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江 陈佳丽
话语体系:概念解析与中国命题之反思
■唐海江 陈佳丽
“话语体系”一词具有浓厚的主流意识形态色彩,但又不乏学理开掘的意义。中国国际话语体系的实质,在于为中国模式提供某种道义基础,具有事实、逻辑、价值、表达等层次的概念架构,这也意味着概念自身的张力,如事实转型与体系定型、内在逻辑二元思维、价值观念非中心化、表达意识形态化等。如何处理政治与文化的关系、普遍与特殊的关系、主体与过程的关系等,成为中国建构国际话语体系时必须重点反思的对象。
话语体系;中国;国际传播;正当性
在发展与剧变的进程中,中国吸引了世界的目光。外部世界如何认识中国,中国自身如何叙述其发展道路,获得国际社会的认同,已然成为当下备受关注的议题。就目前实情而言,一方面,西方世界毫不吝啬地流露出对中国发展的惊讶、质疑乃至恐惧之态,误解和偏见似乎难免;与此同时,国内虽对中国模式多有梳理、论证,却往往流于表象,有意无意忽略其内在困境及其症结之所在,因而有待从理论上进一步破题。本文以历史与现实为参照,试图从“话语体系”这一概念的理论解析出发,分析 “话语体系”建构的内部张力,揭示中国国际话语体系建设的关键命题,为此论题提供一些反思性的论述。
尽管“话语体系”一词具有浓厚的主流意识形态色彩,但其学理意义似乎也不容忽视。这一点,从其提出的历史意义而言就值得考究。事实上,对于中国模式的探讨已由来已久。这一点,我们大致可以追溯到传统中国的天下体系。天下概念最初在周朝作为一个政治概念,先后被赋予了道德和文化的意义及想象。正如赵汀阳所指出:“天下世界观暗示了一种中国式的普遍主义。”①传统的天下观与西方世界以竞争为本位的体系截然不同,它认为政治是道德达到的途径,道德是政治的目的,它建基于对道德、礼法的认同之上。如孟子提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观念,进而逐步演化成为以朝贡体系为形式、以儒家文化为内涵的天下话语体系。直至近代,随着天下体系的解体,处于救亡图强的中国,有着多种主义的登场,并有仿效英、德、美、俄的制度设计,但却并未能确立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实践模式供人遵循。
或许可以说,天下体系解体后,国人便开始了新体系的探索过程,包括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历史。这一点,西方学者似乎更为敏感。自1956年社会主义制度在中国基本确立之后,便有西方学者用中国模式来描述中国独特的发展道路,或指代 “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称谓。20世纪60年代,美国《时代周刊》曾多次提及“中国模式”,如用红色的中国模式指代“文化大革命”,②如提及诸多第三世界国家的计划经济制定者不再考虑“中国模式”等。③1978年改革开放继而使中国吸引了西方的目光,国外学者开始深入研究中国模式。80年代至 90年代期间,国外学者多次将中国与苏联改革的模式相比较来加以探讨。
新世纪以来,中国的崛起再次引发西方的关注,国际社会开始从国家发展战略视角来探讨中国模式。2004年“北京共识”提出,中国通过自身的努力已经探索出适合国情的发展模式,将国外中国模式的研究从词意本身深化至意识形态范畴,中国模式成为西方政治、经济学界关注的焦点。在西方语境中,国外学者围绕中国模式是否存在、中国模式的实质如何等问题展开争论。期间,西方利用自身国际话语权的优势,对中国模式进行偏见性乃至歪曲地解读,认为中国模式是“中国特色资本主义模式”“国家资本主义模式”“市场社会主义模式”等,并接连抛出“中国军事威胁论”“中国经济威胁论”“中国政治不确定论”“大国责任论”乃至最近的 “中国崩溃论”等论调,评价中国的发展道路。同时,国际社会对中国模式的认知亦缺乏共识。据中国国家形象全球调查报告2013年统计,18%的国际民众认为中国模式的核心是经济模式,20%的发展中国家认为中国模式是中国取得发展成就的主要原因,15%的发达国家认为中国模式是中央集权模式。④
总体来看,早期西方学者对中国模式并没有达成统一的认识,对其内涵未做深入研究。近期研究则充斥着西方社会对中国模式的震惊、质疑和恐惧情绪,认为中国的崛起模式跳脱了西方的既定框架,呈现非西方化的形态,令人担忧。
