望通过传播和发展科学知识,实现科学“要在安民,富而教之”(《齐民要术·序》)的政治意义。
三、唐宋时期的科学价值思想
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盛世,全国基本统一,社会较为安定,经济和科技也得到长足发展。大运河的开凿、都城长安和东都洛阳的兴建,都体现了当时中国强大的国力。唐朝统治者在政治和经济上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并建立了一整套较完善的法律制度,这对当时的科学发展有着积极的推动作用,也使造船、纺织、造纸、陶瓷等工艺得到了发展。敦煌千佛洞的雕塑和绘画、第一部国家药典唐《新修本草》的编修、张遂领导的大地测量、雕版印刷术和火药的发明,都是唐代科技发展的伟大成果。宋代的科学发展是全方位的,地理学、地质学、医学、冶金学、造船术、纺织术、制瓷术都取得了令人眩目的成就。我国四大发明中的火药、指南针、印刷术在宋代得到完善,并广泛运用于社会各个领域。
科学的发展必然引起科学价值思想的变革,唐代刘禹锡“天人交相胜”与柳宗元“天人不相与”的争论,就是在自然科学发展基础上对天人关系问题的探讨。唐代科学价值思想得到迅速发展的集中体现是,儒家学者对医学和各种工匠技艺进行了归纳整理,在承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根本地位的基础上,也认识到科学的重要价值。唐代的天文、医学、算学、农学四大学科之所以发达,与儒家思想的这种转变有很大关系。这四门学科对儒家实现“仁”“礼”“孝”的价值理想十分重要,如医学可以实现“爱人”的理想,天文、农学和算学可以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随着儒家“三纲五常”价值观向科学领域的渗透,它也逐渐成为中国传统科学活动的指导思想。在“三纲”中,臣要尽“忠”,臣子研究天文、历法等科学,可以帮助皇帝君临天下;子要尽“孝”,子女从事农业生产和医学等活动,可以养亲之身,疗亲之疾,所谓“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孝经·庶人》);妻要尽“节”,要不苟言笑,并专心从事纺织等事情。在“五常”中,儒家重“仁”,从而将科学研究的目的定位于“为民造福”,如“医乃仁术”的价值观等;儒家崇“义”,故将科学价值定位于“重义轻利”;儒家隆“礼”,故在建筑、服饰等方面恪守尊卑等级;儒家尚“智”,故在中国传统科学价值中形成了“崇智求真”的观念;儒家贵“信”,故形成了传统科学价值里“求是”和“诚信”的作风。总之,在唐代的科学活动中,科学家中有很多儒家学者,他们将传统伦理道德运用于科学实践,并将其作为科学活动的指导思想。科学主体选择和吸收传统伦理道德的过程,就是科学主体将传统价值观内化为科学信念和良心的过程。
宋代学者范仲淹是将科学与美德相结合的典范。宋代儒学虽然也倡导心性修养,但其关注的重点不在于个人解脱,而是“自任以天下为重”的社会责任感。作为宋儒的代表,范仲淹最先举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旗帜,为宋代儒者树立了良好的道德典范。范仲淹将儒生从医的目的由“孝亲”发展到“利泽生民,恩及天下”的高度,并提出了“不为良相,即为良医”的科学价值思想。范仲淹虽未成为名医,但从他开始,士阶层行医就不单单是以“孝亲”为出发点,而是提高到“利泽生民”的伦理境界。
数学家李冶充分肯定了数学的价值,认为数学“施之人则最为切务”。数学家秦九韶也认为,数学的价值,“大则可以通神明、顺性命,小则可以经世务、类万物”(《数书九章·序》)。他指出,数术一旦提升,就能进入天道、地道、人道、易道。数学进入人道,于赋税则“取之有度”,于钱谷则“澄源浚流,维其深矣”,于营建则“有国有家,兹焉取则”,于军旅则“先计信重,唯智仁勇”,于市易则“日中而市,万民所资”(《数书九章·序》)。这些论述,体现了宋代数学家对数学“以人为本”和“经世致用”价值的肯定。我国当代数学家吴文俊也说过:“我国古代数学基本上遵循了一条从生产实践中提炼数学问题,经过分析综合,形成概念与方法,并上升到理论阶段,精练成极少数一般性原理,进一步应用于多种多样的不同问题。从问题出发而不是从公理出发,以解决问题而不是以推理论证为主旨,这与西方以欧几里得几何为代表的所谓演绎体系旨趣迥异,途径亦殊。” [3]
