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鹏
(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北京 100871)
理想国:一个译名的选择与争论
袁鹏
(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北京 100871)
摘要:《政制》(Politeia)的篇名翻译无疑是柏拉图对话汉译中最引人注目的问题之一。20世纪20年代受日本影响而形成的“理想国”译名受到广泛接受,但其本身蕴含的“理想国家”的观念也引起质疑,并催生新译名的尝试。围绕“理想国”译名的讨论,也反映了国人对于《政制》以及柏拉图思想理解的不断深入。
关键词:柏拉图;理想国;乌托邦
在柏拉图对话汉译中,《政制》(Πολιτεíα,Politeia)的篇名翻译尤为引人关注。就已有的译名而言,“理想国”流传最广,影响也最大。尽管现今有很多译者及部分研究者对此译名提出诸多质疑,但连他们自己有时也不能不沿承这一“传统”[1]。“理想国”译名的由来与争论,侧面反映出国人对于《政制》这一对话以及对柏拉图思想认识的演变。
(一)《政制》的几种中译名
《政制》篇名Πολιτεíα系由古希腊语πολíτηζ(politēs,公民)衍生而来,故其本义指公民的条件和权利,也可引申为行政机关、城邦政法制度以及城邦统治形式等义。后一意义在柏拉图同时期文献中已有所见,如修昔底德所记述的伯里克利雅典阵亡将士演说辞[2]。柏拉图以πολιτεíα一词名篇,所取也应是这一引申义。
《政制》传入古罗马后,虽然译名直接以拉丁字母转写作politeia,但也出现了使用拉丁词汇res publica(公共事务)指称其思想内容的做法,如仿效《政制》作文并以De re publica(论共和国)题名的西塞罗。至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人文主义者费奇诺(Marsilio Ficino)在其出版的首部拉丁文译本《柏拉图全集》中将Πολιτεíα译作republica,使其成为标准译名[3]。英文The Republic和法文la République等即源出于此。正是基于这一渊源关系,republic一词虽在现代英语中意义与希腊文πολιτεíα、拉丁文res publica已有不同,却仍能作为《政制》的标准译名。
以篇名的翻译而论,译法无非音译、意译两种,而意译的方法亦有若干类。以柏拉图另一对话Νμοι(Nomoi,英文译作Laws)为例,其常见中译名“法律篇”“礼法”“法义”等皆属意译,但译法互异:“法律篇”基本系译自英文篇名Laws;“礼法”则出于对古希腊原文νμοι意思的斟酌;而“法义”显然又进一步,兼及关于对话全篇主旨的认识和理解,因为“义”这一层意思为原篇名所无,是通过增加新字的方式获得,可称为增字译法。《政制》中译名的情况与此相类。
音译无疑是各类译法中最便捷简单的一种,对于仅见到篇名而不曾获睹全文的译者而言尤其方便,因此也就成为《政制》早期译名的首选。比如“来伯勃力驾”、“赖保利克”[4],前者似出于拉丁文,而后者无疑译自英文republic。但由于中文缺乏统一的表音符号系统,而其本身既表音又表意,所以音译《政制》篇名不仅难以确定通用译名,也难免“不写意思,终隔一层”,“念熟了还是囫囵吞枣,并不理解”[5]的弊端,终究不易获得广泛认同。
《政制》的意译名主要有“共和国”“理想国”“国家篇”三种。其他译名基本上均可算作这三者中某一种的变形,如“共和篇”与“共和国”显系一类,而“治国篇”“造邦论”则基于“国家篇”。这三种大体上也可分别代表前述意译的三类办法。
“共和国”一名出现最早。梁启超发表的《亚里士多德之政治学》一文即云:“先是,亚氏之师柏拉图尝著一书,名曰‘共和国’republic。”[6]69这里的英文已明白提示了梁氏译作“共和国”的依据。以“共和”二字对译republic的做法,缘起于日本人箕作省吾,并在明治时期成为标准译法而迅速影响于积极由东瀛吸取西方文化的国人。由此,“共和国”的译名可谓非常自然,故在留日学人中亦较易流行。
但意思已转向与君主制度相对的近代民选政治制度的“共和”一词,与《政制》所谈论的主要内容,尤其是以哲人为王的最正义的统治形式可谓正相反:“其实柏拉图的《理想国》内所讲的政体,并非共和政体,而是君主政体”[7]。这是对《政制》原文有所了解的读者较易发现的矛盾。随着国人对于柏拉图对话和思想认识的不断深入,“共和国”的译名遂遭抛弃。
