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燕平
(红河学院,蒙自 661100)
农村男性生育行为的心理动因:基于S村的资料
刘燕平
(红河学院,蒙自 661100)
从心理的“代价—收益”角度分析农民的生育行为,阐释其发挥作用的心理结构和过程,能更好地理解该行为的深层心理动因。借鉴埃里克森及后续研究者开拓的“繁殖感”理论,以一项考察农村父职的研究为基础,分析了农村男性生育的心理动因:在特定文化背景下,生育并承担父职的过程具有集体无意识性,发挥着心理防御机制的效用;在人格结构层面,链条式的自我繁殖模式为该机制的代际传承提供支撑,并建构了生活意义。
农村男性;生育行为;心理动因
关于农民的生育行为,诸多研究者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分析,尤以人口学和社会学[1-4]等领域的探究为主,亦有从动机等心理层面做出的阐释[5]。王文卿和潘绥铭[6]总结了先前关于农民生育需要(主要是生育男孩)的解释,包括:传宗接代、养老保障、壮大家族势力、提供劳动力、情感需要、人生的终极目的、面子、期望孩子实现自己未竟的理想。但这八个因素既不全是直接的心理需要,也不处在同一层面。那么,到底是什么心理机制诱发了农民的生育动机,从出现生育需要到实践生育行为有着怎样的心理过程,什么心理结构为此提供支撑?回答这些问题,就需要去分析生养孩子对农民自我发展的价值。
李银河用鲑鱼按季节回游产卵来比喻中国农民的生活方式[7]。近期一项父职研究发现,受访的农村父亲通常不考虑为什么结婚生育,把该过程比喻为田地里按季节生长的草,到了特定年龄就做的事。但从心理的“代价—收益”角度看,这种现象的存在就矛盾重重:
第一,假设生育会对主体产生很大影响,那么在生育前进行“代价—收益”的权衡就尤为必要,甚至至少要得出收益不小于代价的认识才可能去生育,可受访父亲并没仔细考虑结婚生育的价值,原因何在?
第二,未有意识地思考生育的收益就做出生育行为,可推测生育对受访父亲是一个心理收益不小于投资的选择。那么在无意识层面,“代价—收益”的心理评估过程是如何运作的?
第三,虽然受访父亲把结婚生育类比为祖辈均认同的自然规律,但因承担父职需要从经济、社会交往、心理健康等诸多方面做出投资,那么这种看似成本巨大,但又一直存在的生育现象,其背后隐藏了怎样的个体心理动因?
2.1理论基础:繁殖感
埃里克森认为,人需要通过解决特定阶段的心理社会矛盾来顺利发展。中年人面临着自我“繁殖—停滞”的冲突,个体需要通过关心和抚育下一代来避免停滞,实现自我的延续。如他所说:“中年人有被需要的需要,而年轻人的成熟需要来自中年人的引导和鼓励。”[8]
在埃里克森之后,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Kotre、McAdams和Leffel等人对繁殖感进行了广泛深入的研究,在理论建构和实证测量等方面都有很大进展,提出了诸如二因素和四因素模型,整合型繁殖感理论和关系型繁殖感理论[9]。他们虽然认同繁殖感对成年人的发展非常重要,但多视它为生命历程中需要经历的一个变化,而不是在特定阶段必须完成的任务[10]。
繁殖感的实现有多种方式,从为人父母到职业督导不一而论。如Kotre提出的“生理、父母、技术和文化”繁殖途径,即是通过生养后代、技能和文化传授来繁殖[11]。Snarey则把该模型中的“技术和文化”合并为“社会型繁殖感”,认为生理导向的繁殖感以基因遗传为中心,父母的繁殖感以养育孩子为主,社会型繁殖感则关注后代的成长过程[12]。本研究中受访的父亲同样面临自我繁殖的任务,且处理“繁殖—停滞”冲突时选用的首要甚至唯一方式即为生殖[13],因此上文提出的问题亦可表述为:从可见的养育行为到实现自我繁殖,经历了怎样的心理过程?对该问题的探究,即是理解农村男性生育之心理动因的过程。
2.2研究方法
