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兴
在当代作家中,贾平凹是为数不多的不断寻求自我突破和自我超越的作家之一,他的创作常变常新,时时蕴含着新的可能。陈思和说贾平凹的创作常生变化,“几乎每隔十年给文坛带来一轮震撼”[1]。这种变化及震撼,读者在他的《商州》、《废都》、《怀念狼》、《秦腔》、《带灯》等作品中早有体验。在《带灯》推出两年后,贾平凹又推出了长篇新作《老生》。《老生》采用奇书《山海经》与民间历史相融合的方式,完成了对百年民间历史的叙述。《老生》所开创的集“奇书引用——奇人见证——民间历史展示”于一体的独特叙事模式及其在融合中所呈现出来的写意性给贾平凹的创作带来了新的倾向性和可能性,同时也为当代作家在创作中如何对古典资源和民间资源进行现代转化提供了借鉴。本文即立足于此,从奇书引用,奇人见证与民间史的关系来探讨《老生》的创新与突破,进而探讨《老生》在贾平凹小说及当代小说中的价值及意义。
贾平凹是当代公认的非常具有本土性、民族性和传统文人意识的作家,即使是在传达现代意识和现代观念时,他也常常从古典资源和民间资源中汲取营养,取材,取法。因此,古典诗文、民歌俚曲、墓碑碣文等古典资源或民间资源的引用在他的小说中颇为常见。在《白夜》中他曾引用过《霓裳中序》,《川剧目连系绵阳资料集》等诗文,资料;在《高老庄》里他引用过《烈女墓碣》、《高学朝镇压祖坟悔罪碑》等碑文;而在《古炉》中,他对《王凤仪言行录》和周苹英的剪纸图册以及郭庆丰评介周苹英的文章多有借鉴,书中的善人形象也是《王凤仪言行录》中王凤仪形象和村中老者形象的合二为一[2]606。《老生》中,贾平凹引用较多的是上古奇书《山海经》。对于《老生》而言,《山海经》引文既是内容,也是形式。它既勾连着《老生》的开头,结尾和四个故事,成为贯穿全书的主要线索,又常常参与到小说内容的建构中,与小说内容发生指涉,勾连着小说中的奇人、奇事及历史。
《老生》全书共 22万余字,其中完整的引用了《山海经》的《南山经》首山系,《南山经》次山系,《南山经》三山系,《西山经》首山系,《西山经》第二山系,《西山经》第三山系,《西山经》第四山系,《北山经》首山系,《北山经》二山系。所引内容涵盖了《山海经》卷一、卷二的全部内容以及卷三的大部分内容,所引文字逾万字。在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中《老生》的篇幅并不长,在篇幅上,它差不多只有《古炉》的三分之一,《秦腔》的二分之一,比《白夜》、《浮躁》、《高兴》等作也要短一些,依篇幅而论,它是贾平凹长篇小说中的“轻”、“薄”之作。在如此有限的篇幅中,“犯忌”似的,花如此大的力气和篇幅援引《山海经》,贾平凹究竟意欲何为?其深意又何在?《老生》后记中的一些话道出了一些贾平凹道将《山海经》引入《老生》的考虑。在后记中,贾平凹特别提到,《山海经》是他“近几年喜欢读的一本书”。贾平凹说,《山海经》“写尽着地理,一座山一座山地写,一条水一条水地写,写各方山水里的飞禽走兽树木花草,却写出了整个中国。”又说,“《老生》是四个故事组成的,故事全都是往事,其中加进了《山海经》的许多篇章,《山海经》是写了所经历过的山和水,《老生》的往事也是我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山海经》是一个山一条水的写,《老生》是一个村一个时代的写。《山海经》只写山水,《老生》只写人事”[3]291。这些话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贾平凹在《老生》中的叙事策略,即:以《山海经》为参照,书写百年来的人事和历史。事实也是如此,在《老生》中,随着小说的叙事者唱师所处地理位置和地理环境的不同,《老生》所展现出来的历史事件也不相同。与此相对应的故事也各有不同。当唱师在正阳镇时,他讲述的主要是陕南游击队的故事;当唱师在山阴县内活动时,他讲述的主要是和土地改革有关的故事;当唱师在棋盘村周围活动的时候,他讲述的则故事则大多和文革有关联;而当唱师到了当归村后,他讲述的故事则主要发生在改革开放以后。地理位置和山水位置的变化不仅牵涉了《老生》中人事的变化,也牵涉了历史的变化。
