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 兰
铨叔叔
纳 兰
仲夏的天,孩儿的脸,这风雨说来就来。我把书本往茶几上一放,奔出阳台赶紧收衣服。
“杏儿,要下雨了,赶快过去把你铨叔叔的被子收了。”妈妈边说边收我们家晾在阳台外竹竿上的衣服。
“哦哦。”我答应着,去拿挂在墙边钉子上的一串钥匙,跑到隔壁房间,开了门,直奔阳台去给我的铨叔叔收晾晒的被单。那一年,依稀记得我正读小学三年级。
铨叔叔是我外公一个朋友的儿子,姓李,单名一个铨字,上世纪五十年代生,高高瘦瘦的身材,虽说不上气宇轩昂,倒也端端正正,一副知书识礼的模样。铨叔叔在家里排行老大,家里有八个兄弟姊妹。听妈妈说,铨叔叔初中毕业后,因为家庭贫困,一群弟妹需要吃饭上学,他这个长兄不得不过早辍学,肩负起家庭的重担,进工程队当了一名学徒工。
铨叔叔与我们本不是邻居,他们家十平米不到的房间实在拥挤不堪,恰好我们隔壁有个房子空着,房主是爸爸的工友。经爸爸介绍,铨叔叔和房主商量,每月给一点钱,铨叔叔就在隔壁住下了。
铨叔叔的家当特简单,粗糙的木床,两张凳子,一张棉被,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网袋的书。铨叔叔平时穿着很朴素,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他搬进隔壁以后,又添置了一些书。爸爸跟他开玩笑:“阿铨,你要那么多书干嘛?还是存点钱早日娶老婆实在点。”
铨叔叔呵呵笑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不多不多,等过些日子做个书橱好了。”
铨叔叔每天还在他父母家里吃饭,晚上七八点才过来住宿,也许是觉得太寂寞,每次回来他都是先进我们的屋子里坐上好一会,和我爸妈聊聊家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给我们讲故事。邻居有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叫阿金,有一次过来串门,很快被他的精彩讲述吸引住了,以后就瞄准这个时间过来串门,实际上是想听故事。
《第二次握手》是铨叔叔讲的第一个故事,妈妈,姐姐和邻居女孩子都听得入迷。那时,我虽不太懂情为何物,但也觉得他故事讲得很生动。后来,他讲的故事一个接一个,《七侠五义》、《官场现形记》、《唐史演义》、《清史演义》,讲五鼠闹东京,讲唐玄宗李隆基,讲吴三桂与陈圆圆,讲张学良与赵一荻……
他的到来,让童年时期的我比同龄人更早接触历史小说(当然,更多的是野史),还有《三字经》、《增广贤文》、《千字文》等等,这些都是在当时的小学课本上没有的。
铨叔叔和我们越发亲近,他的房门钥匙就挂在我家的墙壁上,我和姐姐可以随便进入他的房间,找自己喜欢的书籍阅读。遇到下雨天,他不在家,我们也会主动帮他把晾晒在阳台外面的衣服或者被单收起。那个时期,我非常喜欢和敬佩铨叔叔。在我眼里,他就是个知识分子,只有初中文化的他,掌握的知识远远超乎了他的学历范围。
天冷了,阿金竟然偷偷给铨叔叔编织了一件毛衣,有天晚上拿过来送给他,嘴里说是感谢他给我们讲故事。可是,我们分明从她羞涩的眼神和微红的脸感觉到了什么。铨叔叔愣了一下,接过去,一边说谢谢一边往裤兜里掏钱,阿金连忙跑了。
我和姐姐怂恿妈妈给铨叔叔和阿金牵红线,妈妈叹口气说:“阿金表错情了,其实你铨叔叔早就有对象了。”
妈妈说,铨叔叔喜欢的女孩子叫洁卿,长得很清丽。他们是在工地上认识的,洁卿父母是干部,在“文革”中被批斗,她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排斥,只能到建筑工地当学徒挑沙灰桶。铨叔叔那个时候已经是大工(砌砖师傅),他在那段日子里对洁卿给予了特别的照顾,两人产生了感情。
“文革”结束后,洁卿父母平反了。高考恢复以后,洁卿考上了大学,听说到北京读书去了。
“阿金的相貌学历不能跟洁卿比,你铨叔叔一直在等洁卿。”妈妈说。
姐姐忍不住问:“那个洁卿怎么不回来看看铨叔叔呢?这个时候也应该念完书了呀?”
