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坤
(宜宾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媒学院,四川 宜宾 644007)
黄庭坚谪居黔、戎时期的处穷之道
赵德坤
(宜宾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媒学院,四川 宜宾 644007)
黄庭坚的黔、戎之贬,是其人生与宦途的重要转折,他置身荒远坤维,郁闷在所难免。而儒者黄庭坚自有其遣闷之方:与君子乡贤交游,与亲友诗书交流;怡情放心于山水之间,优游涵泳于艺术之林;造访寺院,遍谒硕德,于佛禅解脱之道实参实悟,从而表现出生机勃勃的处穷之道。以豁达超然之心,在极为窘困的生存境况中,其儒释思想之处穷与解脱观念得以融通。这种诚笃践履知行合一的生命体验,无疑为宋型文化的塑造做出卓越贡献。
黄庭坚;谪居黔戎;处穷之道
据《宋史·文苑传》黄庭坚本传载:“哲宗立,召为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官。踰年,迁著作佐郎,加集贤校理。《实录》成,擢起居舍人……章惇、蔡卞与其党论《实录》多诬……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言者犹以处善地为骫法,以亲嫌,遂移戎州。”[1]13110秉笔直书的史官黄庭坚,虽然遭诬被贬,远谪西南,但却表现出儒者风度。他在《谢黔州安置表》中说:“伏念臣草茅下士,诗礼小儒。渐阶清涂,厕列文馆。误蒙器使,孤奉国恩。罪在至愚,刑兹无赦。有司议狱,期从鈇钺之诛;明主原心,终全蝼蚁之命。虽投裔土,犹得为人。此盖皇帝陛下有天地好生之心,有尧汤不蔽之福。旁开用命之网,或漏吞舟之鱼。顾兹未死之年,皆是再生之日。罪深责薄,感激涕零。”[2]269-270虽为官样文章,却也能感到其恭谨自省之意,发于肺腑。据其作于元符三年三月之《供析状》和黄《山谷年谱》,从哲宗绍圣二年至元符三年,由黔州到戎州,历时六年。毋庸讳言,黔、戎之贬开启了黄庭坚人生与宦途新的一页,从此风雨如晦的岁月,便渐次展开。置身荒远坤维,郁闷无可回避。而黄庭坚自有其遣闷之方:与君子乡贤交游;与亲友诗书交流;怡情放心于山水之间;优游涵泳于艺术之林;造访寺院,遍谒硕德,于佛禅解脱之道实参实悟,从而表现出生机勃勃的处穷之道。以豁达超然之心,在极为窘困的生存境况中,儒释思想中的处穷与解脱观念得以融通。这种诚笃践履知行合一之生命体验,无疑为宋型文化的内在机理,提供了一个典型的剖面。本文即循此径路,探究其置身黔戎贬所的心路历程。
史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庭坚泊然,不以迁谪介意”。故“蜀士慕从之游,讲学不倦,凡经指授,下笔皆可观”[1]13110。据其诗歌、辞赋、书帖、序跋等作品,可知其在黔、戎时期的交游非常广泛。但并非泛泛之交,而是有其原则与标准的。进入其生活视野者,无论是过去的朋友僚属,还是新知的当地职官,抑或是乡邻的平民百姓,都具有这样的品质,即脱俗、正派,有道德修持和君子之风。他在《答李材书》中说:“某杜门终岁,益觉清净,时苦门生抱经来咨问,尚俗气未除耳。”[2]356对君子贤人表现出执著的期待和赞许,并以能够与之交游为幸事,见《与彦修知府书五首之三》中:“流落羁缚,邂逅明公为邦,辱知辱爱,谦重深畏,似淡薄而久长,有以见君子之交味也”[3]14。《与明叔少府书十六之一》中“待罪穷壑,与魑魅为邻。平生学问,亦以老病昏塞,既无书史可备检寻,又无朋友相与琢磨,直一谈一笑,流俗相看耳。忽蒙赐书,存问勤恳,且承安贫乐义,不溷乡党,卖屋以为道涂之资,载书以为到官之业,想见风采,定慰人心。国有君子,何陋之有?”[3]52《与明叔少府书十六之二》中“流落穷山,惟欲屏伏,所谓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乃得以君子为依,可以忘羁旅矣。守倅皆京洛人,好事尚文,不易得也。”[3]52-53与此同时,他也对黔州文士阶层和艺术领域的俗陋之风,流露出失望之意,如在《与柳毅升书》中:“黔州风俗夸陋,士人绝不知学,每思荆州多士大夫,大是乐国耳。”[3]8《与张叔和通判》中“所闻黔中画,极可笑,僧舍塑像及壁画,皆似此山中人物,作藞苴之态。虽往在端、康间,风俗亦不陋于此也。”[3]209
