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良
对皇家生活题材极度偏爱的白居易,对贞观二年(公元628年)九月,唐太宗放三千宫女出宫“任求伉俪”大加赞赏;对贞观六年(公元632 年)十二月,唐太宗“亲录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的做法更是击节长叹!
尽管,“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的结果,更像是专为“上皆赦之”做好的一个局。《新唐书》编撰者欧阳修,不但不像白居易那样点赞,反倒笑唐太宗“沽名钓誉”,因为“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认定“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
不过,欧阳修笑唐太宗做秀,丝毫也不影响白居易的颂圣。本不搭界的两件事,被白居易上升到广施德政,教化黎民的政治层面。于是,就有了“怨女三千出后宫,死囚四百来归狱”的千古浪漫!有意思的是,同样两件事到了司马光笔下,载入《资治通鉴》则成了帝王驭民的范本。区别在于,大诗人白居易与史学家司马光的出发点有所不同。前者意在歌功颂德,讴歌统治的合理性;后者目的是为后世统治者提供可资借鉴的典型,避免犯同样的错误。相对来讲,统治者更在意的,乃《资治通鉴》“鉴于往事,资于治道”的作用。
显然,读书人对前朝政局的讴歌与嘲笑,区别大都是做稳了奴才之后的帮闲亦或是帮忙而已。站在统治者的角度,宋神宗大赞“贞观之治”的理由自不必说,明神宗对唐太宗不屑的原因,是“唐太宗助父杀兄,家法不正,岂为令主?”言外之意,对唐太宗的道德水准很不感冒。为这个原因,彻底拒绝张居正在经筵侍讲课堂上,讲授有关唐太宗“贞观之治”的德政往事,再不能涉及《贞观政要》一书内容。其实,明神宗用道德绑架政治强人,跟政治强人拿需要胁迫黎民百姓就范一样可恶。这些自以为是的昏庸之主,不管是“志大而才疏”的宋神宗,还是“消极且怠工”的明神宗,无论是捧杀还是笑杀唐太宗,完全是出于一己之私,凭的是个人好恶。在百姓看来,统治者的自说自话,与《明史本纪》“明亡,实亡于神宗”之说,并无本质的不同。
有意思的是,明神宗笑唐太宗,清康熙同样也笑明思宗。在封建帝王的内心,除了刚愎自用就是色厉内荏,哪有包容和大度的藏身之处?明思宗的可笑之处,大抵指其“棍打巨石”和“鞭笞御马”那档子事儿。在我看来,这正是明思宗的高明之处。内廷重修需要大块石料事关政治,表面看,是因为宫门小石料大不得进入的矛盾。实际上,是在借“以棍击石”统一人们的思想。正所谓棍子“打在石上”,却是“痛在大臣心上”的御人之术耳!至于为鼓舞士气,明思宗想跟前辈皇帝一样骑在马上检阅部队,神气活现地也喊一声同志们好,结果被掀下马来。明思宗选择用“御鞭抽打”御马,做法看似乖张,谁又能保证那不是一次意在收买人心的假摔?
后世讲前世的笑话,进而否定前世所做的一切,是胜者对败者的不屑与嘲弄,也是传统文化中“一俊遮百丑”最卑劣的“赢者通吃”在现实生活中的泛滥。两千年的王朝更替,对百姓而言,只关心自己的生存状态有没有实质性的改变,至于皇帝姓“刘”,还是姓“李”抑或是姓“赵”姓“朱”姓“爱新觉罗”,都无关紧要。重要的在于能否真正安居乐业,免于因争权利带来的恐惧。容纳追溯前朝的美好,允许异质思维在批判中探索,用百姓生活质量的实际提高来丈量胜者的历史长度。
然而,现实却经常是另一番景象。胜者只管满足于享受打碎一个旧世界的惬意,却无暇创造一个属于胜者的新世界。项羽这个曾经的“胜者”,除了洗劫秦朝皇宫的金钱美女,就是把秦朝皇宫连同世界上最豪华的阿房宫付之一炬。李自成也是曾经的“胜者”,进了北京先把明朝国库里的金子运出京城,带上倾国倾城的陈圆圆欲浪迹天涯。可惜,他们都还没来得及以胜者的身份,嘲笑前者的失败,自己就重蹈了前者的覆辙。看来,今天的胜者也不过是明天的败者而已。
明白这个道理的人,袁世凯算一个。做了八十三天皇帝之后,取消帝制恢复民国。他明白,打碎一个旧世界易,创造一个新世界难。袁世凯死后,民国总统如走马灯一样换了几任,都用更加无能的政绩嘲笑前任的无能,直到蒋介石当了总统,彻底恢复了专制统治。但蒋介石还没适应胜者的身份,就用实际行动再次验证,专制体制笑不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