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迷障中的“艺术人生”
——杨杨长篇小说《雕天下》解读

2015-02-13 03:24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杨杨美的艺术

石 健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653100)

重重迷障中的“艺术人生”
——杨杨长篇小说《雕天下》解读

石 健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653100)

杨杨;《雕天下》;艺术;文化;命运

杨杨的首部长篇小说《雕天下》,通过对艺术大师高石美不幸一生的叙述,展现了艺术家生存的艰辛、传统文化的多重矛盾,以及神秘命运的悲剧色彩。作品运用较为先锋的写作方式,塑造出高石美这样一个奇异的文化复合体,其可贵之处在于:最终超越了艺术层面的探讨,走向对于人性隐秘层面的挖掘。

玉溪本土作家杨杨的首部长篇小说《雕天下》①杨杨.雕天下[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7.本文中《雕天下》的引文出处均同此,不再标出。问世后,曾受到著名作家海南的高度评价:“这是一部21世纪最迷人的作品,它出自中国滇南杨杨所吟唱的传说之中。一部作品应该是一种传说,给我们的人类精神领域带来了灵魂出窍的时刻,而杨杨的作品,在那个早晨,使我的灵魂开始出窍,飞了起来。”②海男.神秘巫境中的言说者——《雕天下》前序[M]//杨杨.雕天下.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7.不过迄今为止,这部作品并未引起足够的关注,有限的评论,也未能对作品做出切中肯綮的深入解读。实际上,这部看上去主题与人物有些模糊,结构与语言略显粗糙的作品,颇能体现出一位初涉长篇创作的作家的艺术匠心与发展潜力,值得深入探究。

一、孤独悲怆的艺术之旅

《雕天下》围绕一个技艺高超的木匠高石美的人生经历展开叙述。学者气质突出的杨杨,对于本土文化艺术,有着近乎痴迷的热情,高石美的代表作木雕格子门,原型就来自其家乡通海的三圣宫。作品首先围绕着高石美的神奇技艺,对关于艺术的方方面面进行了深入的探询。

从开篇的一个事例,可以看出艺术的神奇功用。一个濒死的男孩儿,不但因高石美父亲雕刻出来的百灵鸟重获生命,日后还写出了一部震惊朝野的音韵学著作。在高石美本人身上,则凝结着关于艺术家天赋的探讨。随父亲做木雕、兼唱关索戏的高石美,自小便展露出异于常人的艺术天分。在随父亲雕刻面具时,他常常有违父命,“大胆而自由”,随心所欲地开辟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此外,“父亲去唱戏的时候,高石美就待在家里对着自己雕刻的面具说话,他能与它们沟通。他的面部表情与它们一样丰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面具。”“无事的时候,高石美就站在那些面具之间,长时间不动,就像他的灵魂被面具吸去一般,他变成了一具躯壳或一个木头人了。”而在成为真正的木匠之后,“高石美完全走进了自己的木头世界”,“每当他的雕刀与木头接触,都是一次诞生、创新、考验和精确的表述,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并不雕什么,也不刻什么,而是在努力改变着木头的本来模样,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木头的本质,使木头不再是木头,而成为一个既陌生又新鲜,既温暖又丰硕,既精灵又脱俗的东西。”关于高与自己的作品间的通感式交流,在此后亦多处出现。显然,正是高把自身的生命灌注到作品中,才令作品有了勃勃生气。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曾特别以工匠为例,来说明为文运思的要旨:“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①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175.而在“物色”篇中,则对人所独具的灵气与自然万物的交合感应,进行了阐释:“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②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318.显然,高石美既能做到“神与物游”,兼有“惠心”与“清气”,天生具备了一个杰出艺术家的必备条件。

