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
一片昏暗中,传来人喘气的声音。仔细一听,又没有了。正在巡查的故宫警卫队尹燕东副队长,心下疑惑。他与队员对视一眼,感觉不对,连问两声“有人没有?”无人应答。
这是2014年5月16日,17点多。故宫接待观众5万多人,刚刚闭馆,警卫队进行地毯式的封门检查,每天一次,例行公务。走到神武门东侧办公区男卫生间时,尹燕东发现可疑情况。
他拉开卫生间的隔断门,一个一个检查。拉到最后一间时,一名20多岁、身体黑瘦的男子在坑位上蹲着,裤子却没有脱。尹燕东大吼一声:“干什么的?”黑大个一看不好,站起来就要往外跑,被尹燕东和同事扑倒在地。
在派出所,黑大个交待自己是河北人,租住在海淀区北清路一带,以收废品为生,当天进入故宫后,起了捎点宝贝回家的念头。
这样的情况并不算多,尹燕东16年警卫队生涯中,只经历过三四起。
故宫警卫队共110人,占据了故宫保卫处的“半壁江山”。故宫保卫处下设警卫队、防火科、内保科、供水科、安检科等10个科室,是故宫内设部门中人数最多的部门之一,另一个是开放管理处。
故宫里,有1600路监控影像、6000多个入侵报警探测器、6000多个烟感探测器;还有16条“侍卫犬”,以及特意为它们建的“大内犬舍”。
他们,是故宫的守护者。
胸卡、茶杯、对讲机,带上这三大件,尹燕东一天的工作就正式开始了。茶杯是自制的:进口水果罐头的玻璃瓶,一个毛线编织杯套,再加小半截可乐瓶塑料底——放在故宫冰冷的石头地面,灌满热水也不会爆裂。
警卫队负责4个大门、院内24小时检查巡视、安全警卫等工作。一天的忙碌从午门开始。简单的队列训练后,队员们支太阳伞、清扫门洞、放置入口栏杆、拉警戒线。八点半起,正式检票疏导。
一度让故宫头疼的是假票问题。故宫团体票以数字标明人数,如“41人”,有的假票便在人数上涂改,将单人票“1”前面加上“4”而成,肉眼很难分辨。以前,检票人员只能靠经验,拿手一蹭,前面的“4”字会蹭出油墨来。
2012年5月,尹燕东和队员们配合驻院派出所,捣毁了两处假门票窝点。有一处完全是工厂式作业,嫌疑人自己制版自己印刷,打印机、碳带都与故宫售票系统所用的一模一样。
直至2014年9月,故宫运行了新的售检票系统,不再需要人工手检,改由机器完成。如今,故宫售票窗口30个,检票通道20个,人群拥挤时便全部开放。2012年,故宫参观全年人数曾达到历史最高峰的1534万人次。当年10月2日是单日接待观众最多的一天,高达18.2万。这意味着,平均每小时有近2万人进入故宫。
观众最少的一天,是在2003年非典期间。23名观众买票进入,全院加上工作人员也就两百多人。北京奥运会之后,故宫的观众渐呈井喷之势。
故宫博物院保卫处中心控制室室内。摄影/董洁旭
探测器被安放在宫内的各处角落里,紧盯着故宫的一举一动,不分昼夜。当然,故宫的安保除了静态还有动态,110人组成的警卫队就是专门为故宫量身定做的,他们是保卫故宫安全的另一支“除尘”队伍。摄影/董洁旭
2014年9月23日这一天,北京的秋雨“提前”送走了一些游客。热闹的故宫再次恢复宁静。闭馆期间,故宫博物院保卫处警卫队副队长伊燕东开着小型电动警卫车紧随队员巡逻。“警犬也够辛苦的,就这么每天跟着我们一起跑故宫。”伊燕东指着车窗外的“侍卫犬”说道。摄影/董洁旭
工作时间里,尹燕东仍旧留在午门附近,随时处理各类突发状况。
偶尔,有人突然放个炮仗,吸引注意力后掏出一把传单撒向空中;有人在午门喝农药,为了拆迁征地上访。安检也时常查出观众携带管制刀具、防刺手套、催泪瓦斯。有观众买了高度白酒,不让带入,为方便观众参观,故宫提供免费寄存服务。
每逢过年,故宫警卫们也闲不下来。大年三十晚上,是放炮仗的高峰期。最怕的是那些带了降落伞的炮仗,筒子河外面的草地都要浇上水,淋得湿透透的,防范火情。去年,尹燕东一晚上在城墙旁捡了4个孔明灯。
故宫还怕“封门雨”,闭馆时下的暴雨。2014年6月1日傍晚就来了这么一场。惊雷、闪电、冰雹让观众们聚集在神武门、午门门洞里,警卫队根本无法按时封门检查。于是,数百件一次性塑料雨衣被分发下去,大巴被协调着开到门洞前直接接人,专1线公交车也移动了停靠位置,警卫队员们打着伞,一批批将观众送出故宫——这天封门结束比平时推迟近2小时。
还有一次,东华门也在大风雨中“沦陷”。晚上9点,瞬间风力达到十级的一次大风,将一扇大门上固定门栓的铆钉连根拔起,一米高、胳膊粗的顶门杠被顶折,东华门敞开在风雨之中。
最终,依靠修缮技艺部值班的工作人员,加警卫队协助才将问题解决。
“这可不是一般的防火防盗。紫禁城古建筑群是全国首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世界文化遗产,具有近六百年的悠久历史。一旦出现闪失,就是历史的罪人。”作为老北京人,尹燕东深感责任重大,“何况,能在老北京的中轴线上工作,这种神圣感是独一份的!”
