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有一书法的现代主义特征

2015-02-17 07:03钟龙海

参花（上） 2015年6期

◎钟龙海

井上有一书法的现代主义特征

◎钟龙海

引言

井上有一，日本著名现代派书法家，50年代闻名日本，六七十年代成为享誉世界的美术家。他1916年生于东京，幼年喜爱绘画，后因家境贫寒而放弃报考美术学院而进入国立师范学校修业，学满而成为国民学校教员，年仅十九岁。这时他终于可以利用自己的工资去城里的画塾学习油画，然而他并没有时间专心学画，这时他任职学校的老师建议他学书法，后来他发现书法比油画更简约，更容易表现情感，于是就喜欢上了。

二战给日本民众造成了深重灾难，东京大空袭中，井上有一在数十万具尸首中被救起，七日后奇迹苏醒，唯一从学校抢救出的就是一本《庄子》。这次生死经历给有一深刻印记，也给他深切反思，在后来的书作中几乎都是表达这种关于生命的思考。

井上有一开始也是学习传统书法，50年代初登书坛，作品多次入书法艺术展、日本美术展、书法每日展，并获得每日奖，成为书坛新秀。但是不久，因为不满书坛的门户偏见，和上田桑鸠等前卫派书家退出了书坛，并且和书坛彻底划清了界限，走上体现自由开放思想的艺术道路。20世纪40年代末,行动画派风靡美国，即兴创作，随心点染，赋予线条以情感，从而更真实表现生命本质，井上有一与这种理念不谋而合。1952年，他与好友森田子龙、抽象派画家长谷川三郎发起创办了墨人社团，介绍行动画派的作品并吸收其思想和技法，运用到书法创作中，后来被称为现代派书法。

一、无意识的随机性

战后，少字书法兴盛起来，被前卫书家认为是最具有表现力的形式，现代书法家们继承了这一点。井上有一的创作也是以大字为主的，常常都是定制丈二宣纸，用墨桶，巨笔书写，而帮忙的人只有妻子，常常是顾此失彼，并不能面面俱到。如因为太投入，不知不觉，心游万刃。墨水溅在纸上如炸弹炸起的泥土，把垫在宣纸一脚的草纸没有及时拿开写进作品中，写了一半才发现写不下了，然而有一很珍视这样的作品，把它们裱起来，因为这些正是投入而忘情时的创作才是最自由地变现了当时的自己真实情感的，这种情感稍纵即逝，不可无一，亦不可有二。王羲之书毕《兰亭集序》，入木三分，众人奇之，想再重写一幅看看，却终不如之。可见刻意为之终不能比忘情书写，好书是偶然得之的，再加上书法本来具有一次性的特点，这种偶然性就更突出了。然而，井上有一更大胆，把这种偶然性和随机性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如果是走心的，固有的一切形式是可以忽略。《愚彻》（图1），写到最后已经写不下了，干脆就此收笔。心灵不会总是完美的，它也会犯错，正如此方是真实的、可爱的。

二、强烈的表现性

排除了意识的干扰，情感便得以酣畅淋漓地显现出来，于是作品就具有了强烈的表现性。在行草书之中，这种特点古已有之。王羲之《兰亭序》的潇洒飘逸，颜真卿《祭侄文稿》的悲痛哀号，都是情意表现的典范之作，但都是文人的遣兴抒怀之作，井上有一则是把自己的情绪和精神观念作为唯一表现，断绝一切阻碍使艺术直通心灵的观念束缚，甚至是创作的意识。他要直击生命的真实，唯心所欲，大胆挥毫。

经历过生死的有一完全不像以往文人那种遣兴式的事发，而是要写出生命即将告别的状态，即生命刹那间的极致绚烂，他要“日日绝笔”，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去写，所在他以创作中常常是激情迸发，吃力地挥动巨笔，发出狰狞的呻吟，以茂密、粗壮而狼藉一片的笔画布局，给观众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表达强烈的情感态度和观念，如《愚彻》（图1），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对于颜真卿如此钟情的原因，颜体字茂密的章法、粗重的笔画和外圆内方的结构产生由里而外的力量感足以给人以震撼。

