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婧宸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说文解字》声训与亦声体例辨析
董婧宸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说文解字》中的声训,指的是《说文》中用音同、音近的词所作的训释,而《说文》中的“亦声”,指的是用“从某,某亦声”所作的汉字形体结构分析。从目的来看,《说文》声训的目的是为了说解词的音义来源,属于训释层面,反映出许慎对词的命名理据的认识。而“亦声”的目的是揭示汉字形体结构中的示源功能,属于六书层面。《说文》声训与亦声有区别也有关联。“亦声”不属于《说文》声训体例,但有助于对声训的分析和理解。
说文解字;声训;亦声;体例
DOI:10.13853/j.cnki.issn.1672-3708.2015.04.008
《说文》声训体现了许慎对音义关系的理解,是《说文》研究和词源研究中的重要课题。在探讨《说文》声训的体例时,一些学者认为,《说文》的“亦声”也是《说文》声训的体例之一。通过分析,我们认为《说文》声训有与“亦声”矛盾的地方,也有关联之处,“亦声”并非《说文》声训的体例。
《说文解字》声训,指的是许慎在《说文》中运用音同、音近的词而作的词义说解,声训可以揭示词的命名理据。清代学者段玉裁、桂馥在研究《说文》时,多用“叠韵”、“双声”、“声相近”等术语,标识《说文》中的声训①,并注意到了声训对阐明音义关系的作用。如《说文·卷一》“天,颠也”条下,段注云:“此以同部叠韵为训也。凡‘门、闻也’,‘户、护也’,‘尾、微也’,‘发、拔也’皆此例。凡言‘元、始也’,‘天、颠也’,‘丕、大也’,‘吏、治人者也’,皆于六书为转注而微有差别。‘元、始’可互言之,‘天、颠’不可倒言之。”[1]1段氏通过辨析“天、颠”和“元、始”这两组直训,明确声训和义训的差别。“‘元、始’可互言之”,说的是“元”和“始”是意义相近的同义词,位置可以互换;而“‘天、颠’不可倒言之”,则说明“天”、“颠”是推源的声训,不能倒言。而在《说文》“,禾之赤苗之,言玉色如之”条下,“此、字皆于得义也”[1]15,则指出了“”从声训词“”得义,说明了《说文》声训具有说解语源的作用。
从训释方式来看,典型的《说文》声训,主要包括用直训、义界两种方式。例如:
从形式上看,“书”、“箸”古音鱼部叠韵,书、端邻纽,是直训的声训。段玉裁在“书”下说“此琴禁、鼓郭之例。以叠韵释之也。”[1]117刘熙《释名》:“书,庶也,纪庶物也。亦言著之简纸,永不灭也。”其中的声训词“著”,与《说文》“箸”同,也是为了说明古代之书,来源于著述。而“”“营”古同音,是义界的声训。段玉裁在“”下指出:“凡环匝为营。营叠韵。”[1]6也就是说,箸、营,分别是《说文》用声音相近的词来揭示书、的命名理据的声训词。
同时,在考察《说文》声训时,不少学者注意到,《说文》的“亦声”,也能揭示词的命名理据。如:
瑁,诸侯执圭朝天子,天子执玉以冒之。似犁冠。《周礼》曰:天子执瑁四寸。从玉冒,冒亦声。(《玉部》)
案,瑁是古代诸侯朝见天子时,天子所执的玉。从形状来说,瑁是用来覆盖、遮住圭的。因此,它的命名理据是“冒”。《周礼·玉人》中,“瑁”即作“冒”,郑玄注:“名玉曰冒者,言德能覆盖天下也。”而珥是古代的珠玉耳饰,其得名由于在“耳”上。冒、耳分别是瑁、珥的名源,《说文》称为“亦声”。
我们看到,“瑁”的“冒亦声”,和前文说解中的声训词“冒”一致。《说文》声训的体例该如何认识?《说文》声训与亦声是否有区别?在谈及《说文》声训的体例时,不少学者认为,“亦声”属于声训的体例。如谈承熹《谈〈说文解字〉的声训》中认为,《说文》声训中,包括“以‘亦声’来标明同源字”[2],冯蒸《〈说文〉声训型同源词研究》中指出,《说文》中有“明确的标志可供查检”的声训形式,包括“亦声、声训、通训”[3]笔者按:通训,即义界中的声训),崔枢华《说文解字声训研究》:“显性声训的第二种形式是以‘亦声’标明的声训。”[4]
我们注意到,以大徐本《说文》为考察对象,在《说文》中,尽管有五十多则“亦声”和《说文》的声训一致。然而,有二十多则声训,和《说文》的声训说解矛盾,更有一百五十余则“亦声”,《说文》并未作声训。这些现象的背后,反映出“亦声”和“声训”的区别和联系。本文尝试从这一问题出发,辨析亦声、声训的性质。
《说文》亦声与声训的矛盾,指的是《说文》指出的“亦声”,与《说文》中的声训词并不一致,例如:
