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亚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金刚经》
看那看不到的东西,听那听不到的声音,知那不知的事物,才是真理。
——达摩祖师
序
山谷宁静幽寂。河流穿过山谷,与鸟群一起消失在山脉之间。
茶花村就坐落在山谷的一片平原上。
祖母说没人知道是谁第一个来到这片贫瘠的土地建了房子,开了荒土种了麦子和玉米,也没人知道村子里到来的第一个女人什么时候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祖母说她只听她的祖母说过,他们是一群逃犯的子孙。
起初茶花村的夜晚空空荡荡,只有低沉的狗吠一阵高过一阵,有月亮的夜晚,村里的孩子总是聚在庙门前的空地上听故事,唱歌谣;到了四月,那狗吠和歌声就被淹没在了雨后夜晚的蛙声里;清晨或傍晚,村里的女人总成群结队去河里洗衣、洗菜,用清澈凉爽的河水洗发洗脸,后来有了水井,她们似乎就忘了河流的存在,将它归还给了游鱼和山川。
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有人偶然发现山谷外不远的地方还有许多像茶花村一样的村子,每个村子都居住着一群与他们生活相同的人,在两座山之外还有一个热闹的小镇,小镇上住着一群和他们不太一样的人。再后来,村子之间就通了婚,茶花村年轻漂亮的姑娘坐着牛车或驴车一离开村子,就成了别村的人,之后生下许许多多不同名姓的孩子。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村里的孩子和寡妇就多了起来,村里人变得神秘诡异,他们开始喜欢在黑夜里行走,男人总是出现在寡妇的家里。
在丢失的时光里,他们忽隐忽现……
第一章 独眼人
1
秋风在回家的路上迷了方向,躲进了茶花村。
长柱蹲在门前的树荫下,沉浸在年轻时的记忆。一条掉毛的老黄狗卧在不远处,口水顺着伸长在外的舌头滴落地面。
雨稍后就落了下来。
长柱仰起脸,望着阴沉空无细雨缥缈的天空,低声骂了句,狗日的雨!起身回了屋。
下雨的日子,长柱住的那处陋屋便会漏雨。雨水总是顺着屋顶灰瓦的缝隙溜进屋里。很多时候,长柱对人说等他有时间了得找邻村的泥瓦匠胡三来修修他的屋顶。可每当瓦匠胡三经过他家门前,他只是热情地和他搭讪。
“胡三,你家那头老母猪啥时候下崽?赊给俺一头猪娃咋样?”或说,“胡三,你狗日的又急着去哪儿?不进屋喝碗水?”
胡三匆匆地瞟一眼长柱,敷衍地答一句,之后问:“你狗日的啥时候把你爹娶婆娘时候盖房的工钱还了?”
“俺爹娶婆娘盖房的工钱你得找他要。”长柱笑嘻嘻地答道。
“他狗日的都化成灰了,我去哪儿找他?”
“他去了哪,你就去哪里找他呗。”
胡三便气鼓鼓地骑上他的驴,头也不回地出了村。
长柱望着胡三的背影,在得胜的喜悦里摸了摸身旁那条老狗的头。
雨点越显密集了。长柱从灶房里拿来了吃饭用的刻有青花的大瓷碗和装盐巴的土罐接水,之后坐在床上无聊地看着从屋顶滴落的雨滴,等着雨水将碗或土罐滴满,他便起身将雨水倒在门外,再次将碗或土罐放到漏雨的地点。某一刻,长柱试着想要数清究竟多少雨滴会将那只瓷碗或土罐淋满,可是当更多的雨滴从屋顶上的漏缝落下,他又不得不再去寻找更多接雨的器具,最后他甚至将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一件看似珍贵的器具——一个空空如也的盛蜜罐,也寻了出来。
捧着盛蜜罐,长柱忽然想起了他那瘫痪在床多年的老娘。长柱记得他娘活着的时候,每次他在田里忙了一天回来,她总能从这个藏在木柜后面的罐子里取出蜂蜜,用热水冲一碗给自己解渴解乏。想起蜂蜜水甜蜜的味道,长柱不由心伤了,觉得还是有娘活着好。
躺在床上,听着滴滴答答的雨滴声,泪水不觉地顺着长柱黝黑消瘦的脸颊滚落了下来。那一刻,长柱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只要是个人,随便说些啥都好。可他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究竟该去找谁。也就是在那一刻,他脑海闪过了住在村西的尤寡妇的脸孔。长柱记得他娘活着的时候,尤寡妇时常会来家里和她拉家常,说说东家短西家长,有时还会给他们送些从山里挖来的野菜。可自从娘一死,尤寡妇就再也没来过。
长柱娘死后不久的那段日子,长柱曾想过和尤寡妇一起搭伙过日子,他觉得男人这辈子身边有个知冷知暖的女人才算是活出了滋味。一天晚上,他穿戴整齐地拎着一只老母鸡来到尤寡妇家门前,却看见村长笑嘻嘻地从尤寡妇的屋里走了出来。看到长柱,村长收起淫荡的笑容,在月光下盯着他。
“你狗日的也想女人了?”村长问。
长柱盯着村长,狠狠地用力攥住鸡的翅膀,转身走掉了。跟在他身后的老黄狗在黑暗处冲着村长低声呜咽着吠叫了一阵。
自此,长柱便对尤寡妇死了心,他觉得女人都像鱼一样,在水里看着光鲜可爱,一出水就腥臊的厉害。
不知不觉中,长柱睡着了。梦里,他梦到了死去的老娘,梦到她坐在门前,正小心翼翼地将山里野蜂巢里的蜂蜜一点点取出放进蜜罐。长柱喊了一声娘。她没应声,只是回头看看他,笑了笑。醒来,夜色已浓。长柱在雨水声中起身找出火柴点了油灯,再次将淋满了碗、罐的雨水倒在门外。
孤独在隐秘的秋风里唱着歌谣,扑面而来。
2
除了自己的娘,长柱从没将他如何瞎掉一只眼睛的实情告诉任何人。其实那纯属一场意外。他去山里伐木,晚上回来时一不小心滑下山坡,眼睛被一块尖锐的石头刺破了。一个月后,当他蒙着一只眼睛从村里走过时,一些好事者便笑问,“长柱,你狗日的眼睛咋了?是不是被女人抓了?”长柱就顺着声音看过去,之后摸摸自己那只受伤的眼睛,什么也不说。日子久了,那些人就觉得无趣,不再问他眼睛的事,而是更为直接地调侃道:“长柱,你说独眼龙该讨个啥样的婆娘?”长柱也不生气,只在心里默默地回道,讨个像你娘一样的婆娘。
据说长柱年轻时候曾有过一段离奇的情事。那是祖母告诉我的。祖母说没有人知道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是从什么地方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年龄和名字,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来到茶花村时,村里的人们正在酣睡。是狗吠声将人们从梦中唤醒的。祖母说她是跟着长柱来到茶花村的,之后就住进了村里。祖母又说她应该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曾在村外的河边见到过她一次,那天她挽着发髻蹲在河边捶衣。祖母说也就是在那个河面洒满金辉的傍晚,那女人又消失在了茶花村。
祖母说起这件事时不住地舔着她干瘪的嘴巴,不久她就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永远离开了人世。我猜想她一定还带走了许多村里不为人知的秘密。
更多时候,长柱会带着那只像他一样瞎了一只眼的老黄狗在田野里转悠。偶尔他也会帮那只老黄狗洗澡,像对待自己的女人一样帮它梳理毛发。可近些时日,长柱忽然像变了一个人,行事令人甚是费解。他会突然失控地对着一面墙或一棵树又踢又打,或是毫无缘由地将那条老黄狗拴到门前的桑树上,用皮鞭抽打它。路过的人看到他打狗的场景,便停下来看上一会,之后无动于衷地离去,说狗日的长柱肯定是疯了,竟和一只老狗过不去。还有人劝他,说干脆杀了吃肉。长柱不管别人怎么说,只一鞭一鞭狠狠地抽打着,任由那只老黄狗哀叫或悲鸣。
一天我在放学的路上遇见了长柱,他背着手走在路边。他的那条狗已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模样很是怪异。
“放学了?”长柱看见我,笑嘻嘻地问,“今天都学了些啥?”
我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说,“学哩可多了。”
“跟我说说你都学了些啥?”
“为啥要跟你说啊?”我没好气地回道。
长柱就无趣地笑笑,带着他的狗走开了。
八月盛暑之际,玉米成熟的气息开始在空气里游动,这时候,茶花村的人们就忙碌了起来。他们掰了田里的玉米用牛车拉回了家,吃了晚饭便坐在油灯或月下剥棒子,然后编成女孩长辫一样的玉米长串,挂到门前或院墙上晾晒。等砍了玉米秸秆,耕了地,准备种麦子时,有人发现长柱家的玉米还完好地长在田里。村长带着人去寻他,却看到长柱家的门紧锁着,一阵阵恶臭从屋里传出。一个人透过门缝向屋里瞧,看到的是一条老狗腐烂的尸骨。
长柱不见了。人们惊奇地发觉长柱似乎已经很久没在村里露过面了,这一消息一经传播,瞬间就成了茶花村一个巨大的新闻。人们在一日三餐时,总会津津乐道地谈起长柱,猜测那个几近疯掉的独眼人究竟去了哪里。更多时候,人们谈起的是那个多年前忽然出现在村里又忽然消失的陌生女人和那条死在屋里像长柱一样瞎了一只眼的老狗。他们甚至揣想多年前长柱带来的漂亮女人一定是掉进河里溺了水,被急流冲到了下游,然后像他的那条老狗一样在河里腐烂掉了。
这时节,在月光明晃晃的夜晚,我和村里的小玩伴们总喜欢不厌其烦地玩捉迷藏的游戏,躲到树上或玉米秸秆里,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或是聚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唱看庙的老头教我们的歌谣:
油菜花
黄又黄
懒汉做梦娶婆娘
婆娘白白又胖胖
又偷汉来又吃粮
……
我学了歌谣回家唱给祖母听的那个傍晚,祖母告诉我,说那看庙的老头就是因为婆娘偷了汉,把她打跑了。
3
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长柱还是没见回来。他田里的玉米早已被人偷偷掰光,剩下的都喂了鸟雀。如今,只那霉斑点点的玉米秸秆在一场接一场的雨水中烂到了田里。至于他的那间陋屋,门上的那把铁锁也早就被人撬开,能用的家什也早已被洗劫一空。
日子久了,村里没人再提起长柱,仿佛他已经死了多年,早已化为了尘土。只有泥瓦匠胡三来村里时问及长柱时会骂上一句,说他爹欠下的盖房的钱还没还呢。
长柱不见的那个秋天,我掉落的一颗牙齿又长了出来。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再没能见到长柱,听到他问我“今天都学了些啥?”,他像不存在的事物一样,在风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与长柱一起在风里不见的还有他的那只瞎了一只狗眼、且总显精神不振的老狗。除此之外,就是酒鬼长胜那个下巴长有红胎记的女儿花妮嫁到了赵家堡。她出嫁那天,我爹还带着我去喝了喜酒。
初冬的一天早晨,我和阿梅去上学,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沿着通往村子的那条大道上走来。近了,我认出是长柱。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衣冠楚楚地望着我们。
“还认识不认识我?”长柱拉长的拖音,听上去甚是奇怪。
我不由地向后退了退。这时阿梅忽然哭了起来。我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真是个胆小鬼。
长柱从背包里抓出一把糖塞到阿梅的手里,又抓出一把塞给我,诡异地笑了笑。我看到他原本黑黄的牙齿变得分外洁白。似乎他还镶了一颗闪光的金牙。
祖母还曾告诉我长柱是村里唯一一个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人。祖母说他曾去过一个叫“南洋”的地方,还在那里和一个老板合伙做过生意呢。可是当我问她为什么长柱还要回来时,祖母就支支吾吾起来,她说根本没人知道南洋在哪里,更没人知道那个独眼龙为啥又要回来。关于长柱在外的一切,在村里都是一个谜。人们唯一记得的是,长柱多年前从南洋回来时带回了一批款式异常新奇的服装。
长柱突然又出现在茶花村,使他再次成为了众人热衷的话题。通过他整齐干净的装扮,人们猜测长柱一定是发了财。甚至有人揣测他做了贼,干了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不管如何,长柱又回到了茶花村。回村的那天中午,他便去了赵村泥瓦匠胡三的家。第二天,胡三便带着工具将长柱家的屋顶修葺一新。修完了屋顶,胡三又帮长柱砌起了院墙。当高大的院墙建好泥刷完毕,长柱此前在石木匠那里定制了家具也已完了工。在此期间,只有酒鬼长胜时常会出没在长柱的家中,装出一副忙前忙后的样子。村里人知道他不过是想向长柱讨二两小酒喝喝罢了。
酒桌上,长胜喝多了话就多了。话一多,他就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天晚上他在长柱家又喝醉了。
“长柱兄弟,都说你、你发了财啊?”长胜舌头打结地说道。
长柱一声不吭地喝了一口酒,咂吧了几下嘴巴,笑笑。
“长柱兄弟,都说你钱是抢来的,还说你杀了人。”长胜端起酒碗看着长柱,低声笑说,“不过俺可不信,俺知道那些狗日的是嫉妒你哩。”
“杀人?”长柱淡然一笑,脑海里闪过血淋淋的一幕。那是怎样的夜晚他不记得了,只有月光下那从刀柄处流出的热烘烘的鲜血,使他感到一阵惶恐。
“杀人是闹着玩哩?” 长胜傻笑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打了个饱嗝,继续说道,“杀人可、可不是杀只鸡,也不是杀头猪,那可不是闹着玩哩。”
长柱在晃动的昏黄灯光里冷冷一笑,眼睛里露出一瞥锐利的寒光。
“长柱兄弟,你为啥又回来哩?咱们这穷地方,鸟不拉屎的,回来弄个啥?”
