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高兴小姐
如果我们走丢了……
文◎不高兴小姐
有时我也恨他,只给了我那么少时间,却占据着我的生命。
莫名其妙的,2014年的夏天,冰桶挑战赛就突然风靡全球,意在引起人们对渐冻人的关注。这个活动还传到了景洪,听说这个周末就在我租住的房子附近举行,附近几个小区的住客都来凑热闹。那个烈日灼灼午后,我混在大呼小叫兴奋无比的人群中,静静地看大家折腾。
好不容易人群全散去,我和街道办的大姐以及其他几位志愿者开始收拾残局,把地上的余水和残冰扫进下水道,剩下的几小桶没用过的冰被我小心翼翼地倒回大箱子里。哗啦啦的碎冰哐哐落下,我忽然鼻子一酸。
身后的岑大姐封着募捐箱,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小邱,你又把这个月的工资捐了?还主动来这个活动帮忙,你呀,真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
另一个志愿者小芬也把头凑过来:“邱雁,为啥子呀?”
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转过身,眼泪像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滚到鞋尖上。唉,我的故事,要怎么说给你们听?
“XX楼盘65-90精致住宅,千灯湖唯一无负担的轻豪宅,让你在对的时间,遇到你最完美的梦想家园……”我翻着手上的楼盘推销资料,一边走一边碎碎念出来。千灯湖的景色着实不错,据说这里有1300多盏灯,光看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以灯光为主题的公园。夏天的时候吹着风,欣赏着这夜景一定舒心。想必表嫂会满意的。我站在屿景桥中心四围张看,刚好有六七个学生模样的孩子从桥上跑过。顿时,我觉得天旋地转,于是使劲握紧了桥的扶手。待我稍微缓过劲来,又一群孩子轰隆隆跑过,我的头又接着晕……突然旁边一位阿姨大声说道:“桥是不是在震啊?”“不会是要塌了吧?”另一个不知谁说了这句话。忽然,桥上的行人纷纷作鸟兽散,跑回两边的地面。
我撑着桥扶手,晕乎乎地看着别人跑。说时迟那时快,一位男子从岸边冲上来,连扶带拽地把我弄了下来。一到了路面,我的头立刻就不晕了。
“应该是几个学生同时跑动引起共振吧。”“对,应该是。”“平时人多的时候,有人跑是会震的。”“还是通知管理处的人检查一下好吧。”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渐渐散去。
桥没塌,人没事,表哥叫帮忙做的楼盘考察还没完成,我就认识了那位“救”我的男子。
他弯下身,捡起刚刚为了救我而打翻在地上的纸袋。袋子破了,里面几本书掉了出来。他尴尬地对我笑笑。我蹲下,捡起那本掉在我脚边的书,是《李峤集》。
我把书翻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合上,礼貌地递回给他:“我叫邱雁,刚才谢谢你。”
“不客气。我叫汪子烈。”对方眉清目秀,三十出头的样子,笑容淡然。
唐代李峤著的《李峤集》,我刚刚偶然翻到一页,看到长诗《汾阴行》的最后一句,“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我咬着嘴唇轻轻地笑,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吗?
原来,我和他之间确实有深深的缘分,说不定还是宿世的。爱,爱情里的枝枝蔓蔓,我要怎么说与你听?