其实,身为故宫里的警卫,尹燕东几乎不进宫殿、不接触文物。警卫队的职责范围,通常是宫墙以外、城墙以里。开放时间里,宫墙里的安全主要由开放管理处负责;闭馆时,则主要依靠技防。
建国后,故宫共发生了六起盗窃案。距今最近的是石柏魁案。2011年5月8日,山东曹县农民石柏魁躲藏在斋宫未开放的西配房,深夜盗窃东六宫两依藏展品9件,5月11日被抓获。后来,石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并处罚金1. 3万元。
去年5月抓获黑大个后,尹燕东将此事写入日记,题目为“‘石柏魁又回来了”。
“拉上手”“说上话”,是警卫队清场时的俗语,指两名清场队员一定要碰上面,才能保证每一处都被检查到。故宫闭馆清场,有着一套自己的程序。如果五点闭馆,四点起,第一条播报的“清场通知”将适时响起。四点半起,开放管理处的工作人员首先行动起来。开放管理处负责日常开放时陈列室、殿内外、陈设文物的安全保护,也负责启门、封门。在宫内,他们被俗称为“站殿的”。
“站殿的”先将观众们请出宫殿门外,锁上殿门。观众走后,每一展厅里的工作人员都要将自己所属区域的文物清点,并且搜查所有可能藏匿人或物的角落,连消防灭火器的把手、枯井深处和高大展柜的顶端都要一一清查。
他们在确认无误离开后,殿外安全就由警卫队接管。警卫队开始清场。清场时,尹燕东不时与擦身而过的工作人员们打着招呼。他身形高大,带着北京人的豪气与爽直。他18岁高中毕业后便来到故宫,年岁长、人头熟,也是他做警卫工作的一个特长。
警卫队通常兵分两路,从乾清门起,向南北、东西扩展。这时在乾清门以内,向南出午门的观众,便被引导着依次经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从太和门离开。乾清门以外,向北的观众,一部分取道东西长街,另一部分从后三宫(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行至御花园,最终从神武门离开。
等到太和门关闭,尹燕东就带领着队员分东西两路,从南向北检查、清场。队员走上汉白玉台阶,查看角落;探头看看大缸;灭火器箱也要打开,以防有人留下不明易燃易爆物。故宫的内金水河旁,也要走过去查看有没有人趴在河墙边。
他曾碰到过,有人顶起垃圾推车的车斗,将自己扣在里面。不过,大部分是藏在厕所隔板。于是,厕所是需要喊话后一间间检查的。故宫还设有十处固定岗亭,每岗亭5人,24小时值班,清场后与岗亭交接,夜间安全警戒便交由岗亭负责。
故宫闭馆后,任何外人都不能在红墙内逗留。固定岗亭24小时值班,夜班3人,每4小时换班一次。岗亭里装有一个20寸液晶显示屏,聚集了4至6个监控探头面画,一旦发现异动就要盘查。岗亭里配有警棍、手电、对讲机等设备。
除警卫队外,在故宫还有武警部队、消防部队及驻院派出所等。比如,武警部队在神武门设有岗哨,还会在开放路线里流动巡逻。他们各自承担着不同的工作任务,共同保卫故宫安全。
一面14米×5米的屏幕,分为65块监视屏幕,监控着广场、通道、展厅、院落、城墙等各个区域。每块屏幕上记录着时间、地点,每隔五分钟,画面内容便切换一次,拼接出故宫实时全景图。值班人员坐在对面控制台,密切关注着屏幕里的一举一动。
这里是故宫现代化安保系统的“神经中枢”——中心控制室,2012年10月正式投入运行。2015年,故宫视频监控系统无缝隙加密工程结束后,这里将接入监控影像2100路。
球机,可360度旋转的球型摄像机,吊装在故宫文华殿正门两侧檐下。主动式红外报警探测器,像两个方盒子,安装在与殿门平行的两侧宫墙上。它们成对出现,一个主动发生红外光束,另一个接收,当殿门打开、光束被遮断时就会将信号送到中控室,引发报警。
“是不是像一些电影中盗贼躲避红外线的场景?”《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有些好奇。
故宫保卫处技术总监傅中胜介绍:“红外对射报警探测器在安保行业中已经是很普遍、很常用的了,主动式红外探测器由发射器和接收器组成。发射器向安装在远端的接收器发出红外线射束,当射束被物体遮挡,接收器发出报警信号。”另外,红外线是一种不可见光,而电影里常出现的光线,是为了营造视觉效果。
