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以“俗”为“雅”之审美趣尚

2015-02-13 22:16李天道,李尔康
宜宾学院学报 2015年8期

晚明以“俗”为“雅”之审美趣尚

李天道,李尔康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68)

摘要:晚明时期,文艺美学活动的以“俗”化“雅”,甚至以“俗”为“雅”,是对个性解放潮流的响应和推动。其时,手工业和商品经济日趋繁荣,小商品生产者明显分化,资本主义萌芽初步产生的时代,以“俗”为“雅”,一定程度上是当时新兴阶层思想的微弱反映。泰州学派王艮所提倡的“日用百姓之道”,封建“异端”李贽所宣扬的“人必有私”“因材”“并育”,无不是对新兴阶层的支持,对个性自由发展的尊重。这种争取个性解放的进步思想体现在艺术创作的实践中,则鲜明地表现为雅俗审美诉求的转化与互补,从中,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的美学精神,感应到时代的律动。

关键词:晚明;以“俗”为“雅”;个性解放;时代审美趣尚

收稿日期:2015-04-13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规划

作者简介:李天道(1951-),男,四川彭州人,教授,主要从事美学、文艺美学研究;李尔康(1992-),男,四川彭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美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83-092

晚明时期,艺术发展呈现出一种不同于传统文艺的新特质。随着经济的发展,以市民为主要接受者的“俗”文艺得以迅速发展,小说戏曲的昌盛也带动了以俗为雅、化俗归雅审美意识的活跃。这与其时的世俗化风尚相关,很大程度上受到世俗化风尚的影响。其时个性解放思潮张扬“人”的个性,重视生命个体的存在,强调人的个体意识的自明性、自觉性,这对于长期以来在思想上一直受“程朱理学”负面影响的士人,显然具有巨大的冲击作用。一些具有启蒙意识的思想家挺身而出,站在时代的前列大声疾呼,呼吁“人”自然本性的张扬,提倡挣脱封建礼教的羁绊。他们体现出的个性的解放精神,正好表明晚明时期锐意求变的社会心理,因而具有极为突出的时代色彩。这一思潮的兴起颠覆“程朱理学”在思想界的统治地位,很快便取得思想上的引导地位,并影响其时的社会风尚,出现追求消费和享乐的倾向,强调“人欲”存在的合理性,既张扬了“人性”,也表现出注重现世生活的审美倾向和世俗化特色。同时,这种世俗化也表明了对传统伦理思想以及对其信仰力量的消解,推崇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个性化审美意识的抒发。可以说,其时“个性”张扬、个体解放与世俗化取向,已经形成一种美学潮流,“一言以蔽之,世俗化就是将人由神圣之奴仆变为自由创作者个体的同时,完全承认人的世俗愿望与世俗追求的合法性”[1]。对应晚明时期这种思想的动荡,正是“个性”解放趋势的最好体现。社会生活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为晚明个性解放提供了基础。尤其对“人欲”的肯定,表现在“情欲”方面,是对传统“情欲”观的突破,为“个性”解放提供了思想之源。其时当下,从世风到士风,可以说整个社会都弥漫着一股世俗化风潮,而文人心态及其创作自然会折射小说的兴起,一向地位不高的俗文学在中国美学史上的地位大为提高。袁宏道对小说的这一审美风尚给予了高度肯定:“予每检《十三经》或《二十一史》,一展卷,即忽忽欲睡去,未有若《水浒》之明白晓畅,话语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释手者也。”[2]