“有事要办。”长柱说道。
“啥事啊?”长胜忽然清醒了一般,问,“长柱兄弟,你办啥事说一声,兄弟我帮你。”
“没啥。”长柱顿了顿,端起碗,说,“来,喝一个。”
“喝。”长胜一口喝完,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
皎洁冰冷的月光游走在门外的院落。茶花村一片死寂。
午夜时分,天空落下了雪花。
4
第一场雪落下的翌日一早,有两个消息在茶花村不胫而走。一个消息是长柱要讨个婆娘,这是从媒婆喜婆的嘴里传出的。她说长柱一天晚上忽然找到她,让她给自己找个婆娘,还给了二十块喜钱;一个消息是从酒鬼长胜的嘴里传出来的,说长柱在外面估计真杀了人。村里人对长柱是否真的杀了人似乎毫无兴趣,他们只关心这个忽然发了财的半瞎人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婆娘。
“要个啥样的?”喜婆问。
“啥样的都行。”
“啥样的都行?那寡妇行不?”
“行。”
“你准备出多少礼钱?”
“多少都行。”
喜婆对前来打探消息的女人们一边重复着她和长柱的对话,一边调侃说她觉得长柱那狗日的要讨的婆娘好像是个女人就行。
“俺觉得你就挺合适。”一个女人调侃喜婆,说,“喜婆,你也一把年纪了,是不是也该再给自己找个伴?”
众人大笑。
“俺怕是不行了。”一个抱着孩子的长舌妇拉了拉衣角,说,“俺想,孩他爹也不会愿意哩。”
“你狗日的有男人,别来跟着瞎搅和。”喜婆笑道。
“俺觉得吧,尤寡妇那小骚货挺合适。”一个手里做着针线活的小女人忽然说道,“不过都说她和村长好上了哩。”
“你就没和男人好过?”喜婆诅咒似的说道,“那些个不知羞的东西,早晚都得死在她们的床上。”
接下来的日子,村里人每每见了面都会谈论长柱讨老婆的事,他们很是期待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女人住进长柱家那处围着高墙的院子。他们甚至还计划是不是该给长柱搞一个选婆娘的大会,把愿意的女人都聚集到一起,大家一起帮他选出一个最合适的。
一场又一场大雪倏然降下。那年的雪似乎格外的多,茶花村被埋在一望无际的白色里。从山外刮来的寒风将人们困在温暖的被窝内。
这天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长柱。可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踏着几近没膝的雪地走了过去。
没有人知道长柱为什么要杀了铁匠。当铁匠的婆娘闻讯赶到尤寡妇家里,看到的是地面上一片狼藉和床上早已断了气的铁匠的尸体。床单和被褥上到处是血迹。据说长柱还在尤寡妇家的墙上刻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长柱杀人。
村长脸色煞白地站在人群中,在众人诡异的眼神里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涌出。他庆幸自己昨晚上喝了酒幸好是去刘二家赌牌了。
等人们在惊慌中缓过神,喜婆忽然喊了一句,咋没见着尤寡妇?一刹那,众人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向长柱家的方向跑去。他们惊慌不已地奔跑着、嘶喊着,狗吠声和孩子们的哭声夹杂在一起,使原本死寂的村庄一下子活了起来。
撬开长柱家院门上的那把铁锁,人们看到尤寡妇被吊在门梁上。她赤裸的尸体让惊魂未定的人群一下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一些胆小的女人和孩子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进了屋,正堂的香案上,两个新做的灵牌尤为醒目。一个写着:先母曹氏之灵位;一个却光秃秃的没有字迹。
不知过了多久,恐慌的人群骚动起来,先是有人用一只破鞋砸倒了堂前的灵位,接着有人将柜子上的一只土罐摔碎在地,此后愤怒的人群就在慌乱的摔打声中开始哄抢起房里的物件。他们在争夺中一边怒骂,一边将抢到的物品牢牢地抱在怀里,早已忘记了杀人之事和吊在门梁上的尤寡妇。等所有的物品被洗劫一空,人们纷纷散去,一个没有抢到东西的女人对着尤寡妇的裸尸吐了一口唾液,骂了句,狗日的骚货!愤愤不平地离去。
长柱从此便永远地消失在了茶花村。
第二章 醉生梦死
1
长柱一死,村长就占了他的地,在上面种上了蓖麻。到了五月,那片长势旺盛的蓖麻地就成了一道绿色风景线。
每次长胜去集市上买酒都会路过那块蓖麻地,看见那片蓖麻地,他就觉得窝气。事实上那块坡地原本是他先占下的,还在地里播了豆,可村长说地是属于公家的,死了就要上交。此后他便理直气壮地占用了。
有几次长胜喝了酒,对人说迟早有一天他要抢回那块地。可没人会把醉鬼的话当真。偶尔有人也会激他,说长胜,有种你狗日的也学学长柱,把村长杀了。长胜就挠挠瘙痒的裤裆,舌头打结地说道,为了一块屁、屁大的地杀个人,不值当。
喝了酒,长胜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将村里的孩子们喊到一起,然后给我们讲“绿毛怪和狐仙”的故事,说“从前有一座叫鬼马山的山洞里住着一个狐仙,山下的河里住着一个绿毛怪……”可当我们听了几遍之后,就失去了兴趣,不愿再听了,长胜很是失望,说下次一定给你们讲个新鲜的。可下次他还是只会讲“绿毛怪和狐仙”。
长胜喝酒越来越凶了。先前他收一季粮食卖掉一半就够买酒喝了,后来他即使把粮食全卖了,也不够了。一没钱买酒了,他就去赵家堡找他那个出了嫁的女儿花妮。久了,花妮就躲着不见他。这个时候,长胜就会坐在村口的马路上一遍遍地骂,说他算是白养了花妮那狗日的了,老子找她要个酒钱也不给。若是见有人来,他就把嗓门提得高高的。
“你们见过这么不孝顺的闺女吗?老子要个酒钱都不给。”
来人就笑他,只管走自己的路。
他便又叫道,“不给钱也罢,还要躲着老子,一口水也舍不得给老子喝。”
甜腻的麦浪一浪高过一浪,人们就磨快镰刀准备下地割麦了。这时节,忙碌的人群便在丰收的喜悦里暂时忘记了悲欢苦乐。壮实的汉子晚上从田里回了家,吃完饭倒头就睡,连婆娘的肉香也不能再让他们提起精神。
收了麦子,长胜就把粮食拉倒集市上全卖了,买回了两坛酒。那段日子,茶花村没人再见到过长胜。只偶尔从他院里的驴棚里传出几声奇怪的驴鸣。
长胜再次出现在村子里是一个月后,他一瘸一拐地捂着屁股走进诊所时,吴能正埋头看书。
长胜一身酒气地跨进了门。吴能抬起头看了看长胜。
“咋啦?”吴能问。
“狗日的,腚上不知道咋就长了个脓包。”
吴能合上书,咳了咳,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用鞋底搓了搓。之后起身走到了长胜的身旁。
“脱掉裤子我看看。”吴能说。
长胜解开腰带脱去裤子,一个桃大的脓疮露了出来。吴能蹲下身用手按了按,一股恶臭的黄水从疮口里流了出来。
吴能本能地皱了皱眉。之后一声不吭地从柜子里翻出一本已脱了胶长满了霉斑的医书,照着书上的药方抄写了一遍。
蓖麻子二十颗,去壳,和少量食盐捣匀,敷患处,日换两次。
长胜从吴能的手里接过那张写得歪歪扭扭字迹的药方,看了一会,说俺不识字。吴能只得又要回,一字一句地给他念了两遍。
2
长胜屁股上为啥无故地长了一个脓疮,没人知道。他蹲在屋里的那一个月,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喝醉了,他便躺倒床上睡觉。醒了就再继续喝。
长胜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忽然悟到了喝酒的妙处的。那晚他给那头瘦驴喂了草,回到屋里一个人喝着小酒,突然就感到自己屋里的一切都飘动了起来。他还看见挂在墙上的镰刀和放在墙脚的锄头在空中相互撞击了几下,他吃饭用的碗筷在房梁上飞上飞下。起初长胜以为自己喝多了,用力揉了揉眼睛,睁开眼,发现他的那条破床单竟飞出了门外。这时候长胜恐慌起来,急忙起身去追那飞到雨中的床单。当他追出门外,床单已消失在了黑夜,只有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房上的瓦片和地面。
狗日的!长胜望着黑漆漆的夜,骂了一句。再次回到屋里,却看到那条破床单竟然还在床上。
这样的情景反复出现几次,长胜就怀疑是有鬼在作怪,便大胆地对那只藏在暗处的“鬼”说,狗日的,有种出来和老子喝、喝一碗,老子才不怕你哩。但那只“鬼”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时间久了,长胜觉得其实根本就没有鬼作祟。然而,这个时候长胜已经迷恋上了那飘飘欲仙的感觉,他觉得当眼前的一切物件都毫无秩序地飞起飞落时,自己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于是为了让自己时刻停留在那神奇的世界里,长胜从集市上买回了两坛酒,将门上了闩,一直不停地喝呀喝,醉了就躺在地上和在屋里飘游的瓶罐或锅碗瓢盆说话。一些时候,长胜还看到他那死了多年的婆娘坐在房梁上冲他笑。
“狗日的,你上梁干啥?想揭老子的瓦?”又说,“赶紧给老子滚下来做饭去。”
他的婆娘继续一声不响地冲他笑,笑着笑着就不见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长胜一天晚上摸黑上床时,一不小心瘫坐在地上,坐到了钉在木板上的一颗钉子上。等他发觉屁股疼的厉害,他的两坛酒也已被他喝得精光。
月亮一点点胖起来,再一点点瘦下去,一个月就过去了。日子像挂在磨盘上的短把扫帚,转呀转呀,一转就是一天。可是长胜没有像月亮一样瘦了再胖起来,却如磨盘上的麦粒,被碾得只剩下了空壳。没人在意到长胜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圈圈瘦下去的,当有一天他走在风里,人们看到他仿佛就要被大风刮跑时,才发现他已是瘦骨嶙峋了。
屁股上的脓疮急速溃烂时,长胜又一次走进了吴能的诊所。
这天吴能正在帮刘二的婆娘号脉,号着号着他的手就从刘二婆娘的手臂上向前移动到了她的胸前。长胜一脚踏进门时,吴能的手迅疾从刘二婆娘的乳房上抽回。
“狗日的,进来咋不敲门哩?”吴能冲着进门的长胜没好气地说道。
长胜看了看敞开的门,又看看无能,莫名其妙地傻笑着挠了挠头。
刘二的婆娘起身理理衣服,转身走了。
“你狗日的又咋啦?”吴能没好气地问道。
“屁股上的疮一直在流脓哩,好像是烂啦。”
“脱掉裤子我看看。”
这次长胜没能顺利地褪下裤子,因为那疮口已经粘连在了裤子上。
看到溃烂流血的疮口,吴能用力地吞咽了几次口水。
“怕是没得治了。”吴能无能为力地说道。
“啥?”长胜说,“治不了啦?狗日的,你不是说把蓖麻子砸碎了和盐巴抹抹就好了?”