“国家篇”的译法渊源亦较早,1908年鲁迅的《科学史教篇》一文已有“邦国篇”的译法[8]。但此译名获得较多认同则始于留学德国的陈康。在国内柏拉图研究界享有盛誉的《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译注中,陈康明确采用了“国家篇”的译法[9]5。这应是直接受德文译名Der Staat的影响。
三种译名之中,“理想国”产生最迟。到1920年吴献书所译《柏拉图之理想国》出版,这一译名才正式问世。但它很快即成为国内读者对于《政制》的通用译名,并一直承用至今。在三种译名中,“理想国”可以说流传最广,影响也最大。
(二)“理想国”译名的产生
1920年1月,吴献书所译《柏拉图之理想国》上下两册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此译本颇受欢迎,当年5月即行再版,至1926年已刊行四版。1929年,其又被收入影响甚大的“万有文库”第一辑,以“理想国”的书名先后两次发行;1959年又由商务印书馆合订再刊。在郭斌龢、张竹明白话译本问世前,作为《政制》第一部(也是中国大陆的唯一一部)中文全译本,此书成为多数读者阅读《政制》的主要选择。“理想国”译名被广大读者所认同和接受,也源自于此译本。
令人遗憾的是,关于这一译本的相关情况,译者并没有说明。他何以采用“理想国”这一译名,我们也无法得知。如前所述,“理想国”的译法与“法义”一样,是增字译法,因为无论古希腊原文πολιτεíα亦或英文the republic都不带有“理想”这一层意思。新增的意思显示的是译者对这篇对话主旨的理解。
“理想”一词并非汉语原有,而是源自近代日本人对应英文ideal所作的翻译,故其在汉语文献中的出现时间也相对较晚。至于以“理想”二字指称《政制》或柏拉图思想应在20世纪初期。如梁启超在《亚里士多德之政治学说》中便将《政制》的城邦设计称为“理想家之极轨”[6]69。蒋观云称“希腊柏拉图之言,即所谓理想之共和国,其主义在废私有之制度”[10]6。所谓“理想之共和国”,显然是指《政制》里“在理论中建立起来的那个城邦”[11]386,而“共和国”则带着The Republic影响的残留。这似是汉语文献中第一次明确以“理想国家”的观念看待《政制》。此后在《新民丛报》所载日本人八木光贯《个人主义教育》一文中,出现了“柏拉图之理想的国家论”的说法[12]。
八木光贯所提“理想的国家论”,与有“日本的康德”之称的大西祝提出的“理想的国家の論”相同,且明显有所沿承。早在大西之前,日本学界已开始以“理想”二字称说《政制》所反映的柏拉图思想,如1883年井上哲次郎在《西洋哲学讲义》中即有“柏拉图氏之政治全出理想”之语,而清泽满之更将在柏拉图形而上学体系中居于中心地位的相论(ειδοζ/ιδεα,eidos/idea)译作“理想的の論”。但将“理想”与“国家”相联系,却以大西祝为第一人。此后,这种称法在日本流传开来。1903年木村鹰太郎在其《柏拉图全集》第一卷书后预告中,将列入翻译计划的《政制》篇题作“理想国”,并于1906年出版的第二卷上正式使用了这个译名。“理想国”一名由此在日本得以有所确立[13]94-101。
与日本人相较,“理想国”三字在汉语文献中对《政制》的指称则晚得多。1915年,谢无量的《老子哲学》一文,将老子与柏拉图对比,称“老子之理想国,殆有类柏拉图所著之《新共和国》”[14]。其对《政制》篇名虽仍用“共和国”的译法,但所称“理想国”显然已可指代柏拉图的这篇对话。至于明确以“理想国”指《政制》的城邦设计,以笔者所见,似要到胡汉民的《孟子与社会主义》一文才得以有所体现[15]。
