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关系的世界性及其结症

2015-02-10 10:27辜学武
关键词:大国世界政治

辜学武

(德国波恩大学 政治学系, 波恩 53111)

历史上很少出现过具有世界性的双边国际关系。一战以前国际关系的主体基本还主要是欧洲国家,所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实际上是欧洲列强之间的厮杀,虽然战火也波及中东地区北部、北非、东亚和国际海域,但它的世界性并不是由某一种双边关系破裂而引发,而是错综复杂的结盟体系的破产。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是如此,虽然这场战争的世界性远远超出一战,但它的爆发并不是由某一种双边关系的失败而引起。恰恰相反,战争的起源是区域性大国单方面被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绑架。日本发动的太平洋战争和德国发动的欧洲侵略战争都是单边主义膨胀的结果,而非双边关系的破产。

现代国际关系史上第一次真正具有世界性的双边关系是20世纪冷战时期的美苏关系。美苏关系的世界性表现在它对世界政治的全球性笼罩,形成全球性的东西方对立。它的直接后果就是世界大多数主要国家因为两个超级大国的对立而被迫选边结盟,各次区域因为两个超级大国的插手动荡不安,世界经济体系也因为两个超级大国的竞争形成两个分裂的、互不相干的计划经济体系和市场经济体系。

苏联解体之后,世界进入了以美国为主导的世界政治格局。作为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拥有足够的实力来影响全球政治、经济、金融和文化的发展。但过去几年的发展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世界政治的实力结构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尤其是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乌克兰颜色革命以及叙利亚“阿拉伯之春”的结局和后果,这一切都表明,美国单靠一国之实力已经难以左右世界格局。不仅如此,即使是美国带上自己的欧洲盟友和亚洲盟国,在主导世界事务方面也是力不从心。但在中国崭露头角之前,美国确实没有一个称得上世界级的国家作为伙伴或对手。

随着中国的崛起,一个世界级的新玩家出现了。中国在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之后,已经是世界经济的火车头,全球政治的新领袖,世界军事的强龙。一个已经成功地将全球现代工业三分之一的实力建立在自己国土上的国家,一个让世人惊叹的资本输出大国,一个让世界所有经济发展奇迹都黯然失色的崛起明星,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历史依然容光焕发的古国。中国的这个新的实力地位,决定了它与另外一个世界大国——美国的关系是具有世界性的双边关系。换句话说,不管中国愿意不愿意,它和美国的双边互动都会带来多边效应,极大地影响世界政治的结构和发展。

一、中美关系对世界有多重要?

历史经验表明,世界政治从来都摆脱不了大国关系决定世界政治总体质量的逻辑。 世界政治的总体质量是什么?它由什么来决定?什么是衡量它的标准?这跟中美双边关系有什么关系?回答这些问题对于理解当今中美关系对世界政治的意义和两国对世界和平承担的责任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如果说国际关系的终极目标是防止战争和维护和平的话,那么战争与和平则是测量世界政治质量的两个极点,在这两个极点之间有一个巨大的从战争风险到和平趋势的光谱,世界政治的状况越充满紧张和冲突,发生战争的概率越高,那么它离和平的极点就越远,世界政治的质量就越差;反之亦然。但小国之间即使是兵戎相见,一般也不会影响世界政治的总体质量,大国和小国之间磕磕碰碰一般也不会伤害世界政治的大局。然而,如果大国,尤其是世界上的主要大国之间的关系出现了紧张,世界政治的质量就有可能出问题。 因此,大国之间的互动对世界政治的质量来讲,从来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也是一段时间以来全世界都为中美关系捏了一把汗的原因。

在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政治光谱中,大国关系质量的变化直接决定世界政治状况变化的方向:由战争走向和平,还是由和平走向战争。所以说,大国互动的基本状况决定世界政治质量的基本状况。大国关系和谐,世界太平;大国关系恶化,世界动荡;这是历史的启示,也是现实的感受。