“书上是这么说的。”
“啥书上说哩?你狗日的诓人。”
吴能没理他,想了想说,“要想好,你得戒酒?”
“戒酒?狗日的,没酒喝老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吴能摇摇头,不再说话。
那日离开诊所的时候,长胜还告诉吴能,说他好像吃不下东西了。
3
在断了三天酒之后,长胜决定把那头耕地的毛驴卖掉。
在断酒的那三天里,长胜起初焦虑心慌得厉害,接着便开始头晕,恶心,浑身出冷汗。紧接着,那些美妙的幻觉也消失不见了。更为可怕的是,长胜发现没酒喝的日子,他吃什么就吐什么,一开始吐的是发苦的黄水,接着就是浅红色的汁液。
“驴啊,你可别怪俺,俺是实在没办法才要把你卖了哩。”长胜牵着驴去集市的路上对驴子说道。
那驴子仿佛懂得了主人的无奈,仰起头,对着天空嘶鸣了两声。
“驴啊,俺知道你舍不得俺哩。这些年,俺知道你跟着俺没吃过一回饱,你可不要怪俺。驴啊,你知道不知道,俺要不把你卖了,俺就没酒喝了,酒是俺的命你知不知道,没酒喝了俺就没命了。俺没命了,你说俺还留着你做啥?”
驴子停下来啃吃路边的草。长胜就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盯着他的那头驴子瞧。
“驴啊,你说这人为啥就爱喝酒呢?喝就喝呗,你说咋喝着喝着就上瘾了呢?”顿了顿,又说,“驴啊,你说这人要死了,去了阴间见阎王,是不是就不会没酒喝了?”
驴子吃了一会草,长胜就起身拉着它继续往集市上走。
卖了驴,长胜得了钱,又从集市上买回了一坛酒。
有了酒,长胜就又觉得自己活过来了。至于屁股上的那溃烂的越来越严重的脓疮,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夏日的日头高悬天际。阳光像炉膛里的灶火炙烤着大地。田野的玉米于微风中摇曳,在躁动聒噪的蝉鸣声中努力地向上生长。待到夜晚,月亮从云朵里露出脸庞,茶花村便又有了生机之色。
这晚,长胜一边喝着酒,一边扇着蒲扇,在残忍的平静里微颤着身子,沐浴着洁白无尘的月光。一只蟾蜍躲在墙角的暗影里,不时发出几声怪叫。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长胜忽又想起了村长夏扁的那块蓖麻地。不久前,他卖驴买酒回来的路上,看到那片蓖麻已经熟透了。
狗娘养的!长胜不由地骂出声来。
想起那块坡地,长胜就又想起了瞎了一只眼的长柱,想若是长柱还在的话,他们也许会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在一起喝喝酒,问问他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像茶花村一样,夜一深,除了狗叫和虫鸣声,或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就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了。
想着想着,长胜就觉得孤独了,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后来,在那个月光也躁动的夜晚,人们看见了一片冲天的火光。在火光烧红的天空里,一阵怪异的气味在吹来的风里扩散开来。
村长带着人赶去救火时,他的蓖麻早已化为了灰烬。
一只空空如也的酒坛歪躺在蓖麻焚烧后的灰烬里。
4
烧了村长的蓖麻,长胜暗自兴奋了好几天。他觉得这下终于让村长那狗日的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了。一连几日,长胜都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他就自己和自己说话,或是把一面墙当成村长,给它一脚或是恶狠狠地骂上一场。
“狗日的,知、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不让老子种,老子就一把火烧、烧了你狗日的麻地。”
“别觉得老子好欺负,老虎不、不发威,你、你,狗日的,俺可不是猫,俺可不是好欺负哩。”
骂着骂着,长胜就瘫坐在地上,躺下去呼呼睡去了。
长胜的房子着火时,他还醉躺在地上睡觉。等大火烧掉了半边房子,长胜才从梦里苏醒,醉醺醺地从火光里爬了出来。村长举着火把,和一群人站在黑暗里观望。
“狗日的!这就是烧老子的麻地的下场。”村长骂道。
一阵雷声响彻天际。
长胜企图站起身子扑向村长时,大雨落了下来。村长走上前恶狠狠地给了长胜两脚,扔掉火把,带着人走掉了,任由长胜在雨中咒骂。
没了房,长胜只好搬进驴棚去住了。为了有个人在晚上陪自己说话,长胜还扎了个稻草人放在驴棚旁。
那些日子,没人再去接近长胜,即使人们在路上遇见他,也懒得去理他了。
这天一早,长胜一边啃着一只萝卜,喝着酒,一边对稻草人说话。不知喝了多久,长胜忽然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等有人发现他时,他已经断了气。于是村长就派人去赵家堡找他的闺女花妮了。
花妮来了伏在长胜的身上伤心地哭了一场,就到石木匠家买了一口薄棺材,之后又去了村长家,求他找几个人帮忙把长胜给埋了。
村长在地上蹲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后来村长想想,觉得长胜那狗日的也怪可怜,心一软,就起身去村里找人了。
不一会,村长就带着人来了长胜家。
“埋哪?”村长看着跪在地上的花妮,问道。
“跟俺娘埋一起吧。”花妮说。
等人将长胜放进棺材盖了棺,花妮忽然又说,“村长,俺觉得吧,俺娘在阴间也不想见他,干脆就随便找个地挖个坑埋了算了。”
村长想了想,说,“也好。那就埋驴棚里吧。”
将棺材放进了挖好的坑里,前来帮忙的人各自吃了一个花妮从家里带来的馒头,喝了半碗长胜没喝完的酒,就各自散去了。等人走完了,花妮就趴在坟头又哭了一场。之后长胜就算入土为安了。
傍晚时候,哑巴突然跑进村里,见人就拼命地打手势,哇哇乱叫,抓着他们往长胜家的方向拉。被拉的人生了气,就用力地挣脱他,骂他狗日的疯了。更晚一些时候,哑巴绝望地回到长胜的坟前,开始用手一点一点地将坟上的土往外挖。
不知过了多久,哑巴终于挖到了棺木。
翌日一早,人们看见哑巴呆呆地坐在长胜的坟前,浑身是土。坟已被挖开,被打开的棺材里到处是血淋淋的抓痕,长胜的双手已经抓破,胳膊上的齿印鲜明可怖。
长胜在棺材里似乎又活过来了一回。
第三章 乳 房
1
更多时候,吴能是呆在他的诊所,或将新采的草药切好晾到院子里,或照着书上的图画辨认各类草药,或是坐在门前看书。那几本他从两座山外的小镇废品收购处买回来的长满霉斑的旧书,他爱不释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看懂了,没人知道。更令人奇怪的是,起初吴能看完了一本书,就告诉村里人,说他又可以治更多的病了。
没成为医生之前,吴能帮人算命。那时,村里人闲来无事就找吴能看手相,让他算算自己这辈子啥时候能讨到婆娘,婆娘肚子里的娃是男是女,或是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吴能就到水井旁打一桶水洗手,洗完了还要朝着东方拜一拜。来算命的人这时就窃窃地笑,觉得吴能的举动实在有趣。算得好了,来人就给他几分钱,算是报酬;算得不好,他们就低声骂上几句,起身离去。吴能从不生气,说命由天定,人得认命才行。
一天从小镇的集市上回来,吴能对村里人说他再也不帮人算命了,他要当医生。消息传开,人们就觉得吴能是异想天开,大字不识几个,还想当医生。谁想没过多久,吴能就在自家门前挂了一个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神医吴能”。但村里人只是好奇地去看了看,没人真的找他看病。
开了诊所,吴能就变了,人们发现他变得更不爱说话了。一些时候他上山采药,有人见到他就问:吴能,你这“神医”都能治啥病吗?吴能就一声不吭地看看他。他们就继续问,吴能,俺家的牛拉稀,你能治不能?或是俺家的驴耕地时伤了腿,你给治治呗?说完他们就心满意足地大笑一番。
吴能生了气,将手里的新采的草药狠狠地摔在地上,低声骂道,狗日的,俺可不是兽医,俺只给人看病。
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就忘了吴能做医生的事了。吴能就开着门,坐在门前或屋里看书,有时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口水从嘴角流出,流到地上或纸上。一次吴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梦见一个白须老头,他在梦里告诉吴能,说山里的某处山洞里长着一株千年灵草,它的叶子能治百病。吴能醒来就上山去找白须老头说的灵草,可寻了半个月,找遍了山上的一个又一个山洞,也没能找到那株灵草。吴能就渴望再梦到那个白须老头,问问他灵草到底在什么地方。可一躺到床上,吴能就睡着了,醒来又是新的一日了。
吴能想,梦他娘的都是假的。自此便渐渐地断了念想。
初春的一天傍晚,裁缝周大的婆娘走进了诊所。吴能从茅厕里提着裤子出来,看见她站在诊所里石木匠为他精心打造的药柜前,直勾勾地盯着柜子上一排排盛放草药的抽屉。
她是村里第一个来吴能诊所看病的人。
“来啦,”吴能掩饰着内心的喜悦,故作轻松地问道,“不舒服啦?”
裁缝的婆娘惊了下,脸忽然红了。“你真啥病都能看?”过了一会,她半信半疑地问了句。
“只要不是绝症,俺都能看。”吴能把握十足地说道,“你得了啥病?”
“俺也不知道俺得了啥病。”
“那你哪儿不舒服?”吴能又问。
“俺不好意思说哩。”
“病了有啥不好意思说哩?”吴能盯着她,不解地问道。
“你真啥病都能治?”裁缝的婆娘半信半疑地问,似乎还是不敢确信吴能的能力。
“只要不是绝症就能治。”吴能肯定地答道。
“俺、俺,”裁缝的婆娘支吾起来,说,“俺身上长了个硬疙瘩,疼哩厉害。”
“哪个地方长了疙瘩?”
“俺不好意思说。”
“你不说哪咋看呀?”
“俺、俺还是不好意思说。”
吴能坐到木椅上,说,“你不说我可没法看。”
“俺胸脯上长了个硬疙瘩。”裁缝的婆娘忽然羞怯地说道。
吴能猜到是乳房,“哦”了一声,问,“啥时候开始疼的?”
