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地址

2015-02-13 07:44吴钧尧
台声 2015年1期
关键词:勿念门板金门

昔果山七号,曾是收取信件的居所。大姊、二姊以及大哥,率先远渡台湾本岛,女生在南崁加工区上班,男生则学车床。一个乳牙刚退、臼齿未发的年岁,他们都必须匆匆长大,与台湾社会一齐滚动。夜跟人,都很深很静的时候,他们想起昔果山七号。在朗朗的日头中,我负责朗读兄姊的信件,屋檐下,有凉凉荫影以及母亲踩动缝纫车的嗒嗒声。我还常听见,海涛轰轰就在山头后,树吟咻咻,仿佛耳畔叹息。甚且,他们也是眼睛,帮我读懂字义下的字意。

信息不发达的年代,彼时的信件却有共同的结束语:“勿念。”勿念,是更多的想念,是更多的信件寄来昔果山七号。

已经忘了三姊也踏上台湾本岛,成为布料、塑胶玩具的生产部队时,我与父母以及弟弟,怎么支撑春耕、秋收。玉米成熟时,长紫黑色胡须,它们排排站,与风微舞,是一群扮老的少年。花生开黄色花蕊,它们长出的虫也是黄色的,触角两只与斑斓的身躯,像神话里的龙,但是升天不易,只得下凡当虫,并时常惹得我跟弟弟心惊胆跳。

后来有一天,是我寄信回昔果山七号。父母亲举债、“标会”,买了三重埔一间简陋公寓,二十坪(每坪等于3.30378 平方米)不到的房,匆促以木板隔了四间,客厅简易装潢为时兴的酒柜,成为金门酒厂的小小展列。周末放假时,兄姊都回来,一家八口不再需要搭乘军舰,巅簸一天一夜,才得以团圆。但这个圆,始终有它的缺边。

我陆续写信回昔果山七号,给爷爷、奶奶、堂哥与堂嫂。我料想,我写回的信件该由堂妹或者侄儿、侄女代读。那个屋檐下,爷爷还在,大约也坐在屋宅的左边,一张有扶手跟靠背的木椅。会有鸡只两三,咕咕咕觅食,大咧咧踱进中庭。会有狗几条,爱钻房旁的狗洞,仿佛展示武功中的矫揉。一种极佳的柔软。

七号以及门板,是在老家整修时被卸下了。横梁白蚁蛀蚀,返家时,正逢工人锯掉屋后的木麻黄,取旧瓦、换新瓦。门板还有一个场合被卸下,那在农历十月,家家户户摘了门板,盖庙会的戏台。戏散了,门又回来。但老家翻新,像一齣不下档的戏,这扇被拆的门板,再也没有回到它挺立了数十年的位置,它初时被搁在柴房,但几年后多次寻访,再也找它不着。

堂哥们另起楼屋他住,老家安置了几名外劳帮忙捕鱼,厅内还有人气、屋外还有鱼网待补,只是没有人再写信给昔果山七号。

抵台初时,我还念着金门的天气,每逢气象报告,都漏了双北的气温。我也念着这扇旧门。它的青苔、它的斑驳,以及门叩的锈,都在说明它护佑的长久。而每一个旧历年的开头,我们曾那般兴奋地为它贴一个春,或者迎一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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