基于扎根理论的资料收集与分析方法,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笔者分别于2011年7月和2012年2月,对云南S村年龄跨度自37至74岁的十五名父亲进行了深度访谈,之后按照质性研究的方法进行编码和分析。
编码分三级。一级编码是逐句或逐段编码,根据语义给被访者叙述的某句或某段话一个标记。一级编码后,开始对单个访谈资料做个案分析,方式为:根据研究理论赋予编码以意义,接着根据意义对一级编码进行归类,形成新主题,也就是二级编码。当完成一定数量的个案分析后,开始做跨个案分析,在二级编码的基础上整理出新的类属,寻找统一主题(也就是三级编码)并成文。但由于质性研究的非线性特点,各阶段的工作需要来回往复地进行。
3.1生育的心理背景:集体无意识性
当地人共享着大致的人生历程:在二十岁左右结婚并生孩子,抚养孩子长大,尽力供其上学,若不成,训练和督促其做农活或外出打工,接着在孩子十七八岁时为其结婚做准备,同时在孩子婚后继续给予其帮助,比如带孙辈等,直到自己失去劳动能力。甚至还有受访父亲认为,随着自己年纪的增长,在帮助孩子的同时还应尽量减少给儿女带来麻烦。
可以看出,生养孩子贯穿在当地人生命历程的绝大部分,成为个人生命史的纽带。李银河认为,农民到了特定的人生阶段也就开始生育,他们似乎处于一种“宏观”的无事可做的状态[7]。笔者访谈时也发现,被访父亲的生活亦出现“生活着但不去过多认识自己生活着”的状态。
在当地,个体被周围人和自己认为需要结婚,结了婚后就要生养孩子,“先结婚后怀孕再生育,且三者不可分离”。这种生活方式被几乎各代当地人所实践。但当被询问为什么要结婚或者在结婚之前是否考虑过将来的婚姻家庭生活时,所有被访父亲都表现得相当惊讶,在简短思考后做出了一些解释,总结其观点后发现:他们很少在结婚生育前进行清晰地思考,甚至把它直接比喻为自然规律,如父亲I(39岁)说到的“香火传承”和“自然规律”。
把结婚生育等具有明显非自然属性的人生事务类比为自然规律,至少意味着它被认为是无法抗拒的事情。但由于人有主观意识,那么被认为应该如何与自己主动愿意如何做之间可能并不完全一致。即,这个所谓的“自然规律”可能并不像鲑鱼按季节回游产卵一样显得顺理成章。
但被访父亲在叙述中并未表现出这样的矛盾。当访谈者认可了这是“自然规律”的说法后继续反问是否自己也愿意那么做时,他们似乎第一次面临这样的质疑,都惊讶地表示愿意。不过他们关于“愿意”的解释不尽相同,有的父亲强调这是人自然而然都会有的想法:“怎么不愿意?愿意么。人只要到了二十多岁,都有这种想法。”(父亲L,45岁)或者是为了延续后代:“后继有人。”(父亲E,64岁)也有父亲的叙述透露出一种“因为必须所以愿意”的思维:“这个是必经之路,愿意了嘛。”(父亲M,45岁)换句话说,至少在意识层面,“被认为该如何”与“自己想如何”之间达到了较好统一。而55岁的父亲G认为这些事情要到了他这个年龄才会去考虑。不过也有父亲从根本上否定了考虑结婚生育的必要性,因为“既然是自然规律,就不需要去考虑”。
这里暂不讨论自然规律、一辈传一辈、后继有人等说法是否合理,但认为不需要考虑、自己也确实不考虑诸如结婚生育等影响很大的事务,这确实能体现出其生命历程的无意识性。
基于生命历程的无意识性和承担父职多年后才反思的现象,可暂时认为:对受访父亲而言,至少在最初的几年,结婚生育、承担父职等行为具有宏观的无意识特征,随着孩子的教养才逐渐意识到这些。它至少说明:被访男性的父职行为和态度很大程度上不是个体有意识的选择,而更多地是一种文化形态或集体潜意识的反应。
3.2人格结构的支撑:链条式自我延续
被访父亲在谈话时多使用“做爹做妈的”这样的统一主语,而很少使用“我”;在叙述自己作为儿子、现在成为别人父亲这两种身份时,也多用“我们”。对此除了推论受访者不具有独立的父亲意识外,还能看出其在人格方面的“无我”特征:对受访父亲而言,“我们”是一个比“我”更重要的人格主体。
当地人共享着一种“到了一定年龄就做什么”的人生轨迹,比如自己结婚生子后养育孩子然后督促孩子结婚生子,且整个过程不需要考虑为什么,即便有受访父亲考虑过,也仅是从“我们”而非“我”的角度说是为了“传宗接代”。但除了群体延续外,这种可见的代际传承还有什么价值?