“有半年了。”
吴能又“哦”了一声,说,“那我得看看才知道咋治。”
裁缝的婆娘慌了神,说,“俺不能让你看,让你看了周大不得揍死俺。”
“那就没法治了。”
顿了顿,裁缝的婆娘还是乖乖地解开了扣子,两只肥硕白净的奶子瞬间从衣服里跳了出来。
2
没人知道吴能是如何帮裁缝的婆娘看的病,人们只知道不久之后,裁缝婆娘的病就好了。吴能治病的名声也不胫而走。村里人有了病再也不去十里外的黄庄去找那个走江湖的郎中。一些时候,村里人即使打个喷嚏也会去找他,问他自己是不是要生病了。
吴能帮人看病从来不说钱的事,任由看病的人给。多了,他就很快地帮人家治好,少了,他也不说什么,只让病人多吃几次药。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了这个道理,每次去看病给的钱都让他很是满意。偶尔有人没钱去看病,也会捉只鸡,算是一份心意。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提出跟吴能学医,吴能只是笑笑,言语模棱两可,不说同意也不拒绝。
盛夏时节,孩子们经常会到山下的南河里洗澡。一天我和几个玩伴在河里戏水,一个伙伴溺了水,被救上来已经没了呼吸。有人提议送去吴能的诊所试试。孩子被抬进了诊所,吴能掀开孩子的衣服看了看他鼓鼓的肚子,按了按,又试了试他的鼻息,忽然把人全赶了出去,关上了门。半个小时后,那孩子吐了一摊污水,竟又活了。
自此吴能便真的成了神医,没人再敢取笑他了。
其实吴能只喜欢给女人看病。每次他给女人号脉,身体就感到一股莫名的冲动。一些时候,跃上他脑海的是裁缝婆娘的那两只白皙丰硕的奶子。
那些日子,吴能甚是烦躁,给人看病时也有些漫不经心了。天一黑,他便关了门,坐在院子里对着星星和月亮发呆。一晚,他盯着月亮看,看着看着,那圆圆的月亮突然变成了一只大乳房,高高地挂在天上。吴能急忙揉揉眼,觉得自己病得越来越厉害了。晚上,吴能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先是梦见了一大片桃树林,树上结满了又红又甜的桃子,接着,那些桃子突然向他飞扑过来,变成了一个个形状不一的乳房。
醒来,吴能发觉自己满身是汗,下身一摊腥人的黏液。
第二天,吴能就摘了门前的木牌,关了诊所,将自己关了起来。来看病的人不管怎么敲门或哀求,吴能就是不见。
吴能奇怪的举动在茶花村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每次大家吃了饭,聚到村头的破庙前玩牌,都会谈起吴能。一些人还提到了那个不久前喝酒醉死的长胜,猜测吴能是不是也会忽然在诊所里死去。一些人还猜想吴能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
吴能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病了,梦里的奇幻情景使他甚是不安。可他将那些医书翻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能查到类似的病症。一些时候,当他疲倦地闭上眼,梦里的场景就不由地浮现脑海,耳边还时常会出现若隐若现的轻唤声,那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出来的,忽高忽低,低沉悠远,最后又隐声匿迹。更令吴能恐慌的是,后来那些轻唤竟然变成了女人的呻吟。
一转眼,半个月就过去了。吴能重新开了诊所帮人看病时,人们发现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疲倦使他原本驴脸一样的面容更加难看了。有人来看病,他也只是照着书上的药方写在纸条上,让他们自己上山采药。
喜婆去找吴能看病那天,天空飘着小雨。秋色布满了村庄与山野。吴能帮喜婆号脉时,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胸部。喜婆开玩笑地骂了句,狗日的,看啥哩?不料吴能忽然伸手隔着衣服抓住了喜婆两只早已下垂的奶子。喜婆惊慌地起身推开那双手,跑出了门外,一边跑一边喊,“狗日的吴能耍流氓了,吴能对俺耍流氓……”人们听到喊声就跑出来跟在喜婆后面,一边询问,一边嬉笑和调侃。声音嘈杂,连成一片。
“喜婆,他咋对你耍流氓了?”
“喜婆,你们亲嘴没?”
“喜婆,吴能那狗日的都对你耍了流氓,俺给你们做个媒咋样?”
喜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愣了片刻,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3
吴能的渴望最终在刘二婆娘身上得到了满足。刘二婆娘第一次去找诊所,吴能就已经得了手。可恨的是那天长胜忽然走了进来。
那天晚上,吴能一夜没睡,次日一早,他便去了刘二的豆腐坊。远远地,吴能就看见刘二的婆娘蹲在门前的水井旁洗衣。
“洗衣啊?”吴能走近了,搭讪道,“还没给你看完病,你咋就走了?”
“俺不看了。”刘二婆娘低声说道。
“为啥不看呀?有病得治,不治能行?”
“不为啥。反正俺是不看了。”
吴能失落地望着她,一时无言。暖人的阳光普照大地。
“那你哪儿不舒服?我给你熬点药喝喝。”片刻,吴能又讨好地说道。
“你的药俺可不敢喝哩,谁知道你会不会放迷魂药。”
这时,刘二吸着烟袋从豆腐坊走了出来。吴能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走开了。临走时,他又看了一眼蹲在地上洗衣的刘二的婆娘。
“这狗日的来干啥?”刘二问他的婆娘。
“没干啥,说上次买的咱家的豆腐馊了。”
“狗日的,我咋不记得他啥时候买过咱家的豆腐。”刘二吸了一口烟,对着吴能走远的背影骂了一句。
令人意外的是,傍晚时候,刘二的婆娘又去了诊所。进门不久,诊所的门就关上了。那天,吴能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
“啥时候再来啊?”刘二的婆娘穿衣服时,吴能懒懒地躺在草席上问。
“狗日的,啥时候都不来了。”
“那我想你了咱办?”吴能撑起身子,盯着刘二的婆娘笑嘻嘻地说道。
“你狗日的想咋办就咋办。反正俺不能来了。”
吴能忽又起身将刘二的婆娘一把抱住,将她摁倒在了草席上。
吴能不明白的是,为何他和刘二的婆娘滚在一起时,她要在自己的脊背上抓下一道道血痕,还一边骂着,吴能,刘二知道你狗日的睡了我,非宰了你不可,一边将他抱得更紧了。
这一刻,吴能从草席上坐起,摸了摸后背,手上沾满了血迹。
此后的日子,吴能就和刘二的婆娘好上了。只要一有机会,他们滚在诊所地上的那张草席上,哼哧哼哧地做好事。每次吴能抓着刘二婆娘的两只奶子,就会心慌的厉害,身体莫名地亢奋。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日吴能刚抱着刘二的婆娘躺下,刘二就带着人闯了进来。吴能光着身子躲到床下,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事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了。
“狗日的,背着俺偷汉子。”刘二一巴掌打在他婆娘的脸上。
“俺偷了,俺就是偷了,谁让狗日的你不中用的。”
围观的人大笑。
“你、你,”刘二气急败坏起来,将手里的砍柴刀举得高高的,“老子一刀砍死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
“老娘就骚了,有能耐你一刀砍死老娘,老娘跟着你这个窝囊废早就活够了。”
这时,有人将赤裸着身子的吴能从床下拉了出来。刘二看见他,一刀砍了过去。
此后在场的人就看到地面流下了一摊血和几根在鲜红的血液里微微颤动的手指。
4
如今吴能只剩下七根手指了。茶花村的女人也再不愿去他的诊所看病了。
冬去春来,又是新的一年。
暖春的一天, 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来到了茶花村。进了村,就打听怎么去吴能的诊所。村里人看了一眼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不乐意地给他指了路。
门被敲响时,吴能正在屋里睡觉。门前的那块木牌早已被人摘了去。
“谁啊?”吴能慵懒地问道。
“俺是来看病的。”男人答道。
“不看了。”吴能掖了掖盖在身上的棉被,没好气地说,“老子早不给人看病了。”
“俺是从外村来的,俺问了好多人才知道你是个神医,求求你救救俺婆娘吧。”
吴能不知道自己的名声什么时候传到了外面,心里一阵兴奋。想了想,又说,“你还是到镇上去看吧。”
“镇上的卫生院俺早去过了,他们说俺婆娘的病怪,他们治不了。”
等吴能披着衣服开了门,来看病的夫妇急忙微笑着迎上前去。
进了屋,女人将包裹着头的纱巾拿去,吴能看到她脖子上长满了毛。他用手摸了摸,发现那毛发竟硬如猪毛。
“能治吗?”男人问。
吴能从柜子里找出一本医书,翻看了半天也没能找出类似的病症。突然一个诡异的想法涌现脑海。吴能合上书,对男人说,“能治。”又说,“你先出去吧。”
男人愣了下,之后乖乖地走了出去。
关了门,吴能让女人脱了上衣。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在门外等的实在着急了,便开始敲门。敲了一阵,没人应声,就又敲一阵,可还是无人应声。男人急了,就开始大声叫了起来,一脚一脚地用力踹门。屋里仍然没有一丝声响。等最后踹开了门,男人看见他的婆娘光着上身被牢牢地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一团棉花,脖子上长有猪毛的皮肤已被割掉,血淋淋地放在桌子上。除此之外,她胸前的两只乳房血淋淋一片。
吴能此时脖子上系着一根麻绳,悬在房梁上,身体不时地晃动着。
第四章 没有名字的人
1
男人将他的婆娘扛到茶花村外土坡上的一棵桐树下埋了,在坟前默默地坐了半晌,之后便回到村里住进了吴能的诊所,成了茶花村的一员。可半年过去了,村里却没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姓。
一天刘二从集市上卖了豆腐回来,男人拦住了他。
“吴能的田在哪?”男人问。
“你得去问村长。”刘二想了想说。
“村长是哪个?”男人又问。
“秃头的就是。”刘二答道。
男人“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这年春天的一个清晨,男人坐在门前织渔网,村长背着手远远地走了过来。
“你想种吴能的田?”村长走近了问。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村长,没搭话。
“田是公家的。”村长朝着地面吞了一口吐沫,说道。
“俺知道。”男人低着头低声回道。
“想种?”村长又问。
“想种。”
“那一亩田你得比别人多交一份粮。”
“为啥?”男人抬起脸望着村长,问道。
“不为啥,”村长说,“你不是茶花村的人。”
“俺现在是了。”男人说,“吴能杀了俺婆娘,他的屋和田就都该归俺哩。”
“田是公家哩。”
“俺知道。”
村长“嗯”了一声,顿了顿说,“知道就好。”说着,挠了挠秃了一半的头,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暖人的阳光穿过云层,洒落在大地上。那一刻,男人若有所思地盯着村长的背影看了一会,又继续织起了网。
整个夏日,男人都在南河岸上转悠,将渔网一次次撒到水里再一次次慢慢拉出水面,更多时候,他是一无所获,拉出水面的渔网里只有空瓶、蛤蟆与河底的黑泥。若某日运气好了捕到了鱼,男人便拿到镇上的集市上卖了,买些粮食回来。
到了秋天,村里人发现男人每次从南河回来,鱼篓里都装着又大又鲜活的草鱼或鲫鱼。似乎他已经掌握了游鱼的习性与捕鱼的技巧。这时,男人若在路上见了人,就主动与他们搭讪。开始,人们只报以微笑,渐渐地大家就把他当成了村里的一员。
“吃鱼不吃?”男人捕鱼回来在村里见了人诚心诚意地问。
“收获不小哩。”他们总是笑嘻嘻地迎上去,讨好地说道。
男人就把鱼篓放到地上,捞出最大的一条给对方。
到了冬天,村里家家户户都吃到了男人捕的鱼。每每他们聚到一起,总会不由地夸上男人几句,然后回味着鱼汤和鱼肉的鲜美。至于男人姓啥名谁,他们从没想起去问,觉得那似乎已不重要,谈起他时,只代称他“那个人”。
等河面结了冰,男人就将渔网晒干收了起来,提着一把被磨得锐利的斧头,到山里打猎去了。
那年冬天,大雪纷纷扬扬,一场接一场,几乎要将茶花村掩埋了。我们学校的房屋就是在那时被大雪压塌了,从此村里的孩子就再也不用去上学了。
整个冬天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围着自制的炉火取暖,不愿出门一步。一天清晨,我爹开门出去抱柴,发现门前竟放着一只肥嘟嘟的尚有余温的兔子。不久,人们就在自家门前或院子里收到了不同的野味,或是一只野鸡,或是一条花蛇,或是一条野猪腿。
一天黄昏,男人忽然一瘸一拐地从山里回来了。他艰难而痛苦地一步步走在雪地里,腿上的血一滴滴滴在雪地上。后来村里人才知道,男人在山里寻找猎物时被一头突然出现的野猪咬伤了。
男人受了伤,村里人便遗憾起来,觉得再也吃不到野味了。尽管村里的一些勇敢的人效仿他,也拎着一把斧头去山里打猎,可十次至少九次是空手而回。
又是一年春天,男人再次出现在村里时,人们发现他的腿像我爹的一样,瘸了一条。
2
男人再次背着渔网去南河捕鱼的那个夏日,村里人依然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捕鱼回来,他还是会慷慨地将最大的鱼分给人们。至于他被野猪咬瘸了腿的事,大家似乎都没有放在心上,偶尔有人想起,就假装关切地问候下。
“腿好了些?”他们会问。
“好多了。”男人面无表情地答道。
“你说这野猪也怪厉害啊,它咋还咬人哩?”