“听说她工作忙,他们一直保持书信联系。这些都是他跟你爸爸私下透露的。”
这个洁卿到底长什么样,能让铨叔叔一直死心塌地地等,我不禁起了疑惑。妈妈说,她和爸爸也只见过洁卿一面,时间一长,印象都有些模糊了。
一转眼,我上初中了,阿金“移情别恋”嫁给了粤剧团的一个扬琴演奏员,然而铨叔叔的洁卿依旧没有露面。
常年出海的爸爸难得休假在家。有一天,铨叔叔破天荒买了两瓶白酒和肉菜,说要和爸爸喝两盅。妈妈下厨把肉菜煮了,那一晚,我第一次看见铨叔叔频频举杯喝得烂醉,身子仿佛被抽掉了筋骨,瘫在椅子上。爸爸把铨叔叔扶起来,没出门口,铨叔叔就开始吐了一地。这一夜,我感觉家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弥漫着一股酒和食物混合发酵的味道。
铨叔叔讲故事的热情戛然而止,他的讲述永远停留在了《萍踪侠影录》的一个回合。我实在记挂小说里的张丹枫和云蕾的命运,趁他不在家,偷偷进入他房间,想找找这本书。可我没有找到,却看到一地的纸屑碎片、烟头。这铨叔叔怎么不讲卫生?好奇心使然,我拾起一张碎纸片,上面的字迹透着女性特有的秀气……
妈妈说,那个洁卿不会回来了,铨叔叔这些年白等了。“他傻呀!一个泥水匠又怎配得上这么有学问的女人。即使拼了命学知识又怎样,到底还是泥水匠一个,没出息!其实当初阿金也挺好的,就他死心眼。”
妈妈叹息一声,我也轻叹一声。叹息归叹息,我心里还是很同情铨叔叔的,如果不是过早辍学,以长兄的肩膀承担起家庭重担,铨叔叔绝对不会只是一个泥水匠!
铨叔叔分到了单位的福利房,他要搬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三小姐,那些书我不带走了,全送给你吧,记住‘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对我和两个姐姐,铨叔叔分别用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这样的称呼。
后来,听说铨叔叔在四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位年龄比姐姐还小一岁的农村女子,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一年后有了个儿子,取名李嘉诚,和香港首富的名字一字不差。他打趣说,希望儿子成为像李嘉诚那样有头脑有出息的人。那时,铨叔叔早已取得了施工监理的资格,他所属建筑公司的许多工地都有他的身影。
前两年,铨叔叔退休后被公司返聘,常常被派往外地负责监管工程项目,难得与我们见上一面。去年春节,我终于在妈妈家见到了他。闲聊中,妈妈劝他说:“都退休了,你也应该在家好好地养养老,干嘛还到处跑那么辛苦呢?”他笑笑,笑容一如当年那么憨厚。他风趣地说:“革命尚未成功,我仍需努力啊,嘉诚还要念研究生呢。”铨叔叔说到儿子,脸上呈现出自豪的神色。后来,我才知道铨叔叔在供自己儿子读书的同时,还“一对一”帮扶着贫困山区的一个大学生。怪不得他每月领着近三千块的退休金,还欣然接受公司的返聘。
铨叔叔,你在他乡还好吗?此刻,我仿佛看见你戴着安全帽奔波于建筑工地之间,风雨兼程的日子里,请多珍重!
责任编辑:傅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