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田宁
一直以来,我对明代的感情都挺复杂。如果以色调论,我在秦朝看到了森严的紫,在汉代看到了绚烂的黄,在唐代看到了明朗的红,在宋代看到了飘逸的青,而到了明代,我看到的是惨淡的灰。这种视觉感受当然与我个人的喜好有关。但不可否认的是,泱泱华夏到了有明一代,曾经有过的辉煌在这里已经找不到有力的支点。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还是文化的,创新和想象力似乎都已经到了尽头——八股文,显然不能算是一种创新,而只能是对文学和思想的反动。哲学上,阳明心学一度追随者颇众,但是,一个失去了源头活水的王朝,是不可能支撑起哲学富丽堂皇的精神大厦的——王阳明的心学,并不能挽救明代哲学的颓废之势。于是,在明代,我们就看到了一幅不同以往的独特风景:纵情声色的士子、千里扶柩的侠客、寂寞的哲学家、权倾朝野的太监、孤独的改革者、“香分天子屁中烟”的山人、参政的和尚。《堕落时代》为我们描绘的,正是这样一幅颓废的末世图景。
这种颓废从什么时候开始?作者没有说。《堕落时代》的作者更多的是把目光瞄准晚明这一集中了堕落的各种内涵的特殊历史时期。然而作为读书人的我们,却不妨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一些,看一看明初。明初方孝孺的死应该就是一条精神的分水岭,从那个时候起,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就如某些史家说的,已经绝种,剩下的狗苟蝇营或者互相攻讦之辈,各自保命尚且不暇,还有什么精力关注终极意义上的性命之说?一种精神的堕落早就现了端倪。而在此之前的朱元璋大肆屠戮功臣,对从来就心怀异端的知识分子的猜忌并杀害,则早就为方孝孺的死设定了一个基调苍凉的前奏。明代,其实从一开始就走向了堕落,只不过到了晚明,当一切颓废的人事纷纷粉墨登场的时候,我们才将一个王朝的堕落看得更加清晰而已。
阅读《堕落时代》,一种伤感情绪总是挥之不去。即使事隔多月的今天,我在键盘上敲击这篇文章的时候,这种伤感依旧不能释怀。王阳明文采武功足可辉映千古,却不免被贬贵州龙场;倡心学,想为儒家精神延一丝血脉,后继者却将之演变成了喋喋不休的玄谈,“良知”之说,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成为医治这个丧心病狂的时代的一剂良药。海瑞,我心目中不多的几个精神楷模之一,在他的刚介之外,却原来还有偏激、躁厉、甚至酷虐无情的一面,道德领袖的颐指气使,不免使海瑞在我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书画艺术大师董其昌,高雅的艺术和贪婪的心肠以及暴虐的性格,居然可以在他身上有完美的结合,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摊开他的名作《秋山图》,希望将作者想象成为一名超然出尘的雅士的时候,想必将有十分尴尬吧?袁小修驾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想行则行,欲止则止,生命自由潇洒的浪漫曾经长时间地将我打动,然而,某一个大考之年,诗人终于还是抛弃凫舟,去奔赴京城的功名利禄,生命的诗意如此不堪一击,实在令我生出无限的感慨。
晚明,那是一个金钱开始散发出独特魅力的时代,是一个思想大厦倾颓之后价值真空的时代,是一个物欲横流精神贬值的时代。这样一个时代,命名为堕落,大概不为过。
思想的高压造就的只有想象大厦的坍塌,而精神的失血造就的是人性的退场。我在想,《堕落时代》的作者要告诉我们的,就是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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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时代》,作者费振钟。
作者无意以史笔精雕细刻整个晚明一百多年的历史全貌,而是以人物为纲,勾勒晚明文人的心态与精神影像。因此从整体上看,全书似乎结构零散,漫无边际,但是以文人生命的颓态为整个堕落的时代作注脚的写作宗旨,则如草蛇灰线,贯注始终。“一些人在无边的风流中消磨了意志;一些人虽然在精神上踔厉奋发,却仍然归于更大的虚无;一些人坚定地固守,但于固守中变得更加虚弱和虚伪;一些人勇敢革新,可革新只不过意味着玄想和空谈。晚明文人的颓败印证了一个时代的堕落。”《堕落时代》封面上的这几句话,可作全书的提纲来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