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筱艳
总是意见不统一的
爸爸跟妈妈
艾东西最讨厌人家问他这样的一个问题: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在艾东西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就有人问他这个问题,那个时候,艾东西只是扭动着胖胖的屁股跑开,根本不去理会问话的人。
上了幼儿园之后还有人这样问他,艾东西总是极不情愿地回答:“都喜欢都喜欢。”说得飞快,又含含糊糊的,就好像他的舌头底下藏着三块巧克力似的。
上了小学之后艾东西的知识与思想都丰富了起来,对这个问题开始有了尖锐的批评:“这种问题傻不傻啊?太没有意义了。”
或是:“不要故意提这种让小孩儿为难的问题,太伤害小孩儿的心啦。”
或是:“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因为我们老师说,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些愚蠢的事情上!”
艾东西讨厌这个问题的原因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实在是很爱爸爸,也很爱妈妈,可是,爸爸妈妈之间的关系,怎么说呢?可以用一个词儿来形容,就是:一—言—难—尽。
首先,他们俩连对方的名字都不喜欢;其次,他们有事没事总要互相讽刺。譬如,爸爸跟妈妈也不喜欢对方的穿衣服风格。
简小易批评艾红旗:“天天穿得那么休闲,懒懒散散,拖拖沓沓的,为什么不穿得文雅正式一点儿呢?”
艾红旗批评简小易:“小矮个儿偏爱穿长裙,像一个自动拖把,有了你,我们小区的保洁员不用扫地喽。”
好吧,东西想,如果你们就喜欢这样相互讽刺那也没办法,可是,求求你们在出去吃饭的时候意见统一一下好不好?
“意见统一一下”,是绿绿老师的口头禅,每次同学们为了一件事争论来争论去,半天得不出结论时,他就会说:“大家把意见统一一下好不好?”
“统一不了。”艾红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家饭店里,手里拿着菜单点菜呢。
简小易的手里也拿着同样的一个菜单。
他们点菜已经足足点了二十分钟了,依然没有决定要吃什么,服务员阿姨已经不耐烦地用圆珠笔敲着小记录本了,“笃笃笃,笃笃笃”。
“来个松鼠鱼。”简小易说。
“太甜,我讨厌吃甜的菜,你们这儿的人就喜欢往菜里拼命放糖!”艾红旗皱着眉头说,“来个茄子烧土豆。”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茄子可以和土豆烧在一块儿,这么奇怪的菜谁要吃。来个干锅包菜。”
“什么干锅,还湿锅咧。不吃。来个炖菜。”艾红旗说。
“不要,乱七八糟的东西炖成一锅,那是日本相扑运动员的食谱,我不要吃成大胖子。”简小易激烈反对,“我要吃玉米炒小丸子。”
“那个是菜吗?粮食不是粮食菜不是菜,什么乱七八糟的。”艾红旗反对。
艾东西的胃宝宝又跳出来抗议:“求求你们,不管是什么,快点一个吧,在饭店里饿死了,会损害饭店名声的啊。”
外出吃饭总是这么麻烦,在家吃饭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天,艾红旗一进家门,就把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满脸痛苦:“什么东西这么臭?难道家里有死老鼠?”
他东找找西找找,什么也没找到。
“可能是垃圾的臭味。”于是他扔掉了垃圾,可是回过头来他又猛吸鼻子,“为什么还臭?一定是艾东西身上出汗,臭东西,快洗澡。”
于是他把东西拎到卫生间洗得香喷喷。
“啊啊啊,为什么还有臭味?”艾红旗先生抓狂了,接着,他又化身为一只猎犬,东嗅嗅西嗅嗅,突然,他大叫一声,“哈—可给我抓住了,原来是这个臭!”
说着,他用一个指头挑起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块臭干:“扔了扔了!”
“放下放下,”简小易急了,“那是我买来炒蒜苗的。多好吃啊!”
“臭不可闻!”
“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吧啦吧啦吧啦……他们争论来争论去,这一晚,艾东西到八点半才吃上晚饭。
艾红旗长叹一声:“我跟简小易同志,真是,吃不到一块儿啊!”
对于这一点,简小易女士倒是非常同意的。
对于简小易来说,艾红旗是一个很有用的、全方面的、教育艾东西的反面素材。
她常常拿艾红旗来举例说明。
比如:当艾东西不想练钢琴的时候,她就这样说:“我说一个艾红旗小时候学钢琴的故事。有一天艾红旗弹到《保卫黄河》这支曲子的时候,切分音符老是弹不好,他就滚到地上说:‘不弹了不弹了。古惜梅女士(就是艾红旗的妈妈,艾东西的奶奶)就说:‘好吧好吧,算了吧算了吧,不弹就算了吧。于是艾红旗就变成了一个不会弹钢琴的庸俗的人。”
简小易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她自己也是一个不会弹钢琴的庸俗的人。
艾东西上五年级的时候,艾红旗不再是摄影记者了。
他当上了制片人,成了一个栏目的领导。
艾红旗自己当然是很得意的:“那么多人竞争,我成功了,嘿嘿嘿。”
简小易说:“哦哟,好了不得,艾红旗先生现在是冒号了。”
“冒号是什么意思啊?”东西问。
“以前有一对相声演员说了个相声,把领导叫‘冒号,以后这种说法就流传开啦。”简小易笑起来。
自从成为“冒号”之后,爸爸艾红旗更忙了,而且变得面容严肃,常常在家里看各种资料片,然后陷入沉思,不怎么搭理东西,也不怎么搭理简小易。
简小易就说:“一个人当了‘冒号,自然就有权利把尾巴翘一翘了,可是也要克制一下呀。当一个芝麻小官尾巴就翘上了天,那要是再往上升一升,成了大‘冒号,那尾巴不是要翘到外太空去了吗?那么宇航员叔叔在月球上看到的就不仅仅是中国的长城,还有艾红旗先生的尾巴,哦哟—全宇宙人民都知道艾红旗先生有条大尾巴。”
东西近来变得有点儿不安,他找绿绿老师谈心:“最近我有点儿忧虑。”
“你怎么啦?为什么要忧虑,小小年纪,可别忧虑。”绿绿是很关心东西的。
东西啧了一声:“我觉得我爸跟我妈最近老爱吵来吵去。”
“呃—你不是说他们以前也常常吵来吵去的吗?是闹着玩吧,艾红旗先生是个幽默的人哪。”绿绿安慰东西。
东西摇头:“不对。最近有点儿不一样,好像不是闹着玩,是真吵。连成语都不用了,那不是真吵是什么?”