为了更好地表现，井上花很多心思创造各种不同的形式，将书者之心化为强烈冲击人的视觉的东西，唯有如此，书法才能活，才是艺术。如《梦》（图2）的造型处理，墨色的调配，使画面看上去像漂浮的云烟，似乎是看透一切之后的超脱，正如庄子无期无待的逍遥游。而井上有一在东京大空袭中幸免于难，唯一带出来的一本书正是《老子》，也许这就是他心灵的写照。这种形式的创造很好地表现了虚无缥缈的感觉，准确地传达了作者的心声。《贫》（图4）以浓黑的墨水，用滴墨法，使墨水在笔画边沿飞溅，让人看到作者运笔全力以赴的挣扎，似乎在和白纸做生死斗争，这与和《HOBOKEN》（图3）中黑与白争夺厮杀般的相互涂抹，异曲同工。这些狼藉的墨点给人一种苍雄悲壮的美感，给人视觉和心灵的震撼。而字形上，底部两个点画的突出，向上渐小，赋予画面以傲岸不羁的性格，流露出作者坚守清贫的不凡心性。

三、激烈的批判性

情感和观念的强烈表现，又是在激烈的批判当中使自己的态度得以显明。井上有一对于与自己理念相依的书家和对社会丑恶的批判，相当激烈，正如如下这首诗中写的，真切表达了井上有一的愤怒。

图1 《愚彻》

图2 《梦》

图3 《HOBOKEN》

图4 《贫》

四、形式的抽象性

汉字本身大部分就是抽象符号，按照一定造字法和语法堆叠在一起，来表达意义。对于绘画艺术来说，特别是西方绘画界来说，书法就是一种抽象艺术，因为这些符号表达的意义并不是那么直观。而现代意义的抽象，不是文字本身的抽象性，而是解构传统，创造了新的形式，和约定俗成的观念产生距离，给人以陌生感和神秘感，就如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式E=mc^2，用简单的几个字母就揭示了宇宙间物质运动的本质，但懂的人并不多。行动画派代表画家弗兰兹·克莱因（Franz Kline）的名画《HOBOKEN》就发表在井上有一的《墨美》杂志的创刊号上，画面简约，黑白二色的涂抹明显，突出争折痕迹，“每一根线条在黑与白的搏斗中验证着主题生命的真实存在”。井上有一的观念与之不谋而合，他要突破，摆脱传统形式的枷锁，创造直通心灵的形式，使这种形式成为更加真实而灵动的精神实质。如《塔》“看上去就像立在那里一样，你是怎么做到的？”海上雅臣问。井上回答他：“我是先从下面起的，塔不是要先打基础再一点点向上砌嘛。”通过创造陌生的形式，给人以抽象感，而恰恰回到了“塔”的本质，同时自己的人生感悟，“我终将走上建塔的艰难险途实现书之空间”。

五、大胆的创造性

井上有一把书法当做一门纯粹的艺术来钻研，并不把它当做修道的工具，而是表现道的方式，书法不是道的附庸，而是互为表里的，这是书法艺术的一场大解放。“道”是来自井上有一不断地对社会人生的领悟，是一个不断突破自我的过程，不突破就会停滞，就会没有生命力。至于如何表现，前卫派如上田桑鸠等为代表的最重视的是表现技巧，而忽视心灵表现，而这为井上有一所不认同，认为他们是“连蹩脚的画家都不如的前卫书家”。他要“随心所欲”地写，而为了能够“随心”去不断创造新的方式。他呼吁“为书法不惜生命的人，拿出勇气和骄傲去创造书法的历史”，他本人也是这样做的。他的作品，即使同一个字，也总有新的东西，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明代书家董其昌以“淡”的墨法和“疏”的章法来表现禅之“空”，上升到了哲学高度，确实比赵孟頫更胜一筹，但只突破了前人，再没有突破自己了。

井上有一让书法摆脱了作为道统的附庸，使其成为一门直通心灵的纯粹的艺术，从仅仅表现高尚人品或纯真性情为最高标准的传统中解放出来，上升到表现生命的高度和广度，并把表现放在中心位置上。从语言表象到造型表象转变，改变了其为语言附庸的地位，使其成为一种带有文字性的造型艺术。在这一点上，与职业书法家米芾有类似的地方，但米芾看重造型是以传统笔法为基础的，如笔法结构上八面出锋，造成一种千姿百态，气韵生动的美感。但是米芾主要特点是笔画安排的技巧出神入化，欹侧纵横之后，达到在结构和章法上的均衡美感，然而井上有一是要摆脱传统审美的笔法结构章法平衡的审美束缚而直接通向人的心灵，成为表现“心灵”的艺术。这是他的大胆之处，敢于突破前人，不把字体的结构或整个章法的平衡看做必要，而把心灵看成唯一要表现的东西，只要表现出了心灵的跳动即是美的，并探索一切可能的形式表现它。表达心灵成了其书法唯一纯粹的目的，而形式变成了一种表现手段，不论文质，唯其通神。

