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承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学术承传与重构
——以朱德发先生修订《中国抗战文艺史》为例
□杨洪承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始终是一个历史的进程,是由几代学者为之奋斗努力而精心经营的学科和专业。这中间每个时代的学科领军人物和专业的学科带头人与其共存的群体团队之关系,是相互依存、相互衬托的生命整体。20世纪80年代初,朱德发先生帮助著名文学史家田仲济(蓝海)先生修改《中国抗战文艺史》。在重修文学史过程中,从田仲济到朱德发,两代人秉承学术公器,尊重历史、严谨治学,真诚的宽容的平等交流对话,为我们留下了一个特定时代现代文学史著史过程的典型文本。本文重温抗战文艺史修订始末,细细品味其修订的内容,从而考察两代学者的学术承传过程,反顾与体察文学史编写历史经验,对当下现当代文学研究及学科建设都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学术承传;田仲济;朱德发;《中国抗战文艺史》;文学史编写
从一个学者的学术之路、一个学科群体的发展,寻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演进印迹,是十分有意义的话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今天,无论是作为“拥挤”的“显学”学科,还是许多学者时时困惑、焦虑难以突破创新的专业,现代文学研究始终应该是一个历史的进程,是由几代学者为之奋斗努力而精心经营的学科和专业。这中间每个时代学科的领军人物和专业的学科带头人与其共存的群体团队之关系,是相互依存、相互衬托的生命整体。有成就有特色的、能够被历史保留下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必然是属于一个和谐的生命共同体。山东师笵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历史和特色早已被学界同行普遍认可,早有前辈学者对朱德发先生的学术成就的首肯足以说明了这一点①。我感到骄傲和荣幸的是,曾经是山师大学术团队的一员,曾经受到这个优秀群体的许多前辈学者言传身教,可以说是他们引领我走进了现代文学的研究领域。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学术研究没有像今天这样功利化、世俗化。面对一个刚刚过去的历史浩劫,文化文学处于百废待兴的时代,每一位学者有的只是默默耕耘,努力奉献自己的学术才华。大家将现代文学研究看着一种学术兴趣,更是一种热爱的事业。学者们强烈的使命意识,自觉地在建设学科和拓展专业的目标下传承学术。我想谈一件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20世纪80年代初,朱德发先生帮助著名文学史家田仲济(蓝海)先生修改《中国抗战文艺史》②,耳闻目睹了前辈学者对学术的奉献,坦诚合作,一心为了现代文学研究事业的发展。在编写文学史过程中,两代人秉承学术公器,尊重历史、严谨治学,同时,又是真诚的宽容的平等交流和对话,为我们留下了一个特定时代现代文学史的典型文本,令人感受深切。今天,重温抗战文艺史修订始末,细细品味其修订的内容,真实地再现了不仅仅是两代学者重写文学史所彰显的学术风范,还多少可见朱德发先生学术之路及其引领的山东师笵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术团队的历史发展,尤其不乏有一些编写文学史的经验和对当今学科建设启示意义的学术话题。
一
学术研究需要具有平和的心态,既要始终保持历史敬畏中的尊重和宽容之心,又要面对当下回应现实、坦诚交流和相互理解、自觉的学术坚守。学术承传是一种共同向往又相互默契、孜孜不倦探索的文化精神。
20世纪80年代初,朱德发先生接受出版社的邀请并被田仲济(蓝海)先生认可修改《中国抗战文艺史》的工作一事,最典型地反映出一代人的学术风范和山东师笵大学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和研究见长的学术传统,是如何代代相传的。
田仲济(蓝海)先生在抗战烽火中写成,1947年初版于上海的《中国抗战文艺史》,是建国前的最后一部新文学史著作,也是新文学研究中的第一部断代史。这部著作以作者生活于历史之中的亲身经历和感受,对刚刚结束的抗战文艺史料的保留和记录而见长。著作出版之后,很快就有了日本学者波多野太郎的日译本,随后在日本、香港也出现了各种盗版本,在国内外学界引起较大的学术反响。1979年田仲济、孙昌熙两位先生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朱德发、冯光廉、蒋心焕诸先生都是该文学史编写组的骨干成员。这部文学史是打倒“四人帮”之后开国内重写现代文学史的先河,同时,该文学史又以思想解放,多有冲破禁区的文学史叙述而在学术界产生了较大学术影响。由此,山东师笵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以重写文学史彰显特色。