基于“我们”和“我”作为人格主体的差异性和相关性以及结婚生育的无意识特征,可以推测受访父亲所说的不需要考虑很多,可能是因为“不需要考虑”具有比“考虑”带来更大的心理收益或能避免更大的心理损失。
首先,因为村落的生活方式变化不大,考虑与不考虑导致结果的差别不大,所以去思考本可以“不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边际成本大于边际效益的选择。其次,若假设在实施某个行为之前主体认真考虑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地获得对将来事件发展的控制感和因此带来的安全感,而受访父亲表示不考虑,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他们不缺乏安全感——这从根本上阻断为了获取控制感而去考虑此类问题的需要。但同样存在另一种可能性,即他们需要通过控制感来建构安全感,只是采用了不同方式。
这后一个推测能导出第三个解释:假设他们需要建构安全感,单个人的“不考虑”状态,可能是因为“我考虑了也没用”。就像当地的农业生产一样,“靠天吃饭”和集体合作仍是常态,任何试图“仅靠自己”的尝试都会被认为不可能,此时若仍然试图去控制,就要面临高失败率和“害怕失败”的焦虑——付出的心理资源很大但收益过小,那么较为合理的解决方式就是:“我”不去承担选择和因此带来的责任,而是把这些交给“我们”——移交“自我”。
于是,无论是单个的“我”还是其所属群体,“我们”的主体就同时具有了可见的现实利益和潜在的心理收益。一方面,它避免了以“我”作为主体时的孤独感和可能风险;另一方面,通过从“我”到“我们”的转变,不仅移交了对自己的控制权,也借此把因为具有控制权所以必须承担责任所产生的压力分散了出去。产生的影响就是:既然“我”的选择与行为都不完全是单个“我”的意愿,那么由此导致的结果无论好坏,都不由“我”承担。相反,如果有人试图控制自己的生活,他首先就要面对“众叛亲离”的心理冲突,还要花费心理资源去控制内外环境,以及独自应对选择和因此带来的责任,于是,利弊权衡,无意识地“不考虑”就理所应当。
现在把视角拉伸。假设存在一群拥有着“我们”意识的“我”,那么这些“我”之间有什么关系?虽然此处分析的“我们”多指父亲和孩子的共同体,但父亲这个角色本身就嵌入了一个从儿子到父亲再到爷爷甚至祖父的带状体系。“我们”和“我”两个主体的互构过程能够发挥自我繁殖和补偿的心理功用——父亲通过关照孩子达到延续“我(们)”的目的,即借助孩子生育来实现自我延伸。
在当地,一个新生儿被父母教养,被供给上学或学习别的技能,然后被安排结婚生孩子,接着是像他的父辈一样生养孩子,直到自己年老去世。从“男孩—男人(父亲)”的发展角度可做如下理解:自从出生开始,男孩就被朝着父亲的方向培养,最终,儿子成长为被期待的父亲,并像他父亲对他一样养育自己的孩子。而相对的心理发展过程可以用父亲G叙述的“谁为谁考虑,谁为谁负责”变化进行解释:个体在结婚前不需要为自己考虑,因为这已经由“我爹他们(父母)”考虑了,随着子女逐渐长大,“那个时候就要考虑了嘛。”