国内学者在对中国模式持沉默和观望态度之余,开始了相关论述,研究大致分两个方面。部分国内学者认为,提及“中国模式”时机已经成熟,“中国模式已经呼之欲出,是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 60年成功之路的理论解释”;⑤认为 “无论在经济建设、政治建设还是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等方面,中国都已经形成了比较完整、比较成熟、比较定型的制度”。⑥当然,也有学者倾向于认为,中国模式提及尚早,如“中国模式是国际学术界站在世界经济发展格局的角度,对中国发展道路的一种概括,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外国人的外部印象”。⑦
通过梳理可以发现,当前国内外研究依旧无法明确中国模式的内涵及其本质。其原因,除了西方预设的意识形态偏见和政治目的之外,国内缺乏有效话语体系的建构与表达亦是关键。就其实质而言,在西强我弱的国际话语格局中,中国模式的输出与中国发展的步伐不相匹配,未能清晰地表达中国模式自身的正当性。
正当性,即对权力及其实践的道德证成。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政治正当性的主要特征是为政治秩序找寻被认可的道德基础。⑧从这个概念衍生,中国模式的正当性则代表了这种发展模式的伦理意义。伦理道德意义为其正当性提供证成。如天下体系中,“礼”“仁”构成了传统中国的政治正当性依据,天下话语亦以“仁”“和”为生发。从这一层面而言,“话语体系”与当前流行的研究话题如“国家形象”“舆论战”等有着明显区分。国家形象指国际性媒体通过报道和言论塑造的对中国的评价和印象,这种评价和印象是直观的、无意识的,主要凭借软实力和吸引力来发挥作用,反映国内外公众对国家的认可程度。舆论战是以国家间的交际事件为中心,依托媒介展开话语的较量,赢得国际舆论支持,呈现阵地性、对抗性、事件性等特征。二者均未着意在伦理道德层面表述中国模式的意义。
因此,构建中国国际话语体系,寻求并表达中国模式的道德伦理意义,应是学界开掘的重心所在。中国模式有其独特的历史背景和内涵,它涵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在政治、经济和社会方面的探索。换言之,中国模式能否被国际认可,关键在于提供中国崛起的道义基础。
对“话语体系”概念的解读,不能粗浅地从字面意义理解。前文提及,“话语体系”的功用在于论述中国模式的伦理道德意义。在此关照下,深入剖析它的内在结构及其相互关系,才能准确地把握“话语体系”的内涵。在这里我们可以从四个层次把握“话语体系”这一概念,即事实层次、逻辑层次、价值层次和表达层次。换言之,解析 “话语体系”的内涵,需从中国模式的客观事实入手,从新中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现实出发,运用中国传统文化和思想遗产构建中国崛起的解释学框架,阐发中国模式的正当性,进而获得世界的普遍认同。
1.事实层次
“话语体系”的事实层次指向中国模式客观存在的景象,即我国自成立以来在经济、政治、文化、科技等方面的具体实践,它是“话语体系”的基础,是逻辑层次、价值层次得以建立的本体。回顾历史,话语的变迁与社会历史的变迁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关联。近现代以来,“话语体系”的演变更是折射了中国历史的演变。如在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过程中,以儒家话语为核心的传统话语受到西方话语的冲击和挑战,导致传统话语体系逐渐增添西学元素,提出如“师夷长技以制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等思想。五四运动之后,传统话语体系无法适应时代的发展。基于这场思想解放运动,以“民主”和“科学”为核心的现代化话语走入了中国话语体系。通过传统话语体系向现代化话语体系的演进历程,可以看出,“话语体系”的萌发、形成、转变皆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资源息息相关。当下,我国经过30余年的探索与实践,在社会主义发展道路上已经取得了长足进步,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话语体系也应依据社会的深刻变革和建设实践,与世界进行交流与对话。因此,中国模式的客观事实直接影响话语体系能否被客观建立,话语体系在事实的基础上解释中国模式的现实性和合法性,将实践中的中国道路上升到理论中的中国模式。从这个意义来说,将发展事实作为话语体系的基础,可以体现出话语体现的现实针对性。
2.逻辑层次