同时,出版社也在从中看到了巨大商机,又正当山东文艺出版社刚刚成立不久,急需打出品牌。于是,与田先生商量拟出一套“中国现代文学史丛书”,首先,加紧修订再版“人民社”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其次,丛书拟编写现代文学的小说、散文等四大文体史为主,再就是希望田先生能够尽快修订《中国抗战文艺史》纳入丛书中一种。当年因田先生身兼副校长,学术活动又多,还要指导研究生,所以自己修订之事“一拖再拖”。他在“修订再版后记”说:“于是出版社代我找了朱德发同志代为修改。我同朱德发先生谈了我的设想,一种部分是补缺补漏,一种办法是重写,那就是大改”。就这件事情的本身来说,显然,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今天是不会有人做的。一是,要修订的史著已有了既定的学术影响,作者又是老师辈的学者;二是,朱德发先生已是出版了产生较大反响的《五四文学初探》③专著的学者,他并不需要通过修订田先生的著作来成名。所以,事情的接受应该是朱德发先生一种无私的学术奉献, 是一种历史尊重使命感和学术坚守的自觉意识。
每次读“修订再版后记”时,给我很深的感触是,面对学术研究者的“尊重”和“奉献”不是单方面的,而是一种互相的坦诚的平和心态下的默契和自觉的体认,彼此心与心的体验和理解。1984年修订版《中国抗战文艺史》出版,既满足了国内读者、研究者长期现代文学断代史著空缺的阅读和研究需求,又适应了当时现代文学史重写的学术期待。修订本在完全保留原书章节的构架的前提下,在原10万字的基础上增加了近20万字,田先生又指导我做了一个5万字的“抗战文艺大事记”附录书后。如此大的工作量和书出版以后来自各方面的声音,从来没有听到朱德发先生说什么。我倒是注意到二个书里书外的细节,足以可见山东师笵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之所以生生不息的精神脉络,尤其具有特色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传统形成的缘由。
一是田先生在“修订再版后记”中清楚而又直接的陈述修订成因:“既然由他(朱德发)代改,那就怎样改都可以,由他确定好了,由他自己找一个顺手的办法”。“全部增订稿很快出来了,朱德发同志很客气地要我看一遍”。“写文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对于任何事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这看法不一定尽异,可肯定是不会尽同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当尽可能地尊重增订稿的风格和看法”。并且明确表述,修订过程中,朱德发先生“下笔是尽量迁就了我,费了些心思的”。这既是田先生放手让朱德发先生按照自己的风格和想法修订,而朱德发先生努力保留原著和十分尊重田先生的意见花费了许多心血。两代学者对待学术坦诚和敬业的治学精神,成功的学术合作,对于后学的影响我认为远远大于修订文本的本身。学术的永恒生命和延续发展,跨代际之间的真正精神相通、默契承传是其核心和重要纽带。而本质上,又源于一种彼此共同的历史使命感,自觉学习的意识。历史过来人大田先生身上的历史使命感无需多言。多少年后,朱德发先生谈到他为什么接受修订任务时,说:“我觉得作为一个大学教师,或作为一个学者,一个应该通过文学史的写作来提高自己,不仅要写文学史,而且要研究文学史……”。“作为一个真正的现当代文学的学者,不仅要教好文学史,而且要写好文学史,研究好文学史,这是责任所在也是价值所在”④。朱先生这番话不只是间接在说事情的缘由,更多是传达一代学者的学术责任和学术志向,这对我们当下正在学术追求中的同行青年学者不无意味深长的精神启示。
二是我注意到朱德发先生关于修订过程和之后没有写什么说明文字,只是认真地默默地在做延续文学史编写和研究的工作。我感兴趣的不只是1984年修订版《中国抗战文艺史》问世如何影响,而是朱德发先生随后出版的《中国五四文学史》⑤专著,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中国现代纪游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史实用教程》,以及新近出版的《现代中国文学通鉴》等一系列文学史著作。如果说以文体为史的框架之“五四文学史”,有对“抗战文艺史”结构的吸收,断代立史的启发,那么朱先生大胆质疑传统“五四文学革命观”的学术思想,找到了一个契合的载体可能更为准确。该史著将新的五四文学思想认知与五四创作实践的细致梳理相结合,开拓了一种崭新而完整的五四文学史叙述。而这之后,朱先生担当如此多种文学史的主编,既有与他的同辈学者的合作,又有带领他的学生们共同完成的。他在如何处理文学史主编与编写组成员的关系,个人学术观点纷争与史的整体统一之间的矛盾上,一些想法和做法能够被参与其中的同辈学者认可,他的学生们折服,不无延续和承传了朱先生在修订“抗战文艺史”中与田先生一代学者的精神风范,即面对学术始终保持的宽容平和的心态,相互尊重的平等和严谨治学态度及其强烈的历史使命感。上述文学史的编撰,大都应急了每个时代现代文学史教学和研究的迫切需要。与其说一本本文学史产生了积极影响,倒不如讲在文学史的编写的过程中,一种学术精神获得薪火相传,一个有着生气的学术团体在不断的更生。