可见,置身于偏僻荒远之地的黄庭坚,并不能够时时如愿,从游于博雅进德之君子。因此,其道义之交、切磋之游,除了少量的相对晤谈,由于空间的阻隔,更多是通过彼此的书信应答实现的。这种超然于尘外的精神之游,无疑使黄庭坚获得莫大的慰藉,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当下生存的紧张与焦虑,不啻为处穷之良方。具体言之,表现如下数端。
首先,直面处境之困顿,坦陈泰然之心境。不矜持,不作态,不卑不亢,理性而超然。如:
到黔中来,得破寺壖地,自经营,筑室以居。岁余拮据,乃蔽风雨,又稍葺数口饱暖之资,买地畦菜,二年始息肩,以是至今不以书达斋几。惟君子隠居就闲,亦简人事,足以照察此心矣。某既苦脚气,不便拜趋,因杜门已数月。虽须白面皱,尚能斋粥如曩时。[3]7(《与唐彦道书二之二》)
某寓舍己渐完,使令者但择三四人差谨廉者耳。既不出谒,所与游者亦不多。山花野草,微风动摇,以此终日。衣食所资,随缘厚薄,更不劳治也。此方米麫既胜黔中,饱饭摩腹,婆娑以卒岁耳。[3]27(《与宋子茂书六之二》)
某壅蔽朴愚,未尝得望履幕下。重以负罪窜逐,强颜未死,捐弃漂没,不当行李,无阶修敬。昨以亲嫌,迁置戎僰,遂得潜伏蓬荜,为贵部之民。区区常虑谪籍之尘垢,点污大斾之光辉,以是久之不敢通名于左右。恭惟君子能尽人之情,知其心危虑深,终不以为简也。[3]99(《与东川提举书四之二》)
到戎一年,虽未有生资,然万事随缘,少欲易足,家人亦能忘贫耳。[3]242(《答泸帅王补之四之三》)
黔、戎之贬,对于黄庭坚个人的命运流程而言,不啻于陵谷之变。此前,虽然仕宦并不尊显,但可谓云淡风轻,波澜不惊,诗人得以在诗书之间和经济之途优游卒岁。而今,其所面对的,不仅是政治处境的危殆,而且无法回避经济生活的困顿。买地开荒,修筑居室,经营衣食,长养妇雏,凡此琐屑,事必躬亲。而诗人不怨天,不尤人,举重若轻,处之坦然。
其次,砥砺治气养心之操,涵养处穷无闷之道。荀子云:“士君子不以贫穷怠乎道。”[4]18黄庭坚面对艰难处境,之所以能够理性而超然,就在于他对中国传统儒家之处穷思想,具有深刻领悟,并笃定于当下生命之践履。他在与王周彦的书信交流中说:
某久为病苦,养成疏简,经岁静坐,性复神存,为日已深,自有见处。回观昔日,举动皆非;更视人间,诚为可笑。凡人性各有妙用也,一得其妙,则通深远,到无所不明,前世君子所恃以为乐也。且天地万物之美,人之所恃,为尊荣富乐者,皆可空也,不足有;而人之妄胜也,妄灭则真存,存而后知其不足有也。经所载,皆有圣人修行之说,而世所不察,专以富贵为乐,则人亦止此而已矣。[3]77(《与王周彦书三之一》)
据《山谷集·别集》卷五《答王周彦书》:“元钧曰:‘里人王周彦者,读书好学,而有高行’……时仆方再往京师,见其摩肩而入,接踵而出,冠盖后先,车马争驰,求秋毫之利,较蜗角之名,大之相嫌嫉,小之忘廉耻,甚于群蚁之竞腥。兹穷荒絶塞,其地与蛮夷唇齿,其俗以奔薄相尚,尊爵禄而贵衣冠。乃有周彦者,其古人之流乎?岂不卓然独立于一世哉!既窃叹其人,又喜欲与之游也。及某以罪戾抵戎僰,久之,观荣之士乐善而喜闻道,中州弗及也。无乃周彦居西河,而格其心,而变其俗,以致然邪?”可见黄山谷与王周彦实为惺惺相惜的道义之交。面对如此良朋,诗人敞开心扉,表达了澄澈深湛的人生见解:立足当下,回溯过往,简择昔日之非;纵览寰宇,反观人性,洞察尊富之妄。人生之意义在于去妄守真,复性存神。