逻辑层次是“话语体系”的骨骼。中国话语体系是基于中国道路、中国成功形成的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及其他学术思想,是话语权的实践基础和对解决中国问题的理论表达。⑨那么,作为一种理论表达,它的逻辑需要合乎历史发展规律和现实的情势需要,在历史纵深和现实需要的轨道上确立自身的逻辑关系。
“话语体系”的建构逻辑体现事实性特征。唯物史观认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是社会存在的反映,因此中国崛起的实践的事实,是“话语体系”得以存在的坐标,反映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的发展实力及国际地位,以此为生发,构成话语体系坚实的基础。“话语体系”作为理论的浓缩与凝练,基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之中,表现出其对中国模式的深刻解读。
“话语体系”的建构逻辑体现矛盾性特征。“话语体系”逻辑层次的矛盾不由体系本身决定,而是源自于中国模式的未定过程。作为一种对中国模式的理论表达,“话语体系”应依据中国模式的实践探索不断交替更新,发展完善。如果不能正确地认识实践的发展,实事求是地讲述真实的中国,既包括中国的进步,也不掩盖中国的问题,那么体系建设就会脱离现实,成为空中楼阁。
“话语体系”的建构逻辑体现发展性特征。由于中国模式仍处于发展与完善的过程中,导致“话语体系”是一个发展性的体系。因此,“话语体系”的构建逻辑要把握中国模式的实践与规律,围绕当前多元化思想,统一当前对于中国模式的认识,并基于现实需求,实现体系与实践的互动与发展,将中国模式解释清楚、传播到位,增强我国话语的国际影响力和国际舆论的话语权。
3.价值层次
价值层次是“话语体系”的精髓。社会发展和价值取向与发展理念的形成是同步的。话语形成之后,包含了特定的观念和思想,相应地,话语体系成为社会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的直接体现,关系着国家和民族的文化的有效传承。“话语体系”的价值层次是关于中国模式价值规范的总结和升华,即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既包含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又囊括对社会转型期价值的总结和归纳。
社会发展离不开价值取向的指导作用。我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是我国应对发展变革提出的主流价值观念,它从国家、社会、个人三个层面,浓缩了我国发展模式和发展道路的价值精髓。“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是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建设目标。“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是从社会层面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基本理念的凝练。“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是从个人行为层面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基本理念的概括。
从对“话语体系”各层次的逐层分析可以发现,前三层次的关系是递进深入的,事实层次是价值层次的基础和前提,价值层次是事实层次和逻辑层次的凝练和旨归。正当性的意义在于说出政治秩序的道德来源,那么中国模式则需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引领,为模式的实践提供道义诉说。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统领话语体系,融入中国实践当中,传承我国的优良文化传统,包容世界文明的多样性,说出中国模式的普遍道德意义,有效提升中国话语的传播效果。
4.表达层次