来华修铁路的法国人安邺,是高石美在艺术上的真正知音。一看到木雕格子门,他就“被那种虚无的气韵震慑住了”,并不吝溢美之词,如“美好”“浪漫”“美妙”“神奇”等,而且特别强调了创作中的自由精神。高与其产生了很大的共鸣,并以遨游来比喻其艺术之旅:“遨游的乐趣全在于没有目的。别人出游时为了想看一看他所想看到的东西,而我出游则是为了想看一看这变化万千的世界。游啊游啊,谁都不能理解我遨游四方的用意。”这种“游”,正是艺术中不可或缺的“神与物游”,“正是这些神圣经验,带给我们解脱感、自在感,觉得世俗之桎梏羁绊均因此而松弛了——因其具有宗教的解脱义,固亦获致了世俗的解放。”③龚鹏程.游的精神文化史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77.安邺还对高说:“你是我终生的好朋友,你和你的作品改变了我。让我生活在一种无与伦比的光辉之中。那是你的精神之光、艺术之光。”高石美的回答则是:“可是,许多人都说我是一个怪人……他们常常取笑我,认为我是一个愚蠢的家伙。”显然,高石美的艺术,在其日常生活环境中,并未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欣赏,这充分反映出,一名民间艺术家生存境遇的格外艰辛。

以下情节尤为令人深思:当安邺沉浸于对格子门的欣赏时,“几个老百姓把安邺团团围住。他们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在最小的距离上来观察和验证这个怪物究竟是不是人了。他们抓住安邺,把他摁倒在地,看他的手,查他的脚,摸他的头发,捏他的鼻子。无论怎么看,他们都觉得很新鲜。”还有人说:“我担心他们是披着人皮的狼”。这种“看”与“被看”,呈现出中西文化艺术认知上的深层错位。国人的形象,令人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看客,也令人想起了郁达夫以鲁迅为例所发的感慨:“没有伟大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隶之邦。”④郁达夫.郁达夫散文:怀鲁迅[M].呼伦贝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9.自古以来,在艺术领域遇到知音,本非易事:“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⑤刘勰.文心雕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337.而只能求知音于异邦,是高石美作为艺术家的悲哀,更是中国艺术的悲哀!高与安邺的交往,在更深层面上,折射出对荒漠一般的文化环境的思考,及对愚昧麻木的国民的批判。

除了不被理解,高石美的艺术,还要不幸地沦为长官意志的附庸。高曾被迫接受县令沐应天的命令,为文庙雕七十二贤的牌位。“让他痛心疾首的是,七十二个牌位都是一个模式,他必须每天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就像上天对他的惩罚,让他雕刻得糊里糊涂,又精疲力竭。他的感觉糟透了,他的雕刀已虚弱无比,一坐到木头前,他就长吁短叹,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再这样下去,他要神经错乱了。”而雕出来的作品,也是“呆板、沉重、粗俗,毫无生气”。显然,这里的雕像,是权力与礼教双重束缚之下僵化的教条、礼仪的象征,必然与需要灵性与自由的真正艺术相抵牾。

高石美一生蹭蹬,除了卓越的艺术创作外,其知音寥寥,在其他方面则更为失败。他的人生悲剧,也与艺术有关。妻子赵金花,就因他的眼里只有木头而出走。“雕天下”这样的标题,隐喻着对艺术永恒魅力的无尽讴歌,也隐含着艺术家以艺术改造世俗世界的力量,然而故事情节的演进,却愈益远离了这样的含义。最后一节,“当高石美感到迤萨镇所有的人都进入深深的梦乡之后,他才像一个失魂落魄而又敢于冒险的夜游神一样,到处寻找他的安身之地。”而这种安身之地,对他来讲,显然没有找到。尤其是结尾,非但根本看不出有关艺术方面寓意的升华,反而更加重了对其的消解:高的最后行为与归宿,全然远离了艺术的母题,他的目的只是寻找女儿高荔枝。父女见面后,高荔枝的表现则冷漠得可怕,只是呓语似地重复着自己的经历,根本无视垂死的父亲的存在。高石美只有在无尽的孤独中死去。

作为一名卓越艺术家的高石美,在毫无艺术气息的冷漠人间卑微地死去,呈现出一种巨大的荒诞感。“荒诞感的产生,宣告了人与世界之间的理性关系的消亡。世界变得杂乱无章、毫无道理、没有意义深度,人的存在也就没有了意义。”①张学军.中国当代小说中的现代主义[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77.高石美的人生,没有体现应有的价值,他最终所呈现出的荒诞的“多余人”命运,值得反思。在当今中国,对人性锻造具有重要意义的高雅艺术,在我们的现实环境中远未受到应有的重视。与此相反的是,艺术在西方的地位则一直很高,尤其是近现代以来,更被赋予了诸如拯救世界、疗救心灵的重要意义,甚至被认为具有高居于普世的行为规范之上的独特功能:“不是认识和道德规范着什么是真正的、纯正的艺术,相反,正是艺术开拓着新的认识,冲决着虚伪道德的羁绊而构成新型的道德意识。在艺术中,有着真正的人生。”②邓晓芒.文学与文化三论[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214.在呼吁人文精神回归的时代,《雕天下》对艺术的价值问题予以探讨,显然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二、混沌诡谲的文化迷途