二
心态在学术研究中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目的还是为了真正走进研究对象。以文学史编写见长的山师大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深入历史研究不是依赖假设和大胆判断,而是小心触摸、回归历史本源的透视。
20世纪80年代初,朱德发先生修订“抗战文学史”接受的最大挑战就是,面对一部以保存抗战文艺史料为特色的史著如何着手?朱先生的努力和费心、理解和实践不只是简单应对修订工作本身,依然给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史学研究传统的继承,一种敬畏历史的学术精神之延续和追求。
田先生以那段战争历史的亲历者身份,如实而迅疾地记录了刚刚结束的抗战文艺生活,留给后人的是抗战文艺的史料和史实。仔细阅读朱先生的修订本可以发现对史料的增加和修正的内容几乎涉猎到每章每节,大的方面,有原区域性的抗战文学创作空白的填补,如根据地解放区的新话剧、小说和其文艺运动等都是原著中没有的。如抗战时期巴金、王了一、冯至等作家散文小品创作的增加。小的方面,补充随处可见。如原有抗战报告文学、小说、诗歌等主要文类章节中的扩充,甚至不乏新史料的发现。例如原著“诗人与诗作”一节,主要详细谈了臧克家和艾青两位诗人部分代表作品,其他点到柯仲平、王亚平等诗人一、二部作品的不足20位,字数也不到3千字。修订本在原有内容保留基础上,不仅仅充实了既有的臧克家和艾青抗战诗作的介绍分析,而且扩大了重要诗人的范围,对田间、胡风、何其芳、力扬等一批诗人代表性作品评述。更可贵之处,挖掘出抗日根据地晋察冀边区年轻诗人陈辉《过东庄》(1940年)和抗战初期在上海的王统照《横吹集》、《江南曲》(1938年)等鲜为人知的诗作。除此之外,提到诗人诗作名字的近40人,整整增加了一倍之多。字数扩大到一万余字。做这样的简单比对,不只是要说明朱德发先生修订的工作量之大,而是修订中如此增补的取向思路有着学术的启迪:
其一,修史的基本态度是对历史的尊重,同时,又不可回避历史的“当代性”。任何文学史都是属于编纂者的时代文学史。田先生写抗战文艺史是他生活在20世纪40年中期战时大后方的重庆生活见闻有意识的整理搜集的结集。当时环境条件的限制根据地解放区和沦陷区的生活是缺失的。自然没有必要一定强求当时作者就具有全局性的抗战视野。朱德发先生修订时的20世纪80年代初是刚刚获得思想解放的文坛,扩充抗战主流话语的文艺内容自然是最合情合理。另外,战争过后,历史也提供了可以重新全景观照的条件,填补原来根据地解放区和沦陷区的空白也是最为顺手的事。我们认真地读修订本,朱德发先生并没有任意地借助历史的合情合理无节制地增写改写,而是在寻找历史原点,回到历史现场,从原材料中补充修订,力求是与原著无缝对接的增补,即从史料中还原抗战的生活。修订本中的“抗战小说”一章中,重新增写了“新天地新创作”(侧重短篇)一节,将抗战时期根据地丘东平、刘白羽、丁玲等的小说,以及今天已经大家熟悉的康濯、孙犁、和鲜为人知的菡子《纠纷》、崔璇《周大娘》、王林《五月之夜》等解放区小说创作一一描述清楚。而且就是在原有的章节中,也均有不同程度的充实,有些补充篇幅也相当大。比如“竟写长篇”一节增补除了原著中提到“沙汀、茅盾、姚雪垠、巴金、田涛近十位作家的长篇创作外,增加介绍或分析了萧红、艾芜、骆宾基、严文井、李广田、陈瘦竹、碧野、王西彦等20余位作家作品,中间有些至今也是陌生的,或者说不读现代小说史或断代史中是无法知道的作家作品。应该指出的是,田先生是抗战历史的经历者,过来人,而朱德发先生完全依赖历史现存的史料查阅整理,是从一本本发黄破损、满是灰尘的旧报刊中获得的历史原材料,填补上述如此大的空白。(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朱先生曾送我一本油印本的他搜集整理的解放区创作资料集,应该是他的前期成果吧。)尤其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他做的这些史料工作所遇到的难度,可以说并不不亚于田先生写作的当年。田先生首肯了朱德发先生的劳作:“费了些心思”、“怎么说,这是两人共同的东西了,这个劳动是该感谢的”。因此,我认为修订本中某些新资料的发现和充实,既很好地完成了与原著的自然贯通,也一定程度提升了原著的学术价值。这是十分可贵的,更是不易的。
其二,修史的态度与取向决定了文学史编纂的价值,那么最终透视出了的是编纂者的学术底蕴,并将此为一种孜孜不倦的执著的事业追求,从而推进了学术传统的发展和学术建设有特色的呈现。1984年朱德发先生修订“抗战文艺史”的同时,还在田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修订版中接受了部分编写的任务和承担了全部通稿的工作。20世纪80年代初,这两部文学史虽然封面上田先生署名,但事实是两代人学术合作的成果。朱德发先生的努力不只是对修史本身投入了大量精力,而是身正为范地自述是一种学术责任的驱使和学术精神承传的自觉。从现实方面说,他以深入历史,虚心学习,学术自由、专业求真的姿态成功完成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的代际合作工作。这中间给我们启发的是,纵观朱先生由此开始独立修史的学术之旅,他的文学史编写成果和经验突出而鲜明地呈现了这段合作给予的学术承传和学术创新的意义。
