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兼与加缪荒诞人之比较

2015-02-20 14:05张丽娟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马尔库塞加缪单向

摘要:在发达工业社会的技术经济机制对一切人类活动潜移默化的协调作用下,现代人丧失了对社会不合理性的否定性和批判性原则,变成了单向度人。人类要走出困境,必须进行本能革命,消除科技异化。荒诞人则是穷尽现在——绝不拔一毛以利永恒的人,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好,而是体验得最多。单向度的人和荒诞人都过着非本真的生活。从他们的非本真生活上看,单向度的人就是荒诞人,但荒诞人并不一定就是单向度的人。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382(2015)05-0021-05

doi:10.3969/j.issn.1008-6382.2015.05.004

收稿日期:2015-08-07

作者简介:张丽娟(1979—),女,甘肃平凉人,甘肃陇东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伦理学研究。

20世纪以来,整个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正处于信息工业革命与经济上升发展时期,作为法兰克福学派最为知名的激进哲人——马尔库塞敏锐地发现他那个时代人们在精神自由方面的贫乏与危机,处处充溢着市侩功利气息和对科学进步的盲目乐观,人们一味追求安逸和繁荣,忙于追求外在世界而竟忽视了人生的真正意义。马尔库塞对自己生活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方方面面进行了重估研究,试图寻找到实现人性自由的途径。在其成名作《单向度的人》中,他提出了现代社会中单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的概念,从哲学高度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现象的病态与根源。而加缪以荒诞为起点,论证了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荒诞人。单向度的人和荒诞人都是非本真的人,单向度的人就是荒诞人,但是荒诞人并不一定就是单向度的人。

一、单向度的人

马尔库塞认为,在发达工业社会这种新型极权主义社会中,科技理性作为一种统治人的异化方式,成功地把原本的双向度社会演变成为一个没有反抗阶级、没有批判意识和内在否定力量的“单面社会”。生活在这个充斥了“舒适与极权的虚假和谐”的富裕却又病态社会中的人也变成单向度的人。在马尔库塞看来,“单向度的人”就是指丧失合理地批判社会现实能力的人。他用“单向度(onedimensional)”一词来意指发达工业社会的技术经济机制对一切人类活动的潜移默化的协调作用,“他认为发达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是双向度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是有差别的,因此个人可以合理地批判地考虑自己的需求。而现代文明,在科学、艺术、哲学、日常思维、政治体制、经济和工艺各方面都是单向度的。人们失去的‘第二向度’是什么呢?就是否定性和批判性原则,即把现存的世界同哲学的准则所揭示的真实世界相对照的习惯。哲学的准则能使我们理解自由、美、理性、生活享受等等的真正性质。” [1]马尔库塞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通过不断扩大的物质生产和一切高科技的手段,尽可能地满足人们的各种需求,使人们在过上舒适、悠闲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化解了社会上各种对立的矛盾,而这在客观上却有效地抑制了社会中的反对派和反对意见,使整个社会丧失了否定性和批判性思维原则。他指出:“在这个社会中,生产装备趋向于变成极权性的,它不仅决定着社会需要的职业、技能和态度,而且还决定着个人的需要和愿望。因此,它消除了私人与公众之间、个人需要和社会需要之间的对立。” [2]这样,现代社会的统治者通过科学与技术消除和克服了来自社会的否定力量与倾向,产生了新型的极权主义统治,这集中体现在社会的一体化或单向度上面。为商品而活着的现代人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有多方面的选择自由,但实际上这些在大量的商品和服务设施中所进行的自由选择却并不意味着自由,而只能证明对人们控制的有效性。面对这样非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我们急需进行社会变革,可早已习惯安逸享受的人们的需要、感情和思想已经被这个社会所同化,不可能再去勾画另一种生活方式。这就是马尔库塞所意味的人和社会的“单向度性”,现代人变成了异化的人,单向度的人。

