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剧场

2015-02-07 04:42顾晓蕊
党员干部之友 2015年1期
关键词:老杨收音机剧团

□ 顾晓蕊

清晨,天刚蒙蒙亮,护林员老杨醒了过来,被鸟的叫声从粘稠的梦中唤出。

他起身穿好衣服,走出屋门,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来。眼前的这片山林,他已呆了近四年,走了不知多少遍。他在一家矿业集团上班,46岁那年,赶上公司机构改革,因林场缺一名护林员,便被安派到这里。

刚来林场时,他每天穿行在山林间,觉得连空气都透着绿意。一年以后,他感到这里太过沉寂,愈加想念家人。儿子中专毕业后外出打工,老婆梅芬留在农村老家。后来公司出于照顾,同意家属“随工”,梅芬才跟了过来。

吃过早饭,梅芬把一个挎包递到老杨手上。老杨背上挎包,向门外走去,梅芬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

到家时已近黄昏,跨进屋内,见梅芬躺在地上。送到医院时已经太晚了,梅芬因心脏病突发去世。老杨顿感眼前一黑,软瘫在地上,漫了一脸的泪。

院里站满前来送别的人,老家过来的亲戚,单位上派来的人,还有从外地赶回来的儿子。老杨的头昏昏的,跟失了魂似的,因而后事料理,便交由儿子照应。

人散去后,屋里只剩下老杨和儿子。老杨病倒了,发起高烧,晕乎乎地睡了几天。醒来的那个清晨,他怔怔地对儿子说,林子……我要巡林去了。

儿子赶忙劝慰说,这几天我帮你巡视着呢。老杨看看儿子,看看窗外,方从昏沉中醒觉过来。

两个月后,老杨的身体已恢复了,儿子接着外出打工。

已经入冬,天气冷了下来。冬天的山里雾气重,白天巡林的时候,走不了多远,裤腿就被露水打湿了。冷风一吹,浑身上下透心凉。

进了这片山林,苦点他不怕,最怕走着走着,跌进那墨一般幽暗的深不见底的寂寞里。那漫无边际的寂寞像一口枯井,他只觉自己在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

夜里下起了雨,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雨越下越大,敲在窗户上,落在屋檐上,也打在他的心里,有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凄凉感。

在这个冷风苦雨的夜晚,他想离开这里,哪怕是到最艰苦的岗位上,每天淌一身的臭汗,总好过待在这孤寂的深山里。

第二天早上,推开门,雨已经停了。雨后的天空,如同被洗过一样洁净、明澈,湛蓝湛蓝的天上,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

老杨摇了摇头,山里的天气就是如此变幻莫测,夜里还风雨交加,天一亮,变晴了。吃过早饭后,他正犹疑着要不要去巡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他抬头望去,从车上跳下一群人,领队的是工会李主席,他一面指挥着人搬行李,一面笑着说:老杨,咱矿上新成立的豫剧团来演出了。我们天不亮出发,在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到这里,专程来为你演出。

这些人进院子后,各自忙碌起来。有的扯起幕布,布置舞台,有的对着镜子上妆、打鬓包头……他既意外又感动,心里热乎乎的,似一股暖流奔涌进心田。

眼前这一幕,让他想起少时在乡间看戏的场景。只要有剧团来演出,他一场不落地赶去看戏。看了以后模仿着唱,竟也唱得有板有眼。后来被母亲发现了,说唱戏没出息,不准他跟着学,只得把对戏曲的喜爱封藏心底。

随着胡琴声咿咿呀呀地响起,好戏开场了。脸上涂着油彩的演员,身穿戏服出场,表演得深情而专注。那声音或高亢,或婉转,似大珠小珠般颗颗滚落,洒了一地。

演员们用心投入地唱着,仿佛不是在一个破旧的小院,而是在大剧院里正式演出。老杨算是过了回戏瘾,眼神紧追着台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生怕错过哪个精彩片断。

近两个小时过去了,当演出结束时,老杨还沉醉在剧情中,微眯着眼睛回味着。

李主席笑呵呵地走上前,说:老杨,以后只要剧团在,年年来给你演出。我给你带了台收音机,你闲了跟着练,剧团再来演出,你也能凑上几句。

老杨抱着崭新的收音机,用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抚摸着,转动着旋钮调台。那台旧收音机摔坏了,早就放不出音,这下可好了,以后只当跟它说话吧。

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呢?不就图被人记挂,被人高看几眼。他们大老远地赶来,这么多人忙活半天,为了给他演出。这山村“剧院”里,只有他一个听众,做人要懂得知足啊!

剧团的演员们跟他道别,临上车时,李主席又问了句,老杨,还有什么困难吗?