表达是“话语体系”的外在形式与载体。完善载体与表达是建构“话语体系”的重要内容。说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需要借助多渠道的传播平台和有效的话语方式,使“话语体系”更具吸引力和信服力,完成“话语体系”从理论表达层面向现实层面的转化。事实层次是“话语体系”建构的土壤,价值层次是“话语体系”影响力的体现,表达层次则将“话语体系”的逻辑、价值与现实对接。具体说来,讲述中国故事的过程中,中国话语要进行有效传播,不仅要使话语符合我国国情,让我国人民接受,还要顺应世界文化的发展,使世界其他国家了解、接受和认同。立足于中国传统道德意义,找到与西方国际传播契合的表达方式,中国话语才能更好地被国际社会理解和接受。
多渠道的传播平台不仅包括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以及《人民日报》为主导的大众传媒,还包括官方主办的活动与组织、国际性会议、孔子学院、跨国非政府组织所举办的活动,以及具有非政府性质的海外活动与跨国机构、国际智库之间的交流等。通过建立政府、媒体、智库以及民间机构的多渠道平台,向国际社会全方位地发出中国声音,形成联动效应,提升国家的话语权。有效的话语方式则包括通过文化诉说、软化政治话语、营造话语效应、增强传播效果、形成中国化的叙事。
“话语体系”所涉及的四个层次相辅相成,互为一体。以立足中国模式的理论解释为内在逻辑,根植于中国发展事实的经验与问题,向世界阐释中国崛起的发展过程、未来趋势,说明道路与制度的合法性和独特性。它以基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表达,按照普及性原则,吸收融合多元文化来进行中国叙事,并通过自身的平台渠道,把中国制度、中国理论的正确性和独特性讲清楚。
正因为“话语体系”这一概念包含多层次的概念,其内部要和谐贯通,往往非常困难。如何从事实上升到逻辑,进而提升为一种价值,并由此得以表达,涉及非常复杂的环节和过程,其中必然会存在诸多矛盾和张力,需要加以化解。具体而言,可以发现有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1.实践转型与话语体系定型之间的张力
对于发展中的中国模式而言,既有成绩,又存在问题,它的发展体现了确定性和开放性的统一。确定性指中国模式的内容是明确的,它包括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社会制度和道路实践。开放性指中国模式具有实践性、时代性和创新性。因此,国际话语体系作为一种理论表达,它的内容应随着中国实践的变化而变化,这与话语体系定型发生了冲突。中国的社会转型使得目前对于话语体系的概念缺乏共识。关于话语体系的观点,梳理过后,有以下几种说法。如“主题”和“理念”说,“任何理论都会根据自身主题和理论构建出某种话语体系”;⑩如“载体”和 “象征”说,“话语体系不仅是话语权的展现载体,也是国家软实力的外化象征,更是国家形象、实力和发展道路的折射与缩影”;(11)如 “系统”说,“中国话语的主体是由中国特色的经济发展模式、社会文化观及其核心价值体系、国际政治观等根本性的理念,在理论层面共同构成的有机系统”。(12)因此,转型与定型之间的张力,存在于国际话语体系建构之中。两者之间的拉锯,成为国际话语体系建设需正视的问题之一。当然,也正是源于两者之间对立统一的关系,使国际话语体系对中国模式实践的描述和总结无限接近,国际话语体系的发展延承了中国模式事实的内容,同时,体系本身又根据新的实践来充实自己。
2.中西、内外二元逻辑思维的张力
国际话语体系旨在在国际范围内解释中国的变化,以中国模式的实践为基础,为国际社会认识中国模式提供认知范式与合理的说明。目前,中国模式仍未定型,在国际、国内存在诸多争论,导致了国际话语体系逻辑层面的张力。首先,中西话语之间存在中国模式有无的论争,德国中国问题研究者托马斯·海贝勒认为,“中国正处于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期,因此,所谓的中国模式并不存在。”(13)美国学者德里克认为,“在解决中国问题之前谈论中国模式为时过早,更不用提作为社会主义社会的模式。”(14)另一方面,国内大多数学者均认为,中国模式是客观存在的。其次,当学者进一步谈及中国模式之时,国内外学者切入的角度是不同的。大部分国外学者刻意强调中国模式的经济属性,忽略其政治属性。郑永年提及,西方学者都会回避中国的政治模式,而仅仅把中国模式局限于中国经济上的成功。(15)反观事实,从中国模式的实践来看,中国经济模式与政治模式是密不可分的。在世界话语场域中,中国国际话语体系如何向国内和国外有针对性地解释中国崛起的事实,化解中西、内外的逻辑张力,处理好国内与国际两个话语场域的关系,亦是亟须解决的问题。
3.传统政治话语与现代政治话语之间的张力