一“雅”的“俗”化和“俗”的“雅”化

其时,商品经济的高度发达,市民阶层的空前发展,市井文化兴盛。所谓市井文化,是指产生于街区小巷、带有商业倾向、通俗浅近、充满变幻而杂乱无章的一种大众文化。这种文化的特征是喧嚣繁华,表现为日常生活化、自然平民化和无序化,其内核是新兴的市民阶层在物质生活得到满足后,所产生的对享受精神世界生活的诉求。这种诉求为“雅俗”审美旨趣的流变生成提供了社会文化心态土壤。加上“阳明心学”认为“与愚夫愚妇同的,便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便是谓异端”[3](《传习录下》)。李贽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4](《答邓石阳》)。而王艮则直接提出,“百姓日用即道”“凡圣一也”,认为,“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5](卷一《答问补遗》)、“天地万物为一体”、个人与天地万物“同体”,人可以“主宰天地,斡旋造化”[5](卷一《答问补遗》),主张“此学是愚夫愚妇能知能行者”[5](卷三《年谱》),伸张了平民意识;特别是李贽对“凡圣之分”“贵贱之别”的清算,主张“人皆可以为尧舜”“满街都是圣人”。这些思想都给传统的雅俗观带来冲击,也使“俗”文艺跻身于文坛“正宗”,早登大雅之堂。同时也促进文人的自觉,旗帜鲜明地投身于化俗为雅的“俗”文艺创作中,并从理论上探索“俗”文艺以为提高艺术水准、增强艺术功效之途径。如甄伟、熊大木等人就认为“俗”文艺的创作应根据市民大众易读、易看、易体会、通俗、易懂的审美需求,只要符合情理,可以采用虚构的艺术表现手法。而甄伟则在《西汉通俗演义》中指出,小说创作“言虽俗而不失其正,义虽浅而不乖于理,“若谓字字句句与史尽合,则此书又不必作矣”。从正面肯定“俗”文艺中的小说“虽俗而不失其正(雅)”。从中可见其尚“俗”、隆“俗”的美学精神。《金瓶梅》借《水浒传》中西门庆与武松之嫂潘金莲苟合的一段故事为由头,借题发挥,写明代运河码头上下的世情生活,深入细致地刻画社会众生相,大胆而露骨地描写男女性爱,从而引起社会各阶层人士的关注,评议纷纭,褒贬各异,誉毁并加。从现存万历间词话本看,早期就有欣欣子序,着重指出《金瓶梅》是“寄意于世俗”,以俗为美,化俗归雅,是作者“爱罄平日所蕴者”撰著而成。后来,又有弄珠客序、廿公跋,分别对此书以俗为美、化俗为雅及俗不伤雅的审美追求加以肯定。袁宏道在与友人书札中称其为“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在《觞政》中称此书可配《水浒》作为酒友所谈名作的“外典”。“良知”在实质上就是“天理”,在表现形式上则是自然、自在。李贽指出,“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食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饭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同者也”[4],推崇以俗为美,化俗为雅的审美观念。李贽在《童心说》中,提倡以不被陈腐之说污秽的童心写真文,以达到“内含以章美,笃实生辉光”。在《忠义水浒传序》中,指出“《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在《时文后序》中,认为“文章与时高下,高下者,权衡之谓也”。对古代儒家所说“之时者也”的观点,对雅、俗审美观都作了新解释。在《杂说》中,又就小说与戏曲的联系提出“化工”与“画工”之别。在《读律肤说》中,提出“性情自然”之说。在他看来,无论是隆雅尊雅,还是以俗为美,化俗为雅,都可能创作出佳作,关键在于是否达到审美创作的“自然”,达到“化工”之境。后来叶昼慕其名,又托其名拟作了多种评点本,对《水浒传》等俗文学巨著的艺术特点作了细致、深入的阐发。如说《水浒传》写人物性格“传神”:“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分,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者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这些评点似的文艺评论不仅精细,而且有新意,人物形象塑造也提升到典型化的高度。显而易见,这是对以《水浒传》为代表的“俗”文艺创作的极高褒奖。这样一来,文艺评点之风盛行。袁宏道在《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中,一面提倡“文不能通而俗可通”的审美观念,一面感慨说,“吾安得起龙湖老子(即李贽)于九原,借彼舌根,通人慧性;借彼手腕,开人心胸”等,为以“俗”为雅、化“俗”为雅的审美诉求提供思想方面的引导,借助小说、戏曲的巨大成就与广泛传播,对“俗”文化的审美旨趣在晚明时期取得压倒性优势,对以俗为美、化俗为雅审美观念的主张及雅俗审美意识的发展影响深远。