“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致思的主题。”③启良.20世纪中国思想史[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97.于1990年代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的杨杨,一方面对充满奇幻色彩的地方文化极度钟爱,另一方面则始终没有停止对传统文化的深入反思,这在《雕天下》中体现得极其明显。

小说开始有一处高石美儿时雕刻关羽面具的情节,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反思信息。他对这些面具的感受是:“虽然表现出关羽义胆忠心的精神和威严不凡的气概,但总给人一种噩梦似的幻觉和幽灵般的气息。”暗示了对关羽形象的解构之意。此后还有这样的叙述:“父亲让他继承的就是这一角色。高石美现在才明白,‘关羽’这一角色多么了不起啊,他一生光明磊落,在人们心中如日月经天,无法抹去,而且‘三教’皈依的唯有此人,儒称他为圣,释称他为佛,道称他为天尊,多么令人崇敬和向往啊!”这实际上是充满了反讽的隐喻,因为高很快就放弃了以关羽为主要范本的面具雕刻,转向了木雕格子门的创作,也暗示他对三教的背离。

不过,文本所具体呈现出的高石美与三教的关系,则相当复杂。高石美对佛教曾有天然的亲近感。当他说服圆泰和尚将八仙桌等物件留在真觉寺后,圆泰对高赞赏有加,还看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平静而和谐的光辉”,并说:“这位小施主说得有理,他的话如一阵清风,吹醒了我的头脑。”颇有佛缘的高,便向圆泰请教佛法,很快成了圆明寺的俗家弟子。他在看到佛像时,就感觉“已看见了神”,“一种神奇的力量”渗入了体内,并曾对父亲说“我心中有佛”。看上去,高石美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然而纵观其言行却绝非如此。如在面对危难时,他会发出“让我的灵魂进入天堂吧”这样基督徒式的祈愿;他也没有对彼岸世界的永恒追求,而是时常为现实利益所诱惑;他在用手枪射杀盗贼的时候,竟没有任何犹豫,毫无佛家的悲悯情怀;其妻赵金花与园明寺的一位小和尚私奔,也是对其佛教信仰的一种暗讽。

高石美对儒家文化的态度则更为暧昧。在张先生的引导下,他对儒家经典《论语》产生了迷恋。不过,他对儒家的亲近并不彻底。首先,他对学而优则仕的归途——官场深恶痛绝。他受县令沐应天之邀,到县衙中当差,“几天之后,高石美与那些见风使舵、阳奉阴违、势利无耻、贪赃枉法的小官小吏们,已势不两立,互不相容”。其次,在个旧看到因为矿难而残疾的乞丐,他就对儒家教义“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产生了质疑:“对于一个人来说,我们自己的身体,与天地、国家同等重要”,“而眼前的景象,哪有他们的安身之处,又何谈安身之理?”“高石美的梦想几乎被粉碎了。”最后,生活中的高石美,更非儒家以“仁”、“义”为本的忠实信徒,而是常在德行、道义的考验中摇摆不定,并且只能算是品行有亏的一介俗人。他平日里抽大烟,而且禁不住徒弟的诱惑去逛妓院;在探宝的同伴拉莫死后,产生了将尸体掩埋,独吞银子的想法;本来不满于蔡家俊把养女高荔枝带走而走上了寻女之路,可是中途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并不是大不了的事”,何况男方“还留下了大量银子”。更让人诧异的是,白心寨达诺的女儿玉腊失踪后,高竟然认为:“寻找玉腊与寻找高荔枝,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想象着玉腊迷人的身影,就像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