核心价值观是“社会判断人们行为的最终是非标准,是一个社会的终极信念”(16)。核心价值理念处于话语体系的中心,是话语体系的精髓。对于体系而言,它的具体理论会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生相应的变化,作为中心的价值理念却不会随着事实的发展而轻易改变。在传统政治话语中,儒教为国内秩序和对外秩序提供了合法性解释。几千年的历史发展中,中国以“仁”为核心,来发展传统中国的“天下”话语,并开展对外关系。尔后西学东渐之势下,西方的话语才逐渐取代传统话语,进而导致目前话语体系核心价值之间的摩擦。郑永年指出:“在中国,西方社会科学的传播过程与西方政治价值与观念的传播过程是重叠的,中国学者预备引进在西方发展起来的社会科学概念和理论以解释中国的社会现象。”(17)郑永年的总结反映了当前学界的现状。在社会科学领域,大量西方论著涌入中国,被中国相关学者不加批判地加以运用,如自由经济、私有产权、实用主义、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等概念。实际上,脱离了具体的历史情境和发展实践,这些舶来的理论无法解释中国模式。从中国模式的实践来看,它既汲取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观念,如“选贤任能”的政治传统和“民心向背”的治国理念,也包含探索新型民主的内容,体现现代政治话语,如“改革经验主义道路”和“发挥人民的首创精神”。但总体来看,国际话语体系呈现非中心化状态,缺乏核心价值的凝练。正如费正清所见,“中国人倾向于认为他们的外交关系是对外表达那些与展现在国家和社会内部相同的社会和政治秩序的原则。”(18)厘清传统政治话语与现代政治话语对核心价值的影响之后,应意识到如何在传统政治话语与现代政治话语价值核心的张力中制衡,形成中国模式的核心理念,是国际话语体系价值层次建构的问题所在。构建国际话语体系之于价值层次,既要有基于中国历史的观察,使话语以中国内涵为主,又要使话语能够为西方交流与认可,方成为国际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
4.意识形态表达与伦理道德表达的张力
关于意识形态的研究是批评话语分析关注的焦点。20世纪80年代,话语批评分析着眼于揭示隐藏于话语与社会的关系之中的意识形态,并将其运用于权力斗争。意识形态可以理解为对事物的理解、认知以及事物的感官思想,是观点、思想、价值观的总和,并代表一定社会群体利益。意识形态中利益的趋向,也随之体现在话语的表达上,宣传强化利益集团的主张。在当前世界格局中,我国与西方世界分属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冷战结束之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在全球推广“普世价值”,并以其核心价值观作为美国政治政策的合法性基调,将美国全球战略掩盖在“普世价值”所谓的“道义”之下。在西方编织的道义外衣下,我国对外传播策略中生硬地使用意识形态的言说和内容将毫不意外地遭到西方价值观的排斥和反感,导致我国话语体系不被接受。由此可见,意识形态表达与伦理道德表达之间的张力是国际话语体系建设面临的又一症结。传统文化讲求的是伦理道德上的延承,意识形态则代表了一定阶级的利益。如何制衡意识形态表达与伦理道德之间的张力,关系到国际话语体系能否系统地、总体地说出中国模式的正当性与合法性。在国际话语体系的表达层次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优良传统,构成话语体系与西方价值观念不同的话语特质,通过中国本土话语的伦理道德性让西方世界理解和接受中国的崛起,是话语体系表达层次需努力的方向。
有关“话语体系”内部张力的分析,为理解中国国际话语体系的关键命题提供了明确的思路。如何有效均衡话语体系内部在事实、逻辑、价值与表达层次上的张力,妥善处理传统与现代、中国化与西方化、自我与他我以及国内与国际方面的矛盾,成为当前理解和反思中国国际话语体系的关键所在。
1.政治与文化
意识形态表达与伦理道德表达之间的张力,使得我国话语的国际传播力不强,可读性不高,表达往往政治化、宣传化、简单化,惯用政治口号和大量政治术语,不仅没有引起西方的好感,反而造成其对中国话语的不信任和排斥,这是意识形态对话语表达最显著的影响。政治化、概念化、理论化表达方式成为国际话语体系建设的短板。当然,这种政治化、宣传化的表达是有历史原因的。如,由于传统的意识形态话语源于阶级冲突和制度对抗,以致长时间内中国话语带有浓重的意识形态色彩。同时,我国对外传播渠道单一,虽然建立了媒体平台加速谋求中国的国际话语权,但由于中国媒体双重属性的烙印,其在国际舆论导向中的作用不甚明显,这势必影响中国对外话语权的影响力。