汪子烈把《李峤集》借给了我,我也把刚买的《马语者》借给了他。几来几回,互相还书时,他还带我去千灯湖逛了一圈——他家就在千灯湖的旁边。
过马路的时候,他忽然拉起我的手,我觉得心突然就漏跳了一拍。那天风很大,我穿得比较少,有点儿发抖。过完马路,他突然把我抱进怀里,把下巴放在我的头上,问我:“你喜欢我吗?”我说“喜欢”。
毫无预兆,又顺利成章地,我们在一起了。
第一次约会,他坐在Full House阳台那张咖啡桌旁,看见我过来就站了起来用手挠了挠头。阳光洒在他身上,他露出温暖的笑容。
我们去南国桃园看漫天绯红的桃花,去遥远的冰城看琉璃世界白雪飘舞。那时我还不知道,属于我们两个人毫无遮掩的欢乐时光其实并不多。
我们也会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无比激烈的争吵。我负气离家,他在楼梯后堵住了我:“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只要说你知道了,我就会原谅你。道歉什么的都由我来讲。”
半夜我把他踢醒:“汪子烈,咱们结婚吧。不用婆婆妈妈的求婚本小姐就肯嫁。”
“你不要破坏我的计划好不好!我已经计划好了迟些给你一个简单而隆重的求婚仪式……”汪子烈一副奸计败露的样子,用被子蒙住了头。
“说说怎么个求婚法?我到时要给什么样的反应才配合气氛?”我好笑地摇着他。
“这个还不能说。不过下个月我打算休几天假和你去香港玩几天这事就能说。你好好期待和准备吧。”
我搜了无数的网站,做了一大堆香港游玩攻略,还订好了酒店。我兴奋地说,我要去坐“叮叮”。汪子烈一边玩连连看一边说:“好好好。你这路痴乖乖跟着我就好。如果我们走丢了,电话也打不通,你就在筲箕湾站等我,我来找你。筲箕湾站是很多路电车的终点站。”
“对了,你的药吃完了吗?”我一边收拾衣服一边问他。
“早吃完了。”他依然在一对一对地点连连看。
“咦?你不是说玩连连看很幼稚么?”我奇怪地问他。
这两个月以来,汪子烈总是抱怨耳朵疼,说右脚脚趾好像也经常麻麻的,而且他说话时的鼻音越来越重。我“押”着他去看了当地的专家,没发现任何问题,只说是神经性的小毛病,开了一些药让他服。
他还在睡眠实验室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出来时告诉我:“身上接着各种各样的电线,我根本就没法睡着。还是咱们的狗窝舒服啊。”当时见我担心的模样,他拍拍我的头,“没事的,可能是因为工作太忙了。”
“……呃,那个玩腻了。玩玩这个就好。”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次日醒来,汪子烈感觉移动舌头有些困难,我也惊恐地发现他的双臂出现了肌肉轻微萎缩的迹象。我吓呆了。
三天后,在北京,当听到主诊医生拿着化验报告对我们说出“渐冻人“三个字时,他竭力保持平静,我霎时哭了。
医生的猜测成了事实,等待结果的这三天里飘在半空的心终于狠狠着了陆。
“渐冻人症”医学上称为肌萎缩侧索硬化症,简称ASL。医生不紧不慢的声音在洁白的医院房间上空飘荡:“这是一种恶性病,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得病的人像被冰雪冻住一样,渐渐丧失任何行动能力。但这个过程不是迅速的,而是身体一部分、一部分地萎缩和无力。也许今天是腿,明天是手臂,后天是手指,再后来连控制眼球转动的微少肌肉也不例外。最终等待他们的是呼吸衰竭。不过,这一切都在他们神志清醒、思维清晰的情况下发生,他们会清晰地逼视着自己逐渐死亡的全过程……”
我站在落地玻璃窗边,车水马龙的首都在眼前渐渐成了一团昏黑的迷雾。直至什么都看不见。
回到佛山的那晚,没有开灯,我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老天偏偏选中他承受这个听都没听过的、不可思议而且不能痊愈的病?汪子烈沉默地躺在床上,我握起了他的手:“我会在的,无论如何都会陪着你。你不是要向我求婚吗?现在,我向你求婚。”
他一手挣脱我的掌心:“这个时候我不想说这些。”
虽然我尽量每天像以前一样努力维持着这个小窝表面的平静,可还是发生了变化。
他因为握笔不再自如,很难再准确地绘图;他的舌头有点僵硬,不能像以前一样用英文流利地向客户推销新的创意。老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在家常常沉默不语,坐在阳台看着外面璀璨的千灯湖发呆,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据说可以治疗“渐冻症”的几类药物,我一一给汪子烈试过了。一盒进口力如太利鲁唑片市场价格是2000多元,一盒能吃12天。这种药几乎是每个刚刚确诊“渐冻症”患者的首选,吃了就意味着有生的希望。可坚持了一段时间,却没有任何效果。
汪子烈已经不能上班了。我们的积蓄也花去了一大半。他拒绝了再吃药。我不依不饶,用各种方法折腾让他吃下去。尽管我也像汪子烈一般明白,药物更多的只是“精神安慰”,就像医生说的,“病人吃了药能感觉到疼,情况却没有好转”。
但我想,我比他更坚决。因为我会在汪子烈扔掉药片的时候重新取了药来对他说:“你就当是给我一个希望……”
汪子烈渐渐像一个不受控制的狂躁症病人,动不动就对我发脾气。他走进浴室,半天都不能很好地控制手脚完整地洗一次澡,却坚决不许我帮忙。“你走!不用你可怜我!”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而我常常噙着眼泪收拾一地的狼藉。