一方面,文人雅客要求思想解放,打破理学一统天下的格局,突出真情实感,从空中楼阁回到俗世的人情物理;另一方面,市民阶层的艺术性与技艺水平也日益提高,并从文人士大夫那里借鉴了某些艺术形式,从而相互融合,取长补短,形成雅俗交融的新格局。他们一边将“俗”“雅化”,一边则又将“雅”“俗化”。在中国传统文学中,诗文属于雅文学的范畴,而晚明时期的许多文人士大夫们在诗文这样的雅文学中抒性灵,发童心,品艺术,谈花草,充分表现自己的个性;记园林,记山水,热烈向往自由;描写美食与美人,展现情欲和丰富多彩的世俗生活。他们热衷于展现城市风情、市井人物,以生动绚烂的笔墨描绘多彩的市民社会风俗画,他们不再满足于对政治与道德生活刻板描述与歌颂,这在无形中将雅俗化。这意味着,对世俗之美的热烈赞美不仅是通俗文学的方向,而且也成为革新雅文学的一种可能,它们共同构成了明中期以后一股普遍而强大的审美取向,即雅的俗化。

二“雅”“俗”审美趣味上的融通合一

同时,晚明时期的雅俗审美诉求及其对以“俗”为“雅”的推崇,也表征出“雅”与“俗”在审美趣味上是相依相转、相互融通、相互依存、相互化生的。无论是化俗为雅,还是以俗为雅,其精神实质都是相通的,即以时变为确立审美诉求之本,文随时变,审美趣尚必定与时序变化相应,雅俗观念必定与民情风俗一起演化。

由是,与传统文化历来都呈现出一种从俗到雅的流向相悖,其时的文人多一反传统,旗帜鲜明地承认、倡导化雅为俗的审美旨趣。大批文人充满热情地投入“俗”文体的创作与理论总结,突出表现在小说戏曲的创作与研究,同时也体现在一些文人对“雅”的,即主流的、正统的、诗文一类审美创作的“俗化”追求中。明代文艺美学在中国古代文艺美学思想史上的重要意义在于,它进行了中国古代文艺审美诉求上的历史性转化,即从“雅”的、正统的、主流的审美价值诉求到“俗”的、大众的、非主流的审美趣味转变,历来被尊奉为正统的、严肃的诗文创作,移位于通俗化、大众、娱乐化、休闲化的戏曲小说。宋元之际,就出现了戏曲、小说这样适应市民阶层审美需要的文艺样式。到了明代,这二者均得到长足的发展。戏曲、小说可以说是典型的大众艺术,体现出有别于传统文人趣味的市民情趣,而这正反映出文学由雅俗之间的重大变化。自明代以后,小说戏曲堂而皇之地总领了晚明文坛风骚。相比较而言,《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牡丹亭》《金瓶梅》《三言二拍》等更为大众喜爱,而诗文如台阁体、茶陵诗派、前后七子、唐宋派等则为少数文人的爱好,即便是“公安派”这样富于革新气息的诗文流派,也只是为圈内文人喜好,而所谓的“俗”文学则可以说是一反传统地位,占据了文坛中心,“雅”文学则退居一隅。

小说戏曲尤其大盛于晚明,一则因为它雅俗共赏,适应了民众对文化的需求,虽然其中道德说教的成分不少;二则市场和利润无疑是他们传播小说的主要动力。譬如《古今谭概》初刻时遭遇冷落,改名为《古今笑》后购者踊跃;凌濛初在《初刻拍案惊奇》出版后,《二刻拍案惊奇》应市场的需要马上草草推出,可见当时的小说不仅是文人案上消遣之作,它已经有明显的商品性质。在明代,确有一大批文人是自觉投入“拟话本”的商业化写作中的,其中首推冯梦龙。还有一大批文人自觉地以戏曲创作或戏曲批评,抵制宣扬礼法道德的创作取向,体现了时代要求。他们肯定以小说、戏曲为代表的通俗文学的发展,其中尤以徐渭、李贽最为突出,堪称领袖。徐渭推崇“俗而鄙”的文体,明确以“俗”为美,扬“俗”抑“雅”。即如赵士林所指出的:“在徐渭的美学思想和创作实践中,处处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批判精神”[6]。李贽则自觉、深刻地论证和推动了这股“从雅到俗”的文艺思潮。他对正统的评判尖锐深刻,如指斥见赏于太祖皇帝的《琵琶记》,崇仰一直遭人非议、诋毁的《拜月亭》《西厢记》。在他看来,“俗”的文体才应该是文坛的“正宗”,才是“至文”。基于此,他指出:“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4](《杂述》),率先进行“俗”文艺美学批评,倡导了“从雅到俗”的审美流变。