“是哩,”男人似乎不愿提及,说,“没想到的事。”
“咬你的野猪一定很大吧?”
“挺大。”
“要是能捕一头回来多好,”他们随即会感慨起来,说,“够整村人吃呢。”
男人闷声地弯腰从鱼篓里一条条地捞出鱼递给他们。他们依然欣然收下。
村里的男人有空没空,晚上都喜欢去刘二的豆腐坊赌两把,试试运气,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乐子。
男人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突然出现在刘二的豆腐坊的。昏暗的灯光下,豆腐坊烟雾弥漫,村长和村里的几个男人正赌得热火。一见男人进来,他们立即安静了下来,眼光聚集在男人身上。
“他来干啥?”有人低声说道。
刘二光着膀子,嘴里叼着一支烟,将一只脚踩到凳子上,问,“你也想赌两把?”
男人点点头。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光。之后村长让人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一开始男人似乎手气不怎么好,输了不少,渐渐地就开始一直赢了。夜更深些时候,村长和其他人都把钱输光了。
“狗日的,”村长将最后一把牌扔到桌上,骂道,“真他娘邪门,老子一晚上竟然一把没赢。”
男人一声不响地把钱收好装进了衣兜。
一个月下来,村长和村里的那些赌徒们就几乎把家底输光了。输光了钱,他们知道回家婆娘又要闹上一阵。一晚,男人赢了钱走了,村长和几个赌徒就寻思着他一定是在赌桌上动了手脚或是偷换了牌。可大家仔细地回想了很久,也没觅寻到任何蛛丝马迹。之后便都回去睡觉了。
又过了一个月,一些人就输光了自家的存粮和牛羊,甚至是自家的住房。男人只让他们写了欠条,却从来没到任何人的家里去牵牛或羊,更没有去占谁家的房。
男人赌牌一直赢的事情很快在茶花村传开了。当他清晨背着渔网穿过村子去南河时,村里一些人就对着男人指指点点了。
“没想到‘那个人竟是个赌鬼哩。”
“听说村长的两头牛和一头骡子都输给了‘那个人。”
“刘二的豆腐坊也输给了他哩,被他婆娘好打了一顿。”
“ ‘那个人有三只手,会偷牌,跟他赌,不输才怪哩。”
……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男人突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久,人们便开始疏远起他来,见了也不再跟他搭话和吃他的鱼了。
一天傍晚,男人捕鱼回来,发现院门大开着,进了门,屋里一片凌乱。不知道谁撬了他的门,将他的家洗劫一空了,同时丢失的还有村里的赌徒们写下的欠条。
男人望着一片狼藉的屋子,木然地笑了笑,脑海闪过一丝邪恶的灵光。
3
翌日,男人照旧背着渔网去南河捕鱼,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捕了鱼,男人只是不再拿去集市卖掉,而是放养在院里的一只大水缸里。
刮风下雨的日子,男人就搬一条凳子坐在门前,无声地望着雨滴从空中或屋檐上落下来。有时男人也会想起他惨死的婆娘,自责吴能在屋里折磨她时,他竟然浑然不知地守在门外。其实男人那天在门外也隐约听到了他婆娘一阵一阵凄厉的喊叫声,只是当他趴在门缝里往里看时,什么也没有看到。男人想不明白吴能为何要割掉自己婆娘的两只乳房。
男人想不明白就一个人闷闷地喝酒,醉了就睡,睡醒了又是一日。
没有人知道吴能的尸体最后去了哪里。村里人在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出现在吴能的诊所时,只看见那个坐在椅子上已断了气浑身是血的女人和吊死在房梁上的吴能。看够了热闹,大家就各自回家烧火做饭了,剩下男人一个人守着两具冰冷的尸体。
那晚,男人一夜没睡,天一亮,他就扛着他婆娘的尸体上了山,在山上找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方葬了。至于吴能,只有男人知道他早进了狗肚子里。
那段日子,村里的狗格外喜欢见到男人,见了他就会摇着尾巴,舌头伸在外面,口水直流,一副馋贪模样。
这日一早,男人在院子里开始杀起了鱼,杀完了涂上盐巴,用细麻绳串起挂在门前晾着。村里的狗群远远地便闻到了腥味,陆续跑来了。它们一边龇牙相互撕咬,一边抢吃着被男人扔掉的鱼肠和鱼肚。
男人默默地看着它们,想,畜生就是畜生。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村里的狗忽然一条接一条地消失了。人们发现自己的狗不见了,就到处去找,找不到,他们就在清晨或傍晚时候在村里一遍遍地吆喝,后来丢狗的人家越来越多,那片吆喝声就热闹了起来,似乎比晚上的狗吠声还要响亮。那段日子,人们饭前饭后聚在一起或在村里遇见了总会说到丢狗的事情,说起丢狗的事,他们就顿时惶恐不安起来。
过了不久,村里的狗就几乎丢光了。那时,茶花村的夜晚显得格外静寂,只有人们睡觉时的呼吸和鼾声随风隐没在了黑暗里。
我哥哥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发现男人杀狗的。那段日子,我哥哥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吃的很多,却越来越瘦,他发现男人在院子里杀狗时,已干瘦如柴。
我哥哥将男人杀狗的事告诉我爹时,我站在门前尿尿。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上,瞬间就将我泛黄的尿液冲走了。过了一会,我爹就跑进雨中,去向村长报信去了。
就在我爹跑去村长家报信的前一日,村长家的牛和骡子被人毒死了。
4
村长带着人去找男人时,他镇定自若地坐在院子里,旁边放着那柄他打猎时候才会用到的斧头。
“狗日的!”村长一脚踹开了院门,骂道,“村里的狗都是你狗日的杀嘞?”
尾随而来的人们拥进院子,一个个怒气冲冲,手里紧握着棍子、镰刀或锄头。
男人抬起脸看了一眼村长,说:“狗是俺杀的。”
“老子的牛和骡子可是你狗日的毒死的?”村长又问。
男人低着头,过了一会说:“是俺毒的。”
“牲口得罪你狗日的啦?你狗日的和它有仇?”村长绕着男人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没有。”
“那你狗日的为啥要弄死它们?”
“不为啥。牛和骡子本来就该是俺嘞。”男人说,“它们是俺赢来的。”
人群中一阵骚动。
“没影的事。”一个声音突然从人群中传来。
“对,没影的事。”过了一会,一些人附和说,“狗日的,你有啥凭证?”
“俺有他们给俺写的欠条,”男人的眼神匆匆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村长身上,说,“又被人偷走了。”
“胡说!你狗日的倒是说说谁偷的?”
“俺不知道。”男人说,“反正就是被人偷了。”
“这狗日的说谎!”
“从来就没影的事!”
“撵走这狗日的!”
众声一片喧哗。这时,不知是谁将一只破鞋扔向了男人,砸在了他头上。男人没动。之后有人又向男人扔起了小石头。
“老子跟你们拼了。”男人突然捡起地上的那把斧头,恶狠狠地叫道。
一些更大的小石块向男人砸去。
男人恼怒地举着斧头起身冲向了人群。
争斗中,众人夺去了男人的斧头,之后将他摁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男人忍着疼痛和拳脚,挣扎着,不一会就没了声息。人们打累了,散开,或坐或蹲在地上喘着粗气休息。这时,一个孩子从屋里哭叫着跑了出来。
人们跑进屋,发现屋里的墙脚处放着一排毛茸茸血淋淋的狗头。
不知又过了多久,男人恍恍惚惚醒了。
“这狗日的醒了。”第一个看见的人惊喜地说道。
“狗日的,还以为他死了呢。”
“这狗日的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哩。”
“狗日的叫个啥?”
众人哑然。
突然,男人从地上爬起身向院门跑去。人们如大梦初醒一般瞬即追出门去,一边叫骂着,一边捡起路边的石块向他砸去。追了一会,有人惊奇地发现男人跑起来的腿竟不瘸了。
“狗日的骗子!”
众声又一次喧哗起来。
第五章 空心人
1
到了四月,河岸上就开满了野花。
这一刻,我一边采摘着河岸上的小黄花,一边哼哼着瞎眼婆婆教我的童谣:“风在地上刮,雨在天上下,青蛙呱呱叫,俺娘要出嫁,嫁给谁?嫁个光棍,光棍、光棍,吃了窝窝还不睡……”
我爹坐在河边无声地凝望着哗哗流淌的河水。一群灰鸟飞过河面,朝着远处的山林飞去。
我把采撷的小黄花拿给我爹看,他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收起烟袋,弯身拾起地上的竹竿,吆喝着一瘸一拐地将鸭群赶出水面。
我爹赶着鸭群进圈时,哥哥站在坍塌的院墙外,盯着嘎嘎乱叫的鸭群,用力地吞咽着口水,喉咙发出的声音甚是清响。我跟在爹身后,歪着头看着哥哥,说,爹,哥哥吞口水哩。我爹用一扇长满青苔的门板堵在鸭圈门外,对院墙外的哥哥说,狗日的,敢打老子鸭子的主意,老子打断你的狗腿!说完,便走进那间低矮的灶房,拿着水瓢朝门前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进了肚子。
哥哥一声不响地站在暮色里,继续吞咽口水。
过了一会,我拿着鲜花走到哥哥面前,问,好看吗?