对于道家文化,高石美则明确拒斥。在《二十四孝图》中,看到黄香孝敬父亲,“高石美被这个简单的故事感动多时”,于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而当得知父亲拜一位装神弄鬼的道士为师时,高产生了本能的担忧。当父亲要教他学道时,他马上予以强烈驳斥,认为“就是那个所谓的道士把你带坏了”。并对父亲说:“那些歪门邪道,都必须降服在我佛脚下”。父亲后来和道士用迷信方法,残忍地将一个患病女孩儿医治而死,迫使高石美要远行赚取银子为其赎罪,由此也揭开了他悲剧性的人生序幕。

吊诡的是,高石美对三教中的释、儒文化虽力求亲近,然而却不断疏远乃至隔绝;他反感道家文化,却反而时时难脱其羁绊。突出的表征,即高石美始终像一个未长大的孩子。他在生活中的一些举止,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比如对于马帮、西洋镜、手枪等事物,包括妓女嗑瓜子的场景,都表现出极其稚嫩的好奇心,显现出道家文化典型的“复归于婴儿”的“赤子”特征。在高身上,还有道家文化“齐万物”、“无是非”的影子。他历经一年磨难拿到足够的银子,返乡解救父亲,可是县令却说是跟他开玩笑。此时高的反应令人惊异:“沐应天的话让他镇定下来,他的心情跟着沐应天的话进入了一种新的境界,一种和平静谧之气在他胸中扩展。”总之,道家文化的影子不断在高石美的日常行为中闪现:当他立志要行动的时候,就充满了希望,前途似乎一片光明;而一旦遭到打击,先是萎靡颓废,然后在自我解劝之下,则可以轻松地走向超脱释然的“逍遥游”。

法国人安邺对高说过这样的话:“我从你身上感受不到佛教精神,却发现了中国道教的典型精神……像是命中注定,你所看到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个人与全体之争,个人与天地万物之争。因此你反抗,你发奋,同时你又屈从于自我解脱、自暴自弃,你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兴奋之情,这种兴奋之情包含着一半意识到的心酸和一半体验到的喜悦。这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道家所特有的发泄情感的方式——那便是醉汉般的蔑视一切的狂笑。”安邺是高石美艺术上的知音,关于其为人的判断自有独到之处。可是,从高石美的人生经历来看,他并未达到道家文化所追求的绝对自由,也就是安邺所暗指的类似于西方文化的“酒神精神”,因为高没有通过自我努力,最终确立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格。

鲁迅在1918年8月20日写给许寿裳的信中曾说:“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①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285.结合具体的语境,鲁迅所针对的,是由老子所开创的道家文化流衍而生的道教文化特有的欺骗性,这与其所一直批判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瞒”和“骗”是密不可分的。正如一位鲁迅研究者所说:“虽然道家思想与道教是有区别的,但老子观念的世俗化,给中国人内心带来的负面因素,是不容低估的。”②孙郁.一个漫游者与鲁迅的对话[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397.高石美的父亲与道士害死人的场景,就是世俗化的道教大施迷信手段从而引发灾祸的表征。直至今日,道家文化所衍生的弊病仍绵延不绝,主要体现于一种“自欺”的行为当中:

从理论上说,尽管中国数千年文化传统中,儒家的入世学说在社会政治生活和历史中占了绝对的优势,但道家的自然无为思想却实在是中国文化、包括儒家文化的最终归宿,因为只有在这里,人们的人格才是“不辩而自白”的,才能彻底摆脱辩白自己的困境。然而,也正因为这种人格的本质是自然无为,它同时依旧是一般人格的彻底丧失。……这样的“人生”不叫人生,而叫自然过程,哪怕他自以为这一自然过程具有多么深奥美妙的意味,也不过是对自己的瞒和骗,是自欺。③邓晓芒.文学与文化三论[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347-348.