但是,《山海经》引文与《老生》的关联还远不止于此。在《老生》中,《山海经》引文还常常与四个故事的故事内容产生指涉和关联。比如,在第一个故事的《山海经》引文中提到有野兽“其状如人而彘鬣”,而在第一个故事中就写到有人家的母猪怀孕,猪崽中有一个面像人脸;又如,在第三个故事所引的《山海经》引文中,有“见则大兵”,“见则有兵”,“食之不饥”,“食之不溺”,“食之已劳”等词句,而在这一故事内容中,人们则多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吃成了大问题。而在这一故事中的人因为吃费尽心机,因饥饿而死的人不计其数;第四个故事的《山海经》引文对金石、玉石、铜、铁等矿藏多有记载,而在这一故事中,故事主人公则曾在矿山上守矿石,他因矿石和守矿,发生了一系列的故事。类似于此的指涉与关联在《老生》中还非常多,对于不仔细阅读《山海经》引文或是直接跳过引文阅读故事的读者而言,这种关联与指涉实在是难以发现。
《山海经》是公认的奇书,它的“奇”不仅在于它集天文、地理、历史、宗教、气象、动物、植物、矿藏、医药等诸多内容于一体,具有着天文学、地理学、植物学等方面的价值,更在于它透过山水书写了人事及人事背后的神话和历史。同时,《山海经》还蕴含着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和先民独特的思维方式。叶舒宪说它“以山川地理志的外观表现着现实世界与神话时空交织的内容”[4]。这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山海经》叙事上的独特性。因为现实世界和神话时空常相交织,所以《山海经》中颇多神异、鬼怪及奇人,奇事的书写。《老生》也是如此。在《老生》中,很多时候在山川地理的外观下,现实世界和神异世界的书写也是很难分得清楚的,大多数情况下,《老生》中的现实世界和神异世界是融合在一起的。石洞流水本是平常之事,但是棒槌峰空空山上的石洞在有大贵人来的前提下才流水,这就有了神异的成分;老鼠被人逮住戏弄本也是平常之事,但是奇人唱师手中扔出的老鼠马上就能变化成蝙蝠,这就多少有了一些奇异;猫发出声音本也是再平常不过之事,但《老生》中写到有一户人家的猫开口说出人话这就不平常。而类似于此的奇闻和奇事在《老生》中并不少。《山海经》中多奇人,奇物的书写。《老生》中亦多奇人,奇物的书写。在《老生》中,从乞丐到将军的匡三是奇人;人小鬼大,能把所有的牛都逗叫,死后各沟岔村寨的牛都为他嚎叫的墓生是奇人;在经济浪潮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戏生也是奇人,而整部《老生》的叙事者就是由奇人唱师充当的。奇人、奇闻、奇事构成了《老生》中很重要的部分,而其中的很多奇人、奇闻、奇事都与《山海经》存在着或深或浅的指涉。
贾平凹素有“鬼才”之称,奇人、奇闻奇事的书写在他的小说中本不足为奇。贾平凹的老家“巫术、魔法民间多的是,小时候听,看那些东西,来到西安后,到处碰到这样的奇人奇闻异事特多,而且我自己也爱这些,佛、道、禅、气功、周易、算卦、相面,我也有一套呢!”[5]在耳濡目染奇人、奇闻和奇人、奇事的同时贾平凹也常常把奇人、奇事写进小说中。因此,在贾平凹笔下,奇人频出。《白夜》中犹如再生人般的夜郎是奇人;《美穴地》中善于采坟的柳子言是奇人;《秦腔》中能看具有预见功能的疯子引生是也奇人;奇人形象在他的笔下几乎可以构成一个谱系。有奇人则多奇事,在贾平凹的小说中,关于奇事的书写也非常多。《商州》中的妇人与男人吵架后,头吐白沫,口里说的竟然全是死去多年的人所说的话是奇事;《废都》开头西京城出现四个太阳是奇事;《怀念狼》中的人狼之间的互相幻化则更是奇事。这些小说中所书写的奇人、奇事大虽然为小说增添了神秘氛围,但是却与历史没有太多的联系。