哥哥乜了我一眼,朝着墙脚吐了一口吐沫。
哥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瘦,我已记不清楚,只知道我爹不在的时候,他总会对我说他饿得心慌。一天我爹拐着腿走到牛棚前,看了一阵面黄肌瘦的哥哥,疑惑地嘟囔道:狗日的整天吃那么多,咋还能这么瘦哩?顿了顿又说,起来,老子带你去镇上看看。
那时村里的神医吴能已死了很长一段时间。
哥哥挣扎了几次,没能起来。他已经瘦得没了一点力气。
我爹推着哥哥去镇上的卫生院那天,天空格外阴沉,乌黑的云层高悬。
到了医院,已是中午。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女医生,可当哥哥进了屋,女医生忽然捂着鼻子,问,谁身上这么臭?我爹急忙抓起自己的衣服闻了闻,笑答道,不是俺。女医生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说没人说是你。那臭味是从我哥哥身上散发出的。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洗过澡了。
女医生带上一个诊听器给哥哥听了听,说没啥事,就是身体弱,回去吃点好的补补就行了。我爹失神地望着女医生,说他可能吃哩,一顿饭能吃半筐窝窝,还能喝一锅粥,吃这么多还补个啥?女医生扑哧一声笑了。她说,光吃窝窝哪能行,得吃肉。我爹愣了愣,低声自语道,狗日的,这是啥病。女医生没听清,问我爹,说你说啥?我爹挠挠头,说俺没说啥、没说啥。女医生摇摇头,说那就交五毛钱诊断费吧。
一听要交钱,我爹顿时傻了眼,一边傻呵呵地对女医生笑,一边摸着身上有口袋的地方,摸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也没能摸出一分钱。于是我爹便不好意思地问了句,没查出啥病也要钱?又挠了挠头,说忘带钱了。女医生一听说没钱,就来了气,说没病也得交钱呀,这是诊断费,诊断费你知道是啥吗?就是给你儿子检查检查,看看他有没有得病的费用。我爹点着头,说知道知道……可就是拿不出钱来。这时,我忽然尿急,拉了拉我爹的衣角,说我要尿尿。我爹一把推开我,说狗日的到院子里尿去。我便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起了娘。女医生见此情景,皱起了眉头,说走吧走吧,钱不收了。
我爹急忙拉着我和哥哥千恩万谢地走了出去。
2
我隐约记得哥哥变得贪吃是从一个秋日开始的。那天清晨,我娘在走失了很久之后,又回来了。她隔着门缝,一边喊着“瘸子开门,我要吃馍馍”,一边痴痴傻傻地笑。我听到她的喊叫,从被窝里坐起,轻轻推了推熟睡的爹。他在半睡半醒间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我,说狗日的,天还没亮呢,让老子再睡会。
这时,娘的喊叫声又在院门外响起。
“他娘的!疯子真回来了。”我爹惊喜地说道,急忙下了床,光着膀子跑了出去。
娘衣衫褴褛地走进院子时,我爹已回屋披了一件衣服。这一刻,娘站在暖人的晨光下,一边咬着脏兮兮的手指,一边呵呵傻笑。我爹蹲在靠近水井的空地上,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对哥哥说,去把老子的烟袋拿来。
我跑到娘的面前,紧紧地抱着她的腿,叫了一声,娘。
“疯子,你狗日的死到哪里去了?”我爹从地上捡起一片枯叶,捏碎,塞到烟袋里,点了火,问道。
我娘望着表情严肃的我爹,依旧傻呵呵地笑。
“疯子!”我爹抬高了声音,气汹汹地说道,“老子问你话呢?”
我松开娘的腿,仰起脸看看她,又看了看我爹。
“旺财家的狗趴在一条黑狗身上……”娘痴傻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爹恼羞成怒,气鼓鼓地斥道:“狗日的,旺财家的狗和你有啥关系?”
我不安地看着爹,转过脸对娘说:“娘,你饿吗?我给你拿窝窝。”
“狗日的,敢去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爹吼了我一声。
娘转过脸面向我爹,将咬着手指从嘴巴里抽出,说:“俺想吃窝窝。”
“娘的!”我爹在磨盘上敲了敲烟袋,说,“想吃先告诉老子你狗日的去哪了?”
多年来,我一直弄不清楚我爹为何要审问娘到底去了哪,猜想他不过是借此消磨那个清晨的时光罢了。可娘直到我们吃完早饭,也没能回答我爹的问题,只是不停地说她要吃窝窝。
就在这个无聊的清晨,哥哥一个人几乎吃下了一筐玉米窝窝,还喝了半锅稀粥。我爹吃完一个窝窝,伸手再去竹筐里拿时,忽然发现竹筐已空空荡荡。
“狗日的,窝窝哩?”我爹问。
哥哥喝了一口玉米粥,没吭声。
我爹转过脸盯着我,“你狗日的吃了几个?”
“一个。”我说。
我爹顿了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你吃了一个,我吃了一个,”又看了娘一眼,说,“算上疯子偷吃了一个……”
我把舔得干干净净的粥碗放下,舔着嘴巴说:“爹,俺娘没偷吃,都让哥哥吃了。”
我爹拿着烧火棍满院追打我哥哥时,娘从地上站起,手舞足蹈地拍着手欢叫起来。
自那以后,吃饭时我爹总是会盯着哥哥,某个时候,他甚至会突然从哥哥的手里夺下半块窝窝,塞进自己的嘴里,一边大口地咀嚼,一边得意地看着哥哥。这时,哥哥便一脸惊愕地望着爹,豆粒大小清澈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
3
哥哥食欲见长的那年冬天,我爹刚从小镇上买回了一对鸽子,还在牛棚旁为两只鸽子盖了一间小屋,说是为了让鸽子更好地繁殖。那段日子,我爹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呆在院子里观察与照看鸽子,不分时间地给它们喂食,换水,仿佛它们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晚上睡觉时,我爹还会兴致勃勃口水直飞地说起他的发财计划。他盯着房梁,自言自语道:“一对鸽子一次下两个蛋,一年下五次,就是十个蛋,等它们长大了,下一次蛋就是十个,不对,是十二个;等它们也长大了能下蛋了,那个时候……”说到这时,我爹忽然神秘地笑了笑。
大雪落下的一个冬日,我爹在鸽子窝里发现了两只椭圆的蛋。他是在为鸽子的小巢添加干草时发现的。看到鸽子蛋,爹在院子里大声欢呼起来,仿佛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快来看呀,老子的鸽子下蛋了。”我爹喊道,“这下老子要发财了。”喊着喊着,忽又捂住了嘴巴,悄悄地关上了那扇破旧不堪的院门,说不能让隔壁的旺财知道了。
鸽子开始孵蛋,我爹就更加关心他的那两只鸽子了。他不再担心娘会不会在吃饭时摔了碗,也不再在乎哥哥每顿饭究竟吃了多少玉米窝窝或喝了几碗稀饭。有时我爹还会在夜里将我唤醒,告诉我,说他在梦里梦见鸽子一下子下了几百只蛋,甚至他还看见了那些破壳而出的毛绒绒的色彩斑斓的雏鸽。我在黑夜里紧紧地闭着眼睛,无法弄清我爹此时异常而雀跃的举动,猜想他大概是做了鸽子的梦。
可我爹怎么也没想到,他的美梦在冬日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土崩瓦解了。
那晚我爹又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大汗淋漓。过了一会儿,我爹便下了床,披上那件油腻的破袄去看他的鸽子了。当手电筒的光亮照进鸽子窝,我爹发现他的鸽子不见了,只两个光秃秃的鸽子蛋静静地躺在草窝里。我爹惊慌不已,手中的手电筒遽然落在了地上。
恍惚间,一股滚热的油香从厨房扑鼻而来。
此时,灶膛里的火光将原本阴冷的灶房照得格外亮堂,从灶膛闪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哥哥手里的菜刀起起落落,早已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的鸽子瞬间便被剁成了肉块。灶膛上的大黑锅里,滚热的棉籽油散发着一阵阵腻人的香气。
我爹一脚踹开了灶房的门。
“狗日的!你吃了老子的鸽子!”我爹怒火中烧,将手电筒扔向了哥哥,砸在了墙上。
哥哥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狗日的!狗日的……”除了叫骂,我爹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云里的月亮慢慢地露出脸来,将空无一物的院落照得格外亮堂。
“村长家的鸡也是你狗日的偷吃的?”不知过了多久,我爹忽然说道。
我倏然想起村长婆娘前天黄昏时候叫骂的场景。
“哪个驴日的杂种偷吃了俺家下蛋的老母鸡,连个毛都没剩……” 她扯着嗓子一遍遍恶狠狠地骂道。
4
我爹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每天我将饭菜端到床前放到旁边的那张又脏又破的木椅上,等他吃完了再端出碗筷,去水井边洗。一次我在窗外看到我爹正狼吞虎咽地吃饭,咀嚼的声音清脆响亮,可吃了饭,我爹就嚷着他心口疼,还说自己没几天活头了。我知道他是有意说给院子里的哥哥听的。
到了第三天,我爹便躺不住了。他说他得去村长家一趟,去把下个月的救济粮领回来。那二十斤救济粮是我爹卷了一张破席在镇政府门前睡了半个月才换来的。
我爹出门不久,我娘也出了门。那时我正蹲在茅房捏着鼻子使着劲拉屎。等我从茅房出来发现娘不见时,她已出了村,不知去向。我去村口寻她,住在村口的麻子告诉我,说他看到我娘沿着向西的那条路走了,可他的婆娘却说是向北边的那条道走的。我望着两条高低不平通向远方的道路,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喊着娘。麻子的婆娘见我可怜,便掰给了我一块红薯吃,说别哭了,回家找你那瘸子爹去吧。我看了她一眼,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继续哭喊起来。麻子的婆娘骂了句狗日的,走开了。
我娘出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那个被我爹从山下的山洞里带回来的女人,就这样像风一样永远地消失了。后来一个晴朗的午后,我爹将我和哥哥叫到牛棚前,说狗日的,以后你们俩就是没娘的孩子了。过了一会,又对哥哥说,你狗日的晚上睡牛棚吧。
麦子一熟,我爹便拎着从镇上的垃圾场捡来的破水壶,拿着被磨得锋利的镰刀下地收割麦子去了。哥哥骨瘦如柴地躺在牛棚里,一声不响地看着在他黑瘦的胳膊上叮咬的苍蝇。
收割了麦子,交了公粮,我爹又像往日一样,躺到门前的树阴里做起了他的发财梦。他不愿往人堆里去,我爹知道即使他走到人堆里,人家也不愿搭理他。
我觉得我爹和村里人一样,像是都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爹便放弃了继续做梦,到镇上的一个造纸厂做工去了。为了去造纸厂,我爹找村长担保,还去镇上给他买了两包香烟。
可是没过多久,我爹便被撵了回来。
那个下午,我爹格外沮丧和恼怒,他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在院子里一遍遍地说着他要去镇上举报造纸厂那狗日的厂长。
我爹第一次看到造纸厂的污水流进南河的时候,宛若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之后的几晚,他做梦都会不由地笑出声音。可我爹没想到,当他瘸着腿抬头挺胸门也不敲地走进厂长的办公室,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时,厂长大笑起来,笑声尖锐而响亮。
“你狗日的胆子不小,敢来敲诈我。”厂长点上一支烟,看着我爹说道。
“俺不是敲诈你。” 我爹傻傻地笑笑,挺了挺身子,说,“你放心,这事俺不会跟别人说哩。”
厂长绕过那张宽大干净的办公桌,走到我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钱啊,我有的是,不过一毛钱也不会给你。”接着,便喊人将我爹赶了出去。
“狗日的,老子要去政府告你。” 我爹愤愤地回头说道。
“死瘸子!”厂长摇摇头,骂了一句。
就这样,我爹在造纸厂干活的半个月工钱也没了。
被人从造纸厂赶回,我爹又去了南河。南河澄澈碧波,河水缓缓流向下游,只有造纸厂排污的隐蔽接口处,乌黑的污水源源不断地流出。翌日一早,我爹便去了镇政府。
可我爹怎么也没想到那厂长竟是镇长的堂弟,更没想到镇长还要停发我们家每个月的二十斤救济粮。那些日子,我爹仿佛失了魂,躲在家里整天呼呼大睡。
那段日子,我觉得我爹像个稻草人一样,活着活着,就没了心。
5
我爹重新燃起斗志,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个充满诗意的黄昏,他兴高采烈地从小镇上的养殖场赊回了二十五只小鸭子。
我爹将小鸭子放进院子时,我正对着墙脚尿尿,院墙上,一棵向着阳光生长的狗尾草,被春风吹得摇摆不定,忽低忽高。
如今,每次我爹赶着鸭群从村口经过,在村口闲聚的人便会大声地跟他搭讪。
“瘸子,鸭子下了蛋没?”