朱德发先生的文学史编写大体分两类:一类是断代史《中国五四文学史》、类型史《中国现代纪游文学史》、《中国情爱文学史论》等;二类是各种通史《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新编”、“精编”、“教程”、“实用教程”及“通鉴”等。这两类文学史编写共同的原则,诚如他在五四文学史“后记”中所说:“力求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从原始史料出发,……。既不简单地套用形成的公式和某些流行的概念去评述复杂的文学现象,又不无视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实际贡献而主观地去裁判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尽力依据史实历史本来面目的结论。”显然,这一坚持是文学史编写的最为重要的思想灵魂,也是一种治史的精神传统。这是与他前期同田先生和谐合作,辛勤努力积极实践分不开的。这些文学史编写后均产生不同程度的积极反响,朱先生以自己的学术实践成果也进一步说明了一代人的学术接力棒成功的传递。他的文学史的编纂既是实绩的证明又是新一代的学术标杆。因为,在这两类文学史编纂中,以自己的思考和方式进行历史叙述的自觉十分明显和强烈,更有着对学术传统的突破和积极推进。不单是那些断代、类型史在历史时段和文学现象的选择上的独辟蹊径,大都开了现代文学某一分类编史的先河。而且对这段文学史整体和局部、现象和特征、演变和规律的文学史叙述上均有自己的探索与思考。比如20世纪80年代末,他在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⑥时,就对习惯性的现代文学史的旧体例作了大胆的新调整。全书吸收了论著板块结构分为“开篇”、“正篇”、“末篇”三大部分,将文学史的整体发展轨迹的勾勒与密切联系的思想文化社会的思潮演变,作为史的开篇;主体部分虽然表面是普遍的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文体创作为文学史的“正篇”框架,但是并不是传统的作家作品论,而是寻求创作内在风格、流派和题材元素为史的篇章。“末篇”文学史的承上启下,当代文学的展望。这些不乏新意的努力尝试,正是反映了朱先生文学史编写和研究有了自己独立的主体意识,较为娴熟地驾驭了中国现代文学这一丰富而复杂的历史系统。
三
学术研究对于个体学者是一项寂寞的事业,对于群体是一种默认的文化精神,而且是大家自觉秉承传统又积极大胆创造的文化追求。我们从朱德发先生修订的“抗战文艺史”中,能够读出他“修史”的背后,是一个严谨学者探寻学术研究之路,锻造和历练学术个性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创新、重构学术的过程。
修订本的《中国抗战文艺史》就整体框架言,原著的章节和章节标题没有大的变化,微小的调整是,将“绪论”改为第一章,增加了每章重写一节(侧重根据地解放区或抗战后期的文学内容)和附录的“大事记”。自然,这从抗战文艺的原貌反映、原著精神的完整保留及修订的“顺手”来说应该是最佳的处理方式了。但是,看起来不经意的调整,仍然可以见到修订者积极的思想对于原著的重构。首先,增补的内容不是可有可无的字数扩充,而是立足原著的基点,放眼抗战历史的全景,还原了抗战文艺鲜活的本真生态。全书增补重写的大量文字为抗战时期根据地和解放区的文艺原貌的描述,这是当年田先生生活范围所限的缺少部分,补充尊重了历史的真实。因此,修订者大胆而严格坚守了回到历史现场的重写,一切以原始史料说话又坐实了有着自己思考的重构。今天重读修订本能够感到抗战文艺的完整展现,正是朱先生投入了他的辛勤劳作和学术思想。其次,修订本中一些微小的局部补正,更显其专业功底和修史旨在准确寻找历史的细节,把脉历史的跳动。比如“新文艺发展的路向”第二章的最后一节“民族解放战争的爆发”原著只有一个小段文字交代战争爆发抗战文艺遂有了从来未有的发展。修订中并没有填加太多的内容说明如何发展,只是又补写了不长的一段文字,既与原书的风格相统一,又以1936年10月文艺界发表了《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典型史实的补充,十分到位地反映了民族抗战团结了广大文艺工作者的真实场景。再次,修订本的文学史重构还在于,除了对原著涉猎到文本和史料增补外,借助新增加的资料加强了“史”的评述和历史规律的总结。如原著中的第三章“通俗文艺与新型文艺”是该断代史非常有特色的章节,但是对抗战带来的一些新型文体描述仅仅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展开。比如“街头诗与朗诵诗”一节虽为最早发现了一种新的通俗创作现象,提到一些代表作家作品,但该文类的价值意义文学史的评述单薄。修订本选取1938年11月《抗战文艺》中,徐中玉《论我们时代的诗歌》文章观点的转引,对抗战初期新诗特点及朗诵诗的价值给予了评述,历史感很强又有修史者选择中呈现的鲜明倾向性。