另外,黄庭坚对怀素抱朴、守道处穷之士,深怀景慕之情。他在《别刘静翁序》中说:“富顺刘静翁,自成都来,集于僰道。以余与其同母弟郭方进为洺平卜同年进士也,数来相过。其人如孤云野鹤,来亦无心,去无定所。余于静翁无宿昔之好也,有郑少微明举者,成都名士也,称静翁纸帷布被,琴鹤以为行李,似不能不求于人,而未尝发于词气。”[5]145与高蹈尘外的有道之士如刘静翁辈交往,殊无利益瓜葛,纯乎精神相契之游,从中获得淡伫自守之心境,正是诗人所需要和期待的。
黄庭坚谪居黔、戎时期,受到各方亲友的深切关注,他们要么亲来探视,如长兄黄元明、三弟黄知命,要么以书信问候,如洪氏四甥、徐俯等,还有从远处寄送钱物,予以接济。彼此之间表现出深挚的人伦亲情。而其中最为突出而典型的交流方式,则是通过诗书往来实现的。从内容看,大致包含如下数端:
首先,申说超然物外、萧散自足之意。如他在《答王观复》中说:“戎州虽地热,春冬时作瘴疠,不如黔州地寒有雪霜,风土宜人,然米麦衣着差易得于黔州,士大夫亦有可与游者。一裘一葛,蔬饭易足。”[3]250-251自黔州移往戎州,就自然气候、生活环境而言,似乎每况愈下;而脱略行迹、志在心安的诗人,却因有士君子可与交游,而深感自在与满足。因此,他在《答黔州逢兴文判官》中说:“某僦居城南,不复与公家相关,时时策杖过民间,辄终日,亦自忘岁月之往也。”[3]266心胸坦然,则天地自阔,岁月从流,无往不乐,即便荒旷如戎州,也不妨潇洒度日月。之所以能够如此超然自得,是因为黄庭坚对于置身于天地之间的个体存在,具有透脱的认识,如《与通叟姨夫》:“天地大逆旅也,人寓其间瞬息耳,此逆旅尚足惊邪!”[3]336
其次,论究学问文章,尤重厚德济世之心。在与诸甥的书信交流中,常常论及读书之法,为文之径,而对于学习古圣先贤,陶养德操品节,尤三致意焉。兹举数例如下:
古人所谓“胆欲大而心欲小”,不以世之毁誉爱憎动,此胆欲大也;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心欲小也。文章乃其粉泽,要须探其根本,根本固则世故之风雨不能漂摇。古之特立独行者,盖用此道耳。[2]312(《与徐甥师川》)
学问文章,如甥才器笔力,当求配于古人,勿以贤于流俗遂自足也。然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极当加意养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叶茂尔。[2]334(《与洪驹父书四首之一》)
甥天资甚美,但恐读书未得其要。观古人书,每以忠信孝悌作服而读之,则得益多矣。亦不必专做举子事业,一大经,二小经,如吾甥明利之资,加意半年可了。当以少年心志,治君子之事业耳。学问当以不及古人为戒,勿以一日之长,系主司得失为意,则世间疾苦不能入矣。[3]165《与周甥惟深》
在黄庭坚看来,青年人当志存高远,学问文章应追配古人;在文与道之间,文是粉泽,是枝叶,而道才是灵魂、是根本,只有高尚深厚的道德境界,才可能写出枝繁叶茂的好文章;其所谓道,具体指孝友忠信、浩然正气;并鼓励他们心怀远大,毋以流俗为念,正道直行而挺立于天地之间。这是对包括其诸甥在内的青年学子的谆谆告诫和殷殷期待,也是用以自我劝勉和策励的坚定信念。
再次,以德立身,言行无愧,逆境乃进德之门户。黄庭坚能够坦然面对当下处境,而以超然且踏实的态度处之,根本原因即在于其光明磊落的处世之道,以及如光风霁月的宽广胸襟。他在《与王子龙书七首之五》中如是说:“士大夫聪明文学,世颇易得,至于秉不凋之节,奉以终始,万人乃一耳。乐公父子好善不倦,故书此《独行》一篇,往所谓轻尘足岳、坠露増流者,孔子曰:‘重耳之伯心生于曹,小白之伯心生于莒。’安知我不得之桑落之下,小小逆境,皆进德之门户也,愿加意焉。”[2]344-345黄庭坚认为,对于文人士大夫而言,执笔为文,殊为易事;而难能且可贵者,则在于秉持松柏之操而一以贯之;逆境不是沉沦的理由,恰是淬炼不凋之节的契机。因此,在回应外甥洪驹父来信时,不仅欣慰于对方文艺之进步,更希望他“不以今所能者骄穉人,而思不如舜、禹、颜渊。禹七年三过其门而不入,观《禹贡》之书,厥功茂矣,然而终不伐,此必有长处。寡怨寡言,是为进徳之阶,千万留意。犹望官下勤劳,俗事勿懈”[2]310(见《与洪甥驹父》二之一)。实际上,他是如此寄望于后生晚辈,而自己更是如此践行的。