我爹就得意地笑笑,说:“狗日的,不下蛋俺养它干啥?”
“瘸子,鸭蛋香不香?”有人又问。
“能不香?”我爹说,“香着哩。”
“比你婆娘那啥还香?”
我爹便骂句狗日的,赶着鸭群走开了。
之后,他们便又学着我爹的口吻嬉闹一番,说我爹走起路真他娘像只老公鸭。
一日,我爹去集市上卖鸭蛋,回来时给我和哥哥各买了一个烧饼。看到我们的贪吃相,我爹吧唧了几下嘴巴,说,狗日的,等老子有钱了,天天让你们吃烧饼。哥哥拼命地点头,说要是天天吃烧饼,要不到一个月他就能下地干活了。我爹看了一眼那时已弱不禁风的哥哥,拧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底,说,你狗日的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
这日一早,我爹尿了尿去看他的鸭子,发现它们口吐白沫,硬生生地躺在鸭圈里。成群的苍蝇飞悬在死去的鸭群间,发出低沉的嗡响。我爹惊恐地望着一夜间死去的鸭子,泪水瞬间从脸颊滚落了下来。
木窗上,一只硕大的蜘蛛悬吊在一根细丝上,正在吐丝织网。
“老子这下全完了。”我爹伤心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和哥哥惶恐不安地站在一旁。
傍晚时分,我爹忽然冲进灶房,将水桶里的水全部倒进了锅里,并喊我再去打水。我爹烧水时,我已乖乖地将水打来放到灶房门前。
将鸭子全部杀好,清洗完,已是午夜。我爹疲倦地将菜刀扔到地上,挺起身子看了一眼挂在西天的月亮。
皎月洒下的银光好似千万片碎裂的花瓣,无声地落在地上。月光下,一根拉紧的麻绳上吊着一排裸鸭,它们仰着脖子,在风中微微荡漾。
我爹吸着烟袋,蹲在洁白的月光里,默默地看着它们,说天一亮就到集市上卖掉。
哥哥此时靠在牛棚的柱子上,一声不响地地望着那被挂在绳索上的鸭子。
哥哥将绳上的一只鸭子摘下,带着它悄悄打开院门走出去时,我已在梦里。
我爹跟着他进了山洞,我哥哥已生了火,将鸭子架在了火焰上。火堆四周,满地鸡毛。我爹说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在月光下飞奔的黑影竟会是我那个骨瘦嶙峋的哥哥,还肯定地说我哥哥那狗日的一定是黄鼠狼托生的。
我爹在山洞里审问我哥哥的时候,我正在梦里跟我娘玩捉迷藏的游戏。娘一会儿躲进柜子或床下,一会儿躲进牛棚里,当我找到她,她总是傻呵呵地笑,晃动着身子口齿不清地说她还没藏好呢。我们便重新再玩一次。可玩着玩着,娘忽然不见了,我找遍了家里的每一处角落,也未能寻到她的影踪。于是我便喊着娘,大哭起来。
醒来,我发现爹不见了。我哭着来到牛棚,发现哥哥也不见了。
我爹背着哥哥的尸体回来时,天已大亮。哥哥蜷缩着身子无声地躺在牛棚里,像是睡着了。我上前推了推他,哥哥没应我。
我说,爹,哥哥装睡呢。
我爹没理我,埋头痛哭起来。
我走过去,问我爹,你哭啥?
一只乌鸦落到我家门前的桑树上,“呀—呀—”地叫着。
就在哥哥死去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到我爹变成了一只猴子,倒挂在枝头,想要捞起井中的月亮。突然,那月亮不见了,我哥哥从水面探出头,面目狰狞可怖。惊叫着醒来,我看见我爹蹲在门前,冷冷的月光下犹如一条守夜的老狗。
我在黑暗里叫了一声爹,想告诉他我梦到他变成了一只猴子。
第六章 无往之径
1
村里一出生就死掉的猪娃、狗崽或小孩,村里人就把它们扔进村外不远的一道断崖下。不知从什么时候,人们开始把村里那些忽然死掉的无儿无女的光棍或寡妇的尸身也用一张破草席卷了,或是直接拉去断崖扔了。时间一长,村里人就把那道断崖叫成了“活坟”。
一年春天祭神,神婆作法时候,忽然说大神告诉她“活坟”是不祥之地,早晚要出灾祸。大家听了只窃窃私语了一会,谁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夏天一到,“活坟”里的死尸就爬满了蛆虫,白花花的令人作呕。夜晚时候,人们时常还会看见火球或幽蓝的绿光在“活坟”亮起;更多时候,人们听到的是从断崖下传出的乌鸦清脆诡异的叫声。
一些时候,村里的孩子若是闹人或在夜晚啼哭,大人们就恫吓他们,说再哭就把你狗日的扔去“活坟”。孩子们便立即闭了嘴巴,变得安静起来。
如今,村里人闲来无事聚在一起说话,总会有人说起“活坟”,说到“活坟”,他们就会不由地想起多年前突然降临的一场瘟疫,想到那场瘟疫,他们就又会想起傻子,惊异他竟活着从“活坟”里爬了出来。
村里人说那场瘟疫是从我们家鸭圈开始的,之后才传遍了村子。那些日子,村里的男女老幼总会成群结队地聚集到我家门前,拎着一只死掉的鸡或鸭,喊着要我爹赔偿他们的损失。我爹听了烦,就拎着一把菜刀立在门前,说狗日的,老子赔你们个鸡巴毛,老子刚死了个儿子,你们赔老子个儿子?
人们只好又悻悻而去。
瘟疫悄无声息地在村里蔓延。首先人们看到的是大大小小的老鼠,它们竟然大胆地爬出了洞穴,肆无忌惮地游走房梁或屋檐上,之后便不知不觉地死去了。有人还神秘地说他看到了老鼠立起身子向他作揖呢。接着村里的牲畜也开始病了,它们一天到晚地哀鸣,会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抽搐着身子,在惊惧不安中痛苦地呻吟着闭上了眼睛。更为可怕的是它们甚至开始拼命地相互撕咬。接踵而来的是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他们发着高烧喊难受,之后整夜整夜地咳,咳着咳着就吐一口鲜血,一口气没上来就丢了三魂七魄。
村里死的人一多,木匠就高兴起来,开始日夜不休地做起棺材。可就在他最为忙碌的日子,他的婆娘突然也得了瘟疫,在床上躺到第三天就死掉了。木匠伤心不已,决定为他的婆娘做最后一副棺材。那副棺材木匠整整做了七天七夜,是村里人见过的最为漂亮的棺材,厚厚的松木板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下葬那天,木匠还请来神婆为他的婆娘念了半天驱邪咒,条件是神婆死了,木匠也为她打造一副一模一样的松木棺材。
瘟疫不久就使村里人惴惴不安起来,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村前的破庙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着要到镇上或是山里躲一阵子,等瘟疫没了再回来。可是,没有一个人真的离开。
一天,刘二去集市卖豆腐回来,说镇上也有人得了瘟疫死了,村里人就更加惶恐不安起来。
神婆一直坚持根本没有瘟疫,是鬼怪在作祟。她将脸抹黑,衣着一身驱鬼的奇异服装,头发散乱地在庙门前作法驱邪那晚,我爹带着我去看。神婆点了香,挥舞桃木剑,口念驱鬼咒语,不时地颤动着头,当她把剑指向空中,一阵狂风突然刮来,吹熄了香案桌上的蜡烛。人们不禁后退了几步,胆小的还惊恐地叫出了声。等风停了,人们看到神婆坐在地上(据说那时她已有神灵附体),开始代神传起话来。那晚神婆说了什么,我没能记得,只觉得她神神叨叨的模样很是好笑。
看完了神婆,我爹便去寻铁匠的婆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竟对上了眼,好上了。我爹出了门,我躺在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那晚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祖母和哥哥。祖母在梦里一边舔着干瘪的嘴唇,一边不时地向我招手,我哥哥啃着一只喷香的鸡腿,远远地盯着我。我还看见了酒鬼长胜和神医吴能,他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像兄弟一样,一边喝酒,一边说说笑笑。
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听见我爹在和神婆说话。
“俺娃还能救不能?”我爹问。
“我得问问大神才知道。”神婆说。
等神婆作法,和神通了话,我爹又问:“大神咋说?”
“大神说是恶鬼缠身。”神婆微闭着眼睛,说,“怕是没救了。”
“没救了?”我爹忽然痛苦地跪倒在地,对神婆说,“俺就这么个娃了,你给施法救救吧。”
这时我很想挣扎着起来,可是我却丝毫动弹不得。神婆走过来,在我脸上贴了一道灵符,让我爹把我从牛棚抱进了屋。
2
在屋里躺了一阵,我忽然很想尿尿,却发觉浑身没了一点力气。那时我就想起了我的哥哥,想起了他躺在牛棚快要死去的模样,不禁心伤起来。我想大概我也要死了。
过了一会,我爹端着一个大碗走了进来。他佝偻着身子,像个老头一样疲倦地盯着我。
“娃啊,老子可就你这么个儿子了,你狗日的可不能死在老子前头,你死了谁给老子披麻戴孝,谁给老子养老送终。”
我说:“爹,我不死,我给你送终。”
我爹似乎没有听到我说话,端起碗给我喝了一口水。水顺着嘴角流到了被子上。
“娃啊,神婆问了神了,是你那狗日的哥哥缠上了你。”我爹说到这时,叹了一口气,又说,“老子算是白养了那狗日的。”
我说:“爹,不是哥哥,神婆是骗人的。”
我爹却起身走了出去。
我终于挣扎着起来去尿了尿,回来时竟看到另外一个我躺在床上。我一下就慌了,知道现在的我是魂魄,已经离开肉身了。我想要回去,似乎为时已晚了,我爹此时正趴在我身上大哭呢。
我说,爹,我没死,我在这呢。
我爹只是哭,似乎我们已阴阳相隔,他再也不能听到我说什么了。再晚一些时候,我爹就用床上的那张草席卷了我的躯体,在牛棚里挖了个坑,将我埋了进去。我的哥哥不久前也是这样被卷进了一张草席里,被我爹扔到“活坟”的。
瞎眼婆婆跟我说,人死了,魂魄会在村里游荡一段日子。我夜晚在村里游荡,时常会看见哥哥带着一群孩子在村外的那条大道上玩游戏。月亮冷冷地洒落下来,使孤寂冷清的村庄看上去更加荒凉。我走近他们,喊了一声哥哥,哥哥回过头无比厌恶地看了我一眼,继续玩起游戏。
哥哥不理我,我就只好回家睡觉了。回到家,我看见我爹正在剥一只野猫,那只血淋淋的猫被吊着系在门梁上,当我爹将毛皮剥去挂到土墙上的耙钉上,那只猫的魂魄就离开了猫身,哀叫一声飘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村里死的人越来越多。每天,我都看到有人拉着死尸走在去“活坟”的路上(似乎已经忘记了入土为安之事),他们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表情凄伤,只是不再哭了。
那些日子,村里人只夜晚时候才会走出家门,在村子里走走。彼此遇见了,他们也不说话,只是哀伤地叹息。偶尔他们也会在月光暗淡的夜晚走去“活坟”,跪在崖上,望着崖下刚刚死去被扔掉的家人,狠狠地哭一会。
立了秋,连续下了几天雨,空气中渐渐有了凉意。那些不久前住进镇上卫生院和几个逃去山里的人也回来了。他们似乎觉得瘟疫无处不在,还是死在家里温暖些。
神婆出现在村长家里时,村长的婆娘已得了瘟疫快要断气了。神婆围着她的病床左转了三圈,右转了三圈,喝了一口碗里的“圣水”对着村长的婆娘喷了喷,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灵符,贴在了床头。
做了法,神婆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休息。
“还有救没?”村长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婆娘,问神婆。
“看她的命了。”神婆喝了一口水,低声说道,“一会把我求来的‘神水给她喝了。”
“你给问问大神这瘟疫啥时候才能过去?”