冯梦龙也大力倡导化俗为雅。在《古今小说序》中,他指出:“韩非、列御寇诸人,小说之祖也。《吴越春秋》等书,虽出炎汉,然秦火之后,著述犹希。迨开元以降,而文人之笔横矣。若通俗演义,不知何?按南宋供奉局,有说话人,如今说书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在他看来,通俗小说的审美特征就是“通俗”,就是以俗为雅。论及明代的小说,他认为,不能用过去时代的标准要求当代,“或以恨乏唐人风致,谬矣。食桃者不费杏,絺縠毳锦,惟时所适”。这是一种从实际出发的文学发展观,“惟时所适”,时代决定着雅俗观的变化,雅俗观的变化也体现出时代的审美意趣。在冯梦龙看来,唐人小说创作中艺术表达所运用的是“选言”,即经过遴选加工过的书面语言,“入于文心”,受文人雅士的喜爱;宋人小说则是“说话人”的作品,所采用的语言主体是“通俗”,老百姓欣赏,感到“谐于里耳”。“里耳”与“文心”对举,读者听众的侧重点不同,这边是街坊里市中的市民百姓,那边是有文化或地位的文人雅士。可见冯梦龙主张以俗为美、适俗为雅,推崇宋以来小说的通俗性,认为其“谐于里耳”。在冯氏看来,只要符合百姓大众的审美意趣与审美需要的,就是雅的。故而,明衍堂刊印《喻世明言》的《识语》标举“取其明言显易,可以开ロ(原字缺)人心,相劝于善,未必非世道之一助也”;兼善堂的《警世通言识语》也称“通俗演义一种,尤便于下里之耳目”,将“里耳”直接解释为下里巴人之“耳目”,表明以俗为雅是当时普遍的审美意趣。他在改编小说、创作戏曲、刊行民歌等化俗为雅的审美创作活动中对“俗”文艺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是明代文人雅士在审美趣味上自觉追求“从雅到俗”的代表。在《古今小说序》中他指出“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少而资于通俗者多”,倡导以俗为美,化俗为雅的审美观。他认为,人们习诵经论不如读通俗小说受影响“捷且深”;在《警世通言叙》中,他指出“俗”文艺作品如“村醪市脯,所济者众”;在《醒世恒言序》中,他提出要“触里耳而振恒心”,又以“天不自醉人醉之,则天不自醒人醒之。以醒天之权与人,而以醒人之权与言。言恒则人恒,人恒而天亦得其恒”的道理论证“导愚适俗”的必要性。这些论点都触及到以俗为美,化俗为雅的“俗”文艺创作的一个基本的审美特性,即必须通俗易懂。正因为如此,“俗”文艺才能对广大读者产生巨大的审美效应。笑花主人在《今古奇观序》中也提出“天下之真奇,在未有不出于庸常者”“动人以至奇者,乃训人以至常者”,对以俗为美,化俗为雅写世情的拟话本小说作了充分的肯定。文人自觉地加入到“俗”文艺的审美创作中,并对之进行理论探讨,从而极大地推动了“俗”文艺的发展,使“俗”终于代“雅”而兴,占据了文坛的“正宗”。