《老生》则不然。《老生》中的奇人、奇闻、奇事不仅参与了历史的进程,见证了历史,而且还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小说中,正阳镇多怪事之时,也是游击队和保安团斗争激烈之时;棋盘村多奇异之事时,土地改革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当归村的各种乱象又多和改革开放之后人们对经济利益的狂热追求有关系。但是,《老生》的历史书写又是不同于正史的,它是由民间奇人讲述的,所讲内容又是多为正史所不容或正史所不屑记载的,它带有着极大的选择性,想象性,草根性和民间性,透露出了浓浓的民间讲史的味道。
“史诗性”是许多中国当代作家在创作中的追求,因此,以百年历史变迁和家族历史命运变迁为题材的小说在当代十分常见。而在书写时间跨度比较长的历史时,作家们往往会在小说中选择一个历史见证者,《白鹿原》中陈忠实选择的历史见证者是深受儒家文化浸染的白嘉轩,《尘埃落定》中阿来选择的历史见证者是土司家的傻子二少爷,《生死疲劳》中莫言选择的历史见证者是历经六道轮回,转世投胎的大头儿蓝千岁,因为视角的特殊性,这些独特的历史见证者所见证的历史各有不同,最后小说展现出来的历史也各有不同。在《老生》中,贾平凹对百年民间历史的展示是通过奇人唱师来实现的。
唱师是《老生》中的灵魂人物,他年逾百岁而终,是百年民间历史的见证者,经历者,同时又是牧羊人儿子及其老师讲读《山海经》的听众,还是《老生》全书的主要叙事者,奇书《山海经》与百年民间史的融合与统一就是通过他来完成的。唱师往来于阴阳两界,沟通天地人神,他既唱阴歌,也做仪式,类似于古代的“巫”。《山海经》被鲁迅视为是“古之巫书”[6],将“巫”一般的唱师作为百年历史和奇书《山海经》的融合者,不仅在构思上堪称精妙,还在小说内容上和小说精神上达成了《山海经》和百年民间历史的深层融合。同时,唱师这一超越阶级、人事历史的见证者视角的选取还让《老生》拥有了超越大多数历史小说的可能。唱师穿行于阴界和阳界之中,沟通天地人神,他“能讲秦岭里的驿站栈道,响马土匪,也懂得各处婚嫁丧葬衣食住行以及方言土语,各种飞禽走兽树木花草的形状、习性、声音和颜色”,还自诩知晓“二百年来秦岭的天上地下,天地之间的任何事情”[3]3。唱师既知过往,又晓鬼神,既知尘世,也晓鬼事,因为唱阴歌及其他事情的需要,他还常常往来于不同城市和村镇之间,他是超越时间和空间而存在的。而唱师的叙述也常常带着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成分,他经常像一个知晓一切,洞悉一切的上帝,默默的打量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因为视角的特殊性,唱师的所见所闻多带着神秘,怪异的成分,因之,小说中的诸多神秘怪异之事的书写也变得合情合理。同样,因为视角的特殊性,唱师的见证具有着超越阶级、人事和历史的意味。
在现当代长篇小说中,特别时间跨度比较大的长篇小说中,阶级斗争和阶级矛盾常常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大多数作家在书写阶级斗争和阶级矛盾时都容易把阶级斗争和阶级矛盾的书写绝对化,模式化,概念化,《老生》不是这样。《老生》也写了大量的阶级斗争和阶级矛盾,但是,唱师这一独特的见证者视角的选取,让《老生》对阶级斗争和阶级矛盾的书写超越了大多数的历史小说对阶级斗争和阶级矛盾的书写,具有着超越性。《老生》围绕四个不同的历史时期书写了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并未交代具体的时间背景,但根据具体的行文及历史事件,我们大致能确定的是第一个故事与秦岭游击队有关;第二个故事和土改有关;第三个故事主要和文化大革命有关;而第四个故事写的则主要的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事情。这四个故事发生中的阶级都斗争和阶级矛盾都不可谓不激烈。在秦岭游击队时期,“共产党占据了延安,山外平原到处闹红”。