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红高粱》发表于1986年,被称为新历史小说的起源和代表作。新历史小说的“新”主要表现为对主流意识形态规范下宏大历史叙事的抗拒与解构。在这些小说中,作家以自己的历史观念对某些历史事件和历史叙事进行重写,完成了一次从“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到“一切历史都是欲望的历史”的颠覆,个体的感性生命得以从历史理性的遮蔽处敞现。每个人都有两条源流:“一条是自我生命的欲念之流;一条是道德和善意之流。” ①从伦理叙事这一角度看,《红高粱》非常鲜明地突出前者弱化后者,彰显一种美学化的个体伦理学——生存美学,它不是寻找普遍的规范,而是注重个体的生命体验、自由精神与行为方式。
自新历史小说发端之时起,许多作品就成为影视制作人青睐的对象。苏童的《红粉》、余华的《活着》、莫言的《红高粱》更是在电影获得成功后又被改编为电视剧。正是因为新历史小说的“非主流”色彩,在改编成影视作品时会有一定的风险性。电视剧作为这个时代的主流媒体与艺术样式,传播迅捷、覆盖面广,对接受群体的影响无论广度还是深度都远远超过文学甚至电影,因此文化主管部门对电视剧伦理倾向的控制尤为严格。新历史小说的电视剧改编,要想在电视台顺利播出以获得经济回报,必须对原著中与主流文化相差较大的伦理倾向进行修正。
2014年,根据《红高粱家族》改编的电视剧《红高粱》热播。编剧赵冬苓以创作《任长霞》《孔繁森》等主旋律影视剧而得名。众所周知,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主旋律”口号是对80年代包括新历史小说在内的“多元化”创作潮流的矫正与反拨,是国家意志的体现。主旋律电视剧的特点是在剧中暗含中国特有的国家精神或民族精神,家国同构的传统文化特点又使家国情怀的弘扬成为其题中应有之意。作为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的献礼片,电视剧《红高粱》弘扬的是一种家国伦理。从小说到电视剧,这种伦理转换通过一系列叙事策略得到实现,剧中对余占鳌形象的改写就是其中之一。
一、《红高粱家族》——“弑父”与新的“父亲”形象的诞生
《红高粱家族》是一种“弱化”父亲彰显子辈的英雄叙事。作为小说核心人物的余占鳌幼年丧父,与他有关联的几个长辈男性都直接或间接死于他之手:母亲的情人、单氏父子、叔叔余大牙。可以说,《红高粱》造就出一个激进而浪漫的弑父英雄,一个充满“酒神精神”的“亢奋过度”的自由人,一个土匪与英雄的综合体。《红高粱家族》这种弱化父亲形象的叙事策略可以把“子”从“父”所象征的秩序、法令、道德中剥离出来。“道德是对准则的服从,这种道德观念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了。这种道德观念的消失,必然伴随着对生存美学的追求。” ②作者让余占鳌感性血肉的个体“从作为理性异化的神的践踏蹂躏下”解放出来,尽情地挥洒着生命的能量,洋溢着狂野的生命激情和自由意志,是对原始生命状态的回归,体现了一种超越群体规范直面个体自身的生存美学。
与“弑父”一体两面的是新的父亲形象的重塑。《红高粱家族》是80年代“寻根文学”的硕果,在抗拒主流伦理规范的同时又具有乌托邦的重建冲动。莫言从处于边缘文化的土匪世界中寻找民族的血性与活力源泉,余占鳌在“根”的审美观照中,获得了自己的美学品格,并作为一个新的“父亲”形象诞生。 ③从叙事策略上看,虽然作者灵活运用了多种叙事视角,但余占鳌形象相当大一部分是通过他儿子豆官的视角得以呈现,读者借助豆官的眼睛看到的是顶天立地的父亲形象。另外,小说对余占鳌遇到“我奶奶”之前24年的前史用概述法几笔带过,着力点在书写新的“父亲”形象——余占鳌充满野性和血性的人生。
二、从小说到电视:“父”与“子”的身份置换
电视剧出于家国伦理的诉求,对余占鳌进行了一系列的“修订”,修订的结果是把余占鳌从任性独断的“父亲”形象置换为缺乏足够主体性的“人之子”。
1“暴力”与“性”的修订
剧中高频出现的一个词汇就是“走正道”,走正道必须具有潜在的“正统”素质,这样才能够获救,才值得拯救。因而电视剧对小说中“不走正道”的余占鳌进行了一系列的改写,主要包括对“暴力”与“情欲”的改写。