面向窗户,还有被动式红外探测器。本身不发射红外光束,只是被动感应周围温度变化——比如,当感应到有温度的人体时,就会报警。室外有微波探测器。微波信号遇到移动物体反射后会产生微小偏移,用来检测移动的物体。故宫还加入了“微波-红外”双技术探测器,当有移动、又有温度时,才会报警。
文华殿室内也大致如此。展柜后夹道、窗户、重要出入口,都安置了各类探测器。它们24小时工作,一旦闭馆封门,则馆内一片漆黑,只有安防报警系统工作着。
保卫处技术总监傅中胜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描述了报警器响起后的场面。他假设,有一只小猫闯入。这时,中心控制室里,随着警报声响起,主屏画面将自动切换到小猫。值班人员确认没有异常,便立即对报警点重新上防、做好记录。报警信息存储电脑中2年以上。
不过,如果通过监控及声音复核装置无法判断异常,就必须立刻到现场核实。
根据《文物系统博物馆风险等级和安全防护级别的规定》,故宫属于安全等级最高的一级,“报警响应时间不能大于2秒”。意思是说,当探测器处于工作状态,一只小猫出现在报警点,从探测器灯亮、到中控室报警主机上显示的时间,不能大于两秒。
1959年,故宫还没有安防设备,山东人武庆辉潜入故宫,盗走金册和宝刀。第二年,公安部门研制成功了我国第一台声控报警器,立刻在故宫安装。
那时,故宫就是靠守机员整晚地戴着耳机,坐守在隆宗门值班室,听黑暗中的各种声响,乌鸦归来、家具裂开……再到场复核。办法笨却有效。第二起盗窃案罪犯撬玻璃、砸展柜的声音传到了值班室,罪犯被当场擒获。
上世纪70年代是安防设备第二次改造,从单个晶体管到大规模集成电路。
1989年故宫操持设计、1998年验收的是第三代安防报警系统。中心控制室有10个显示屏,故宫进入“技防”时代。
2011年石柏魁案发生时,故宫其实已经开始了第四代安防报警系统改造过程,只是尚未完工。
尽管有些难堪,但事实就是,每次盗窃案发生,常常是故宫升级安防系统的契机。
在现在的安防之下,如果“石柏魁”再出现,恐怕很难得手了。比如,当年石柏魁切断了电源,中控制以为因雷雨断电,产生疏忽。但现在和当年大不一样,供电系统在断电状况下,可以持续至少8小时供电;展柜和机柜有“防拆报警”,磁感应、微波、红外等,一旦门被打开,会引发报警。
此外,故宫还增加了原来没有的纵深防护体系。
2012年5月,故宫提出了“平安故宫”工程。其中,安全防范新系统项目包括若干子系统,如“安防视频监控系统无缝隙加密”,即在路杆、灯柱等盲区加装摄像头;“立体安防喷雾器安装工程”,即发现异常可喷雾;“文物藏品全时空技术防范工程”,即给每件文物加装“身份证”,移动即报警……
在这座近600年的古老宫殿里,一切新增的科技布控,都是为了两个字:安全。
2014年起,利用每周周一闭馆的时间,文保科技部开始沿着中轴线,对几大主要宫殿进行除尘清扫。左上图:漆器组负责清扫龙椅背后的屏风,木器组关注殿里的两面紫檀雕龙大插屏镜,青铜器组则要清洁香炉。工作人员闵峻嵘,一身行头齐备:蓝大褂、白手套、吸尘器、带灯帽。他爬上架梯,拿着软毛刷,慢慢将屏风上的灰尘刷进吸尘器口。有的角落太狭窄,还不得不用上棉签。他进入故宫工作十年了,但来到乾清宫除尘只是第二次。乾清宫是一处半开放宫殿,每天大门敞开10小时,灰尘积得比他想象的还多,目测约1厘米厚,刷子轻轻一扫,细小的微粒便在灯光下飞散开来。右上图:木器组的现代工具是热风机。他们将蜂蜡用600摄氏度热风烤化,在紫檀镜的木质表面涂抹均匀,冷却后再刷上一层,“像拔火罐一样,让紫檀木的毛孔张开后烫蜡,这样,强烈的温湿度变化也不会影响了”。中、左下图:乾清宫的龙椅和屏风,使用了一种名为“金箔罩漆”的工艺。在木胎上做上各种保护层后,先贴金箔,再刷上半透明状的棕色天然漆。罩过的金箔,不再是晃得刺眼的黄;透明漆下还能让金色不易褪色或磨损,呈现出金色光彩。清朝时,屏风、龙椅都是用狐狸毛做的掸子“擦身”的——只有这样柔软的毛,才不会划伤龙椅细致的表面。现在,一般就用野猫毛之类的掸子代替。软毛刷和吸尘器,则算是现代工具了。右下图:9月22日周一这天,轮到了乾清宫。文保科技部漆器组、木器组、青铜器组,约15位工作人员带着工具仪器一同进场清扫。摄影/董洁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