我这里强调修订本在上述三个方面的重构重写,只要简单比对原著和修订本是显然可见的。田先生说写文章的“风格”,对待事物的“看法”应该允许“尽异”,这是认同肯定了朱先生的重写重构。田先生还说“这是两人共同的东西”。我理解修订本更是两种历史重构的文本:一是对刚刚过去的抗战历史的重构,一是对抗战历史有了一定时间沉淀的重构。前者侧重跟踪式的记录,后者多有反思性的评述。这恰恰正是文学史编写学术研究的基本特性。而既然是特性应该缺一不可。历史史料记录的客观性和历史评述的主观性两者很好的结合,不正是文学史研究的最佳境界吗!从这个意义上说,修订本的这一努力是很见成效的,尤其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历史语境下,进行的这一境界学术追求,更是值得我们沉思。今天,修订本抗战文艺史在学者的研究中仍然是较高转引率的文本应该是做好的证明了。
学术研究需要不断的重构,如同文学史的常写常新。但是,最重要的前提是,研究者、文学史编纂者应该具有自己的学术思想,有独立的文学史(观)史识。朱德发先生修订“抗战文艺史”反映出来的学术个性和文学史知识的从容驾驭,除了他勤奋而踏实地,沉潜于现代文学原始史料的细致爬梳,广泛搜集整理第一手资料所表现出的扎实学术功底外,就在于他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史编写更有着深入研究对象和反省历史的独立学术追求。
以修订“抗战文艺史”为界,1984年之前,朱德发先生关于五四文学指导思想和茅盾文艺思想的研究在学界产生的较大反响,并非仅仅是一种特定时代打破禁区的思想解放,或激进的学术反思。前者最早大胆提出五四文学根本性质和指导思想民主主义和人道主义的观点,后者系统辨析茅盾前期思想中博采西方众多文艺思潮写实主义、自然主义及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等,细致解析茅盾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中的思想纹路,都表现出文学史研究学理性的坚持,面对文学历史的问题中心任务是,旨在通过存在之由变迁之故探寻其历史的真谛,而非先验性的观念强加或立意识形态的标签。五四文学首先正视她是“复杂的形态”和“各种‘新思潮’的混合体” 的历史存在。即便革命作家茅盾其思想和创作的内涵也非单一的。朱先生以开阔的世界文学视阈将茅盾置于一个多维的社会空间深入透视。由此形成的系列研究论文和最后成书的《五四文学初探》和《茅盾前期文学思想散论》⑦这两部论著,奠定了朱德发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有影响的学术地位。这样来看,朱先生能够被田先生认可,担当起“抗战文艺史”修订的重任,并且在修订中表现出自己的学术个性和积极的文学史重构意识绝非偶然了。
之所以确立修订“抗战文艺史”为朱德发先生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节点,是1985年之后,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以文学史编写为中心发散多个研究领域,对20世纪中国文学历史自己的认知不间断地超越,并且将个人的学术研究影响和滋润着一个学术团队的成长。前面已说,1986年他个人独著《中国五四文学史》问世,既是前期五四文学独立研究后“史”的集成,又不无在修订抗战文艺史中受到的启发。值得我们关注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他先后主编各类现代文学史著作近20种之多。他不只是一个单纯的主编者,而是通过文学史编纂在深化和拓展了他的文学史研究。这集中表现为他文学史编写中相关问题的积极思考和理论的建构逐渐成熟。2010年《现代文学史书写的理论探索》论著的出版是他学术重构的新标杆,他结多年编纂文学史和研究文学史之经验,提出以“学科意识、文学史观、价值标准、思维定势,建构其创新性的文学史理论体系”⑧,既视野恢宏又高屋建瓴。论著由现代文学史编写的本体内在史观、思维与外在学科建设、价值评判的二极四维空间展开严密逻辑论证,从而创设了一种理论探索的路径。其理论的建构可以说出这样和那样的缺漏和不足,但是你不能不承认探索的积极性和不无理论的启发性。比如,他提出人本文学史观和真善美价值体系,就今天文学史编写来说已经被普遍认同,但是对此史观和价值体系真正予以史学理论整体建构的,朱先生应该是开创性的探索者。2006年,朱德发先生出版了一本30余万字的“序评集”⑨,收集了他为50余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论著写的序言,为20余部现代文学研究论著或当代文学新作品写的书评。评述对象尽管大都是中青年学者和作家,但是我认为不仅仅反映出朱先生热情扶植后学的人文情怀。更应该看着是他开阔的学术视野,广博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学术造诣,个人学术思想的新的延续,一个学术群体生成的缘由。这里一篇篇序言和书评的背后,渗透着朱先生学术思想在不同角度不同对象中的重构和新阐释,同时,如此壮观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群体学术成果的集体展示,也传递着学术之树常青、根深叶茂的生命密码。每个读者都能够深切感受到的是,一种学术传统的存在,受惠的自然不只是山东师范大学这一学术团体,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事业。■