马尔库塞具体从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批判、剖析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这种单向度性。在经济领域,他认为现代社会凭借极其发达的科技与设备,给社会提供了丰富的消费商品,人们越来越“幸福”。这促使人们把自身利益同自己所在的行业利益联系起来,不再有反抗意识。而实际上,这只是一种虚假幸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因为现代社会仅仅是满足了人们的虚假需要。他指出:“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诸如休息、娱乐,按广告宣传来处世和消费、爱和恨别人之所爱和所恨,都属于虚假需要这一范畴之列。” [1]对发自人的生命本能深处的需要——人们的生命自由和意志自由它却漠然视之。在政治领域,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工人阶级对社会现状的否定意识减弱和淡化,多元化派别越来越趋于一体化也已十分明显。这个社会引起麻烦的传统因素正在被消除,它“大度”容纳了其存在的曾经表现为整个社会制度的对立面的那些阶级。这就是说,以前的政治反对派似乎已放弃了各自的政治纲领。这种各种政治力量共存的现状证明了资本主义一体化的强劲势头。就文化领域而言,马尔库塞认为现代社会思想文化受控制的单向度性“是由政策的制定者及其新闻信息的提供者系统地推进的。它们的领域充满着自我生效的假设,这些被垄断的假设不断重复,最后变成令人昏昏欲睡的定义和命令。” [2]这就排斥了语言思想的多向度意义,从而也就丧失了其在一定程度上的批判功能与“内心自由”。具有否定力量的文学艺术与其他事物一样也发生了严重的异化,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不再想象另一种生活方式,而是想象同一生活方式的不同类型或畸形,他们是对已确立制度的肯定而不是否定。” [2],文化可以普及,但是却变成为单向度的。这就意味着人们已失去信仰、麻木无情,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都采取实证主义式的态度屈从于现实,而不是去理性地反抗和超越。

马尔库塞认为,现代发达资本主义工业社会是单向度社会,是压抑、摧残人性的社会。为此,必须进行革命,变革社会,才能赢得人性的解放。造成社会与人单向度的原因在于科技理性的发展满足了人们的虚假需要(物质的需要),而忽略了人自身真正的需要(精神意识的需要)的满足。由于单向度思想窒息了人们的灵魂,人们已经丧失了对现代社会的不合理性进行批判反抗的能力,而这需要通过爱欲解放与本能革命来化解。

马尔库塞对现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单向度性”的剖析是十分深刻的。在他看来,现代人已遗忘了对人生意义的探究。他抨击了现代科学技术及其文明给人们带来的不自由,给人性解放设置的重重障碍。当然,他并非绝对地敌视科学技术本身,而是反对科学技术对价值观念的无限僭越。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性自由,把人本身归还给自己,就必须进行一场以消除一切本能压抑为核心的革命,最终建立一个绝对自由的社会。马尔库塞的思想很明显是从人出发,更关心在社会生活中的人。他处处关怀人的存在、人的本性、人的价值与尊严,这与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对人的剖析不谋而合。

二、荒诞人

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则以荒诞为起点论证了荒诞和生活在荒诞社会中的荒诞人。 ①

荒诞(absurd)不能简单地按中文意译理解为“荒谬可笑”。它在音乐中用来指不和谐音,在哲学上指个人和生存环境的不协调,有不合道理和常规、不调和、不可理喻、不合逻辑等含义。荒诞派戏剧家尤奈斯库认为“荒诞是指缺乏意义,和宗教的、形而上学的、先验论的根源隔绝之后,人就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为就变得没有意义,荒诞而无用。” [3]对于人类总想追求绝对可靠知识的殷切期望,世界总是回以不可理喻的、神秘的沉默。也就是说,人对世界荒诞感的产生是因人对世界的强烈愿望与世界本身不按此种方式存在而产生的对立。由于世界与人的分离,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荒诞”在加缪这里主要是一种人的感受,也是作为人的现代境遇的体现。那么生活在这个荒诞世界的人又将是什么样的?加缪以荒诞为起点,他从荒谬这个前提出发对心灵进行探索。从而认为:荒诞人实则是那些“试图穷尽自身的人,他绝不拔一毛以利永恒,尽管他并不否认永恒的存在”。“穷尽现在——不欲其所无,穷尽其所有,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这就是荒谬的人的生活准则。” [3]荒诞人的生活方式是加缪对“如何面对荒诞生活”的思考和回答。