城,以盛民也。从土从成,成亦声。(《土部》)案,“礼”、“履”、“”,古音同在来纽、脂部,礼、履叠韵为训,履是声训词。“”是礼的声符,《说文》认为其“亦声”。履、有别。从古代训诂来看,以履训礼,是文献常训。《礼记·祭义》:“礼者,履此者也”。礼之来源,来源于古代的履践、施行。“亦声”,《说文》:“,行礼之器也。”的构形,本取礼器之状,礼就是增添“示”以分化而来的字。而“城”、“盛”、“成”,古音同在禅纽耕部。《说文》以盛训城,为声训词。《释名》:“城,盛也,盛受国都也。”《释名》也是用声训说解音义来源,其说与《说文》同。《说文》的“成亦声”,“盛”、“城”均从成声,三字有关,但就声训词“盛”和“成亦声”的说法而言,两者不完全相同。
以上两例,按照训释与被训释词的意义关系来看,《说文》以履训礼,是在历时层面,推求“礼”的命名来源,是推源的声训。而以盛训城,是在共时平面内找到与“城”具有相关的音义关系的词,是系源的声训。下面,就分别从这两个类别的声训出发,探讨《说文》声训与亦声矛盾之处,并分析其背后的原因。
(一)推源的声训。《说文》推源的声训,指的是《说文》声训词说解的是其直接来源。以下几例,也是推源的声训和“亦声”不同。如:
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从水从酉,酉亦声。一曰造也。吉凶所造也。(《酉部》)“”字,《说文》以“记”作声训词,、丌、记古同在见纽之部。“记,疏也”,有记录、记载的含义。《说文》之,本专指在简牍上记录并荐送天子。是“记”的分化字。而就构形上,《说文》“丌,下基也”,段注“”下:“记之简牍。递荐于天子。故其字从丌。者、行也。丌者、荐也。”[1]199丌在构形中,具有说解其荐送的作用。
酒,桂馥《义证》:“酒、就声相近”,“酒、造声相近。”《说文》以“就”、“造”分别作了声训,而以“酉”为“亦声”。酒、就、造为精纽幽部,酉,喻纽幽部,精、喻声近。“就人性之善恶”“、吉凶所造也”,是从文化礼俗的角度,对其命名来源进行的推测,卫宏的《酒诰》即云:“以慎酒成就人之道”,亦以就训酒。在构形上,《说文》入《酉部》,而云“酉亦声”,“酉,八月黍成。可为酎酒”。“酉”从古文字上看,象盛酒之具,段注:“必言酒者,古酒可用酉为之”[1]747,酒和“礼”例相似,是酉增添表示“水”的含义而孳乳造字。
(二)系源的声训。在《说文》中的系源声训,指的是被训释词与声训词音义相关。其中的被训释词、声训词和亦声分析,往往具有共同的音义来源。例如:
上举的“瑁”字,是《说文》声训词与“亦声”分析一致的一例。《说文》声训和亦声的一致,指的是声训用词和亦声完全相同。这反映出声训与亦声的密切联系。从意义关系上看,这些例子是直接推源的声训。而从文字形体上来看,是通过增添义符而分化形成的。声训与亦声的联系,是语言的分化与文字的孳乳共同推动的。以下,根据《说文》直训、义界反映出的不同关系,分别述之:
(一)直训的声训。直训的声训是不完全训释,许慎通过声训,揭示被训释词的直接来源。例如:
政,正也。从攴从正,正亦声。(《攴部》)
枰,平也。从木从平,平亦声。(《木部》)
仲,中也。从人从中,中亦声。(《人部》)
案,“政”之得名,《论语》:“政者,正也”。枰,段注:“谓木器之平枰。如今言枰是也”[1]269。仲,《诗经·大明》“挚仲氏任”,毛传:“仲,中女也”,皆谓古时伯仲叔季的排行,以仲位次在中而得名。正、平、中分别是政、枰、仲的直接来源。从意义上看,正如段玉裁所说的,政和正不能倒言之,政从“正”分化出来专指为政,故从攴。在汉字结构上,就在原来的声符上“正”的基础上,增加偏旁“攴”而孳乳造字。类似的,“仲”是专指排行,在分化后,与“中”有别,增加部首“人”以示分别。这些声训中所揭示的命名理据,和文字形体上的形声偏旁完全相同。
(二)义界的声训。《说文》的义界声训,是一种完全训释。在声训词说明直接来源的同时,义界中的义值差,则多与汉字部首的构意密切有关。例如:
珑,祷旱玉,龙文。从玉从龙,龙亦声。(《玉部》)
胖,半体肉也。一曰广肉。从半从肉。半亦声。(《半部》)
娶,取妇也。从女从取,取亦声。(《女部》)