秦岭地区专门为此实施了联保制,镇党部亦天天宣传叫嚣防共,此间,穷人与财东势不两立,命案常常发生。游击队与镇公所,保安团数次交锋。在与保安团的斗争中游击队的主干成员老黑,李得胜等牺牲了,其间的阶级斗争激烈由此可见一斑;土改期间,土改全面实行。阶级成分的划定就能让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为了自身利益,故事中的人挖空心思,翻了身的穷人为多分田地而争执,昔日的地主和富人则因阶级成分而难免备受欺辱,甚至不免于死亡,部分地主则联合反攻,批斗大会不断上演,而昔日心狠手辣的痞子则欺凌妇女,好处捞尽;文革期间,阶级斗争空前,棋盘村盛行浮夸之风,饿死了无数的人,唱革命歌曲,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活动,对右派分子的批斗活动从来没有消停;改革开放之后,阶级斗争有所弱化,但是市场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当归村民众对经济利益的追求趋之若鹜,为了追求最大利益,戏生等村民作假不断,官商勾结之事时有发生,社会矛盾不断涌现。
面对变化的时间、空间以及不断变化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唱师始终是超然的。他不唱阴歌的时候和平常人一样。可是当他做仪式,唱阴歌时他就又不是普通的存在了,正如他的自述所言:“拜天拜地之后,我就不是我了,我是歌师,我是神职,无尽的力量进入我的身体”[3]17。因为唱师身份特殊,人们对唱师也多是持尊敬或是敬畏态度。唱师往来于阴阳两界却又既不完全属于阳界,也不完全属于阴界,他是社会的“边缘人”和异类。他见证了社会的变化,却又并非是社会变化的积极参与者。他既不牵涉党派利益,也不牵涉阶级利益,所以他的叙述超越了阶级之争和党派之争,具有着处于历史之中又溢出历史之外的超越性。事实也是如此,唱师在讲述历史时是不带任何阶级立场和党派立场的。他在讲述游击队故事的同时对保安团的暴行深有揭露。但与此同时,他对游击队领导人的不堪前史,如匡三司令小时候嘴大,乞讨,反叛,与父母关系不好,在身为游击队成员时野蛮凶残,曾打死妇孺等都多有披露。而这些是为外人所不知的,也是与后来“秦岭里到处流传着关于匡三司令的革命故事”是相背离的;同样因为唱师这一见证者视角的特殊性,唱师对土改的看法也是不同于常人的,在土改过程中,他既看到了穷人翻身后的欣喜与他们在土改时期的狂热,又看到了因勤劳致富却因成分所压而身死,甚至连坟都难于保全的诸如张高桂等富人辛酸。同样因为视角的特殊性,唱师在看待改革开放以后,经济发展后人们物欲上的疯狂也是冷静的,淡然的。
同时,唱师这“巫”一般的见证者视角的选取,让《老生》的叙事在超越阶级的同时,也超越了人事。在以往的历史小说中,小说中的叙事者通常是食人间烟火的常人,他们在讲述历史和人事时,他们常常会把个人情感投射到历史或是人事当中去,这种情形,甚至连《生死疲劳》中历经六道轮回的大头婴儿在讲述历史时也不能幸免。唱师不是这样的,他是超阶级而存在的,也是超越人事而存在的,因此在讲述讲述历史或是历史事件时,他大多数情况是不动声色,不加评论的。唱师和老黑,四凤,白土,墓生等人都有过交往,但是当这些人死后,唱师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面对一茬一茬死去的人,唱师多是冷静的、客观的,我们很少看到他激动过。同样冷静的是唱师关于关于各种惨状的叙述,在小说中,无论老黑的被折磨而死,财东在尿桶中的溺死,墓生的从树上倒坠而死,当归村村民的群死都十足令人心惊,但是唱师的叙述都是平静的,不动声色的。他大多数时候都好像是一个站在历史和人事之外的旁观者,默默的打量,记录,讲述着历史和人事。但是,不无吊诡的是,超然如唱师者也不免常常被卷入历史大潮中。在历史变动及阶级矛盾与阶级斗争比较恶劣时,他也只能隐瞒过去,任人嘲笑和轻视,当匡三司令让他担任秦岭革命斗争编写组组长时,因为一句话他就进了历史编写组,后来又因为当权者的一句话,他又一无所有,历史与人事的无常于此可见。但是可贵之处在于,唱师参与历史时又不为历史所束缚,因此,在他的讲述中,历史常常展现出动人心魄的真实。