“理想国”译名在日本形成、确立的过程,与国人采用“理想的国家”观念指称《政制》的做法大致在同一时期。虽然西方人也有用ideal state(理想国家)来称谓柏拉图在《政制》中涉及的城邦,但鉴于国人的这种称法基本都出现在由留日学者或学生主笔的报刊之上,因此不难得出这样的推论:国人对柏拉图“理想国家”的观念很可能受到了日本人的影响,甚至直接承袭自日本人的译法。吴献书选择“理想国”的译名是否受日本人影响尚不得而知,但其从前述汉语文献中获得启发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理想国”的接受都与社会主义特别是乌托邦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20世纪前半期在中日两国流传甚广的乔维特的《柏拉图对话集》英译本,其《政制》部分的序言中就将该篇视为包括奥古斯丁《上帝之城》、托马斯·莫尔《乌托邦》在内的“想象之国家”的源头[16]。向西方学习的国人接受了此种叙述,视柏拉图的《政制》为社会主义思想脉络中最初且重要的一环。梁启超将柏拉图与莫尔、圣西门并论[17],称为“后世共产主义Communist之权舆”[6]8;甚至新文化运动时期追慕社会主义思想的青年还将《政制》与圣西门《空想社会主义》和马克思《资本论》并列,作为值得精读精译的世界名著[18]。
将《政制》置于乌托邦思想的历史脉络之中,对话中关于最正义、最好城邦的部分自然而然受到特别的重视。这与“理想”一词内含的最优最好的意思相契合。正如邹文海所言,人们“每以为柏拉图于此建立一理想之国家”,故“国人且有以‘理想国’名其卷首者”[19]。他对于“理想国”译名产生的过程还缺乏明确的认识,但其所揭示的内在关系则很有道理。正是读者对“理想国家”的这种认识,使得“理想国”译名获得广泛认同。
(三)“理想国”译名的是与非
柏拉图在《政制》中详细描述了一个最为正义的城邦的统治形式,大概就是其在《礼法》中所说的“拥有最佳体制和法典的最佳社会”[20]。就此而言,“理想国”一名并无太大问题。不认同此译名的陈康也承认,如若“理想国”“只用来表示篇中一部分的思想,却是适宜,因为在这一篇‘谈话’里柏拉图确实借着苏格拉底的唇舌表达他自己的政治理想”[21]。
陈康的保留自有其原因。一方面,尽管《政制》用相当的篇幅描述“我们在理论中建立起来的那个城邦”[11]386,但这并不是对话的全部。事实上,就在这句话之前,柏拉图用了近两卷篇幅详细描述并不“理想”的各种城邦统治形式及其衰败的历程。更为重要的是,《政制》关于“理想国家”的讨论并不是整个对话唯一的问题。苏格拉底首先触及的问题是正义对于个人的价值和意义,只是在他“让我们先探讨在城邦里正义是什么,然后在个别人身上考察它”从而“由大见小”的建议[11]57之后,对话的中心才转向了对最正义的城邦形式的探究;而在对话的结尾,他又重新回到了开头的问题,即灵魂的正义是什么。可以说,所谓“理想国家”的探讨是被包裹在灵魂的正义这个问题之中,而不是相反。这些内容显然溢出了“理想国”的译名所能概括的范围。
另一方面,被置于乌托邦思想脉络之中的“理想国”本身也面临着特别的尴尬处境。“理想”所对应的英文ideal,其意义有对实践、行动的强调,并非仅限于大脑的玄想。这种强调实践性的“理想国家”与圣西门等人的空想社会主义,以及明治、大正时期的日本和同时代的中国社会思潮正相符合,却未必合于柏拉图的本意。在面对格劳孔“这种城邦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的评论时,苏格拉底就表现出“至于它是现在存在还是将来才能存在,都没关系”[11]386的无所谓态度。这与“理想”传达的实践意义存在矛盾。
“理想国”译名的问题表明增字译法的局限:增加的意思来自于译者对原著整体内容和主题的理解,但这一理解未必能获得普遍的认同,甚至可能还会使读者产生先入为主、望文生义的认识,无形中为理解原著增加了障碍。“理想国”以外的增字译法同样面临这样的问题,如刘小枫提出的“王制”。这个译名显然与刘小枫对古希腊和传统中国两种古典文明的比较观相关。晚清经学家廖平曾将《礼记·王制》之“王”训为“素王”,而刘小枫在其对廖平的解读中正将这个今文经学意义上的“素王”与柏拉图《政制》的“哲人—王”联系起来[22]。因为传统儒学具有政治与伦理同一的特征,此一译名便解决了现代政治词汇无法表达politeia这一古希腊语词通贯政治制度和个体德性的难题。但同“理想国”可能诱导读者从乌托邦的角度阅读《政制》一样,“王制”的译名也可能使读者不自觉地利用传统儒学的认识来理解柏拉图。这显然并不是一个适宜的起点。
在翻译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时,针对eidos一词兼有两个性质悬殊的意义而引发的翻译难题,陈康提出了“不能翻译这个术语,但能翻译这字”的解决办法[8]40。这被王太庆总结为“术语从本义译”的原则。陈康认为,如此译法虽不免使读者感到生硬,却正可避免望文生义的弊端。在陈康那里,这一原则是针对哲学术语的翻译,但对于《政制》译名的讨论也不失为一个可资借鉴的办法。直译πολιτεíα这一篇名本身,而非由译者个人的理解,通过增字的办法创造具有新意思的篇名,这既更符合翻译的要求,也把从“理想国”或“王制”的角度理解《政制》的权力交给了读者。