鲁迅所塑造出的最经典的国民自欺性的代表阿Q,与道家文化也有深刻的关联——“阿Q这一形象,其自欺自贱的一面,或许亦是老子意识平民化后的变形产物。”④孙郁.一个漫游者与鲁迅的对话[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191.在高石美身上,凸显了国人没有真正信仰的真实面貌,也体现出缺乏独立的自由意志,往往陷入“自欺”之中的国民性的根本窘境。

值得注意的是,高石美的代表作木雕格子门,也是文化冲突的象征。岳父赵天爵为了光宗耀祖,决定在新林村建一座西宗县最大的赵氏宗祠。高石美与赵金花结婚时,就接下了在宗祠内制作木雕格子门的任务。高的师傅杨义山对赵天爵建宗祠表示出不同的意见:“这里不宜建家族的祠堂,而应该建一座三圣宫,用圣人之尊来败王侯之气。”赵天爵则固执己见,他所坚持的宗祠,实为宗法性传统宗教的象征:“中国宗法性传统宗教以天神祭拜和祖先崇拜为核心,以社稷、日月、山川等自然崇拜为羽翼,以其他多种鬼神崇拜为补充,形成相对稳固的郊社制度、宗庙制度以及其他祭祖制度,成为维系社会秩序和家族体系的精神力量,成为慰藉中国人的心灵的源泉。”⑤王晓朝.宗教学基础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56-57.而杨所尊崇的三圣宫,也就是儒、释、道三教聚于一身的“圣人之尊”,其本身实为混沌迷茫的文化象征。在小说的开始,张先生曾为高石美讲述中国儒、释、道“三教鼎力的局面”,其独特性在于“既对立又相互融合,相互吸收”。在高石美的信仰与追求中,三教的扞格之处,是颇为明显的。赵天爵与杨义山的冲突,闪现着中国特有的祖先祭拜,与三教信仰之间的复杂关联。

高石美对三圣宫的态度,亦颇堪寻味。他在寻女未果回到新林村时,发现村民们在以巨大的热情修建三圣宫。当村民来邀他一起修建时,本来倾心于三圣宫的高,却执意要重建被地震摧毁的赵氏宗祠。具体原因并未交代,但高石美很可能对村民以庸俗与势利心态而修建三圣宫,是颇为抵触的。吊诡的是,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最终还是被送进了三圣宫。文本这样描述高石美的反应:“十七年来,他所关心和经历的一切,都包含在这一堂似迷非迷的木雕格子门上。”“此时,空气是静止的,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生机勃勃的静止状态,他为此热泪盈眶。”这里,“似迷非迷”,“生机勃勃的静止状态”,显然与小说开始时对关羽面具的雕塑,以及高拒绝村民邀请修三圣宫的情节相龃龉。文本所呈现的诸多不可弥合的缝隙,促使读者反思;木雕格子门这件艺术精品,在标举三教合一的环境之中,是否真的觅到了理想的归宿?进而言之,中国传统文化可曾有过和谐的统一?

作为执著追求艺术至高境界的高石美,与现实生活中既有一定信仰,但在行止上又经常错位的高石美之间,体现出人格的极度分裂。这也可以视为传统文化存在巨大矛盾的综合症状。总之,高石美本人可以视为一个奇异的文化复合体,他与三教之间的纠葛,充分折射出作家对中国文化的深层思考。

三、神秘幽暗的命运主题

“神秘主义思潮向理性主义思潮发起的挑战,是当代多元文化思潮碰撞的一个缩影。”①樊星.当代文学新视野讲演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19.杨杨的创作,经常伴有浓郁地域性的神秘特色,弥漫于《雕天下》中的神秘性,使文本在对人类命运的探询中,呈现出更为深邃丰厚的意蕴。

小说具有浓重的悲剧宿命意味。成长于鼠疫肆虐的尼朗镇,似乎就是有关高石美人生命运的谶语。他的不幸结局,就充满荒诞色彩。高石美的艺术旅程,也常常与某种神秘的悲剧意味相伴,比如他刚开始从事木雕格子门的创作,师傅杨义山就说:“你要以生命本身作为代价,在格子里熬过一生。”高则“隐隐约约感到了某种危险和威胁向他逼近”。由于制作木雕格子门所使用的材料,是被彝族人视为神木的毛椿树,在伐木的过程中,高与同伴受到了彝族人的警告。高的人生悲剧,或许与亵渎神明,及匮乏对自然的敬畏息息相关。在这一神秘的对应中,作品体现出可贵的生态意识。