在《老生》后记中贾平凹提到在反思过去和回忆历史的过程中:“有许许多多的事不愿去想,有许许多多的事常在讲,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讲。能想的能讲的已差不多都写在了我以往的书里,而不愿想不愿讲的,到我年龄花甲了,却怎能不想不讲啊?!”[3]292从“不愿想”,“不愿讲”到“怎能不想不讲”其实表现了贾平凹创作心理的变化,展现出了他回忆过去、打量历史后想秉笔写出“不愿想”,“不愿讲”的历史的勇气,一个作家面对自我,面对历史后的良知、真诚与责任与焉可见。在《老生》的封皮上有四句时:“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风起云涌百年过,原来如此等老生”,这四句诗是贾平凹写给《老生》的,也是写给自己的,因为诗中传达出的使命感和内在精神和《老生》的创作理念是一脉相承的。在写作《老生》的过程中,贾平凹的写作曾经一度中断,后来在和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交谈后,他悟出了写小说就是“在说公道话”的道理后,很顺利的完成的《老生》的草稿[3]292。唱师这一不属于任何阶级、党派和任何政治意识形态的历史见证者的选取,一定程度上就保证了《老生》在叙述历史时叙述的公正、客观。事实也是如此。《老生》中的唱师,身处历史当中,却又超越着阶级,人事和历史,因此他对于历史“不虚美,不隐恶”,秉持的始终是客观,公正的态度。于是,在他的叙述中,历史以本来的面目呈现。与此同时,《老生》与那些囿于政治批判和社会批判的历史小说也高下立判。
《老生》是由奇书《山海经》与奇人唱师所见证的民间史融合而成的,在融合的过程中,《山海经》引文常常与小说中的牧羊人儿子及其老师的问答,四个故事以及小说中的历史书写发生指涉和互动。这种互动让《老生》的叙事充满了空隙,并给小说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可供阐释的空间。与此同时,《老生》中的《山海经》引文与民间史的融合又是带着写意性的,它为《老生》带来了独特的审美效果,并为贾平凹的创作带来了新的倾向性与可能性。
贾平凹的写实才能向来为人所称道,他不依赖于故事和情节,单凭细节,对话和场面就能构架出长篇巨制的写法更是令人称奇。但是写实才能在给贾平凹小说带来好处的同时也对贾平凹的写作也带来了诸多不利。对此,早有识者指出。汪曾祺说“严格的写实方法对平凹是一种限制”[7]。谢有顺也曾提到贾平凹的小说写实有余而写虚不足,其作品进入了“大实的境界”,但“没有从作品的深处生长出大虚来”[8]。无独有偶,黄平也提出同样的看法:“靠近了‘实’的一极,贾平凹写得比较出色;靠近了‘虚’的一极,贾平凹的作品就比较糟糕”[9]。虽然在后来的创作中贾平凹对过于写实所带来的弊病多有调整,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而《老生》中对“实”与“虚”的处理给贾平凹的写作带来了极大的突破。《老生》书写了百年历史,但是它对历史的书写不是编年体式的。相反,《老生》中的历史书写带着极大的选择性和跳跃性。《老生》托名书写了百年历史,但是在书中我们能够清晰看到的只有四段历史,它只是以四段历史大致的勾勒出了百年历史的轮廓和风貌。但是《老生》在细部又是非常写实的。它在细节书写上充分的延续了贾平凹的写实才能。于是,《老生》看起来实则实之,虚则虚之,在“虚”与“实”中,百年历史被清晰的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高明,而这种高明与贾平凹为写作《老生》而画的画又存在着高度的吻合。