黔、戎二州,地处偏远,然不乏亭台园林之幽,山水形胜之美。山巅水涯,茂林修竹,无往不是怡情放心之所。搁浅于斯的诗人,相与三两同道,不时遗踪江滨,流连林下,抚琴吟啸,发而为文,舒泻山水之乐,遣散远谪之忧。
首先,山水情怀,雅人深致,写形传神,以景会心。如:
癸丑夕,宿鹿角滩下,乱石如囷廪,无复寸土。步乱石间,见尧夫坐石据琴,儿大方侍侧,萧然在事物之外。元明呼酒酌,尧夫随盘石为几案床座。夜阑,乃见北斗在天中,尧夫为《履霜》《烈女》之曲。已而风激涛波,滩声汹汹,大方抱琴而归。[6]183(《黔南道中行记》)
这是绍圣二年三月,刚到黔州的黄庭坚,与长兄黄元明以及三山尉辛尧夫一起,游览黔南的一次经历。夜宿江滩之上,旷野如墨,乱石如囷,繁星照夜,江涛汹涌。而元明酌酒,尧夫抚琴。这一切都为诗人的心境而设,夐绝人寰,翛然尘外,丝毫不见迁客之落寞,远谪之孤寂。《履霜》《烈女》之曲,风激涛波之声,彼此和鸣,何尝不是诗人心曲的激荡。
又如《西山南浦行记》云:“某蒙恩东归,道出南浦。太守髙仲本置酒西山,实与其从事谭处道俱来。西山者,盖郡西渡大壑,稍陟山半,竹柏荟蔚之间,水泉潴为大湖,亭树环之。有僧舍五区,其都名名曰勒封院。楼殿台观重复,出没烟霏之间,而光影在水。此邦之人岁修禊事于此。凡?州一道,东望巫峡,西望存阝马阝,林泉之胜,莫与南浦争长者也。”[6]210建中靖国元年二月,黄庭坚结束黔、戎贬谪之旅,行舟东归,路出南浦,受到知州髙仲本的礼遇。诗人徜徉于茂林修竹之间,登山临远,眺湖山之光影,沐霏微之烟云。既无劫后余生之怅触,却有吟啸林泉之逸兴。而其《慈姥岩题记》云:“元符庚辰岁秋多雨,其八月戊午晴,游慈姥岩,礼诺巨那尊者。岩下有泉,发山足,奔突,色如乳而味甘,取之不竭,岂巨那所奉供耶。余因竭其旧水,浣涤见石,少焉复盈坎,氵虢氵虢投涧中唤鱼潭。投斋余饭,鱼出食者数百,见人不惊。”[6]230-231短短句段,寥寥数语,慈姥岩之山石、潭水、游鱼,连同诗人物我两谐、陶然忘机的赤子之心,活泼泼地呈现出来。
其次,涵咏文艺,游心翰墨,抱道而居,潜而无闷。置身贬谪之地,动辄得咎,处境危困。而秉性深沉、无心傲世的诗人,素以德艺修心,恰于文艺翰墨之间,获得栖泊之所。因此,虽然物质生活清淡、枯槁甚或艰难,但涪翁的精神世界始终是充盈而光亮的。这一点不仅给予诗人面对当下的勇气和自信,也使其文学与书法艺术达到了更高境界。周必大《周益国文忠公集·省斋文藁》卷一七云:“杜少陵、刘梦得诗,自夔州后自异前作,世皆言文人流落不偶,乃刻意著述,而不知巫峡峻峰激流之势有以助之也。山谷自戎徙黔,身行夔路,故词章翰墨日益超妙,观此三帖,盖可知也。”[7]116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一云:“余读《豫章先生传赞》云:‘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7]64对此,黄庭坚在《漫叟诗话》中曾说:“往时作草殊不称意,人甚爱之,惟钱穆父、苏子瞻以为笔俗,予心知其然而不能改。数年百忧所集,不复玩思于笔墨,试以作草,乃能蝉蜕于尘埃之外。然自此人当不爱耳。”[7]108在黄庭坚看来,文学和书法,在句法与笔墨等艺术层面,无论多么深湛与独到,都不是其成就的决定因素,而作者坎壈沦落的运命遭际、独立不迁的人格操守、超尘脱俗的精神境界,才是将其艺术引向极诣的关键因素。因此,这一时期,他在诗文书法的创作实践与理论阐述中,都强调作者德行的重要性。兹举数例如下:
读书欲精不欲博,用心欲纯不欲杂。读书务博,常不尽意;用心不纯,讫无全功。治经之法,不独玩其文章、谈说义理而已,一言一句皆以养心治性。事亲处兄弟之间,接物在朋友之际,得失忧乐,一考之于书,然后尝古人之糟粕而知味矣。读史之法,考当世之盛衰,与君臣之离合。在朝之士,观其见危之大节;在野之士,观其奉身之大义。以其日力之余玩其华藻,以此心术作为文章,无不如意,何况翰墨与世俗之事哉![5]176(《书赠韩琼秀才》)