“理”的概念在宋代被提出,并成为宋代哲学的最高范畴。理学家程颐、程颢和朱熹等,在建立其哲学体系时,也对科学价值问题做过很深刻的探讨。程颐指出,“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并认为“进修之术”“莫先于正心诚意。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他既强调了“诚敬”的态度在做学问中的重要性,也指出了“格物致知”(即探究事物自然规律)是学问进步的根本。朱熹对《大学》里的“格物致知”作过全新的阐释,认为要做到“格物致知”,必须“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朱子大全·答陈齐仲》),通过“格物”来证明“理”的正确性。朱熹所讲的“格物致知”的治学之道,是符合科学认识的逻辑和次第的。朱熹还特别强调科学知识的道德价值,他说:“《大学》物格、知至处,便是凡圣之关。物未格,知未至,如何杀也是凡人。须是物格、知至,方能循循不已,而入于圣贤之域。”(《朱子语类·卷十五》)他还指出,“须先致知而后涵养”(《朱子语类·卷九》),这也强调了科学知识对于道德涵养的重要价值。
被李约瑟称为“中国科学史上最奇特人物”的沈括,其科学价值思想也在中国文化史上闪烁着光辉。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指出:“技巧器械,大小尺寸,黑黄苍赤,岂能尽出于圣人?百工、群有司、市井田野之人莫不预焉!”可见,他十分重视群众的实践活动对科学发展的价值。在科学研究上,沈括综合运用了调查、观察、实测、实验等多种方法,他还倡导“见简即用,见繁即变,不胶一法”的灵活方式,以对事物“原其理”,“以理推之”,从而发现事物的内在规律。
沈括在长期的科学实践过程中,深知科学研究与知识创新对人类社会发展的重大意义。因此,他在《梦溪笔谈》中列举了大量天文、物理、化学、生物、医药、建筑、农田水利等科学领域的史实和事例,用以说明科学知识的神奇和伟大。《梦溪笔谈》记载了很多地位低贱匠人的发明创造,除了最有名的毕昇发明活版印刷术外,还记载了平民卫朴、河工高超、木工喻皓的丰功伟绩。沈括对科学价值的高度认可,还体现在他孜孜不倦的科研精神上。沈括好学不辍,不耻下问。他广泛调查,“所到之处,莫不询究,或医师,或里巷,或小人,或士大夫,或山林隐者,无不求访”。这种不耻下问的学术精神,使他开阔了视野,得到了许多第一手资料,为科学研究奠定了基础。沈括为了观测北极星的正确位置,一连90个夜晚对着浑仪的窥管观察北极星,并画出三幅图,分别标明前半夜、中半夜、后半夜北极星在天空的位置,最后得出北极星偏离北极三度多的结论。为了绘制《天下郡县图》,沈括更是前后坚持了12年,足迹踏遍中国的大江南北,最终完成了由20幅地图组成的地图集。其图幅之多和内容之详,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罕见的。
四、明代和清代早中期的科学价值思想
在欧洲工业革命之前,我国科技仍处于世界先进水平。明朝初年的郑和七次下西洋,不仅是世界航海史上的壮举,也反映了明朝雄厚的经济实力和较高的科技水平。明末清初,世界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欧洲各国迅速发展起来。16、17世纪以后,由于西方传教士竞相来华,也将西方的科学和文化带到了中国。这一时期,“经世致用”之学更是形成了一股社会思潮,其代表人物有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到了清乾隆以后,我国科学水平就明显落后于西方了,而且由于清政府坚持闭关锁国的政策,这种差距在整个清朝期间逐渐被拉大。