贾平凹擅长书画,精通作曲,他曾在朋友面前夸口:“我是预测第一,书法第二,绘画第三,作曲第四,写作第五”[10]。书法,绘画,作曲不仅成为了贾平凹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为了他创作的一部分,他不仅写了多篇关于书法,绘画和作曲的散文,还把作曲的才能展露于《秦腔》等作之中。而绘画更是与贾平凹的创作相融相关。邱才桢就曾指出贾平凹的绘画 “与文学息息相通”[11]。贾平凹也曾自承:“写作得益最大的是美术理论”,“热衷在国画里寻找我小说的技法”[2]607。贾平凹之画多写意画,深谙其画作的韩瑜就曾指出贾平凹之画“写意是大于绘形”,“在笔墨之下却蕴含着大智若愚的灵性,简约之极,给观赏者留下了无限的回味空间,任凭人们去想象”[12]。而在实际的小说创作过程中,贾平凹“每每写一部长篇小说,为了给自己鼓劲,就要在书房挂上为所写的小说的书画条幅”,在写作《老生》期间贾平凹为老生画的是“过山河图”,在这幅图里面“水流不再在群山众沟里千回万转,而是无数的山头上有了一条汹涌的河”[3]291。以充满写意性的“过山河图”为参照的《老生》也带着极大的写意性,它对历史的勾勒方式是写意性的,奇人唱师对百年历史的勾勒式讲述也是写意性的,细部写实而整体写意成了《老生》的特色。
在充满写意性的同时,《老生》中的奇书《山海经》引文与奇人唱师所见证的民间史的融合是充满空隙的。《老生》中的四个故事都是由“《山海经》引文——师生问答——故事内容”这一结构构成的。在这一结构模式中,《山海经》引文与牧羊人儿子及其老师的问答存在着指涉和错位,牧羊人儿子及老师的问答与故事内容也存在着指涉和错位,而《山海经》引文与故事内容也存在着指涉和错位,指涉让《老生》脉络相连,错位则让《老生》诞生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可供阐释和填补的空隙。而这种空隙正是贾平凹在《老生》中孜孜以求的。在写作《老生》时贾平凹曾苦恼于“历史如何归于文学,叙述又如何在文字间布满空隙,让它有弹性和散发气味”[3]291。唱师的见证让《老生》的历史归于了文学,而《山海经》与民间史融合中的激荡与抵牾则让《老生》的叙述充满了空隙。这种空隙对贾平凹来说是可贵的。在《老生》之前,贾平凹的小说多是在极短的叙事时间之内展现现实生活,因而他的小说多充斥着大量的日常生活细节和鸡毛蒜皮的事,而这些小说又多是大部头的,压缩的叙事时间与大量的琐碎细节,常让贾平凹的小说拥有着“排满”之感。《老生》则不然。《老生》细节饱满而又空隙遍布, 它在“虚”与“实”,“写实”与“写意”,“排满”与“空隙”的处理上都达到了贾平凹小说的新高度,它所开创的集“奇书引用——奇人见证——民间史展示”于一体的独特叙事方式等都为贾平凹未来的创作带来了新的倾向性和可能性。
《老生》在为贾平凹的创作敞开新的空间的同时对当代作家如何将《山海经》等古典资源和民间资源进行现代转化也具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和借鉴意义。《山海经》作为我国的重要典籍,其中蕴含着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和丰富的文化信息。袁珂说它“匪特史地之权舆,乃亦神话之渊府”[13]杨义指出它不仅“显示了初民神话思维不可替代的杰出创造性”,还“以零碎片段的形态保存着自己的原始性,又以宏大的方位结构思考着山川湖海间初民的同类和异类,猜想着天体生成和人间的历史,描绘着战争与英雄,给千百年间的虚构叙事以别具一格的灵感触媒”[14]作为史地权舆,神话渊府,虚构叙事的“灵感触媒”的《山海经》不仅影响了我国的地理、历史、神话和古代的叙事文学,对当代作家的小说创作也多有影响。近年来,《山海经》成为众多的创作者挖掘的宝藏。在通俗文学领域,大陆新派武侠小说家凤歌借鉴《山海经》之名架构出《昆仑》、《沧海》、《灵飞经》“山海经”系列三部曲,驰名武侠小说界;在网络文学领域,网络小说家阿菩依托《山海经》及其中的一些地理人文风俗创作出《山海经密码》,在网络小说界所引起的轰动也十足可观。贾平凹素来喜爱《山海经》,他早在《小记怀一》,《震后小记》、《关于小说语言》等多篇文章中都曾多次提到过《山海经》,在《带灯》后记中他又特别提到他已经到了“既喜欢《离骚》,又必须读《山海经》的年纪”[15]在《老生》后记中他又提到近几年来《山海经》是他“喜欢读”,“反复读”的一本书[3]291。贾平凹是如何读《山海经》的我们不得而知,但他阅读《山海经》的部分结果我们看到了,这便是《老生》。凤歌,阿菩对《山海经》资源的开掘还多有形式大于内容之感,而《老生》可以说是既得《山海经》之形,又得《山海经》之神,它在为贾平凹的创作带来新的倾向性和可能性的同时,又让“死去”的《山海经》再次重生,焕发出了新的活力。
