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学
人这一辈子不知要走多少路,可不见得每个人都修过路。而今垂垂老矣。回忆起四十年前,修筑国防公路的峥嵘岁月,依旧热血沸腾。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路,能比它更艰难、更能磨砺人的意志呢?
1974年6月,国家要在中苏边界黑龙江下游南岸八岔岛沿江修筑一条战备公路。上级决定组建一个民兵师,其中由我们县组建一个民兵团。我当时是乡村中学副校长,教育科党委决定抽我到团部当政工干事。背负着母亲生病、妻子怀孕的压力,怀揣家人的支持和嘱托,我来到县筑路民兵团指挥部报到,担任组织干事,负责组织工作。
我们团负责的施工地段,是沿江一块低洼的沼泽地,夏季时滩涂泥淖俨然酱缸一般。八月底,我随着最后一批筑路连队,和李副政委一起从县里出发了。北国边塞的八月,天气渐凉,秋风飒飒,露结为霜。到工地后,我的任务是负责发展党团员,上连队走访,协助宣传组办《筑路简报》等。
夏末秋初,工程遇到了一系列难题,团领导及时而准确的决策和指挥,让我钦佩之至。在他们身上,我领悟了之前无法学到的经验和智慧。在困难面前,我和大家一样,都在不遗余力地为筑路工程出力。我只要一上工地,就和民工一起边挖土抬土,边了解情况。有一次,李副政委下到连队后,就地找了一副抬子和我抬土。路基有半层楼高,我俩一抬一抬地把一百七、八十斤重的粘土抬到路面上去,肩上被压出一条条血印。这个最艰苦的时期,大家仍不忘苦中寻乐。为了防蚊虫,我们“全副武装”—戴上蚊帽和手套、围着毛巾—到八岔公社看了几次电影。有时晚上不加班,就要早早钻进蚊帐里,有时讲故事,有时猜谜语。很多谜语如今记忆犹新。偶尔我也会一个人坐在江边,看着一江秋水无语东流,默默思念着故乡和亲人。浓浓情愫化成一封封家书,可鸿雁飞回时,往往已月余。
到了十月上旬,路基的土方量大体完成,放眼望去,仿佛在茫茫的沼泽地上,隆起一条长二十华里、高十几米的大堤。这时,大部队开始陆续返回。我参与了部分工程筹备、沙石备料和组织宣传工作。到了十二月中旬,这两项工作基本完成。十二月十八日我从工地上撤下来,回到家,我的孩子已快满月了。
1975年5月初,我和大部队一起再上工地。这一年的任务,主要是建筑桥涵和摊铺路面。工程结束后,虽然经过雨季和汛期,但桥涵坚固,路面平整,一次性通过验收。大家喜不自胜,在《筑路简报》上发了一篇通讯,题目是:“八岔红旗展,英雄竣桥涵”。至此,八岔岛这个边境要害地区,结束了没有公路的历史。在与苏联一江之隔的边界上,在亘古荒原上,在人迹罕至的沼泽地上,一条战备大道横贯东西,凸显了它重要的战略意义。在团部处理完善后工作之后,我带着些微遗憾又回到了学校,继续当中学副校长。一晃到了年底,在团长和其他团领导荐举下,县委组织部抽调我到县委驻农村公社基本路线教育工作大队当秘书。到来年四月份,接到县委组织部通知,调我到县委办公室任秘书。从此,我结束了教师生涯。
回想从八岔岛国防筑路到现在,四十年来,我先后转变了好几个工作岗位,但最基础的转变是那次从学校到修路的转变;四十年来,我结识了一批又一批领导、同事和朋友,但对自己影响最大的,获教益最深的,是八岔岛修路的那些领导和战友;四十年来,我从东北到北京又去了西南,尔后又回到北京,走过了一段漫长而曲折的路,但肇始始终是八岔岛那段只有二十华里的路。
2014年5月,正好是八岔岛筑路民兵团组建四十周年,部分领导和工作人员策划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聚会。当年的团部领导,很多人已经驾鹤云中。当年能文能武的李副政委已是一头霜雪,然思维敏捷,步履轻盈,仍能透出昔日英气。我们团部里的年轻人,如今也都年逾花甲,“而发苍苍,而视茫茫”,人人一副龙钟老态。曾岁月之几何,而容颜几不可复识矣,人生是何其须臾!大家抚今追昔,语如泉涌,说不完那条不寻常的路,说不完花在那条路上的岁月,说不完发生在那条路上的往事,说不完那个时代表现在每个人身上的吃苦和奉献精神。
(作者为全国政协委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