明代和清代早中期也有着非常丰富的科学价值思想,这些思想的最大特点是突出了科学的应用价值。从明朝开始,很多思想家突破了朱熹的“格物穷理”说,提倡走出书斋,开阔视野,重实践,尚实证,以探索自然界的奥秘。如明朝的东林巨擘高攀龙提出,“学问通不得百姓日用,便不是学问”(《高子遗书·卷五》)。他主张研究学问要“有的放矢”,这个“的”(目标)就是指实际应用。明朝的王廷相提倡“知行兼举”,认为“知而能行”才是真知,“知而不能行”等于不知。他说:“讲得一事即行一事,行得一事即知一事,所谓真知矣。”(《与薛君采书》)他还提出,要获得科学知识,应“于实践处用功”。到了明末清初,思想界更出现了一股注重实用的科学价值思潮,如黄宗羲提出的“各人自用得着的方是学问”,顾炎武提出的“经世致用”口号等。这个时期的一大批儒家正统学者,在学习和了解西方科学后,开始重新审视科学的功利价值,批判了抑制科学进步的“道上器下”“奇技淫巧”等观点,如王良提出的“百姓日用即道”、王夫之提出的“无其器则无道”等学说即是。
明代著名科学家宋应星所著的《天工开物》一书,被李约瑟称为中国最伟大的科学典籍。在书名中,“天”指自然界,“工”指人的智慧和技巧,“开”指开发,“物”指有用之物或物质财富。连起来解读,“天工开物”就是指,运用人的智慧和技巧,从自然界开发出有实用价值的器物。《天工开物》中说:“金木受攻而物象曲成,世无利器,即有般锤,安所施其巧哉?”大意是说:各种有用之物蕴藏于自然界中,但它们不能直接为人类所用,必须依靠科学和各种利器,才能使之转化为财富。这充分说明了宋应星对科学价值的深刻认识。宋应星提出了“呈效于日用”的著名观点,认为科学最重要、最根本的价值在于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以满足百姓的日用需要,为百姓谋福利。在《天工开物》一书中,宋应星还详细介绍了各种实用技术的基本原理,如农作物栽培、养蚕、纺织、冶金、铸造、造船、造纸、兵器制作等。宋应星对科学价值的高度认可,也决定了他科学研究时的严谨认真态度。在撰写《天工开物》的过程中,宋应星广泛参考了当时已有的科学文献,如《周礼·考工记》《梓人遗制》《梦溪笔谈》等,并充分吸取了前人的经验和成果。他还十分注重实地考察,重视使用观察和实验等方法来研究问题,凡事“皆须试见而后详之”。因此,宋应星能取得很高的科学成就,能见前人所未见,发前人所未发。他在讲到冶铁所需煤炭时说:“凡炉中炽铁用炭,煤炭居十七,木炭居十三。凡山林无煤之处,锻工先择坚硬条木,烧成火墨(俗名火矢,扬烧不闭穴火),其炎更烈于煤。即用煤炭,也别有铁炭一种,取其火性内攻、焰不虚腾者,与炊炭同形而分类也。”(《天工开物·锤锻》)像这种翔实的记载,在其著作中比比皆是,倘若不深入现场,进行认真的了解和观察,是很难写出这样具体文字的。
明代科学家徐光启,官至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著有《农政全书》《崇祯历书》,并翻译有《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书。受西方价值观的影响,徐光启对中国传统的科学价值思想进行了深刻反思和理性批判。利用数学方法对天体运动进行计算和解释,这种研究方法称为“求其故”,这是西方科学界常用的方法。徐光启在西方科学“求其故”方法的基础上,提出了“革其故”的创新理论:“革者,东西南北,岁月日时,靡非弗格;言法不言革,似法非法也。故者,二仪七政,参差往复,各有所以然之故;言理不言故,似理非理也。”(《简平仪说序》)“革其故”是对中国古代“格物致知”思想的发展。“革其故”进一步强调了科学研究的目的在于探索事物的内在规律,而不仅仅是为了积累知识。徐光启“革其故”的理论,还包含着从简单的经验、数据和事实中得出科学理论的深刻内涵,体现了一种注重实验和实证的精神。为了克服传统经验科学不精确的弱点,他对自己所研究的历法工作,要求做到“一义一法,必深言所以然之故,从源溯流,因枝达干,不止集星历之大成,兼能为万物之根本”(《历书总目表》)。这说明了徐光启在科学研究中,是从精确记录各种现象的数据出发,以归纳出自然界的普遍原理。他还指出,应认真对待科研中的误差,要做到“每遇一差,必寻其所以差之故;每用一法,必论其所以不差之故”(《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在得出科学规律时,徐光启要求“穷源极本,著为明白简易之说,使一目了然”(《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在他看来,科学规律既要深刻,能揭示事物的本质(穷源极本),又要让人容易理解,一目了然,这与我们今天对科学规律“简单性”“自洽性”“可检验性”的基本要求是一致的。