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故世相后或千岁,地相去或万里,诵其诗而想见其人所居所养,如旦暮与之期,邻里与之游也。[5]188(《书王知载胊山杂咏后》)
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尝为少年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老夫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平居终日,如含瓦石,临事一筹不画,此俗人也。虽使郭林宗、山巨源复生,不易吾言也。”[5]196-197(《书缯巻后》)
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5]210-211(《书家弟幼安作草后》)
黄庭坚认为,治经读史,在精勿杂,知行相契。治经之法,期于养心治性,验于当下践履;读史之要,当观朝野士人临危之大节,奉身之大义。忠信笃敬、抱道而居者,因乖逢之际遇,悲喜之情怀,郁积胸中,至所不能堪,发而为诗歌,释然于己,劝勉于人,是则为诗之道。学书的关键,不在笔墨,而在乎学书者心存道义,追配圣者,取法乎上,超然于尘俗之外。可见,无论为文抑或学书,山谷都强调道先艺后,道艺一贯,而根源在于创作者的胸次襟抱、精神境界。
众所周知,黄庭坚作为当时著名的文人居士,与丛林硕德有广泛交游,其对禅宗精神的实质深有会心。诚如周裕锴先生所言:“和苏轼的实用主义态度不同,黄庭坚所追求的是渗透禅宗精神的宇宙本体与感性存在相即相入的‘道’,这种抽象的‘道’通过‘心’的自觉而可致。禅宗思想对于黄庭坚来说,不是暂时消弭痛苦的麻醉剂,而是安身立命的根本。”[8]72然而黄庭坚也并非虔诚的佛教徒,他始终以儒者的立场,济世和厚德的维度,理性审视佛教尤其是禅宗,在生命个体面对人生忧患之际,所能够发挥的正面意义。他在《与王雍提举》中说道:“大概佛法与《论语》《周易》意旨不远,《论语》大旨不过迁善改过,不自覆藏,故‘君子坦荡荡’,‘入太庙,每事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天地同根,万物同一气,故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茍非其人,道不虚行’。但谛审谛观当如何是其人,莫认只令弄影戏汉;若识得人,万事成办,元不欠少”[3]331。左志南也说:“作为临济宗黄龙派门人的黄庭坚,其颇具探索、践行禅学修养的自觉意识,其禅学修养路径是通过反观自身以明了自身本有之真如自性,然后通过对此真如自性的护持,最后达到随缘任运之精神境界。这与他身为儒者对儒家修养功夫的阐发具有内在的对应关系。”[9]虽然早在元丰三年,初知太和县令的黄庭坚,因游三祖山山谷寺而自号山谷道人,元祐间因丁忧而亲炙黄龙山晦堂禅师,但真正对禅宗思想产生亲证实悟,则是到黔州以后。《续传灯录》卷二二山谷居士本传云:“左官黔南,道力愈胜,于无思念中顿明死心所问。报以书曰:‘往年尝蒙苦苦提撕,长如醉梦,依稀在光影中,盖疑情不尽,命根不断,故望崖而退耳。谪官在黔南道中,昼卧觉来,忽尔寻思,被天下老和尚谩了多少。唯有死心道人不肯,乃是第一相为也。不胜万幸。’”[10]615在此期间,其名号由山谷道人到涪翁老人,居处从摩围阁到死灰庵和槁木寮,约略可见其思想在参禅悟道过程中发生的变化。而他在诸多相关撰述中,较为深透地阐述了这一时期的参悟心得。兹举数例如下:
正观心地时,丝发亦无有。却来观世间,冬后数九九。[5]350(《赠嗣直弟颂十首其三》)
万里唯将我,回观更有谁。初无卓锥地,今日更无锥。[5]351(《赠嗣直弟颂十首其六》)
买竹为我打篱,更送米来作饭。用此回光反照,佛事一时成办。不须天下求佛,问取弄臭脚汉。[5]343(《荅杨明叔送米颂》)