近几年来,中国和美国这两个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国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过去十几年来前所未有的紧张。虽然看上去离战争还很遥远,但无数次擦枪走火的风险和越来越激烈的相互指责已经使人充满忧虑。如何消除这种紧张,是目前世界政治的当务之急。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刚刚完成的对美国的国事访问可以看作是本世纪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大国互动,意义不可小觑。

习近平主席在美国的一系列演讲和活动,特别是在联大一般性辩论中的演讲,使美国和世界又一次重新认识了中国。如果说习近平在联合国以发展为主题的演讲和以担当为重点的承诺把世界各国分享中国发展经验和成果的热情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的话,那么他对美国的国事访问将全世界的注意力以空前的高度集中到了中美这两个大国身上。读懂了习近平在西雅图、华盛顿和纽约的一系列讲话和宣誓的人,应该不会再对北京承担国际责任的决心产生什么怀疑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习近平在联大对全世界的庄严承诺是对其国事访问美国的一个绝妙的升华。估计美国总统奥巴马也对习近平大手笔的担当承诺有所领悟。明显地,习近平在华盛顿给美国人卖了个关子。即使在欢声笑语、轻松开心的白宫国宴上,习近平也没给那个老觉得中国国际责任心不强的国宴主人透露,中国会以什么实际行动证明美国总统的感觉是错的。奥巴马要是真诚的话,他应该对中国刮目相看了:为期15年,总额20亿美元的南南发展基金;为期10年,总额10亿美元的中国与联合国和平发展基金;8000人的专门听命于联合国的中国特种维和部队;为期5年,专给非盟的1亿美元的无偿军事援助。这些真金实银,国家财政负债累累的美国是很难一口气拿得出来的。

近几年来,中美一直较劲较得厉害,北京和华盛顿虽然斗而不破,但关系紧张得有时让世界窒息。全世界都在看着这两个超大型国家的互动和博弈。有人为中美关系的未来担忧,有人为中美关系的前途祝福,更多的人则把中美关系发展的走向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们与其说是在关注中美关系,还不如说是在为自己的国家和地区祈祷,希望中美的互动为全球带来更多的繁荣和幸福。

习近平和奥巴马的华盛顿会晤没有让世人失望。虽然在网络军控和南海冲突问题上没有出现戏剧化的突破性进展,但两国元首发表了气候变化联合声明,提前为今年12月的巴黎全球气候峰会的成功打下决定性的基础。两国政府也签署了发展合作谅解备忘录,糅合“北京共识”和“华盛顿共识”的各自优势,共同援助最不发达国家的发展,以小步迈进之方式,开中美共同主导世界事务、共同治理全球性问题、共同对应全球性挑战之先河。 双方还在五十多个领域达成了广泛的合作共识,涵盖两军合作和投资保护等重要领域。中国承诺支持现存的国际经济体系并表示无意另起炉灶,美国承诺加快推进国际货币与金融体系的改革,并明确表示支持人民币早日成为世界储存货币,可以说是给动荡不安的世界经济打了一剂强心针。即使在非常棘手的网络安全领域,北京和华盛顿似乎也做好了启动深度合作的准备。

明显地,中国接受了美国关于国家不支持、不鼓励、不实施网络盗窃活动的主张;而美国则同意早日就制定全球网络空间活动国际准则开始谈判,在中美的共同引导下,国际社会一道来制定网络空间正常活动的游戏规则。这一成果至少给持续紧张的中美关系打上了一个休止符,世界可以说是松了口气。从伦敦到东京,从莫斯科到巴黎,从渥太华到柏林,从曼谷到内罗毕,当那些政治精英和商界领袖读完了中美共识的成果清单后,应该大概知道在世界政治未来的几年里有哪些机遇、哪些风险在等待着他们了。

从两国元首达成的这些重要共识来看,一些引起中美两国对抗的领域如网络安全、太空竞争、货币战争、贸易冲突似乎得到了相当程度的管控。但世界并未因此而满足,因为管控危机不等于消除了危机,更不等于消除了危机的根源。今日得到了管控,明天可能会在新的条件下再次爆发,从而引发新的紧张。从短期效果来看,管控是最好的选择,习近平主席和奥巴马总统这次无疑是做到了。但倘若从长期的角度看,管控还是不能彻底解决中美之间的深层矛盾和问题。

二、中美关系的结症到底在哪里?