文化与意识形态之间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处理好文化与政治的关系,化政治为文化,才能有效加强中国话语的传播力和影响力。中华文明延承五千年,具有独特的价值理念和文化内涵。国际话语体系建构,要重新塑造中国文化在国际舆论中的主体地位,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的积淀与社会主义新文化的话语表达,经由文化认同来获得发展模式的认同。
在具体构建过程中,将刚性的国内政治话语转变成柔性的文化语言,能够有效化解文化与政治间的张力,推进中国模式的有效阐释。从文化方面提炼核心概念,诠释中国话语的活力。以去政治化表达方式为切入点讲述中国话语,利用文明的力量增强我国外宣工作的影响力和感召力,引发国际社会的认同和共鸣,参与全球话语体系建构。习近平总书记在多次讲话中提及中华民族悠远的传统文化。2014年APEC会议上,习近平引用“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的典故作为选择水立方作为迎宴会主会场的解释,汲取了传统文化中的治国智慧,表明了中国柔性外交的态度。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发表演讲中提到“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在2014年7月17日金砖国家第六次峰会上提出了“坚定不移提高道义感召力”的方针,号召金砖国家联合起来,主持公道,弘扬正义,放大在国际事务中的“正能量”。(19)李克强总理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巧妙地将“滑雪”技巧来类比中国经济发展的 “新常态”。国家领导人在对外交流时对传统文化的注重以及话语软着陆的运用,使中国话语具备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增加了对外传播的影响力。在中国模式不断发展与完善的过程中,社会不可避免地经历着变革与调整,面临着国内和国际舆论场的激烈碰撞。将政治话语化为文化语言,化解两个舆论场的交锋,正是国际话语体系建设的关键命题之一。
2.特殊与普遍
处理好传统政治话语和现代政治话语之间的张力,不仅需要柔化表达方式,还应进一步从历史脉络来建构国际话语体系的价值核心,使话语体系具备道德信服的力量。从当前国际舆论环境来看,国际话语体系要建构明确的核心价值观,需要处理好特殊与普遍的关系。一方面,源于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并不是要排除、取代西方价值,而是要在国际价值体系中树立中国价值体系的一席之地。另一方面,更进一步地道出中国价值与世界价值的普遍联系,以中国价值的普遍性为中国模式提供道德证成。
寻求话语的交流,做到普遍与特殊的统一,可以结合中国特殊的发展历程,从具体的社会历史来解释价值取向。目前,支撑中国改革成功实践的中国现代化话语体系建构时间很短,至今仍处于不断完善的过程中,西方的话语强权和中国话语弱权的不平衡将不断困扰中国的国际发声。如关于民主与专制的话语,西方以及很多国内研究者脱离了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来看待中国的政治体制,仅仅局限于已有的西方思维定式,按照西方的理念来质疑中国政权的合法性来源。以我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发生的“占领中环”非法集会事件为例。在西方舆论中,“占中”事件是“颜色革命”在香港的复制。美联社以“雨伞革命在香港扩散”为题加以报道;《时代》周刊亚洲版将“占中”称之为“雨伞革命”作为杂志封面;英国《金融时报》以《雨伞革命让人质疑“一国两制”》对“占中”进行报道;《华尔街日报》以《香港民主觉醒》为题,称香港人“现在终于明白只有争取,才有机会得到民主”。此外,以“民主”和“自由”为核心的“普世价值”为西方的全球战略提供了政治的正确性与合法性,引发全球文化价值观的渗透。