陈康直译的“国家篇”被汪子嵩、王太庆等学者所沿承。但这并不是一个恰当的译法。因为“国家”这一概念本质上与公民的生活方式相分离,从思想史上来说产生于霍布斯、博丹以后,而πολιτεí所指涉的“城邦”则与公民的生活方式紧密相连,这也是柏拉图能够顺利地从个人灵魂正义的讨论转到城邦正义的探究的主要原因,“在道德和政治之间,除方便的区分外,没有区别”[23]。如此,“国家”和“城邦”之间显然有着质的差异,故“国家篇”(当然也包括“理想国”中的“国”)还不能算是恰当的译名。
古希腊语πολιτεíα一词,在城邦政治的层面上,可以指其政法制度、统治形式。由此而言,将该词直白地译作“政制”或许是一个合适的选择。余纪元在讲解《政制》的开篇也提出:“如果要坚持对柏拉图这部著作的标题作忠实的翻译的话,应当是《政制》。”[24]政治制度是自古至今政治思考的核心话题之一。对于读者而言,理解古今哲人对这一问题的不同认识,也是阅读《政制》这一对话的意义所在。
《政制》篇名翻译的争论从一个侧面所反映的是西方古典著作汉译不断探索、磨合的艰难曲折的历程。陈康早已敏锐地指明,此类翻译的“目的是传达一个本土所未有的思想”,而“一种文字中习惯的词句”毕竟“只表示那在这种文字里已产生了的思想,而且也只能表示它”,所以此中的缺憾总是无法避免[9]10-11。同样,相关的讨论也不会止步于某一译法。即使循俗沿用“理想国”的译名,译者们仍不放弃寻求更合适的译法。这种不懈的探索也许正孕育着新生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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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文渲)
Li Xiang Guo: the Choice and Arguments on the Translation of a Title
YUAN Peng
(SchoolofGovernment,Pek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Abstract:The translation of the title of Politeia is undoubtedly one of the most eye-catching problems on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Plato’s dialogues. The translation of “Li Xiang Guo” was widely recognize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Japan in the 1920s, but the concept of “the ideal state” implied in it has been challenged and triggers the attempts of new translation. Furthermore, the discussion on the translation of “Li Xiang Guo” reflects our further understanding of Politeia and Plato’s thoughts.
Key words:Plato; Li Xiang Guo; Utopia
中图分类号:B502.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837(2015)06-0064-04
作者简介:袁鹏(1985-),男,江苏镇江人,北京大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政治思想。
收稿日期:*2015-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