我知道他仍然爱我,但是却不能对未来抱有任何希望。我和他之间,已经永远隔着一座无法攀越的大山。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我不敢想,他哪天会用什么“表情”或者“动作”来和我道别,还是像大多数这类病人一样,在睡梦中毫无征兆地离开。
我心如刀割。
那天早上他又朝我发了很大的脾气。傍晚下班回家,发现他不在。我疯了,到处去找他,一个一个电话打给他的朋友。半响,大军给我回了一条简单的短信:Full House。
我打车到了FullHouse,只见他的身影正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颗哐当的心才回了原位。
汪子烈背对着我,对面是大军。“我不想她看着我的手手脚脚渐渐缩成一团肉,不想她望着我连呼吸都不得不借助仪器,不想她看到我成为一个除了眼珠什么都不能动的废人……‘爱’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是奢望了。她不需要浪费时间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她值得更好的男人。”
我躲在他身后的卡座上,真真切切听到了这句瞬间堙没在店里悠扬音乐里的话。
知道什么叫用尽全力么?大概就是用任何一种身份都可以,只要能留在对方的生命里。我原以为,爱情就是给他你的全部,分享他所有的喜怒哀乐,或是默默地陪着他,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可如今才发现,原来爱可以有更多的表现方式。
我忽然决定放过他。
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但如若你觉得我的离开会让你好受一点,我愿意从此消失。如你所希望的,不留任何痕迹。
我加入了公司新设的到云南景洪进行项目前期工作的筹建小组,很快就离开了,成了世人眼中的爱情逃兵。
听说,很快汪子烈的姑妈也来把他接回老家了。
在景洪,我白天像男人一样攀高爬低测量数据,累得像只狗,日子倒也好过。漫长的夜,我蜷缩在被窝,把他以前提过的电影一部不拉地看下来,然后大口大口地喝酒,我甚至学会了抽烟。眼睛不知为何,始终很干涸。可能在最大的伤悲里,连眼泪都是奢侈。
直到看到电影《Sweet November》的结尾,在灰蒙黯然的清晨,当摩森取下眼上的布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了莎拉,苍茫的晨晖里两手空空如也。我把烟头拧熄在玻璃缸里,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每夜自己和自己对持的日子,其实疼痛一丁点也没减少。我一遍遍问老天,菩萨,或者耶稣,如果注定两个人不能在一起,那为什么要让我们相遇?
他的微信与微博都没有再更新,QQ头像总是灰暗。我没有得知他的任何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存活在这世上。
汪子烈,早知如此,我们在一起的唯一的那一年的每一天都对你加倍好了。分开这么久,每一天后悔的不是爱上你,而是当初应该更爱你。
景洪项目完成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筹建小组得到了公司的奖励。年终晚会过后,我去了香港,用充裕的时间和足够的耐心,每天坐在各式各样的“叮叮”车上穿梭在香港的大街小巷。
“叮叮”车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有轨电车之一。因为行驶缓慢,所过之处皆听到车轴与轨道摩擦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而且每当停站,必先会发出“叮叮叮”的提示音,所以香港人称之为“叮叮”车。我一直看着窗外,要把香港的每一个角落都要留在心里。
在香港逗留的最后一晚,我照例在“叮叮”上度过。末班车在倒数第二个站停住,司机抱歉地说,因故障要检修,请大家下车。我一步步走下电车楼梯,把脚迈过了站台。在人流窜动的筲箕湾广场站,一抬头,我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挺拔、伟岸,隔着几米站在明亮的路灯下望着我,一如初见。眼里的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我抿着嘴唇看着他,像滥俗的港产片。然后,他走过来紧紧地抱着我,就那么紧紧地抱着。“不要走……”我也紧紧地抱着他,泣不成声。
“小姐,小姐,醒醒……到筲箕湾终点站了。”我缓缓睁开眼睛,司机微笑的脸在眼前渐渐清晰。偌大的车厢空旷而安静。
“如果我们走丢了,电话也打不通,你就在筲箕湾总站等我,我来找你。”汪子烈曾这么对我说。此刻,没有拥抱,没有呢喃,没有汪子烈,刺骨的寒气穿过昏黄的路灯,在深冬寂寞的夜里,从敞开的车窗透进来。
人生哪来这么多的奇迹?我把头偏向窗外,再次闭上了眼睛。
编辑/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