综观西方对于香港“占中”舆论的攻势,不难发现,西方舆论将本国利益的最大化作为国际舆论的出发点,暴露了其狭隘的价值取向。中国价值体系中早已蕴含适用于全世界的普遍的价值体系。如《论语》中“不患寡而患不均”“政者,正也”的观点,《汉书》中 “天地之性人为贵”“天下观念”等,这些观念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的政治秩序。任何问题包括对中国发展的质疑、评判、争论,都可以加以讨论。以中国的普遍主义天下观点为例。赵汀阳认为,“和”能够维护差异性和多样性,有效地解决冲突问题。“中国的普遍主义是一种兼容普遍主义”,(20)强调共存。中国近 30年来的快速进步,得益于思想的解放和门户的开放,引进了先进的观念和技术。这种共存的观念与西方的策略是截然不同的。西方推行的普世价值观着眼于去除差异性,以西方的意识形态统一世界,达到世界的“同”。因此,西方世界对中国的崛起反应激烈,希望通过“自由”“民主”等普世话语的推行使中国西方化。
因此,抓住中国价值与世界价值之间的联系,化特殊为普遍,是国际话语体系加强体系建构的关键方向。源于中国价值理念与发展实践的话语,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中心的话语,可以从价值建构层次更有力地提升中国模式的合法性,在国际格局中突出中国话语的独特性,强化中国价值,在全球话语体系重构中发挥自己的作用。
3.结构与过程
伴随中国崛起,中国国际话语将影响国际政治经济文化秩序。国际话语体系建设基于中国模式事实,它不是封闭的,是随着事实发展而不断变化的体系。而“体系”本身指同类事物按照一定秩序和联系组合而成的整体,有着确定的准则。因此,实践转型与话语定型是国际话语体系不可回避的张力。处理好主体与过程的关系,做好体系结构与实践开放的统一,成为国际话语体系建设的关键理念。从国际话语体系系统结构出发,根据社会变革与调整来建构体系,才能在国际与国内两个话语场域有效讲好中国故事。
构建国际话语体系具备广泛的包容性和开放性。其一,国际话语体系反映的实践是开放的,从事实、逻辑、价值和表达层面创新出根植于中国实践的话语体系。这个体系始终与中国发展同步,以中国实践为根本依据,向世界解释中国的发展,回应国际对中国的质疑和评判。其二,国际话语体系延承的思想是开放的。思想的宽容,使得话语体系蕴含的价值是包容的。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价值观和道德观具有历史性,不能凌驾于历史和民族的差别之上。从历史发展来看,作为话语体系的价值核心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包容了多样社会价值,也融通了西方价值。何光沪将普世价值与中华文化相结合,从三个层面提出了普世价值的含义,认为最低层次的普世价值包括“和平、公平、诚信、友善”,精神层次的普世价值包括“自由、平等、人权、正义”,宇宙层次的普世价值包括“天下一家、众生平等、万物一体、敬天爱人”的内容。(21)这些内涵恰好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谋而合。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融入国际话语体系建构的全过程和各领域,能使中国话语有效融入世界潮流,说好中国话语,才能增强话语的价值诉求。通过话语体系承载和传播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倡导“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价值观念,凝聚社会思潮,形成中国话语的力量。
西方话语的霸权囹圄之中,国际话语体系应开放地讲述中国故事,在提炼中国模式的基础上,让世界了解和认同中国模式,把中国制度、中国理论的正确性和独特性讲清楚。国际话语体系建设应基于传统文化开放性,将体系结构建设与中国实践相结合。中国话语既要与国际接轨,又要以一种源于传统又敢于创新的思维方式,来突出当今中国表达的特殊性和独立性。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建设 “新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战略构想,即“一带一路”。“一带一路”倡导合作发展的理念和倡议,旨在以古代连接亚欧的“丝绸之路”为纽带,共同打造政治互信、经济融合、文化包容的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和责任共同体。“一带一路”的构想既包含了古丝绸之路开放包容的精髓,又创新了当前全球化的内涵,正是中国发展战略开放性的体现。构建国际话语体系,用开放的姿态向世界全面讲述中国模式,能够积极引导国际舆论,使中国模式具有普遍意义,用事实说出中国模式的合理性。