实际上,中美这些年来已经陷入了一种“危机—管控—再危机—再管控”的周期性循环。双方为此都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资源。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两国之间的问题,恐怕这种循环还会持续下去,世界第一大经济实体和第二大经济实体的彻底和解也会遥遥无期。借用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的话来讲,“永恒的和平”就难以出现。深知中美关系的复杂性,北京提出的彻底解决方案是中美一起来打造一个“新型大国关系”。可是方案提出以来,华盛顿反应的热络程度远远低于北京的期待,奥巴马这次在接待习近平时甚至一字未提。从观察者的角度看,双方还是在各说各的话,“新型大国关系”的政治基础明显还没有建立起来。究其原因,主要是三个看上去无解的结构难题, 始终在阻挡着北京和华盛顿相向而行,走出中美关系的一片新天地。

1.结症一:政体观念落差

中美双方在对待对方的政治体制的态度上有着巨大的、几乎是不可消除的结构落差。自改革开放以来,北京对美利坚合众国的政治体制不持异议,“文化大革命”时期盛行的“推翻美帝国主义剥削制度”的口号再也不提了,对美国的两党轮流执政的体系基本不持否定态度,而且还强调这是美国人民自己的选择,对美国的现行体制表现出相当的尊重。同时,北京一向以不干涉内政为理由,拒绝推行任何以改变美国国体和政体为目的的对美政策。事实上中国共产党建政以来,很少表现出要影响美国内政朝着社会主义方向发展或推动美国成为中华文化圈一员的冲动。

反之,华盛顿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对“和平演变”“中央王国”一直充满着热情。对中国的政体从未表示出尊重。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哪一届美国政府明确表示,要尊重中国的现行政治体制和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的领导。恰恰相反,美国历届政府都明确表示,要通过各种对华政策的实施最大限度地影响中国社会内部的发展进程,促进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朝着美国希望的方向发展。美国政治精英一直真诚地希望中国最终能成为西方社会的一员,这一点他们从来也没有掩饰过。即使是在这次奥巴马总统为习近平主席举行的隆重的国事访问欢迎仪式上,他也不忘告诫他的中国客人,他对自由主义和经济繁荣的必然联系是多么地坚信。言下之意,他支持中国的繁荣与崛起,但在他的眼中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美式自由和民主。

考虑到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秩序的稳定一向是中国国家核心利益中的核心,北京不可能不对美国对华政策的最终动机不持怀疑态度。如果期待北京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仍然对美国充满信任,那么地球就不是圆的了。只要美国一天不改变对中国共产党执政地位和它领导下的政治秩序的怀疑和否定,建设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事业就难以向前推进。

在促使美国放下意识形态包袱,改变华盛顿对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和她所创立的政治秩序视而不见的态度方面,北京似乎加强了攻势,开始由被动等待向积极运作方向转变。这一微妙的变化尤其在中美双方今年9月紧锣密鼓为习近平主席访美作准备的过程中表现得非常明显。2015年9月12日,毫无任何政府公职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法委书记孟建柱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特使身份访问华盛顿,就中美两国管控网络安全冲突进行沟通和协调。 谈判时,一方是主管中国公共安全事务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另一方是美国国务卿克里、总统安全顾问赖斯、国土安全部部长强森、联邦调查局局长康梅,阵容不可谓不气派。奥巴马政府的国家安全团队以如此整齐的阵容与中国共产党的一个高级干部和他率领的国家安全团队对谈国家安全事务,这本身就表明美国政府自觉不自觉地开始正视并尊重中国的政治秩序了。