再结合其它资料,可归纳出当地人自我发展的一般历程:小时候,个体不需要考虑什么对“我”好或不好,因为父母已替他考虑,甚至是结婚生孩子等影响重大的事情。等有了孩子,他像小时候那样逐渐为自己的孩子考虑,此时,他既是儿子又是父亲的身份会产生一个互动的自我关系:他的父母依然替他考虑,而他开始为自己的孩子考虑。对他而言,存在包括孩子的“我们”,但却没有单独的“我”。
在成年以前,孩子被父亲(和母亲)纳入“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其自我意识出现并不断发展,“我”开始成长。因自小受到所处文化的渲染,到了一定的年龄,他就按照既定的传统,像他的父亲一样娶妻生子,把自己的“我”扩展成为新的、包括了另外一个不断成长的“我”的“我们”,同时培育这个新“我”,期待其按既定的生命轨迹发展:结婚并生育另外新的“我”,并将其纳进“我们”。虽然先辈的去世会减少“我们”中“我”的数量,但新生后代则成为了补给,而如果能保证补给的延续,那么“我”就得到了永生。这即是“一辈传一辈”“传宗接代”的心理机制。
从被长辈替“我”考虑,到“我”为下辈考虑,个体对自己单独“我”的认识几乎没有独立存在过。当孩子出生,即便原先的自我仍然是无意识的,现在的“我”也必然会逐渐有意识地囊括孩子的“我”成为“我们”。此后,自我结构的发展可类比为一个环环相扣的链条:被父母紧扣住的自我、他的自我(如果存在)、孩子的自我,甚至孙子的自我,通过生育,这样的多个“我”交织,形成一个自我延续的链条。
那么,这个链条式自我的意义为何?
由于人的生命有限,如果死亡是自我的终结且人害怕消逝,那么代际间链条式的自我延续就能提供一种“永生不朽”或遗留的心理意义,这在繁殖感研究中得到了一定论述[10]。通过自我繁殖,个体死亡后还有自己的一部分存留于世,达到自我延伸。如父亲L就说到,一个人死了至少可以把财产留给后代,通过这种物质传承让自己被铭记。
自我的代际循环还具有自我补偿效用,即先前研究者提到的“实现未竟的理想”。由于个体生命无法拥有无限的时间、精力,当达不到所期待的目标时可能会有缺憾感,也就是一种自我残缺,此时若想进行补救,就需要借助外力,但由于自我具有排他性,所谓的“外力”不能过于远离残缺的“我”。在这种情况下,生养孩子就具有了另一种价值:把对残缺自我补偿的愿望寄托在这个诞生于自己的新“我”身上,完成那些自己的未竟理想。这在操作层面上完成了自我补偿,孩子的自我代替并延续着父亲的自我。
这种自我补偿或延伸心理机制会一直伴随着孩子的成长过程,甚至当自己的孩子有了孩子后。可见的结束标志是他自己的死亡。可以把这个心理过程比喻为链条的环环相扣,上辈紧扣下辈,甚至下下辈。为了链条不断,就需要新的链扣,而督促孩子结婚生子就是在锻造这样的一个扣子。
3.3意义建构的过程:父职作为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受访父亲在与孩子的互动实践着一种关怀又屈从的男性气质[13],再结合上文分析的自我发展历程,以及有父亲提到的“只有老的要小的、没有小的要老的”思想,就会产生很多疑问,比如,既然父亲主动把自己变成相对于孩子的被动服务方,这种主动的屈从就必定存在某种收益,而且至少不是收少于支。那么,男性承担父职是为了满足什么心理需要和(或)避免什么心理损失?