小说中余占鳌蓄意杀掉的第一个人是母亲的情人,首开杀戒的余占鳌还有一丝怜悯与悔意,在以后杀人如麻的一生中,这点恻隐之心荡然无存,而恻隐是道德的源头,丧失了基本的道德情感的余占鳌向“非道德”的动物性回归——像“群狗的领袖”,以后的杀戮变得超脱、冷酷而残忍。而电视剧中,所有的蓄谋杀人都变成了过失杀人:胡医生、单扁郎、单廷秀都是在争执中不小心自己戳死、摔死或撞死,余占鳌则由杀戮者变成倒霉蛋。改编者既要保留原著的基本情节,又要赋予其与原著不同的意义,这种遇到余占鳌就会不小心自己杀死自己的情节不断重复,让观众觉得滑稽从而失去了真实性。
暴力与性是《红高粱家族》的两大主题,二者相互缠绕。创作主体的伦理诉求决定情爱叙事模式的选择,小说中展现的情爱具有生存伦理的非道德性。余占鳌因为戴凤莲的一双小脚而触动情欲,两人在高粱地野合,为了占有戴凤莲而杀害单氏父子。三年后,他又在黝黑性感的恋儿身上疯狂地宣泄着狂情滥欲,并把疯狂报复的戴凤莲打翻在地。电视剧《红高粱》把余占鳌对戴九莲的情欲升华为爱情,在他们高粱地野合之前设置了“初次相逢生好感”“勇闯匪窝救美人”等一系列情节作为铺垫,并进一步把爱情升华为专情:把他与恋儿在一起的原因改为与戴九莲赌气,还通过四奎娘甚至恋儿之口说出余占鳌的心里只有戴九莲。
如果说小说《红高梁》在结构深层隐含一个悖论:“对生命的张扬却也是对反生命的张扬。” ④那么,电视剧中对“性”与“暴力”的修订主要体现为对余占鳌人性中“反生命”一面的舍弃。
2帮手的设置与修订
小说中的余占鳌断然拒绝任何政党的收编与改造,而电视剧在完成余占鳌“暴力”与“色”的修订后,开启了改造模式。围绕“改造”主题,设置具有“家”“国”“政党”不同伦理担当功能的帮手形象,并对小说中的原型人物进行改写。以张俊杰为例,从小说中任副官身上可以辨认出他的影子。任副官“八成是共产党”,是条文武全能有胆有识的“纯种好汉”,但小说安排他以手枪走火把自己打死这种偶然的方式从高粱地出局,随着这些“闯入者”的离开,余占鳌和各路土匪重新成为高粱地的主宰。而张俊杰是离开故乡寻找真理的知识青年,归来时他已经是一个具有坚定信念、肩负统战工作的共产党员,是抗战时期政党伦理的代表,也是引导余占鳌等红高粱儿女们摆脱苦难,走向抗战征程的拯救者与启蒙者。
剧情发展到最后,九儿像临终托孤一样恳求张俊杰领着余占鳌走上正道。在跟随张俊杰去西山八路军根据地的途中,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余占鳌的重生。九儿拯救了他的肉体,张俊杰将拯救他的灵魂。土匪的故事结束,英雄的故事刚刚展开。张俊杰的政党伦理灌注,将余占鳌从昏茫中觉醒,获得革命的觉悟、信仰与理性之光,成为灵肉合一的真正英雄。
综上所述,小说《红高粱家族》用“剥离”的手法,把余占鳌从家庭伦理、国家伦理、政党伦理中剥离,在想像的时空中去勘探一种可能的个体伦理状态,在原始野性的时空中挥洒着生命之力,凸显出超越道德的生存美学。电视剧用“披裹”的方法,把小说中剥掉的层层伦理重新披上,完成了从“匪父”到“人子”的转换,凸显了家国伦理的诉求。这种转换有着内在的必然性,《红高粱家族》凸显的是80年代精英知识分子反抗压抑的激情,带着浓厚的先锋色彩。而作为面向大众的电视剧,“90年代以后,由于中国主流政治对道德重建的重新认识,也由于电视剧越来越主流化、大众化,中国电视剧逐渐在道德判断上,与其他任何文化形式相比都更加传统……很少对偏离主流道德观念的行为和人物表现出任何容忍和理解的态度。” ⑤而家国伦理强调对家庭的责任与义务,对国家的忠诚,关键时刻舍家为国等,具有悠久而广泛的道德影响力,可以为社会利益分配格局中矛盾的各方提供一个弥合点,这是作为国家“意识形态机器”的主旋律电视剧《红高粱》对《红高粱家族》进行伦理转换的深层原因。
注释:
① 何怀宏:《伦理学是什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页。
② Timothy JArmstrong:Michel Foucault,PhilosopherNew York:Harvester Wheatsheaf,1992,p253
③ 蔡翔:《当代小说中土匪形象的修辞变化》,《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2期。
④ 王一川:《在茫然失措中的生命张扬》,《当代电影》,1990年1期。
⑤ 尹鸿:《家庭故事日常经验生活戏剧主流意识》,《现代传播》,2004年第5期。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讲师,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李 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