从明中叶起,倡导化俗为雅、以俗为美的文艺家就在“俗”文艺小说、戏曲批评中主张写性情与世情,和前、后七子在诗文等“雅”文艺创作中提倡隆雅崇雅,追求复古、拟古的审美主张形成鲜明的对照。李贽在《杂述》中认为戏曲创作语俗意雅,韵味无穷,能起到《诗经》那样的兴、观、群、怨的审美效用;在评点元曲《西厢》时,他盛赞其为“千古传神文章”。李开先在《西野春游词序》中则主张雅俗相通、交相为用。他认为戏曲要像元曲那样贵在“本色”,“用本色者为词人之词,否则为文人词矣”;他要求戏曲创作要追求“语俊意长,俗雅俱备”之境。其时,传奇剧本创作和演出已有过分雅化的趋势,就“本色”“当行”展开争论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徐渭《南词叙录》对南戏发展作了全面的记述,并在一些序跋评点文字中对以俗为美,化俗为雅的“俗”文艺创作的有关审美导向发表了极有见地的评论。徐氏主张应有“本色”“相色”之分。他在《西厢序》中说:“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并宣称说:“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在《题〈昆仑奴〉杂剧后》说:“越俗越家常,越警醒。”还说:“点铁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这些论点既充分肯定“以俗为美,化俗为雅”的“俗”文艺创作,又揭示了“本色”的审美功效和俗与雅的辩证关系。他指出以俗为美,化俗为雅的戏曲创作应处理好通俗与文词的关系,就表现人物需要和题旨而定。《南词叙录》说:“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经子之谈,以之为诗且不可,况此等耶。”又说:“吾意与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晓也。”在《西厢记评点》中,他说写红娘诸曲“大都掉弄文词,而文理虽不甚妥贴,正以模写婢子情态。用意如此,非妙手不能”。同时,他还充分肯定以俗为美,化俗为雅的“俗”文艺创作的认识、教育、审美价值,在评点《琵琶记》时强调指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琵琶》有焉。”

臧懋循在其所编订的《元曲选》序文中对元曲创作经验也有所阐发。他指出:“大抵元曲妙在不工而工。”又指出,曲作要“雅俗兼收,串合无痕,乃悦人耳”。他主张雅俗并进、雅俗相通,并强调戏曲创作应向俗词俗语学习,以俗为雅、化俗为雅。他认为:“填词者必须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这些观点对雅俗审美观的发展无疑是极有帮助的。

在创作实践上,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和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向着各自对立方面的杰出之处重新选择、过渡。受时代风尚的影响,市民阶层的雅俗观表现为由俗向雅的发展,民间歌谣日益雅化;而与此相对应的是,文人士大夫的文艺创作则追求真情实感,直抒胸臆,从雅向俗靠拢。两种取向“双向选择、互相弥补,造成以往两种截然不同的审美风尚和趣味的相互融和、取长补短,推动中国古人的审美趣味向多元化发展,它使明人的审美欣赏水平和明代美学走进一个更高的阶段,从而造成明代审美风尚和欣赏趣味的复杂性及总结性形态的形成”[7]。譬如明代民歌丰富多彩,空前繁荣,影响广泛,地位上升,都是明代文坛的一种非常抢眼的文学现象。对此,沈德符有过专门的论述,说:“自宣、正至化、治后,中原又兴《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绞丝》之属……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其谱不知从何而来,真可骇叹!”(《野获编》)

与此同时,这种化俗为雅的审美诉求还得到统治者的认同。朝廷出面对民歌进行了大量的搜集、整理、刊行。加上士大夫文人的响应,雅俗互化蔚然成风。如冯梦龙就辑录有小曲的专集《童痴一弄》《童痴二弄》等,品类多,规模大。这种化俗为雅的美学意义亦与前有大的不同。明代之前,民歌的传唱只是在民间,在大众、在百姓之间流行,并由此而不断吸收新鲜血液,增加活力,但终究没能够成为“正宗”。只有到了明代,准确地说,是到了晚明,民歌才得以为主流文化所重视,被看作是生气勃勃、生机盎然、活力四溅、气韵生动的艺术样式。其时,无论是雅的艺术还是民间的俗艺术,无论是建筑还是工艺乃至人们日常生活中各种涉及到审美欣赏的各个角落,都可以看到这种雅俗互补、化俗为雅的时代审美取向。这种双向选择、互相弥补,造成以往两种截然不同的审美风尚和趣味的相互融和、取长补短,推动中国古人的审美趣味向多元化发展。比如小说,人们的喜爱并不局限在某一个主题,即使是像《金瓶梅》这样以淫秽著称的小说,其从上到下各个阶层都有广泛受众。明代画坛也可以看到人们价值观念上的变化,明代市场经济使得艺术商品化现象突出,甚至画家争相卖画为生。晚明时代商品经济发展所造成的对于金钱财富观念的转变已经逐步深入人心。许多文人放下架子,纷纷以为富人撰写各种传、赞、铭、记等而赚取润笔,这其中有不少是传世佳作。