在科学价值思想上,徐光启强调科学价值的发展性,认为科学理论应“今胜于古,后胜于前”。他指出,科学理论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发展,如果“遇有少差,可随时随事依法修改”。他对元代科学家郭守敬也有着中肯的评价:“守敬之法加胜于前多矣,而谓其至竟无差,亦不能也。”郭守敬等人编著的《授时历》,确实超过了前人很多,但如果后人又有更好的历法,大家也可以纠正“守敬之法”。因此,“数百年后见有违离,推明其故,因而测天改宪,此所谓今之法可更于后,后之人必胜于今者也”(《历书总目表》)。徐光启深刻意识到,科学并非一时一地之成果,而是基于世代继承和积累的伟业,科学也“非一人之心思智力”所能成就。他还高度评价了西方历法的先进性,并探究了其中的原因:“西士之精于历,无他谬巧也,千百为辈,传习讲求者三千年,其青于蓝而寒于水者,时时有之,以故言理弥微亦弥著,立法弥详亦弥简。”(《简平仪说序》)这些观点,充分表明了他对科学价值发展性的深刻认识。
清代杰出的科学家方以智,把中国传统科学精神与西方科学观念融合起来,创立了“质测之学”,为中国古代科学的近代转型注入了方法论基础。在科学价值思想上,方以智一方面继承了程朱理学“格物说”所包含的科学精神,主张对自然现象及其规律进行深入研究;另一方面,他突破了传统理学将伦理道德与科学研究相混淆的弊端,将物理学与伦理学区分开来,将“格物”界定为探讨物质世界及其规律的“质测之学”。方以智将世间一切学问划分为三类,即“物理”“宰理”和“至理”。“物理”即“质测之学”,主要研究事物的属性及其运动变化规律,相当于今天的自然科学和应用技术;“宰理”主要研究伦理道德、社会管理和政治学等,相当于今天的社会科学;“至理”主要研究世界上万事万物最根本、最普遍的规律,相当于今天的哲学。他还指出,自然科学是哲学的来源和基础,哲学能指导自然科学的发展。在科学研究方法上,方以智提倡怀疑精神,认为怀疑是科学发展的重要动力,是科学精神的精髓。他还继承和发展了前人的数量化方法,认为自然界是由“度数”构成的,“度数”规定着事物运动变化的方向,科学研究就是力图由“数”达“理”,探究事物的规律。他还提倡归纳与演绎相结合的科研方法,并将其运用于自己的科研实践中。方以智的科学价值思想,还体现出主观能动性的特点,他认为科学认识的机制是“心物交格”,科学认识的最终目的是“以知还物”,即运用所认识的科学规律去改造世界,造福人类。
总之,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科学价值思想与政治制度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中国传统农业文明中,统治阶级为了维护其政权,大力发展实用科学,因而中国古代科学价值思想充满了实用主义色彩。古代数学的发展,主要是为了解决生产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古代天文学对日、月、星辰的观测和研究,也是为了定时、定节气、制订历法,以用于农业、牧业、狩猎和祭祀等方面;中国古代的养生学、医学、病理学、化学等,也是为了人的健康长寿服务的。总体来看,中国封建社会科学价值思想呈现出天人合一、以道驭技、以人为本和经世致用等特点。其中,天人合一是其哲学基础,以道驭技是其理论核心,以人为本是其价值依归,经世致用是其突出特点。虽然中国封建社会的科学价值思想在今天看来,也许显得不太成熟和完善,但这毕竟是我国先祖对科学价值问题研究的初步尝试与探索,它对近代和现代科学价值思想的产生具有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