万事同一机,多虑乃禅病。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兎径。莲花生淤泥,可见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11]459(《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其一)
某数年在山中究寻疑处,忽然照破心是幻法,万事休歇,方悟十余年间,时蒙敲点提撕,慈悲无量。当以此实相义,于无尽众生界中,示本来法,以报恩德。匏系于此,不得闻所未闻,惟深瞻仰。[3]204(《与觉海和尚》)
夫利、衰、毁、誉、称、讥、苦、乐,此八物无明种子也,人从无明种子中生,连皮带骨,岂有可逃之地?但以百年观之,则人与我及彼八物皆成一空,古人云:众生身同太虚,烦恼何处安脚?细思熟念,烦恼从何处来?有益于事,有益于身否?八风之波渺然无涯,而以百年有涯之生,种种计较,欲利恶衰,怒毁喜誉,求称避讥,厌苦逐乐。得丧又自有宿因,决不可以计较而得,然且猿腾马逐,至于澌尽而后休,不可谓智也。所欲知近道之涂,亦穷于是。[3]120(《与廖宣叔帖》)
本来已经具有较为深厚的佛学修养的黄庭坚,因黔、戎之贬而获得了实证实悟的契机,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而他对生命的存在产生了豁然开朗的透彻之悟。通过观心,照破虚幻,顿显休歇;以平等法,泯除我执,八风不动,万缘俱寂,方至淤泥生莲、色空相即的真如之境。正是有了这样的调心过程,诗人才能够宠辱偕忘、随遇而安,以理性而超然的心态,直面当下,使得本应窘困枯槁的谪居生涯,浸润着悠长的诗意,焕发出静穆而活泼的生命之光。
综上所述,经过长达六年的西南之贬,黄庭坚非但没有沮丧和沉沦,反而活出了艺术与生命的新境界。这一方面源于儒者黄庭坚对君子节操的护持与坚守,另一方面源于居士黄庭坚对生命真相的勘验与参悟。松柏不凋之节,使其不仅自我砥砺,陶养德性,以浩然之气傲然挺立,而且其竣洁不迁的人格魅力,滋养了其书法与文学艺术,也给巴蜀士人以积极影响。而其超然洒脱之风,使其不仅战胜了谪居生活的困顿,而且赢得了士林与丛林的双重敬重。二者互为渗透,彼此融合,形成黄庭坚既自持又自适的处穷之道。它不仅充实了宋型文化的内涵,而且生动诠释了中国传统文化儒释互补的内在机制和实践魅力。
[1]脱脱,等.宋史:卷四四四:文苑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104册:卷二二八[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3]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105册:卷二二八[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4]梁启雄.荀子简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106册:卷二二八[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6]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107册:卷二二八[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7]傅璇琮.黄庭坚和江西诗派数据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8.
[8]周裕锴.梦幻与真如:苏、黄的禅悦倾向与其诗歌意象之关系[J].文学遗产,2001(3):68-75.
[9]左志南.论黄庭坚融通儒释的修养理论[J].中南大学学报,2011(1).