《说文》中有大量的亦声和声训的一致的例子。像“政”、“枰”、“胖”、“娶”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这反映出《说文》声训、亦声的密切联系——虽然声训是为了阐明词源理据,“亦声”是为了说明汉字形体结构,两者在目的不同。但在语言的分化和文字的孳乳过程中,有不少词是在原词的基础上,分化为新词。而反过来,许慎在对其名源进行解释时,运用声训的手段来揭示命名理据,又与“亦声”所呈现的声符一致。《说文解字》:“,以真受福也,从示,真声”,这本不是“亦声”说解。段玉裁则云:“此亦当云‘从示,从真,真亦声’。不言者省也。声与义同原,故声之偏旁多与字义相近。”[1]2段玉裁揭示了“声与义同原”的语言规律:《说文》的谐声偏旁,多与字的意义来源一致。因此,《说文》谐声偏旁和许慎对字义的分析(即声训说解),多有相近的地方。也就是说,许慎的声训和亦声之间的联系,实际上是语言的同源在文字孳乳上的体现。
通过对《说文》的声训、亦声的探讨,不难发现,《说文》中的声训和亦声,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从《说文》声训和《说文》亦声的矛盾中,我们看到,声训的目的,是运用音近义通的词,对词义来源进行解释,它不着眼于文字本身。而《说文》的“亦声”,是许慎运用“六书”理论,对汉字结构进行分析的术语之一,它并不是对语言内容的训释。从《说文》的系统来看,“亦声”和“声训”并不在同一层面上,亦声不应当是《说文》的声训体例。
同时,考察“亦声”和“声训”的一致之处,我们看到,《说文》亦声和《说文》声训,都与词的音义来源有着密切的关系。《说文》亦声和声训的一致,反映出一些字是由源词分化,增添义符而形成的。这是语言的分化在文字孳乳上的体现。不过,一些学者在考察音义关系、追溯词源时,关注到了《说文》亦声和声训的相同之处,而把亦声、声训的体例混为一谈,造成了对《说文》声训体例的一些误解。
段玉裁在《六书音均表》中说,“知其分而后知其合,知其合而后愈知其分”。在探讨《说文》声训的时候,我们既要看到声训与“亦声”中,都包含着丰富的训诂价值,但也必须明确,对汉字形体分析的“亦声”,不应当归入声训的范围内。是为“知其合而后知其分”。这样,对《说文》声训的认识,特别是对《说文》声训中所反映出的许慎对词的音义来源的判断,才会更加准确。
[1]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谈承熹.谈《说文解字》的声训[J].山西大学学报,1987(1):5-9.
[3]冯蒸《.说文》声训型同源词研究[J].北京师范学院学报,1989(1):25-32.
[4]崔枢华.说文解字声训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45.
On the Difference of Sound Gloss and Yisheng in Shuowenjiezi
Dong Jingche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
Sound gloss is a way which Xu Shen used in ShuowenJiezi to illustrate the lexical moti⁃vation of a word.By examining the differences and similarities of them,it can find that sound gloss and Yisheng in the book has different purpose and effect.Sound gloss is used to illustrate the lexical motivation of a word,while Yisheng is used to illustrate the structure of a character.Thus Yisheng is not a stylistic rule of sound gloss,but promote to analysis and understanding of sound gloss.
ShuowenJiezi;sound gloss;Yisheng;stylistic rule
2015-07-08
董婧宸(1988-),女,山东泰安人,博士生,主要从事《说文》学、训诂学的研究。
①段玉裁对声训的标识,主要有“叠韵”、“双声”、“同在古音某部”等。对《说文》声训的规律的发掘,则散见各处。桂馥对声训的标识,则主要用“声相近”。以《说文解字义证》卷一为例,他标识出了16组声训。其中包括直训声训,如“礼,履也”,也包括义界声训,如“神引声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