六、结语

“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井上有一的书法是对翰墨之道的继承和开拓。他对心灵的解放和追求，对时代独立的思考和批判，对于传统形式的大胆解构创新，以及他对书法艺术竭尽生命的纯粹追求，使他的作品具有了现代性。这种现代性不是抽象表现主义画派给他的，而仅仅是他所处时代中的自己赋予他的，他对于人生的感悟，对社会的看法，又总是基于佛家和道家思想，所以是东方的现代主义。在这个唯西方马首是瞻已久的中国，放弃自己也很久了，把外国现代艺术理念和方法引入自己作品当中，却失去了中国的气息，看似自由奔放，真情流露，洒脱不羁，实则失去自我，本体虚空。我想我们应该从井上有一身上学到一点：东方自有东方之现代。这才是最真实的“自我”，也是艺术应有的尊严。

[1]王镛.中国书法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3]张欣宜.井上有一：随心所欲地书写[J].艺术市场,2011 (06).

[4]陈琦.井上有一的书法艺术[J].艺术·生活,2010(01).

[5]许江.贫、贫境与“书非书”[J].新美术,2010(05).

[6]王冬龄.现代书法精神论[J].新美术,2007(07).

[7]王亮.从井上有一的“贫”看艺术创作中的观念与形态.中国美术学院硕士论文,2011（06）:11.

[8]周旭.崩坏与重建.中国美术学院博士论文,2011(06):108-127.

[9]孙瑾.井上有一的书法精神[J].中国知网,2014(04).

[10]一了.独坐大雄峰——记日本书坛巨匠井上

有一[J].中国知网.

[11]马太·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种面孔[M].顾爱斌,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4.

[12]海上雅臣.井上有一传[M].2003.

[13]海上雅臣.井上有一“空间书”的诞生[J].李建华,译.东方艺术,2008(24).

[14]杨晶,海上雅臣.井上有一（略历）[J].东方艺术,2001(05).

[15]王见,海上雅臣.关于井上有一的对话[J].画刊,2011(12).

注释：

[1]上田桑鸠，日本前卫派书家，井上有一的启蒙老师。后因为艺术追求相异分道扬镳，

[2] 二战后直到20世纪60年代早期的一种绘画流派。抽象派这个字第一次运用在美国艺术上，是在1946年由艺术评论家罗伯特·寇特兹Robert Coates所提出的。“抽象表现主义”这个词用以定义一群艺术家所做的大胆挥洒的抽象画。他们的作品或热情奔放，或安宁静谧，都是以抽象的形式表达和激起人的情感。又称行动画派。

[3] 森田子龙（1912—1998）,日本现代书法家，师从上田桑鸠，1952年和井上有一等成立墨人会，《墨人》杂志主编。

[4] 长谷川三郎，美籍日本抽象派画家，艺术理论家，把抽象表现主义艺术介绍到日本，井上有一深受其影响。

[5] 周旭.崩坏与重建.中国美术学院博士论文.2011（06）:108.

[6] 《愚彻》，1956年，187×179cm，国立大阪近代美术馆藏，收入赫伯特·利德著《近代美术史》

[7] 颜真卿，唐代中期著名书法家，其楷书代表作有《多宝塔碑》《颜勤礼碑》《颜氏家庙碑》等，被后代称为“颜体”横细竖粗，雄强强圆润是他的特点。右图临摹自《颜氏家庙碑》。

[8] 弗莱兹·克莱因（Franz Kline），美国行动画派代表人物。名画《HOBOKEN》，1950年，OIL ON CANVAS,80×701/2 IN。

[9] 井上有一诗，1982年。

[10] 孙瑾.井上有一的书法精神[J].2014（04）[11] [日]海上雅臣.《井上有一全书业》

[12] [日]海上雅臣.李建华,译.《井上有一“空间书”的诞生》

[13] [南朝]王僧虔.《笔意赞》

项目名称和编号：赣南师范学院大学生创新计划项目（CX141338）

（作者单位：赣南师范学院;指导老师：郭名询）

（责任编辑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