在小说的下半部分,高石美与美国人杰克及其助手苏合林来到傣族村寨白心寨,陷入了当地特有的巫蛊文化的神秘谜团中。达诺一家,本是“一个表现了人类精神的美好家庭”。然而,“杰克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那么美好的家庭已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蒙上了可怕的阴影,达诺的命运开始急速下转……成了一个污秽、恐怖和可耻的‘琵琶鬼’,这相当于汉人所说的‘蛊婆’、‘放蛊女’。”关于达诺一家悲剧命运的根源,文本从不同人物的视角进行了讲述,但由于彼此抵牾而一直模糊不清。值得注意的是,杰克与苏合林的身份是学者,致力于当地文化的学术研究,而对杰克的描述是:“他在白心寨的日子,真是错综复杂,每天都似乎充满了悬念和荒诞气息。他很需要这样的日子,他对此很渴望,很兴奋。他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显得碧蓝和疯狂。”他与苏合林虽然也为达诺一家担忧,但是显然还有更令他们倾心的东西,如在苏合林的记录本中,“看到其中关于‘佛与魔’的那些零散记录”,“这部分内容主要是记录达诺一家人的精神与物质生活,特别是他们在巫蛊文化笼罩下的阴影、憧憬和死亡。”杰克对云南巫蛊文化所给出的总结更令人深思:

我们虽然没有取得意想中的调查成果,但我对自己的探索和思考还是比较满意的。我们基本弄清了达诺一家人悲惨命运的现实性和必然性。即在这种严酷的社会现实之中,巫蛊与人们的关系如同黑暗与黑夜的关系。人们因为生活在巫蛊的阴影下,而愈加显示出自己无比黑暗和险恶的心理现实和心理本质,有如黑夜的来临,使本来黑暗的事物更加黑暗,更加接近其真实面目。二者一旦搅和在一起,相互依存,相互掩饰,相辅相成,而愈加表现出各自的强大力量。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就寓于两种力量的搅和之中,是现实的,也是必然的结果。

如果说杰克的总结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揭示巫蛊文化的奥秘,那么“无比黑暗和险恶的心理现实和本质”是否也适用于杰克呢?达诺一家的灾难,在这种格外理性而又近乎冷酷的分析中,似乎只是一个可供研究的学术切片,从中看不到一丝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与关怀。

杰克的言行,如果不细加体察,既可能被忽略,也可能被误读,即可以归结于作家对当地文化的迷恋,及由此衍生的对巫蛊的阐释。不过,如结合白莫土司对高石美揭露殖民者入侵带来的灾难这一情节,可以更为深入地透视杰克等的言行:其身份虽然不是直接的武装入侵者,但是作为同样的西方外来者,他们冷漠的知识、考古似的科学态度,是另一种“殖民”,即葛兰西所谓的“文化霸权”。这也正如萨义德的洞见:这些文化殖民者在自我主义的视角中,把东方文明作为“想象的他者”来观察,并易于得出偏颇的结论。还如萨义德对欧洲帝国主义扩张,与文化、艺术之间奇妙嫁接所做的阐释:“当一种文化形式或论述追求整体与完整时,多数欧洲作家、思想家、政治家和商人就容易有一种全球的观点。这些并不是语言修辞上的遐想,而是相当准确地与他们的国家的事实上正在扩张的全球势力相对应。”①[美]爱德华·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146.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理解,杰克等人的到来,缘何打破了淳朴边寨的宁静,令当地人陷入了悲惨的境地。进而言之,文明的扩张,为何总是与灾难相伴,是作品应予读者的思索。

关于《雕天下》的艺术性,在有限的评论中,曾被认为存在这样的缺陷:“在长篇小说的艺术上,这部小说还有明显的缺陷。……杨杨在《后记》中说这部小说:‘它讲述了高石美作为一个云南民间木雕大师诡异奇幻的一生及他的精神历程。’可以看出他对长篇小说有理解,但笔力却不到。他写了高石美一生中奇幻诡异的一些事件,却没写出他一生性格的变化,也没写出‘精神历程’,因此我宁可将其称为‘精神迷境’,原因就在于高石美的精神没有‘变迁’的历程,至少是不清晰的。”②宋家宏.杨杨和他的《雕天下》[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2492380100chfl.html.类似的评价还有:“《雕天下》中,书写了多位人物的命运遭际,但是因为旁逸斜出的太多,作者唯恐难以掌控,于是采取全知全能的叙述方式,急切地想要把故事的发展进程和结局告知读者,在一些本应还有精彩故事发生的地方,往往被几句叙述性的话语交代得清清楚楚,人物的命运处境和形象发展缺乏必要的事理支撑,使小说的蕴藉感和丰富性遭到了令人遗憾的削弱。”③杨荣昌.扎向南高原的创作之根——杨杨创作论[J].文艺新观察,2011(4):58.这类评论,还是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叙事重理性、重逻辑的立场出发的,显然未中肯綮。《雕天下》恰恰是在看似无序而混沌的叙事中,折射出主人公的“精神迷境”,进而探询充满神秘色彩的人性之复杂的。