分析孩子对父亲的意义,至少对受访父亲而言,无法用现实的物质利益衡量。他们认为承担父职是比较辛苦的义务,可当访谈者继续反问既然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去做时,他们无法回答,或者说是“自然规律”。虽然有父亲提到“养儿防老”,但作为一个假设,它存在不成立的可能性,且一旦这种可能性成为现实,就意味着先前养育孩子“投资”的失败。可即便有这样的风险,他们也不认为可以不要孩子。
面对这种逻辑缺口,有几个父亲提到了一种类似“我尽力了你就看着办”的心态,试图通过向后代施加道德压力促使“养儿防老”的假设成立。当访谈者对这种非逻辑预期进行质疑时,他们又无奈地妥协——“控制不了就只能顺其自然”。
因此,要确实解释生养孩子对父亲的意义,就需要从情感、自我需要等较深的心理层次来考察。父亲L提到,仅仅有了后代就让他高兴,不管孩子将来怎么对待自己,他的解释是:“人留后代草留根,都需要。”另外几个父亲还描述了一种喜欢养育孩子过程中辛苦的矛盾感受,“就是为这两个小娃,就是苦了也喜欢。”(父亲K,64岁)父亲J提到了一种类似“让别人说自己的好”的心理意义,他还认为,虽然养老保障政策开始在当地推开,但这仍然取代不了“养儿防老”在情感方面的作用,因此他更强调养育孩子过程中的快乐以及假设了没有孩子的空虚感。
可以说,虽然养育孩子会经历很多麻烦,但也可以领略其中的快乐和满足感,甚至各种父职行为,父亲在与孩子互动过程中体会到的喜怒哀惧,在根本上具有同质性,都发挥着意义建构的效用。
生殖是受访父亲实现繁殖感的首要方式[13],由于繁殖感的实现至少需要三个部分:繁殖的主体(如父亲),繁殖的行为(关怀)和繁殖客体(如孩子),而从一般意义上讲,“繁殖”是指自我延续,“停滞”指的是自我没有运动,如此看来,不繁殖的中年人就可能会出现自我的不运动状态,且可能给人带来如上述父亲J说到的“空落落”的无所适从感。可以推论:父亲需要孩子来接受他们的关怀(繁殖感的中心)并帮助他们度过自我发展的历程。父职一方面被男性用来处理繁殖感和停滞感的冲突,另一方面,对人生中只有“生活得好和养好孩子”的受访父亲而言,也借这个处理过程来掩盖因为没有对象可处理的焦虑。也可以表述为:借由无意识的人生历程,父亲把孩子的生养作为平衡自我冲突的一个心理防御机制,以防止面对自我停滞带来的消极感受并获得意义。
叔本华认为,人生要么痛苦要么就无聊[14]。若从这个角度看,父职可以被视为男性因为无法忍受人生痛苦或无聊的一个逃避手段:通过上文所述的链条式自我延伸,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之外的孩子身上,越俎代庖地为孩子烦恼,用这种烦恼来掩盖自我的痛苦和无聊。而如果“人生痛苦或无聊且难以改变”是既定前提,那么不去认识到这个前提,甚至通过各种手段来避免认识到它,就是一种直接的心理应对机制。相比于面对无法解决的虚无,逃避能够带来即刻的心理效益。这也是被访父亲采用的应对方式,虽然一再强调许多人生事务是“自然规律”,所以不需要考虑,但在集体无意识人生轨迹背景下,采用链条式的自我发展模式,就发挥了逃避自我虚无的功用。
心理防御机制有三个基本特征:主要目的在于帮助自我减少由超我、本我和现实间冲突导致的焦虑,无意识运行,曲解内部或外部现实[15]。就被访父亲而言,代际间链条式的自我结构使他们多采用“我们”(而不是“我”)的主体视角,因此,诸如不去仔细考虑包括生育等对自己的影响、而只是按照既定的规范去实践,本身就能减少因为去考虑但又无法处理的焦虑。就第二个条件而言,父职和整个的人生都具有明显的无意识特征(这里更多体现出的是集体无意识)。至于曲解内部或外部现实,比如当他们面对“养儿防老”预期保证实现时采纳的“我做了你就看着办”的非逻辑思维方式就是一个证据。总之,通过采用链条式的自我结构,既回避了因思考导致的焦虑,也为“我们”的无意识运行提供动力。倘若该心理过程被揭穿(如接受访谈),他们就采用“不需要考虑”和非逻辑思维方式来否定,试图停留在无意识的“我们”状态。
视父职为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具有相当的理论价值。例如,若男性通过父职来摆脱虚无,用孩子(或孩子的虚无)来填补空虚,必定会经历叔本华所谓的越俎代庖的烦恼以及在生活中所经历的诸如抱怨、快乐等感受。当然,该心理机制最大的效用在于通过生育延续自我,避免遭遇虚无的焦虑,并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体会到各种感受,建构意义。
在相反的情况下,主体就无法达到这样的目的。当地不婚不育的人将面临农村“熟人社会”里他人的质疑和自己对意义的追问。很多受访父亲在面对访谈者关于如果不生孩子会怎么样的提问后,都表示那样意味着意义的丧失。如41岁的父亲J所说:“(不结婚生子)哎呀,那个就没得意思了,他不结婚么,那个还苦了为哪样子,他就没得个心肠了。”相反,有孩子则“吃苦耐劳么,都有心肠(动力)。都觉得喜欢。”(父亲O,54岁)因此,当父亲忙于孩子的生活学业时可能会抱怨劳累,但一旦有机会体验失去孩子的感受,他可能会反过来认识到:与为孩子劳累相比,没有人让自己劳累更难以忍受。这是因为,孩子为父亲提供了生命意义,没有孩子意味着原本被预期属于自己的价值丧失,失去孩子意味着繁殖感对象的丧失。这个解释在丧子悲伤研究发现中也得到了支持,丧子后发展成为延迟性悲伤障碍的父母会“因为丧失而感到生活残缺、虚无或无意义”[16]。