总而言之,建构中国国际话语体系有利于拓展以往对外传播策略的思路,它将从道德伦理层面系统地阐述中国模式的正当性,增强中国国际话语的感召力和公信力。从事实层次、逻辑层次、价值层次、表达层次理清国际话语体系的内涵,制衡由概念产生的内部张力,从历史脉络、文化价值及体系的开放性来加强构建,成为当下国际话语体系建设的关键命题。完整地理解和阐释中国国际话语体系,有助于为实现中华民族的复兴之路营造良好的国际舆论环境,提高国家的文化软实力。同时,超越意识形态话语的束缚,将话语回归至道德伦理本身,应成为我国国际话语体系建设的目标和方向。
(本文系华中科技大学自主创新基金项目“中国国际话语体系建设构的核心命题”〔项目编号:2015AB018〕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20) 赵汀阳:《天下体系的现代启示》,《文化纵横》,2010年第3期。
②Lock on the Door.Time.1967,89(21):38.
③China’s Two Decades of Communism.Time.1969,94(14):32.
④ 中国外文局对外传播研究中心课题组:《中国国家形象全球调查报告2013》,《对外传播》,2014年第1期。
⑤ 玛雅:《道路自信中国为什么能人类史上大国兴盛崭新模式》,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250页。
⑥ 程恩富、辛向阳:《如何理解 “中国模式”》,《人民日报》,2010年9月15日,第7版。
⑦ 陈忠升:《自然有之,不必求之—也谈对 “中国模式”的一点思考》,《人民论坛》,2008年第24期。
⑧ Jurgen Habermas.“Legitimation Problems in the Modern State”in Communication and Evolution of Society,trans.Thomas McCarthy,Beacon Press.1979.
⑨ 韩庆祥:《中国话语权的五个基本层次》,《湖北日报》,2014年6月17日,第10版。
⑩ 唐爱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话语体系转换》,《学习时报》,2014年7月14日,第3版。
(11) 《话语体系的中国之问》,《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2年第11期。
(12) 陈世峰、刘新庚:《全球话语体系:国际格局与中国方位》,《湖湘论坛》,2014年第4期。
(13)[德]托马斯·海贝勒:《中国模式若干问题研究》,《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5年5期。
(14)[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模式理念:一个批判性分析》,朱贵昌译,《国外理论动态》,2011年第7期。
(15) 郑永年:《国际发展格局中的中国模式》,《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5期。
(16) 玛雅:《中国文化自信与普世话语构建-专访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祝东力》,《决策与信息》,2015年第1期。
(17) 郑永年:《中国国家间关系的构建:从“天下”到国际秩序》,《当代亚太》,2009年第5期。
(18) John King Fairbank.The Chinese World Order.Traditional Chinese Foreign Relations.Harvard University.1968.
(19) 《习近平在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六次会晤上的讲话》,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4-07/16/c_1111643475.htm,2014年7月16日。
(21) 何光沪:《中华文化与普世价值》,《文史哲》,2011年第6期。
(作者唐海江系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陈佳丽系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刘 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