事实上,北京在让美国社会和政治精英习惯并接受中国现存政治秩序的逻辑方面变得越来越自信。9月22日,习近平一踏上美国的领土就向美国政界、商界和社会系统地通报中国未来政策的发展方向和它的内在逻辑关系。在当天出席华盛顿州西雅图市以及十几个美国全国性对华友好团体联合为他和夫人彭丽媛举行的欢迎宴会上,习近平将中国共产党在中国国家秩序中的主导地位给美国人分析得淋漓尽致。他说:“我说过,打铁还需自身硬。这里说的打铁的人,就是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的根本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中国共产党有8700多万名党员,党内也必然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果我们不能解决存在的问题,任其发展下去,人民就不会信任和支持我们。所以,我们强调治国必先治党、治党务必从严……”随后,习近平话锋一转,直接向美国政府和美国人民喊话:“中国人民希望在这方面得到美国的支持和配合,让腐败分子在海外永无‘避罪天堂’。”

然而,要让美国这个以个人自由精神立国和以基督教价值观念作为社会基本纽带的国度完全接受并尊重中国现存的政治秩序和体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中国的每一项基本国策和制度,从宪法规定的中国共产党的不可动摇的领导地位,到计划生育政策和人口流动控制政策,从集体主义至上的精神到严格的枪支管制和社会治安管理安排,再到对于舆论导向的引导和互联网的主权管理,都是美国社会抨击的对象,有时是明显的偏见,有时是善意的说教。但无论如何,“新型大国关系”的打造离不开社会基础的土壤,这个体制相互排斥的“结症”不解开,中美两国在政治层面上很难互相欣赏,更谈不上携手打造一种引领全球的全新大国关系了。

2.结症二:地缘政治对立

中美在地缘政治上的矛盾和利益冲突日益浮出水面。这首先表现在两国对西太平洋地区的角力上。西太平洋是中国的出海口,是中国走向世界海洋的必经之路。三十多年的经济繁荣,已经使中国成为一个世界贸易大国。借鉴世界贸易史的发展规律,北京坚信,对于中国来讲,由传统的大陆国家向海洋国家迈进的时代已经到来。在许多中国战略家眼里,把中国发展成为21世纪的海洋强国,不仅是维护中国全球贸易利益的需要,而且是一个历史的必然。恢复中国在15世纪就已经展现的航海大国风貌,重现郑和独领世界航海舰队风骚的辉煌,已经成为一代中国人的梦想。

实现这个梦想的第一道屏障是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军事存在。光是在东北亚地区,美国就拥有近200个大大小小的军事基地,其中140多个分布在日本列岛,40多个在韩国。利用这些基地,美国在西太平洋地区部署了世界上最先进的陆上、海上、空中和导弹打击能力。以这些基地为抓手,以第七舰队的航母群为支撑,美国实际上牢牢地控制着西太平洋地区最重要的宗谷海峡、津轻海峡、宫古海峡、台湾海峡和对马海峡。这些大大小小的基地群,也构成了所谓的“岛链”,遥相呼应,形成美国对西太平洋的绝对战略权势。

从美国地缘战略的角度来看,美国是不愿意看到一个崛起的、充满着海洋强国梦的中国的。对于美国在西太平洋的战略权势未来的担忧,使得华盛顿不可能真心实意地支持中国对南中国海的领土诉求,容忍中国在南海相关岛屿填海造地的行动,更不可能毫无保留地接受中国在岛上建立各种军事设施。实际上美国对于中国海军近几年不断地冲破岛链封锁,频繁出入于宗谷海峡、津轻海峡、宫古海峡和对马海峡走向深海的举动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最终迫使华盛顿从后台跳到前台直接跟中国唱对台戏的是中国南海扩岛工程。尤其是永兴岛和永暑岛海防设施的建设,像一把利剑直插美国在西太平洋军事结构的心脏,把美军南北呼应的势态拦腰斩断,不可谓不令美国心痛。五角大楼不可能不知道,中国在南海形成规模海军基地之日,便是美国垄断西太平洋空域、海域巡航霸权终结之时。