以前艾红旗跟简小易吵来吵去的时候,常常用一些成语或是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跟两本词典在吵架似的,可是最近不是这样,他们俩就用大白话吵架。一个说:“你对家里的事一点儿不关心,孩子你也不管。”一个说:“我要工作,我的工作现在很重要,审片子,一点儿错不能出,你就是不理解我。”
一个又说:“那你理解我吗?我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还要学业务,多不容易。”
一个又说:“大多数女的都是又上班又带孩子的,为什么就你总抱怨!”
艾东西的感觉还是相当灵敏的。
“唉—我看他们俩是有问题了。”东西叹气。
“呃—这种事嘛,我不是太清楚哎,不好发表意见。”
东西看绿绿一眼说:“是哦,你还没结婚,怎么会懂呢。唉—”
艾东西忧心忡忡。
星期天,好容易爸妈都在家,可是他们又吵了起来。因为爸爸还在看资料片思考问题,妈妈抱怨说:“为什么不帮着做家务,明明知道我牙痛得要命。”
艾红旗生气地说:“牙痛你就看医生,或者吃药。我又不是牙医!”
妈妈果真去吃药,吃了两片,说是不管用,牙还是痛得要命,又拿了另外一种药吃了两片。吃下去不到十五分钟,妈妈的脸色就变了。
“我胃里好难受。”妈妈的话没有说完,就冲进卫生间大吐特吐起来。
艾红旗关掉电视,跑过来替简小易捶背,又倒了水给她漱口。
简小易躺在床上休息,没过五分钟,又起来大吐特吐。
一次,两次,三次。
到第四次时,她已经站不起来了,脸上也透出一种奇怪的青色来。
艾东西吓坏了,艾红旗也吓坏了。
爸爸艾红旗把躺在卫生间冰冷的瓷砖地上的妈妈背起来,锁好门,往楼下冲。
艾东西惊恐万状地跟在后面。
好容易叫到一辆出租车,爸爸小心地把妈妈放在车座上,自己坐在她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艾东西一声不吭,乖乖地坐到司机叔叔身边。
艾东西听见爸爸一个劲儿地对妈妈说:“不要怕,快到了,就快到了,妹妹,到医院就好了。”爸爸叫着一个奇怪的名字:妹妹。
是叫妈妈,这个艾东西懂的,可是他不知道原来妈妈还有这样的一个小名。
到医院的时候,妈妈已经不能说话了。
医院的电梯挤得像一个沙丁鱼罐头,爸爸就背着妈妈一口气不歇地往五楼上跑,艾东西气喘吁吁地跟着跑。
太害怕了,艾东西已经忘记了累。
妈妈马上就被推进了抢救室,医生说看样子是药物过敏,很严重。
艾东西觉得,跟爸爸在抢救室外面等候的那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长最难熬的时光。
东西问爸爸:“妈妈会死吗?”
爸爸似乎想挤出一个笑来,可是没有成功。他说:“不会。”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一遍:“不会。”顿了一下,他再说一遍:“不会的。”
外公外婆接到电话赶过来,舅舅舅妈也来了。
很长很长时间之后,妈妈才被推出来。
东西看见爸爸走上前去,走得歪歪倒倒的,好像腿出了毛病似的。
外公外婆把东西接回家,因为爸爸要留下来照顾妈妈,外婆要回家给爸爸妈妈送吃的。
离开的时候,东西回头看着爸爸,他坐在妈妈床边,一动不动的,像个雕塑。
妈妈还在睡。
艾东西在外婆家住了一个星期,因为妈妈住在医院。
艾东西知道爸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医院陪妈妈,东西想,不晓得现在有没有人代替爸爸临时当一下“冒号”。
妈妈出院的时候,还是爸爸背着回家的,妈妈笑眯眯的,还跟爸爸开玩笑,叫他“人肉出租车”。
东西想,真怪,有真的出租车不坐。
爸爸也不想坐,宁可背妈妈回家,这也有点儿怪。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那么怪。
回到家,爸爸替妈妈脱鞋脱袜,然后惊叫起来:“脚指甲长得这么长,像女巫。”
妈妈拍爸爸的大头,说:“女巫是手指甲长,真没有文学细胞。”
爸爸就替妈妈泡脚,替她剪脚指甲,吧嗒,吧嗒,细小的声音,剪完一只脚,又剪另一只。
阳台上“扑”的一声,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妈妈笑起来:“一定是我种的丝瓜,藤干了,掉下来。咱们可以拿来洗澡。”
她跳着脚过去看。
东西跟着过去看。
爸爸也过去看。
看丝瓜,顺便看看外面,哟,万家灯火。
东西眯了眯眼睛,他想,我好像有点儿近视了,那些窗口里的灯光看起来怎么毛茸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