这里需要注意,他们视父职为遗忘或掩盖人生虚无的手段,当不考虑自己为什么要结婚生子时,实际上是把这种遗忘内化到了文化中,也就是上文提到的“我们”机制。这样做一方面把生命的责任和意义等问题甩给了“我们”,继而不需要单独地对此负责;另一方面,只要按照这种方式生活,后续纷繁复杂的生活形态能够对遗忘增加筹码。结果,越是被生活中的具体事务和感受所牵绊,掩盖就越好,距离“自我”就越远,也就更不危险。
以繁殖感理论为基础,通过对云南S村父职的质性资料进行分析,本文探究了生育对农村男性自我的效用。对受访父亲而言,生育并承担父职的过程具有集体无意识性,且发挥着心理防御机制效用,而链条式的自我结构为该机制的代际传承提供支持,建构着意义。
男性通过父职来处理繁殖感和停滞感的冲突,以此防止面对人生的痛苦或无聊。但实现繁殖并非只有生殖这一个渠道,生育孩子仅是方式之一。而若如此,生育作为实现繁殖感的手段就具有了代偿性,即,生育只是多选题中的一个备选,从学术和实际生活的角度,有必要去发现这些选择。这在繁殖感研究领域已经有所进展[9]。生育的代偿性对个人生活的影响也值得讨论,比如仅从掩盖的角度来说,生养孩子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选择,如果再考虑到很多实际的和心理的困难,生育的代价可能太大,可能得不偿失。
但以上的分析基于以下几个前后相关假设:人生是虚无的,人面对虚无时的感受是痛苦的,人对痛苦的感受是消极的,而消极的感受会驱动人尽力掩盖或避免它,选择承担父职就是掩盖的手段之一。不过,由于个体、文化、情景和时空等差异,这些假设几乎没有办法在任何情况下被证伪或被支持。这一方面说明“父职作为一个心理防御机制”的假设无法适用于任何人、任何文化背景和时空,但同时也意味着,它至少能够适用于某些生活在特定文化和时空下的个人。因此,它具有相当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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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ychological M otivation in Rural M en's Reproductive Behavior:Data from the S Village
Liu Yanping
(Honghe University,Mengzi 661100)
From a psychological“cost-benefits”point of view,deep psychological motivation of rural people's child-bearing and raising behavior would be better understood by analyzing the function of its psychological structure and processes.Based on a rural fatherhood study,g enerativity theory developed by Erikson and subsequent researchers was adopted to analysis rural men's psychological motivation in generative behavior.It was found that in a particular cultural context,the process of raising children and assuming fatherhood was featured with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and functioned as a psychological defense mechanism;at the personality structure level,a chain-style self model was framed to support the development of intergenerational inheritance mechanism which led to construct the meaning of life.
r ural m en;reproductive behavior;p sychological m otivation
刘燕平,男,硕士。E mail:72355250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