习近平总书记执掌中央军委以来,“韬光养晦”战略明显慢慢淡出视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更具进取精神的前进战略。北京静悄悄但紧锣密鼓地加大了军事力量的运用,在西太平洋地区测试美国战略权势的容忍底线;在对待美国的盟友方面,为保持对事态控制的伸缩性,北京选择了利用准军事力量,牵制日本在东海的行动以及越南和菲律宾在南海的冒进。同时加大海上武装力量的建设,尤其是舰对岸导弹打击能力的培育,以中和美国航母优势的压力。三年来,中国海军从浅海走向深海,从近海走向远洋,不断地在美国和其盟友控制的岛链中来回穿插,形成西太平洋上一道新的战略景观。对华盛顿来讲,这简直就是对美国在西太平洋上权势的挑衅,但对中国来讲,是出了一百多年以来的一口恶气。自甲午海战以来,中国通向海洋的出口要道一直紧紧地被外国势力所控制或封锁。中美这两种具有天壤之别的不同感受不可能不对“新型大国关系”的打造产生影响。这个地缘政治的心结不打开,很难保证南海不会成为中美兵戎相见的首战之地。即使这次习近平主席在白宫同奥巴马总统握手言和,但双方在南海问题上还是都说了狠话。习近平展现了寸土不让的立场,奥巴马坚持不会改变美军在南海地区的巡航飞行和信息收集的权利。前不久,美国派出“拉森号”(USS Lassen)导弹驱逐舰驶入南海美济礁和渚碧礁12海里范围内,就是这种态度的体现。

就像美国没有任何冲动要尊重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的领导地位和现行国内政治秩序一样,中国当然也没有任何兴趣尊重,更谈不上支持美国在西太平洋的权势,更何况正是这个权势一直在阻挡着中国的统一大业。美国低估了中国对美军长期抵近中国领土进行间谍侦察和情报收集的反感,一年上千次的抵近侦察如何不让中国愤怒?事实上,中国似乎已经受够了美军在西太平洋上的蛮横和霸道。很难设想,北京政府会在南海问题上对美国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让步,因为它在这个问题上的回旋空间,无论从国内民众的期待还是国际博弈的压力来讲,几乎等于零。

同样,期待美国会配合中国的海洋战略,放弃或弱化美国在西太平洋的权势也是一种幻想。即使是促使华盛顿顾及中国崛起的现实同北京分享一下太平洋的主导权,可能也不会变为现实。近年来,习近平主席一直在告诫奥巴马政府,太平洋是如此之大,完全能容得下中美这两个大国和平共处。对此华盛顿从来就没有正面回应过。究其根源,还是与美国在西太平洋最大的噩梦有关。华盛顿的政治家们最不愿意见到的是哪一天被西太平洋域内的某一个大国逐出去。美国不能容忍亚太地区被域内的任何一个大国所主导。不管是谁企图主导亚洲,美国都不会袖手旁观,美国在西太平洋的核心利益不多也不少,就是阻止亚太地区被域内的任何一个大国左右,确保美国对该地区的战略主导权。

3.结症三:哲学思想背离

在哲学思想和原则层面上,中美在如何构造未来国际政治秩序的问题上还存在着心结。习近平主席2015年10月对美国的访问,无疑揭开了中美在国际经济体系上的心结。习近平明确表示, 中国是现行国际经济体系的参与者、建设者和贡献者,同时也是受益者。中国只是主张要改革和完善现行国际体系,并无意要另起炉灶,请美方放心同中国一起大胆推动它朝着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发展。

但国际经济秩序不等于国际政治秩序。如果说自由贸易、公平竞争是国际经济秩序的核心思想,而且中美双方都发自内心地认同这一思想的话,那么在国际政治秩序的核心指导思想上,中美还远远没有达成共识与谅解。这一点在两国元首在联大的发言中也表现得清清楚楚。习近平强调各国主权的神圣、文明的多样、道路的不同、体制的差异和价值的多元,奥巴马则坚信普世价值的崇高和自由文明的优越,观点形成鲜明对照,如果不是格格不入的话。

战后虽然有一个国际政治秩序,但它千疮百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国际社会实际上是一个无序的国际社会。1945年德日法西斯刚被中苏美英法盟军制服,东西方冷战气氛便开始蔓延,以“中美苏英法五个主要大国”(《波茨坦宣言》用语)作为战胜国主导的,以《联合国宪章》为基础的,以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为世界安全领导核心的战后国际秩序,始终无法全面落实。“五常”的制度安排形同虚设。