小说的内容与形式永远是密不可分的。“决定一个作家与另一个作家及一个时代小说与另一个时代的差别、判定小说艺术是否在向前发展进步的唯一依据就只能是‘叙述与语言’。”④吴义勤.长篇小说与艺术问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5.的确,《雕天下》的情节较为松散,人物的面影也不清晰,尤其是人物的转变缺乏逻辑。但是,对《雕天下》如果仅局限于传统的解读方法,是难以窥得其中堂奥的。如果结合对高石美与杰克等人在白心寨的经历,可以看出小说大量使用了拼贴、变形、戏拟、寓言等多重讲述方式,体现出后现代主义所追求的现实与虚构、历史与小说之间界限消解的特征,解构的意味很强。杰克对苏合林的质问“你的调查材料为什么缺乏结论”,正是后现代创作去中心、平面化、无高潮的表现。这样的表现手法,使达诺一家的故事有如一座迷宫,凸显了主题与意义的模糊与不确定,折射出人类无法掌握自身命运,从而具有荒诞色彩的巨大悲剧性。

总之,作家在《雕天下》中所采用的方法,应该是刻意而为的结果,虽然略显生涩,但体现出一定的先锋性,也体现出初涉长篇创作的作家的勃勃生气。杨杨的文学阅读范围很广,对于新潮小说也十分热衷⑤参见:杨杨.附录:我的写作日记[M]//杨杨.巫蛊之家.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224.。作家在后记中曾这样说:“写作时,我总感到自己脚踏云南大地,抛弃了对写作技巧的迷恋,把‘木雕格子门’的文化意味与人的情爱、苦难、生死等问题反复纠缠在一起,极力构建云南小说的某些元素。”⑥杨杨.后记:我衷心感谢云南大地[M]//杨杨.雕天下.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7:270.还可以进一步认为,《雕天下》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作家的构想,即并非仅仅着眼于对云南地域文化的探讨,而是进入了对人性复杂层面的剖析与挖掘。他所尝试的实验性极强的表现方法,恰恰凸显出“对写作技巧的迷恋”,这使文本的意义呈现出丰富的多维性,也有助于对人类命运神秘性的探讨。

在《雕天下》中,除了先锋性的写作尝试,杨杨延续了短篇小说的创作风格,即通过一种丑恶的环境、人物、感觉描写,来暗示神秘的悲剧命运主题。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以同名小说“混沌的夏天”来命名,其中几篇小说的标题也同样耐人寻味,如“忧郁的死湖湾”、“驴鬼和鬼驴”、“臭话”。在《雕天下》中,高石美眼里的尼朗镇是这样的:“一幢幢老房子,都呈现出颓败不堪的样子,瓦楞里、墙头上,全是一片一片的荒草,在晚风中毫无精神地摇晃。几年不见了,街坊邻居依然如故,脸色铁青,眼睛灰白,不死不活的,没有一点儿生气。”此外,当他为赚钱解救父亲而来到个旧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还闻到了一种怪味,似乎是某种腐殖的气息。”再如,对隐藏着被盗的木雕格子门的屋子的描写:“在这幢幽暗得深不可测的百年老屋里,果真是蜘蛛、臭虫、老鼠和幽灵的天下,但奇怪的是,安邺对此并不恐惧,身处于这样自由的环境里,他甚至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从获得这里可能藏匿着木雕格子门的秘密那天开始,他对此屋就有各种充满诗意的想象……”美好的艺术、诗意的想象、丑恶的事物、阴暗的动机、犯罪的欲望共处一室,是一种独特神秘性的传达。以上的描写,尤其是人物独特的感觉,具有现代主义的“荒原”体验,弥漫着一种颓废与唯美的气息,“表现了现代人对与生俱来的人本困境的深切自觉”①解志熙.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316.。

