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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始于一场婚礼,亦结束于一场婚礼。2011年3月11日,韩国籍的新娘与日本籍的新郎在日本青森县的三陆海岸举办婚礼。为新人送上祝言的,是各自的亲人与朋友,其中包括联结起这段异国婚姻的中国籍女教师。婚礼是一场打破人与人、国与国之间一切虚有设防的仪式。“从这里到这里是我的。从那里到那里是你的——恋爱,就是令这种划地为界失效的装置。”然而,正如剧名《祝/言》中那一道被刻意指定为血红色的“/”一样,在那个“伤痛无法被忘却,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的日子里,海啸震裂了婚礼,灾难终断了美好,地动山摇,大海变成高墙将一切吞噬,霎时灰飞烟灭。作为海啸的幸存者之一,中国籍女教师的身上注定伴随着义务,那就是无休止的思考状态,既不是回忆过去,也不是设想未来。她所能够做到的,便是怀疑现在,并代替逝者们继续活在虚幻的未来里……
在那场噩梦过去的两年之后,出生于青森县的编剧与导演长谷川孝治用舞台再现了那一瞬间“心灵破碎的声音”,那也是“存在至今的‘语言破碎的声音”。他没有忘却,也无法原谅自己会忘却正渐行渐远的切肤之痛,然而他亦坚信,“生活仍要继续下去……总有人在你身边,在肯定着你”。于是,多年来始终坚持在日本东京首都圈之外积极推动地方戏剧的长谷川孝治聚集了来自中、日、韩三国的艺术家,从蕴藏着“和文化之魂”的“边缘地带”出发,通过跨文化的舞台实验讲述当下、探索未来。
与其说《祝/言》是“现实主义”的,不如说她是一部用回忆与梦境编织而成的断片式剧场时空记录,因为她并没有向观众述说一个完整的故事。翻开2011年11月的《南方周末》,里面刊载着东京国际剧场艺术节总监相马千秋说的一段话:“现实超越虚构时,戏剧还能谈些什么呢?大量生命、财产、城市与风景都不得不失去,这样的形象与语言泛滥之后,戏剧还能做出什么样的表现?面对人类无法控制的极大力量,我们集合起手头微笑的抵抗,又能够描绘出什么样的未来?”
“故事”被巨大的现实压倒了。戏剧,是征服陌生人之间距离与隔膜的温暖方式,也是孤独的人们对巨大现实的微小抵抗。
长谷川孝治,1956年出生于日本青森县,那也是著名作家太宰治的故乡。1978年“弘前剧场”成立,之后长谷川孝治便担任剧团所有作品的编剧与导演。为了打破日本戏剧集中于东京一极的失衡状况,弘前剧场自成立以来一直以青森县为据点持续开展各类戏剧演出与活动,其作品中往往加入极具地域文化特色的元素。作为日本静态戏剧的代表人物之一,长谷川孝治擅长人物的群像式展现与整体性演出,抛却人为戏剧性的生活化表演。除此之外,他亦创作了与静态戏剧风格截然相反的《碎片系列》,以最直接的方式表现人物内心的疯狂。近年来,长谷川孝治开始与海外的演员及艺术家进行合作,尝试藉由戏剧这一世界化的艺术语言在国际舞台上呈现弘前剧场的理念与追求。在2007-08年的首尔国际表演艺术节(SPAF)中,长谷川孝治携日韩戏剧交流剧目参加了演出。今年,他联合中、日、韩三国艺术家共同打造了跨文化戏剧作品《祝/言》。
《祝/言》通过不同民族的艺术拼贴与碰撞,表现开放的、心理的、流动的社会意象。虽然贴有“跨文化”的流行标签,她却并非一部以追求趋同性的文化全球化为目的的命题作品,恰恰相反,全剧贯穿着传统文化与个性文化元素,为保存和发展逆全球化的在地艺术创造了表现空间——多语言的融合,近乎静止的日本能剧美学与西方静态戏剧的相互映照,使用牙筝、伽倻琴、盘索里等韩国传统乐器进行即兴演奏的韩国神乐组合,津轻三味线的独奏,由经过改良的传统芝居屋建筑构成的仪式化剧场空间,凝视自然景观与日常生活细节的摄影作品,带来时空错位感的日本传统舞与现代舞的同台展现……这些元素成为与表演本身相连而又相离的独立叙述辅线,从而为舞台演出增加了多个感官层次,也平添了某种全新的读解与意味。呈现情节发展的时间与叙述的时间既分离又相互渗透的复杂关系,将隐藏在安宁、有序的动作场景中的情感内涵多层次地传递给观众,不断加深与丰富着观赏过程中的美感体验。当然,对于跨文化戏剧实验来说,仅仅满足于不同文化的展示与简单的拼贴是远远不够的,新文化形成的关键在于发掘所有文化的价值、促进不同文化的对话、交流与碰撞。
“跨文化戏剧”一词最早出现于1960-1970年代间。1964年,意大利知名导演尤金尼奥·巴尔巴在挪威奥斯陆首创奥丁剧院。1970年,彼得·布鲁克在巴黎成立了国际戏剧研究中心,并在伊朗希拉兹艺术节上演了首部跨文化戏剧《奥尔加斯特》。然而,这次跨文化戏剧的探索结果似乎未尽人意,直到1985年长达12小时的里程碑式作品《摩诃婆罗多》震撼上演,从那时开始,“跨文化戏剧”越来越频繁地活跃在各大国际艺术节的舞台上。
在东亚国家中,中、日、韩这三个邻国是“汉字文化圈”的核心国家,有着共通的文化基础,然而三国之间的关系也尤为微妙。长谷川孝治希望通过《祝/言》来增进理解、消除隔阂:“日本的天空径直同韩国的天空,以及中国的天空连为一体。那里不存在界线。就像叫做‘国境线的那条线是肉眼看不见的一样。中国人经历了时代的剧烈动荡,日本人经历了泡沫经济,韩国人目睹了财阀的异军突起,而且不知不觉间,三个国家已经变得再也无法无视对方,同时却又不能完全融合为一。有过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争论,然而,如今大家站在了同一个舞台上。”
剧终时,底幕上出现了一条小小的独木舟。也许,真正令人们产生孤独感的并不是现实中的岛屿,而是人与人之间隔阂甚深的心岛。而戏剧可能就是那条沟通彼此的小舟,抛却患得患失、投入与产出、基于理性的逻辑构造,向人们指明一个“音乐和舞蹈、诗歌和声乐直接穿越进来的地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