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丁友
(玉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借助贤者折辱彰显主要人物形象
——《史记》刻划历史人物形象特殊技法研究
□杨丁友
(玉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史记》是我国第一部以刻划历史人物形象为中心的历史古籍,它在涉及历史人物数量之众多、刻划历史人物形象手法之稔熟等方面,都堪称中国古籍之最,文学性强,特别是借助贤者折辱彰显主要人物形象的刻划历史人物的特殊技法的运用,无论是在历史古籍领域,还是在文学创作领域,都属于首创,值得后学者认真学习和传承。
司马迁;《史记》;历史人物形象;特殊技法
司马迁《史记》是我国古代一部规模空前、内容丰富、结构独具、技法多样的文化巨著,从历史视域纵观,它是我国第一部以描写人物为中心的传记体历史巨著,涉及历史人物达四千零四十四人之多;从文学视域纵观,它又是我国古代写人艺术的第一座高峰,不仅为后世人们构建了一座丰富多彩、形象鲜明的历史人物画廊,而且在写人艺术技法的运用及运用艺术技法的稔熟程度上,都已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程度。对此,国内外许多研究专家、学者已有深入的研究和累累的研究成果,在此不再一一赘述。本文所要论述的是《史记》在刻划历史人物形象过程中所采用的一种特殊的艺术技法,至目前为止,学界对于这种特殊艺术技法仍然鲜有人提及,它就是:借助贤者折辱刻写主要人物,彰显主要人物形象。
借助贤者折辱刻写主要人物,彰显主要人物形象,就是借助一位人们公认的贤能之人或神秘老者对所刻划的主要人物进行故意的折辱,表面是污辱他或折腾他,其实是彰显他,赞扬他,突出他的形象。《史记》中的《张释之冯唐列传》一文,司马迁在对张释之进行叙写刻画时就运用了这种特殊的艺术技法。
后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谢,则未知何如。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1]
张释之是汉文帝时期的廷尉,曾直谏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的不敬之罪,现在太子立为景帝,张释之惶恐不安,担心景帝会怪罪他当年直谏的行为。后来,他采用了王生的策略,使汉景帝暂时还不敢怪罪他过去的直谏,消除了他的忧虑。王生使用的是什么策略,使张释之能暂时解除厄运,消除心中忧虑,文章接着叙写道: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祙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祙!”释之跪而结之。[2]
王生是一位擅长黄老学说的年长的贤能隐士,在宫廷之上,他当着满朝三公九卿的面,要当时已经官为廷尉的张释之跪下替他结系祙带,当众侮辱张释之。张释之却也并不计较,毫无怨言的为他“跪而结之”。这里,表面是王生折辱张释之,使张释之在朝廷之上、众人面前,颜面尽失,实际上这是王生为使人们重视张释之、突出张释之而苦心设计的一个局,通过当众折辱他,表现他阔大宽广的包容之心和对尊者、长者的尊敬之情,进而突显他的形象,使宫廷上的三公九卿更深刻地了解他、尊重他,更使汉景帝暂时还不敢因他过去的直谏行为怪罪于他,暂时还得继续认可他,重用他。
王生设置的这种脱人于厄运之中的局,从人物形象写作视域进行考察,实质是司马迁刻写人物的一种特殊技法,这种技法的运用,正如原文中的王生后来对人们解释的那样,是故意羞辱张释之,借此突出他的形象,使他的名声更大更重,使汉景帝暂时还得重视他,继续任用他:
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奈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祙?”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祙,欲以重之。”[3]
结果也正如王生所意料的那样:
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4]
在列传中,司马迁首先以四个故事的叙述,通过对张释之言行举止的描述,从正面展现张释之形象,在这基础上,再以王生折辱张释之的场面,借贤者折辱的这一特殊的表现技法,使张释之形象得到更进一步的彰显,形象内涵更加丰满,给人印象更加深刻。
这种借助贤者折辱来突现人物形象的特殊技法,是司马迁的独创。在《史记》诞生之前,尚未发现有这种刻写人物方法的运用。
借助贤者折辱彰显主要人物形象的特殊技法,在《史记》历史人物形象刻划中,还有多处的典型运用。《留侯世家》中对张良的描写和《魏公子列传》中对信陵君的刻划的过程中,也都有这种特殊技法的典型运用。
张良是辅佐刘邦打败项羽建立刘汉皇朝的主要谋士,为刘邦贡献了许多谋策,功勋卓著,被刘邦封为侯爵。李景星在《史记评议·留侯世家第二十五》中称张良为“汉初第一谋臣,又为谋臣中第一高人”,[5]给予他极高的地位和评价。司马迁在《史记》创作中非常重视张良,将他列入“世家”之中,与在汉朝朝廷上先后做过丞相的萧何、曹参、陈平、周勃并列为世家,作为汉初功臣能进入世家的仅有的五位历史人物之一。在《留侯世家》中,司马迁对张良的刻划描写更是颇费心思,有别于对其他历史人物的描写。司马迁首先从张良在刘邦胜败存亡关键时刻为刘邦正确谋划的事情的叙写,正面表现张良的“运筹策帷帐之中,决战千里之外”的谋臣形象:劝刘邦击秦峣下军以先至咸阳;谏刘邦还军霸上以杜逸乐;助刘邦鸿门相见以脱项羽;说刘邦烧绝栈道以示无东意;帮刘邦举布、越、信之力以破项羽;谏刘邦销毁六国封印以统天下;劝刘邦封雍齿为侯以固臣心;劝刘邦都汉中以统天下;出奇策迎来四皓以保全太子;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司马迁通过具体翔实的历史事实的叙写,从正面刻写张良形象,表现张良判断决策的高超谋略。为了充分表现和突出张良的形象,司马迁除了利用叙述这些历史事实从正面刻写显现的正常技法之外,其中还精心设计了一个传奇性的“圯上老父授书”故事,在故事中通过一位神秘老人对张良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支使、折辱,描写、刻划、彰显张良形象: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6]