70年来虽然没有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但与其把它归功于战后国际秩序的安排,还不如说它是核威慑的结果。大规模杀伤性的核武器诞生之后,尤其是在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掌握了足以将对方摧毁千百次的第二次核打击力量后,一场新的世界大战的风险大大降低了。但任何人都知道,一旦核威慑失效,人类将彻底毁于自己制造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今天享受的世界和平充满了偶发性,并非制度安排。

“世界无战事”并不意味着世界各个地区无战事。70年来在世界各地发生了大大小小、几百次的武装冲突和区域战争。光是美国就打了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第一次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和尚未结束的阿富汗战争等五场较大的战争。如果再加上那些大国出钱出枪的代理人战争、宗教战争、领土冲突和恐怖主义袭击,战后的国际秩序真是千疮百孔,困难重重。

从中国的角度讲,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都归咎于二战战胜国所设计的战后国际秩序始终未能全面落地,所提出的处理各种国际关系的理念被束之高阁,《联合国宪章》所规定的各种国际行为准则和冲突解决机制没有得到充分的尊重和应用。对于不少美国政治家和议员主张对联合国采取“拿来主义”的观点,北京充满忧虑。尤其是对于美国政府有用的时候把联合国当回事儿,觉得碍事了,便绕开联合国来强行推进自己的政策的行径,北京难以容忍。

美国政治精英对于联合国作用的怀疑,始于他们对于国家主权思想作为联合国基本哲学思想和指导原则开始发生动摇。用“国际人权干涉主义”取代“不干涉内政的国家主权思想”作为未来国际关系准则的主张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支配和主导美国的对外政策,包括它的对华政策。在这个问题上,北京几乎不可能与华盛顿相向而行。中国政府坚持认为,如果将美国主张的“国家主权有限论”或“人权高于主权”的理论作为未来国际关系的基本准则,那将意味着联合国立会基本原则的终结。《联合国宪章》第二条明确承认“各会员国主权平等之原则”,尊重“国家之领土完整或政治独立”,并禁止“授权联合国干涉在本质上属于任何国家国内管辖之事件”。从北京的角度来看,“国家主权有限论”的提出意味着美国不愿意继续遵守传统的国际社会准则, 而要将未来国际关系重新意识形态化。

“主权至上”还是“人权至上”,在这个以什么基本原则来指导未来各国国际行为的根本问题上,中美一直还在暗中较劲,鹿死谁手,现在还看不分明,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新型大国关系的建设越不过这个坎,中美在消除这个结症上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三、中美关系的前景

中美关系未来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取决于上面讨论的三个结症能否得到解决,或者说取决于双方是否有意愿、有能力和有智慧来探讨打开这三个结症的途径。第一个结症的打开需要美国下大的决心和勇气,承认各国有选择自己发展道路、生活方式、政治体制和社会模式的权利,放弃追求“和平演变”它国政治体制的外交政策。对华盛顿来讲这将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因为它还不习惯于承认和接受美国的政治制度不一定适合其他国家这个观点,不习惯于尊重其他类型的政治体制。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讲,这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英国就开始学会尊重中国的政治体制了。习近平主席访英结束之际,中英发表了一个“29点联合宣言”,其中第7点就明确提出:“双方愿根据平等相待、相互尊重的原则进一步增进政治互信,基于这种精神,双方认同彼此对自身政治体制、发展道路、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的重视。”这是西方国家第一次以联合宣言的形式表示对中国现行政治制度的尊重,具有非常大的符号意义和引领功能。要是美国也能向英国学习走出这一步,中美之间的第一个结症还是有希望打开的。

