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倩
一枕乌镇梦醒迟
张倩
张倩:供职于辽宁省艺术研究所,从事戏剧理论研究。
在一个故事里,有人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有人说了一个故事……
——话剧《如梦之梦》
2014年10月,在冬日的阴冷还没有扫落江南明媚的时节,我们一行人南下乌镇看戏。与其说戏剧节观摩,抑或旅行,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一次梦游。并不是第一次来到乌镇,时隔多年,故地重游,却惊觉,不知何时,她已长成了一张戏剧的脸,风华正茂、笑靥如花。
有人把乌镇一词拆解开来,说她是一个乌托邦小镇。的确,每一个来到乌镇的人,都会开启自己的一场梦之旅,虽梦境的内容不尽相同,却又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身处乌镇给我最大的宽慰,是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以及过往的种种,像一个婴儿一样,被无尽的柔情包裹,安全感十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开始放慢脚步,端详每一艘乌篷船,每一块麻石,每一个剧院,每一场演出,甚至每一个人。
接下来就是身体的感官开始变得异常发达,我甚至可以嗅到乌镇独特的味道,感受到莫名的召唤力量。每一次拿着戏票站在西栅的门口,都会像懵懂少女要去赴一个约会那样,心生憧憬,小鹿乱撞,而此时第二届乌镇戏剧节正在西栅的小桥流水间肆意狂欢,下午的阳光热情而饱满,欸乃的橹声召唤着我,河水潺潺倒映着每一个人眷恋的神态,我知道,我才是这个约会的主角。
赖声川在“小镇对话”开场白中说:“各位,那茶是可以喝的,我们的目的就是跟大家坐在一起喝茶。”场下的我们围着方桌,喝着清甜的菊花茶,场上的他喝着可乐,在主讲人、翻译和发起人的身份中来回转换。
在小镇对话中,包括他在内的一些国内外知名戏剧大师,都在传递或是引领着一种戏剧精神——打破,他们希望乌镇戏剧节可以成为一个契机,打破我们对戏剧已经具有的那种程式化的认知,用别样的新视角来回望、打量戏剧本真,从而为戏剧带来新鲜的血液和萌发的新动力。乌镇戏剧节的发起人和设计者陈向宏觉得那些廉价、粗糙、缺乏历史感和美感的纪念品让古镇文化的灵魂无处安身,所以把乌镇打造成“一店一格”的商业文化模式,再回过头来看这17台特邀剧目的选择,或许也延续了这种独一无二的理念:既有开闭幕式中西文化交融的《青蛇》《白蛇》,华人小剧场精选《拍案惊奇之一鸟六命》,也有女性独角特选《墙壁中的精灵》《人声》,还有莎士比亚戏剧《第十二夜》《莎士比亚全集(浓缩版)》,以及世界先锋剧团带来的《万历十五年》《追忆》等。多元戏剧碰撞出火花,让饥渴的戏剧观众在仅有的10天时间里尽可能地得到当年世界顶级戏剧文化的养分补给,并在一个看似封闭了的真空世界里仔细回味,来回咀嚼,让戏剧的果实在空气中生成、发酵、沉淀,最终甘甜在小镇与我们的灵魂深处。鲜有耳闻的多元戏剧样式给中国戏剧观众带来对于戏剧全新的认知,也恰恰契合了本届戏剧节的主题——化。
其实“化”的本意就是改变。改变需要新的认知,需要勇气,也需要自省。导演胡恩威在对话中说:“戏剧的发展需要新的理念,推翻不是破坏,是要换一种方式思考。”史航则一针见血地指出:“‘逆’是人高贵的本能”。乌镇戏剧节的改变不单单是戏剧模式和戏剧理念的改变,同时也是一场戏剧观演模式的变革。
试想之前的我们,在城市里,走出剧院的那一刻想尽可能地提醒自己在戏剧的温柔乡里多呆一会儿,可是这种回味在归家的路途中很可能被一个交通信号灯、一个未接来电打破。而在乌镇看戏却发现原来戏剧离我们这么近,一回头,一过桥,她已经在那里了。乌镇戏剧节好似有一个无形的气场,在这种气场中,戏剧文化密度及审美的纯粹度都超过了任何一个城市。所以,当你身处其中,你才会由衷地发觉,其实戏剧就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是戏的主角,只因我们对戏剧敬畏了太久,延宕了太久,也把自己封闭了太久……