这一传奇故事,不但具有一种虚幻飘忽的传奇色彩,给张良蒙上了一层神秘外衣,而且更加别致的是通过对一位神秘老父对张良一而再、再而三的支使行为和污辱言语的叙写,描绘和刻写张良形象。神秘老父“下取履”“履我”等的命令,“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复怒曰:后,何也?”等的谴责,以及“堕其履圯下”“以足受”“去”“去”等的行为,都是对张良的故意为难和有意的折辱,任何一般的常人面对如此的故意为难和有意折辱,都会难于忍受,甚至更有甚者会拂袖而去,甚或以怒相对,但张良却是:“鄂然,欲殴之”“强忍,下取履”“因长跪履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五日鸡鸣,良往”“五日,良夜未半往”,等等,从张良的这种包容、冷静、好奇、坚持、耐心,以及后来对《太公兵法》的“常习诵读之”的勤奋,我们已经可以鲜明地看出,张良具有成为“王者师”的潜质,并且已由最初一个只凭刚锐之气、匹夫之勇之蛮力图谋报仇的愤青年轻人逐渐向“运筹策帷帐之中,决战千里之外”的充满智谋的“王者师”的方向成长。
司马迁就是这样通过借助一位神秘老父折辱张良的写人方法和张良每每在关键时刻为刘邦正确谋划的历史事实的叙写,把张良“汉代第一谋臣”的形象鲜明地推现在广大读者面前。张良的形象,也正因为“圯上老父授书”这一传奇故事中写人特殊技法的运用而永远不可磨灭地刻在读者心中。
魏公子信陵君是魏昭王少子,魏安厘王的异母弟弟,与当时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楚国的春申君齐名,四人被号称为战国时期四公子。在四公子中,魏公子信陵君是最为贤能的一个,他“能以富贵下贫贱,贤能詘于不肖”,司马迁非常重视他,高度评价他:“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富贵骄士。”在《魏公子列传》中,为了充分突出魏公子礼贤下士的品德,塑造信陵君的美好形象,司马迁在运用常规的写人手法叙写魏公子信陵君的同时,也采用借老者折辱彰显主要人物形象的写人特殊手法刻划信陵君形象: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7]
司马迁在这里设计了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以看门糊口的夷门守门人、一个生活贫困潦倒并且已经年逾古稀的智者——侯嬴,列传通过借助侯嬴对魏公子信陵君种种折辱的叙写,表现和彰显信陵君形象,使信陵君立即成为满城皆知、举国闻名、影响朝野的礼贤下士的公子。最初,贵为公子、处于上层、生活富裕的魏公子信陵君听说侯嬴是位隐者后,便屈尊亲自“往请,欲厚遗之”,但侯嬴却“不肯受”,这是一折辱,而魏公子对此不但不以为嫌,反而更加以礼相待。其次,魏公子大摆宴席,遍请魏国头面人物,在酒宴开始前,魏公子亲自带着车骑并虚左位前往迎接侯嬴,而侯嬴却神色傲慢,“直上载公子上座,不让,欲以观公子”,这是二折辱,而魏公子却态度十分谦和,“执辔愈恭”。再次,在当时满堂魏将相宗室宾客正等待公子举酒开席之时,侯嬴仍然“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要公子“引车入市”,载其去见其客朱亥,并故意“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这是三折辱,而魏公子却是“颜色愈和”,“色终不变”,并且不仅如此,载侯嬴到家后更是“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这是何等的包容,何等的恭敬态度。司马迁就是通过对这接连不断地三次折辱的叙写,充分地把魏公子对贤士“能以富贵下贫贱”的态度表现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至此,一个礼贤下士的贵公子形象已经高大地立于人们面前。
司马迁就是这样运用借助贤者折辱彰显主要人物形象的特殊的刻划人物的技法,配合常规的描写人物形象的手法的运用,使历史人物形象鲜明、特点突出;许多已经沉淀于历史长河中的历史人物也正因司马迁这种特殊的写人技法的使用而重新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活动起来,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1][2][3][4]汉.司马迁.史记(九)[M].北京:中华书局,1959:2756.
[5][清]吴见思,李景星撰.陆永品点校整理.史记论文史记评议[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60.
[6][汉]司马迁.史记(六)[M].北京:中华书局,1959:2034-2035.
[7][汉]司马迁.史记(七)[M].北京:中华书局,1959:2378-2379.
【责任编辑 潘琰佩】
Humiliate and Highlight the Main Character with the Help of the Sage——Research of the Special Technique of the Historical Figure Image Carving inThe Historical Records
YANG Ding-you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Yulin Normal University, Yulin, Guangxi 537000 )
The Historical Recordsis the first history book centered with the carving of historical figure image in China. It is considered as the one of the best Chinese ancient books for the numerous historical figure depicted in the book and its unique image carving technique, especially the application of humiliating and highlighting the main character with the help of the sage. It is believed to be the best historical book whether in history books field or in literary creation, and it deservs to be learned and inherited by the later scholars.
Sima Qian;The Historical Records; image of the historical figure; special technique
I207.5
A
1004-4671(2015)01-0065-04
2014-10-27
杨丁友(1957~),广西贵港人,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学、写作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