其时的时尚与审美诉求在“雅俗”之间的交融与流转,时下的生活形态和生命价值也变化不已,日益追求生活的精致与享乐奢侈。在国事日益艰难,政治日趋腐败之际,士人在追求生活品位上投入越来越多的时间、金钱与精力。从居室园林的漂亮,到器皿玩物的精致;从对草木花鸟的珍视,到对自然山水的赏会;从对诗文书画的收藏鉴赏,到听乐赏曲及对名优美姬的品评,无一不成为他们生活中情趣所在。晚明人把这种做法看作是“遵生”的表现,高濂的《遵生八笺》即典型地反映了这种观点。晚明人还在家具设计上投入极大热情。晚明涉及到家具品评的文人著作空前之多,包括清初李渔所著《闲情偶寄》也是这种风习的延续。文人们从自己的审美趣味出发,对家具的品种、造型、装饰、尺寸、结构、陈设位置等方面,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与要求,有的人如李渔等甚至直接参与家具设计。文人气质和书卷气息,正是明式家具的灵魂所在。而文人广泛参与的家具设计正是体现了艺术和生活的融合。晚明之人不仅是为生活而生活,他们对生活质量的要求明显提高,因此在选择家具这种日常生活用品上,将精神上的审美享受和肉体上的舒适结合起来,不仅考虑身体上的舒适感,而且追求体舒神怡的审美享受,追求只有艺术化的生活才能提供的“韵外之致”。

晚明士大夫将生活艺术化另外一个重要表现是清赏的盛行。通过对各种收藏品的玩味与赏鉴,明代士大夫将普通的日常生活艺术化,从中获得审美享受与趣味,这种艺术化的生活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人雅俗方面的品位与审美诉求,并且晚明人对其所乐所玩之事都要非常深入细致地研究,譬如屠隆的《考槃余事》中对琴、香、印章、瓶花、盆玩等物的描绘,说明晚明士人对生活中各种玩赏之物研究可谓是细致入微。文震亨的《长物志》也是晚明关于装饰美学的重要作品,其中许多关于室内装饰及日常生活用品的认知,是晚明雅俗审美诉求中比较重要且具有一定理论价值的东西。

参考文献:

[1]蒋国保.儒学的世俗化与大众化[J].中国美术馆,2006(3).

[2]袁宏道.东西汉通俗演义序[C]//黄霖,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上册.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3]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4]李贽.焚书续焚书[M].张建业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

[5]袁承业.王心斋先生遗集[M].清宣统二年东台袁氏据原刻本重编校排本.

[6]赵士林.从雅到俗:明代美学札记[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1(3).

[7]罗筠筠.明人审美风尚概观[J]//明史研究:第4辑.1994.

〔责任编辑:王露〕

Aesthetic Interest of Taking “Vulgarity”as “Elegance”in

Late Ming Dynasty

LI Tiandao, LI Erkang

(CollegeofLiberalArts,SichuanNormalUniversity,Chengdu610068,Sichuan,China)

Abstract:In late Ming dynasty, it is the response and push for personality liberation of the trend that aesthetics interest of literature and art activities gradually change from “vulgarity”to “elegance”, even take “vulgarity”as “elegance”itself. During that period of time, handicraft industry and commodity economy boom, commodity producers have clear differentiation, capitalism is at the preliminary stage, therefore, taking “vulgarity”as “elegance”reflects the initial idea of the newly-emerging class. Wang Gen, representative personage of Taizhou school of thought, advocates “daily”people, Li Zhi, the feudal “heresy”, preaches “the absolute selfness of persons”, “teaching students in accordance with their aptitude ”and “growing together”, all support the newly-emerging class, respect the freedom of personality development. The fight for the progress of individuality liberation thought is embodied in the artistic creation practice, the distinctive expression is composed by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aesthetic appeal and complementary. Thus, the aesthetic spirit of the era is revealed.

Key words: Late Ming dynasty; taking “vulgarity”as “elegance”; personality liberation; aesthetic interest of the e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