杨杨还经常采用反讽的表现手法。比如在高石美与妻子赵金花的恋爱场景中,这样描写赵:“火光如同蕴涵着欢乐的生命一样,在金花的脸上跳动着……金花的身影却更加完美、和谐,具有一种无懈可击的美丽。”这样描写高:“从雕刻的角度说,他的五官和四肢仿佛是精心搭配在一起的,色泽和质感都很好,可以说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男子汉了。”实际上,两个人的性情,包括他们的爱情,与任何“美好”的描述,都是极为不和谐的。而且,通篇对于包括其他人物的爱情描写,几乎都是一见钟情的模式,而看不出任何的具体情节演进。所以无法令人产生应有的感动,更使人讶异于作家处理世间最美好情感的随意。这样的反讽描写,与人物的最终悲剧性命运之间,构成了巨大的张力。

总之,正如海南所说:“这是一部超越了现实意义的作品,它几乎汇集了神秘巫境中的一切语词,从而揭示了一个生活在遥远世纪艺术家不为人知的世俗史和艺术史。”②海男.神秘巫境中的言说者——《雕天下》前序[M]//杨杨.雕天下.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7.只有辨析出《雕天下》中这种超现实的、寓言式的写作方式,才能领会作家创作的真义。

有论者把1980年代中期登上文坛,在1990年代走向成熟的作家称为新潮作家,并对他们的创作予以这样的概括:

在我看来,还从未有作家(特别是中国作家)像新潮作家这样表达出对人类灾难处境和苦难命运如此深刻的理解。新潮长篇小说也正是在对灾难的终极体验和本体书写中描绘出生命的“存在版图”的。这样新潮长篇小说的主题就必然沿着两个维度展开:其一是小说与现实(历史)的关系;其二是小说与主体(人和生命)的关系。而联系这两者的共同人生图景就是灾难和末日景象,其共同的主题词汇就是深渊堕落。我们发现在我们这个充满商业狂欢气氛和消闲娱乐趣味的时代,新潮作家却义正词严地书写着苦难和灾难,这是一种反叛,同时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洁身自好。③吴义勤.长篇小说与艺术问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3.

杨杨从短篇小说开始,包括在此后的长篇纪实文学《通海大地震真相》等创作中,就自觉地对人类的苦难与灾难进行了不懈的挖掘。他的写作初衷,显然也有对抗“商业狂欢气氛和消闲娱乐趣味”的“反叛”精神,以及“迫不得已的洁身自好”立场,而其潜在的根源则是对人类命运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很有意味的是,《雕天下》所折射出的多重意蕴,与杨杨在后记中,以充满激情的话语所表现出的对文化艺术的挚爱之情,是明显冲突的。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发生初衷的变异,于此可见一斑。

《雕天下》塑造了高石美这样一个独特的“多余人”形象。作家没有像传统写作那样,把一个艺术大师打扮成一个圣人与完人,而是通过这一角色,折射出艺术与现实的反差与荒诞,以及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无奈与困境,尤其是通过对阴暗人性的警醒,以此来呼吁人与人之间应有的理解与关爱。正如高石美的艺术人生与世俗人生都走向了混沌与迷茫,小说正是着眼于对人类命运主题的开掘,才使得整个文本充满了丰富的、多维的神秘色彩。《雕天下》的可贵之处,即超越了艺术层面的探讨,而最终走向了对于人性隐秘层面的挖掘。

A Life of Art out of Disturbances and Difficulties: An Interpretation of Yang Yang's Carving the World

SHI Ji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uxi Normal University,Yuxi,Yunnan 653100)

Yang Yang;Carving the world;art;culture;fate

Yang Yang's first novel Carving the World is a biography of master Gao Shimei,featuring his unfortunate life among difficulties and the various conflicts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revealing the tragic color of mysterious fate.The novel uses avant-garde techniques to chisel the protagonist as a wondrous cultural complex.The great merit of the work is its transcendence over mere artistic representation toward an exploration into the invisible human soul.

石 健,博士,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I207.42

A

1009-9506(2015)03-0007-09

2015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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