加缪关注的是诸如人生是否有意义,人如何或应当怎样生活下去等人生智慧问题,而非关注世界的本源或人的本质这类问题。他在《西西弗的神话》里论证了荒诞人,认为生活是荒诞的。在荒诞中,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就是“荒诞人”代表的生活方式。西西弗 ②、唐·璜 ③、艺术家、演员、征服者就是加缪所推崇的“荒诞人”的典型。西西弗,这位诸神中的无产者,这位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荒诞英雄”,他的反抗服从了众神对他的惩罚,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脚步沉重而均匀”地下山时,他明明知道结局仍是劳而无功的无尽头的痛苦,但他仍义无反顾地准备再次把石头推向山顶。失去了希望,但这并不就是绝望。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轻蔑成为他最强大的精神武器,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能自我超越的命运。“征服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西弗是幸福的。这就是说,人必须认识到他命运的荒诞性并且以轻蔑相对待,这不仅是处于困境中人的唯一出路,而且是可能带来幸福的最好出路。” [4]正如加缪在其《西绪福斯神话》里所说:“没有轻蔑克服不了的命运。”也正是从此意义上说,“世界只有一个,荒诞和幸福是同一块土地的两个儿子。他们是不可分的,说幸福一定产生于荒诞的发现,那是错误的。有时荒诞感也产生于幸福。” [5]唐·璜作为爱欲的象征,“勾引是他的常态”。他并不是由于缺少爱情才去勾引一个又一个女人,反而恰恰是因为他通过同等的行为,而且每次都是以这样的行为的全部去爱那些女人。他就应该重复这样的颂歌和深爱。唐·璜付诸行动的,是一种数量的伦理学,这与倾向于质量的圣人的伦理学背道而驰。不相信事物深刻的意义,这是荒谬人特有的个性。他完全感知了这些热情或者令人称羡的面貌,并且把它们储存起来,燃烧它们。时间与他齐头并进。荒诞的人就是与时间须臾不可分的人。唐·璜并不想“收集”这些女人,而是要穷尽无数的女人,并且与这些女人一起去穷尽生活的机遇,将爱欲的实现化为此刻的拥有。收集,只是能够与其过去一起生活。荒诞人穷其所有只是要过得最多而不是最好。演员也一样,演员就像荒谬的人那样穷尽着某种东西并且永不停息地前进。在加缪看来,真正的演员奉行尼采的信条——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演员就是时间的过客,而对最优秀的演员来讲,它就是灵魂的走投无路的过客。如果数量得到的永远能够寻觅到一种养料,那就是因为有这样特殊的舞台。加缪从荒诞体验出发,拒绝任何人以任何名义践踏人的尊严。征服者就是体现这一思想的荒诞人,“征服者意识到人的伟大,他们攻城略地正是为了与时间结盟而抛弃永恒,他们的行动乃是对命运的反抗” [4]。征服者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在瞬间清醒地意识到人类精神的力量,于是坚定地尽其所能去生活,而非试图超越人本身。

荒诞人过着这种清醒的荒诞生活,这种非本真的生活既造就了荒诞人的幸福,又使他意识到生活中的痛苦。他们是荒诞生活中幸福而痛苦的英雄。

三、单向度的人和荒诞人的非本真生活

“非本真状态殊不是指不再在世之类,它倒恰恰构成一种别具一格的在世。这种在世的存在完全被世界以及被常人中的他人共同在此所攫获。” [6]所谓本真的生存就是使自己成为自己,而非本真的生存就是让自己成为别人。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指出,现代社会通过不断扩大的物质生产和一切高科技的手段,对人的需要和满足加以控制,尽可能地消除个人需要和社会需要之间的矛盾,消除私人生活和公众生活之间的对立,同化各种对立的力量而变成了一个没有反对派的社会。从表面上看,现代人有多方面的自由,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可以自行其是。然而,这些自由不过是被管理和被操纵的自由,不过是压抑性文明社会给予我们的自由。“我们不是生而自由的,而是被教化成自由的,因为我们的自由往往是统治力量操纵的结果。” [7]在这种教化和控制的情况下,单向度的人如何能够使自己成为自己,如何能实现本真的生活,那不过只是一种梦想罢了,因为“一旦当他们的视野局限在当下化操劳的行动层面,他们的生活也就变得不再自由。” [8]而这种不自由在物欲丰富泡沫的掩盖下,让现代人成了他人却不自知,过着非本真的生活而没有意识到这种生活的荒诞,这才是单向度人真正的悲哀。现代人似乎为了商品而活着,消费品成了现代人的生活中心,他们被社会所驯化,习惯于按照时尚的宣传来行事生活。单向度的人作为生活在发达工业社会中的缺失否定性思维的人,他们在穷尽生活时并不要求生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在这一点上他们和荒诞人是一致的。

单向度的人和荒诞人一样企图在生活中设定一个目标,寻找一个“有意义”的目标,就像追逐胡萝卜的驴子一样,不停地奔跑,却无法企及目标。“它身后拖着小车,企图咬住绑在被固定在车辕上的木棍顶上的胡萝卜。驴子为了咬住胡萝卜所做的一切努力的结果,是使整个套车前进,而胡萝卜则始终和驴子保持相同的距离。这样,我们跟着一种可能跑,而不是我们的追跑本身使得这种可能显现出来。这种可能只不过是我们的跑,而且正是因此而被定义为达不到的。我们跑向我们自身,而因此是不能重聚的存在。在一个意义下,跑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终点从没有给出,终点是随着我们跑向它而创造和计划的。而在另一个意义下,我们又不能否认它跑出的这种意义,因为无论如何一切可能都是自为的意义:但是还不如说这么逃避是既有又没有意义的。” [9]单向度的人和荒诞人每天忙忙碌碌,看似为了生活中“有意义”的目标而努力,看似过着一种自由的生活,殊不知那种正是在自由的掩盖下,人才无法意识到现代西方社会对人的极端地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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