注:
①中国社会科学网2014-09-28:《竭力拓展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新格局——朱德发及山师学术团队与现代中国文学研究学术研讨会》
②蓝海:《中国抗战文艺史》,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
③朱德发:《五四文学初探》,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④朱德发:《朱德发文集》第9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90页。
⑤朱德发:《中国五四文学史》,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⑥朱德发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⑦朱德发:《茅盾前期文学思想散论》,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⑧朱德发:《朱德发文集》第9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页。
⑨朱德发:《朱德发序评集》,山东电子音像出版社,2006年版。
【责任编辑 吴庆丰】
Academic Inheritance and Reconstruction--Take The Art History in Chinese Anti-Japanese War as an Analysis Case
YANG Hongcheng
(College of Arts, Nann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23)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 research has always been a historical process. The disciplines and specialties involved are the results of several generation scholars’ efforts and careful managemen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ach individual discipline leader and his team are co-existing and co-influencing. In the early 1980s, Mr. De Fazhu help home famous literature historian Tian Zhongji modify The Art History in Chinese Anti-Japanese War. In the process, these two figures, representing two generations of scholars, adhered to the academic public, respected history, rigorously pursued study and sincerely treated each other, leaving us a typical text in a modern literature historical text in a particular age. This paper reviews the modifying process, savors the revision content, andinvestigates the process of academic inheritance and looks back the experiences in compiling literary history. The present research will provide important implication on the research o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the discipline construction.
Academic inheritance; Tian Zhongji; De Fazhu; The Art History in Chinese Anti-Japanese War; the compiling literary history
I206.6
A
1004-4671(2015)01-0002-07
2014-11-27
杨洪承(1954~),江苏镇江人,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