[10]居顶.续传灯录:卷二二[Z]//《大正藏》:卷五一.
[11]任渊,史容,史季温.黄庭坚诗集注[M].刘尚荣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03.
〔责任编辑:王 露〕
Huang Tingjian;Living in Exile of Qian-Rong;the way of facing despair The W ay of Facing Despair During Huang Tingjian’s Life in Exile of Qian-Rong
ZHAO Deku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News-media,Yibin University,Yibin 644007,China)
Huang Tingjian’s banishmentofQian and Rong,isa serious turning point in his life and political career.In the desolated far southwest,his gloomy can hardly be avoided.But,as a Confucian scholar,Huang Tingjian has the way of dispelling boredom:making friends with county sages,communicating with relatives and friends about the poem and the calligraphy;being intoxicated withmountains and rivers;strolling and immersing in the garden of art;seeking the temples,visiting eminentmonks,and acquiring real enlightenment from theway to liberation of Zen Buddhism,from Which Huang Tingjian has obtained vigourous existence in the very difficult environment.With the heart of open-minded and detachment,in the extremely poor survival situation,the idea of facing despair and absolving from the thoughtof Confucianism and Buddhism hasbeen fused.No doubt,the life experiences from the unity of faithful practice of knowledge and behavior have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shaping of the Song-Dynasty culture.
Huang Tingjian;life in exile of Qian-Rong;the way of facing despair
I206.2
A
1671-5365(2015)07-0033-08
2015-03-29
2014年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黄庭坚被贬四川时的思想研究”(SC14E052)
赵德坤(1967-),男,河南信阳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及中国禅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