老杨连忙应道:没啥,我能应付得了。说罢,想起昨晚的念头,脸有些微红。他暗暗自嘲道,老杨啊老杨,你怎么会想到退缩。要是真走了,不成逃兵了吗?还不让人笑话。

小院恢复了沉静,老杨却不感到冷清,那流畅的唱腔还飘在空中,飘在院子的每一角落里。戏中的角色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晃过,他已分不清戏里戏外。

收音机成了他不离身的“宝贝”,走到哪里,都得带上。每当巡山累了的时候,他就把它从包里掏出来,听一听戏,有时情不自禁地哼上一两段。

有了戏曲的陪伴,生活不再是一潭沉寂的死水,不时地翻滚起朵朵浪花。

每过一段时间,儿子会打电话问一下情况。起初的几次,父子俩的话不多,简单交谈几句后,两人便陷入沉默,电话随即挂断了。老杨心里明白,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外边工作,很少顾及家里,儿子跟他有生疏感。

最近通电话,听到老杨像变了一个人,心情开阔了,儿子的话也稠起来。有一回,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爸,你知道吗?你现在的生活,让很多城里人都羡慕。隐居在山林间,与风声、鸟鸣为伴,他们管这叫“禅生活”。

老杨听了嘿嘿地笑了起来,心想,这小子可真能扯。这禅不禅的,他说不上来,不过对这片林子感情渐深。

一个又一个春秋过去了,老杨已习惯大山里的生活,在这里扎下根。每年剧团都来给他演出,那些婉转动听的戏曲,如一豆星火,照亮、温暖着他,伴他度过无数个寂寂长夜。

就在这一年,剧团来演出,临别时李主席叹气说:老杨,你就要退休了,暂时没找到能接替的人。你先别急,我们正留意着呢。老杨心里“咯噔”一声,真要离开这里了,他竟有些舍不得。

临近春节,儿子又打电话。老杨问,快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儿子叹气说:今年春节,怕是……回不去了。老板不发工资,只付给很少的生活费,说是到年底算账。谁知他溜没影了。我现在一家餐馆打杂,春节会很忙,挣点钱再回去。

老杨怔住了,没想到儿子在外面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忍着不说,是怕让自己担心。

向老杨倒了一肚子苦水,儿子的情绪好转起来,问起父亲的近况。老杨说起退休的事,到现在没人愿来,自己也舍不下这大山。

他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电话那边沉寂下来。老杨怎么也不会料到,儿子静静地听着,一个念头正从他的心底冒出来。

春天说来就来了,山上的花儿开了。刚开始星星点点地开,羞羞怯怯,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后来到底撑不住了,一丛丛一簇簇,挤挤闹闹的,开得漫山遍野都是。

有一天晚上,老杨打开收音机,津津有味摇头晃脑地听戏。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儿子披着月光笑吟吟地站在外面,老杨有些诧异。

儿子进屋后,端起一碗水,“咕咕嘟嘟”地喝下去,扭头对父亲说,我这次回来,不走了。我去过矿上,已经说好正式接你的班。

怕父亲没听明白,儿子接着说,你年纪大了,以后由我来巡山。你要是嫌闷了,咱俩搭伴到山上走走。我还想了,这山上到处是宝,咱们可以散养土鸡,种些蔬菜。城里人喜欢纯天然食品,准能卖个好价钱。

这下听懂了,老杨心里高兴,搓着一双大手嘿嘿直笑。

儿子盖起鸡舍,拉上围网,从山下买回一群鸡娃,老杨在一旁时不时地搭把手。百余只羽毛油亮的小土鸡,在树林里怡然自得地走动觅食,似一团团的云朵,在林子里飘来荡去。

那天,天气晴好,老杨提出要和儿子一起上山。路上遇到有人在偷偷伐木,他们上前制止,跟对方讲法理,磨破嘴皮子,那几个人灰溜溜地下山去了。

等他们返回时,已是夕阳西下。走在前面的儿子回过头笑着说道,爸,唱段戏听吧!以后我就是你的听众。

老杨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心里触起一波一波的柔情。人生的悲喜,都在戏里。如今,这大山是他的舞台,儿子是他的忠实听众。

他清清嗓子,高声唱了起来:自幼耕读在山乡/老臣我熟知庄稼行/春种夏耘汗湿土/为得,为得秋收和冬藏……声音高亢洪亮,在山谷间久久回旋,惊得雀儿“扑棱棱”地飞起,飞上枝梢探头张望。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染红了丛林。山脊上行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老一壮,身上镀着一层淡淡的金粉。远远看去,像一幅优美的剪影画,渐渐消隐在山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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