如果说第一个结症的打开需要美国解放思想的话,第二个结症打开的主动性应该掌握在中国的手中。南海争端对中国一个极为不利的后果是,东南亚其他争端国越来越疏远中国,滑向美国的怀抱,从而扩大了美国在西太平洋的战略与战术选项。为了破除美国的战略抓手和化解邻国的戒心,必须要创新思维,找到一个既捍卫了主权,又化解了冲突根源,同时又让美国无话可说的万全之策。这个万全之策的核心应该多一点“怀柔”,少一点“亮剑”,多一点“命运共同体”思维,少一点“全盘通吃”的冲动。照目前的格局来看,怀柔要有新的思路,要花大本钱。中国与周边国家的领土、领海争端的白热化如果处理不好,将会使中国在自己的战略后院乃至国际社会陷入空前孤立。

因此,有必要将长期以来一直奉行的“搁置争议,共同开发”的政策进一步发展为“共享主权,共同开发”。以“主权共享”这个新思维、新战略和新结构来化解领海、领土纠纷的死结,一劳永逸地解决缠绕中国外交多年的历史负担,减少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地缘政治杠杆力,使中国的南海真正成为和平之海。“共享主权,共同开发”这个理念是对“领土、领海只属于一个单一国家”的传统国际法理念的挑战。但路是人走出来的,为什么不可以提议建立一个“南海共同体”?“南海共同体”可由中国和其他南海归属争议国共同所有,共同拥有主权,共同开发资源,共同分享红利,共同维护安全。

作者以为,如果能提出“南海共同体”建议,将会极大地提升中国的安全环境和领土保障。无论其他国家接不接招,它至少兑现了崛起的中国不称霸的庄严诺言,同时也会为新十年的中国外交赢得前所未有的主动。从实际的角度来讲,一个以“主权共享”理念为基础的“南海共同体”可以把越南和其他国家从中国掠走的主权以兵不血刃的方式收回来,为大家共同所有。北京应该有这个信心,“南海共同体”一旦建成,中国作为“大股东”将拥有主导它的天然优势, 而美国在西太平洋的绝对权势也会因为一个不在它掌控之中的新的“命运共同体”的崛起而大失锋芒。从这个意义上讲,南海冲突对中国外交既是一个战略挑战,也是一个创新机遇。

第三个结症的弱化可能需要中美双方付出同等程度的努力。“主权至上”还是“人权至上”,这两个神圣的原则并不是不可调和的。在以什么基本原则来指导未来各国国际行为这个根本问题上,中美还没有真正地开始沟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新型大国关系的建设越不过这个坎,中美在消除这个结症上必须要有创新思维。“主权至上”和“人权至上”的原则都不能原教旨主义化,物极必反,任何东西强调过头了就会形成僵化的教条,不仅对世界政治多元化的趋势不利,而且还限制了自己的手脚。作为世界大国的中国和美国,最需要的是外交和安全政策的灵活性,以最大限度地优化自己的国家利益和战略活动空间,同时为21世纪的世界政治生活提供可靠的公共产品。中美双方可以探讨“国家主权”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受制于“国际人权”和“国际人权”在什么条件下尊重“国家主权”这个原则性问题,共同提出一种类似于“负面清单”和“正面清单”的行为准则,供国际社会讨论,为新的国际政治秩序的诞生做些基础准备工作,从而化解结症。

中国的崛起给这个千年文明古国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参与塑造一个新的世界秩序的极好机会。但正如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特邀副理事长傅莹所说:“中国需要想明白,我们希望的世界秩序是什么?”这位资深外交家在2015年10月31日举行的“世界秩序与中国的角色——2015京城国际论坛”上的演讲发人深省。她说:“中国确实需要思考,并且需要尽快地想明白,我们希望的未来世界秩序应该是怎样的?它与现存的世界秩序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们需要告诉世界,中国将在未来世界秩序的塑造中要扮演什么角色?我们能为此做些什么?”事实上,傅莹借用孟子的名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表达了她对当代中国构建全球秩序努力方向的期待。现在的中国和美国,也确实只有一个选择,即联手克服困难与心结,以妥协包容的精神,将中美双边关系的世界性向良性互动方向推进,共同为创造一个造福各国、造福人类的“全球命运共同体”制定一个新的基本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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