古典资源和民间资源并非是摆设性的化石,它们更是创新者的宝库。《老生》对《山海经》资源和民间资源的现代转化是成功的,它对《红楼梦》等古典资源的现代现代转化也是成功的。我们不妨看两段唱师唱词:
(唱词一)人生在世什么好,墙头一棵草,寒冬腊月霜杀了。人生在世什么好,一树老核桃,叶子没落它落了。人生在世什么好,河里鸳鸯鸟,鹰把一只抓走了。人生在世有什么好,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死人已过奈何桥[3]37。
(唱词二)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树木到深秋,风吹叶落光秃秃。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河里水行舟,顺风船儿顺水流。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猴儿爬竿头,爬上爬下让人逗。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公鸡爱争斗,啄得头破血长流。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庄稼有种就有收,收多收少在气候。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春蚕上了殂,自织蚕茧把己囚。人生一世没讲究呀,说是要走就得走,不分百姓和王侯,妻儿高朋也难留,没人给你讲理由,舍不舍得都得丢,去得去不得都上路[3]216-217。
对于熟悉《红楼梦》中跛足道人所唱《好了歌》的读者而言,一眼就可以看到这两首唱词无论是在不内容,形式,还是在思想上都对《红楼梦》中的《好了歌》多有借鉴,但是这种借鉴不是生硬、机械、刻板的,而是灵动、活泼、自然的;同时这种借鉴是对《好了歌》有所改进的。《好了歌》句式整齐划一,略显刻板。而此处的唱师唱词在句式上长短结合,在表情达意时又好用比喻,这些特点既符合唱师民间奇人的身份,又包含着深意。同时这些唱词又是与故事紧密联系的。唱词一虽假名是为王屋寨死者所唱的阴歌,但是其实这里的唱词又是与四凤的爹娘惨死,哥哥外逃,情人外逃紧密联系的,所以当听到唱师所唱的阴歌,四凤情不自禁的嚎啕大哭,引出了一系列的事。唱词二是经历了陕南游击队时期,土改时期,文革时期,进入新时期,历经岁月沧桑和时代风云变幻的唱师为戏生的父母所唱的,它唱出了唱师见证了时代风云变幻后对人的命运,富贵荣华,生死等尽皆看透后的大彻大悟,在此,唱师唱词也可以说是深得《红楼梦》中《好了歌》的神髓。
古典资源、民间资源、历史资源并非仅仅是瞻仰的对象或是摆设的花瓶,只要利用恰当,它们同样可以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应该是“存在的探险家”[16]。《老生》对《山海经》与民间历史的融合,对民间资源和古典资源的开掘都是“探险”似的写作行为,但是这种“探险”是成功的,当代作家创作需要这样的“探险”。
[1] 陈思和. 再论〈秦腔〉:文化传统的衰落与重返民间[J].扬子江评论,2006(1):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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