我没有像往常观摩戏剧节演出那样,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看到的戏剧按照喜好做一个排名,我甚至觉得做这样的排名是违背整个活动初衷的。戏剧、小镇、人、景,已经浑然一体,我们已分不清彼此,职业的光环、身份的光环、地位的光环都在这里褪去,只剩梦的纯净,而梦,就要做得彻底。
孟京辉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戏剧节,在梦后,就能够融化在山水美的环境中,融化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美好的过程中。”今年的乌镇戏剧节共有12组青年竞演剧目,孟京辉的午夜惊奇话剧《女仆》选在23点30分的蚌湾剧场上演,而蚌湾剧场恰恰就是青年竞演的演出场地。
孟京辉是站在中国先锋戏剧潮头的戏剧人,多年来他坚持把他的先锋意识和探索精神源源不断地注入戏剧创作中,他对先锋戏剧追寻的脚步从来没有迟疑过,也没有绝望过,当然也有人说他的戏剧游戏感太强,越来越“造作”,但我还是认为包括他、林兆华、田沁鑫等在内的大陆先锋戏剧导演,自始至终依旧是青年戏剧人的榜样,至少在他们身上,我们会学到敢于突破、敢于先锋,对待戏剧艺术这种敏锐的嗅觉和执着的勇气。这些戏剧名导之所以能够形成今天独特的艺术风格,各自引领着戏剧的潮流,也得益于他们对于世界多元文化的融合和变通。而我认为孟京辉之所以把自己的演出选在蚌湾剧场,可以看出他对青年戏剧创作的期望和嘱托。
从青年竞演单元的演出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这些戏剧前辈对于当下青年戏剧人戏剧创作的影响:现代意识强,不拘泥于传统,在表演形式和舞台呈现上都有一定的突破,偏重于哲理性和诗化意蕴,融入和借鉴了多重艺术表现手法,有很强的艺术探索自觉性。于是,前辈戏剧人所探索出的戏剧经验被青年人汲取,而青年人在艺术创作中又生成了另一轮艺术的融合。这些青年人是舞台上的演员,是小镇对话中的学生,也是小面馆里跟我们一样喝着乌酒侃戏剧的普通观众。而这种一而再再而三地融合、发酵、吸收、生成,像极了一个个细胞的形成、分裂,最终在每一个乌镇人心中埋下了戏剧的种子,慢慢地生长开来……
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开启于1947年,英国爱丁堡国际戏剧节开启于1947年,德国柏林戏剧节开启于1964年……中国乌镇戏剧节开启于2013年。
木心曾在《乌镇》一文中无比绝望地写下“永别了,我不会再来”。2006年的时候,他还是回来了,并永远地长眠在了这个“沈雁冰在对岸看河水一动勿动”的小镇上。
在乌镇小桥流水间,你会看到洋溢着青春和喜悦的面孔。林兆华说,“中国戏剧的未来在民间”。乌镇戏剧节对大众审美的熏陶是不言而喻的,当你看到这一张张满溢着戏剧活力的面孔时,你就会看到中国戏剧的未来。乌镇戏剧节所散发出的这种无形之中产生的影响力,是对未来戏剧艺术的一种召唤,这种召唤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戏剧人的心里。有多少人从乌镇回来还会选择无动于衷?还是暗下决心:下一届,让我们换一个身份吧,趁我们还没到35岁的上限,趁在我们还对戏剧抱有敬意和热情,把我们的生活尽情描摹,因为,在南方的那个枕水人家,始终有那样一群戏剧艺术的守望者和造梦师,用灼热的眼光在注视着我们,在等待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