“根本就没有瘟疫,”神婆生了气,对村长说,“我已经问过大神了,是厉鬼在作祟,他们已经包围了我们的村子。”缓了一口气,神婆又道,“要想清除他们,现在必须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啥事?”村长疑惑地问道。
“烧了‘活坟。”神婆盯着村长,冷冷说道,“那是恶胎厉鬼的窝。”
村长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睡的婆娘,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是得烧。”
就在那天,我跟神婆回了家。隔着木窗,我看到神婆抱着一个孩子,一边哼着调调,一边和他说话。我好奇地穿过窗子飞到她面前,看到她怀里竟抱着一个死婴。
3
如今村里的白天和夜晚一样冷冷清清了。如果有人站在村里喊一嗓子,立即就能听到自己空旷的回声。村子仿佛一下子就空了。除了村里烟囱冒出的炊烟,茶花村已毫无生气。闲来无事,我就躲在炊烟里,和它们一起在风里飞来飞去。
这时节,田野的玉米已经熟了,可是没人收割,只有乌鸦在玉米田里飞起飞落。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收获那件快乐的事情。我觉得有一天他们也会忘了饥饿。
村长是在一个月圆之夜敲响了庙门前那口破钟,将村里人聚到一起的。约莫一袋烟的时间,村里人便到齐了。他们稀稀拉拉地坐在庙门前的那片空地上,低着头,无声地等待着。人群间不时传出沉闷的咳嗽声。
我爹佝偻着身子坐在一道暗影里,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很想告诉他我来了。过了一会,我看见哥哥和其他村里死去的人也来了,他们像我一样坐在自家亲人的身边。只有我哥哥爬到了树上。
这一刻,神婆站在村长的身后,苍老的脸庞掠过一丝诡异的笑容。在此之前,村长已将她求来的驱鬼符分发给了每户人家,让他们贴在了自家门前。
村长先是报出了村里的死亡人数,之后说,大神说了,如果再不采取措施,我们的村子就要完啦。人们惴惴不安一声不响地抬起头看着村长。
“厉鬼恶胎已经包围了我们的村子,它们都是从一个不干净的地方生出来的。”村长提了提嗓门,慷慨激昂地说道,“神灵已经给了我们指示,我们要烧了那不干净的地方,只要烧掉那些死人,我们的村子才能安宁。”
人群遽然喧哗起来。他们似乎已经猜到了那不干净的地方就是“活坟”。
我看见哥哥从树上跳了下来,飞到村长的身后给了他一脚,接着那些幽魂将村长围了起来。神婆像是感到了什么,将一张神符贴到了村长的背上。
哥哥朝神婆脸上吐了一口吐沫。
“狗日的,不能烧,”有人突然喊道,“俺婆娘在那呢。”
“俺婆娘也在那呢。”一个人附和道。
“还有俺哩娃。”
“还有俺老娘。”
这时我爹起了身,转身走开了。似乎他忘记了我哥哥也被他扔到了‘活坟。
“这是神的指示。”神婆用拐杖敲着地面,愤恨地说道,“你们不能违背神的指示!违背了大神,你们都会受到惩罚的!”
圆月被一片乌云遮住,人们刹那间隐没在黑夜。
村长带着人举着火把去“活坟”的路上,有人低声哭泣起来。那哭泣声渐渐地连成了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悲伤了起来。
当村长决绝地将手中的火把扔进山崖,“活坟”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浓重的焦尸味化作一团团刺鼻的黑烟冲向天际。我看见哥哥的魂魄尖叫着,消失在了那团火光里。
我不禁喊了一声哥哥。
此时,被惊醒的鸦群围成一个圆,在火光上方嘶声欢叫。悲痛的人们跪在山崖上,放声痛哭起来。神婆站在崖边,仿佛幽魂一般,一遍遍念着驱鬼咒。
大神大神
护我真灵
五天鬼怪
亡身灭形
之后她用刀子割了手臂,吸了一口鲜血,对着空中喷去。鸦群惊叫着四散而去。
4
傻子出现在村口时,大雾弥漫。刘二挑着豆腐一早去集市,和他撞了个满怀。
“狗日的,”刘二趔趄着身子骂道。
傻子嘿嘿地冲他笑。满头灰尘,一脸漆黑,身上散发着刺鼻的死尸味。
“傻子?”刘二惊讶地叫出声来,忽记起不久前他们把傻子扔进“活坟”的一幕,不禁后退了一步,“你、你,你狗日的咋还活着?”
傻子咬着指头看着刘二,之后指了指“活坟”的方向,说,“火,火。”
“你狗日的是从‘活坟爬出来的?”
“火,火。”傻子又指着“活坟”的方向说道。
“你狗日的真从‘活坟里爬了出来?”刘二放下扁担,将信将疑地走上前摸了摸傻子。
“人,”傻子比划着,说,“火,火。”
傻子从“活坟”爬出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纷纷跑出家门,将他围在庙门前,远远地惊恐不安地看着他,仿佛那些看不见的病菌或厉鬼正从他身上爬落在地。
神婆出现时,傻子正在啃吃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玉米窝窝。
“烧死他,恶鬼就附在他的身上。”神婆突然出现了,惊恐地大声喊道。
人们惶惑地望向神婆。
一阵死寂般的安静。浓雾在阳光里化作雨点滴落地面。
“烧死他。”一个声音附和道。
又是一阵死寂般的安静。
“烧死他。”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杀死他。”更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傻子望着喊叫的人群,傻呵呵地一起喊着,“烧,烧……”
傍晚时分,傻子被绑在了一根树桩上,周围堆着一燃即着的柴火。神婆举着火把站在一旁,眼神犹如一道邪恶之光从傻子的身上掠过。
烧!神婆喊了一声,众人将火把扔进了柴堆。
傻子在火中嗷嗷乱叫起来。后来,他痛苦凄厉可怖的叫声便在熊熊的火光中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了风里。
那个晚上,人们看到天边的月亮变成了红色。
第七章 众 生
1
初冬时候,冷雨一连下了数日。茶花村到处积满了雨水。
我骑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无声地看着湿漉漉的村庄,感到无比孤独。如今,我已是一个孤魂了。
天一放晴,村里的孩子夜晚时候便聚在一起玩起了游戏,尽情地奔跑在月光里。累了,他们便手拉手围坐在树下一遍遍唱着歌谣。那时,我就会坐在他们中间的空地上,在他们看不见的世界听他们唱歌。似乎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不会感到孤独。等夜深了,他们各自回家睡觉了,就又剩下我一个继续在黑夜里游荡。
我已经很少回家了。我爹现在已经白发苍苍。他似乎忽然就毫无征兆地老去了,眼睛和耳朵越来越不好使,脊背也更弯了一些。有时我和风追逐,路过家门,会进去看看他,陪他在门前或院子里呆一会,说说话。我爹有时似乎会隐约感觉到我的存在,对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空气说道:“狗日的,谁在那说话?”
“爹,是我。” 我说。
我爹静静地听上一阵,就又闭上眼睛,背靠着墙面,在暖人的阳光里一声不响了。
更多时候,我是待在阿梅的家里。如今她已经长大,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我想若是我没死的话,一定会让我爹上门求亲,娶她做我的婆娘,每天抱着她一起睡,快活地过日子。然而,她现在几乎已记不得我了。
天一黑,阿梅就会跑去和村里的年轻人约会。他们总是躲在黑暗的地方抱在一起亲嘴。记得一天晚上,她还故意把门虚掩,让村里那个叫白娃的年轻人进了屋,和她一起睡了一夜。他们在被窝里快活时,我就站在他们的床边,在黑夜里默默地看着他们。后来等他们疲倦地睡去了,我就附体在了白娃的身上。
在白娃的身上呆了三天,我便又觉无趣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白娃去找阿梅了,甚至村里的那些年轻人也开始躲着她。我猜想一定是我让白娃昏睡了三天的缘故,顿然兴奋起来。可阿梅并没有因此灰心丧气,她更加放纵起了自己,去和村里更老的男人们厮混在了一起。村长就是其中之一——那个老得早已不能进行房事的家伙,依然保持着对女人的热爱。
阿梅为何会变得如此放荡起来,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每次她和村里的男人睡了,就会从他们哪里得到或多或少的报酬。回到家,阿梅就把那些钱放在床下的一个土罐里。
一天傍晚,阿梅的叔叔忽然闯进了她的房里。那时阿梅难受地躺在床上。她已经烧了一天一夜。
“叔,你干啥?”阿梅低声问了句。
“不干啥,叔来看看你。”
阿梅有气无力地咳嗽了几声,她的叔叔此时已走到了床边。可阿梅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刻,她的叔叔突然向她扑了过去,将她压在了身下。
“叔……”阿梅挣扎着叫一声,便被她的叔叔堵上了嘴巴。
阿梅离开茶花村那晚,天空飘着雪花。毛绒绒的雪片一落到脸上就化成了水珠。阿梅的身影在远处的一线群山之间消失不见时,村里那阵凄惨惊恐的哭声依然回荡在人们的梦里。
阿梅离开那晚先是去了她叔叔的家里,用一把锋利的尖刀割下了他裆下那个曾经侮辱了她的丑恶的家伙。
2
阿梅走了,我的世界就空了,仿佛她是我在尘世的最后一念希望,一旦她不见了,我也就要真正的死去了。
那些日子,我变得异常烦躁,总是自己对自己生气。生了气,我就会弄出一些响动,让村里的狗全部吠叫起来。它们一个叫起,另一个便在假寐中醒来,竖起耳朵听一会,接着便跟着吠叫。若是夜晚时候,他们会叫得更加热烈,有时即使夜晚一点动静没有,它们也会对着月亮叫上一阵。也就是在那段日子,我常常听见悠远沉闷的呼唤声。它们细若游丝,若有若无,藏在风中一次次在我耳边响起。
祖母临死时告诉我,说她听到了风从远方带来的呼唤声,还说它们是要将她招回去。那时我躺在她的身边,望着梁上的一只觅食的壁虎,想着祖母死了会不会变成一只泥土色的壁虎。
“它们要把我接走了。”祖母一遍遍地低声说道。
“它们是谁啊?”我问。
“它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祖母说,“有时候啊,它们是鸟叫声,有时又像是人们的吵架声,有时候呢,它们是女人或孩子的哭声,一阵一阵的,有时还像花丛中采蜜的蜜蜂发出的嗡嗡声。”
“我怎么听不到啊?”
“你现在还听不到,孩子。”祖母说,“等你能听见了,你就要死了。”
我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问:“奶奶,你就要死了吗?”
“人都会死的。”祖母笑了笑,说,“人老得不能再老了,就要死了。”
“我不要奶奶死。”我趴在奶奶身上,哭了起来,我说,“你死了就没人给我讲故事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祖母脸上的皱纹忽然一点点不见了。它们像花一样,在她苍老的脸庞无声地盛开了。
“孩子,它们说我的时间到了。”祖母又低声说了一句。
“它们在哪呢?”我问。
祖母便不再说话了,满面红光。
可我已经死了很久,怎么还会听到那些声音呢?
村里的狗又在相互传递信息了,它们一阵接一阵地吠叫着,却又似乎永远不知道另一处是哪条狗在说话。
“你是谁?”一条狗大声叫道。
“又出啥事啦?”一条狗问。
“真冷,俺的毛就要掉光了。”另外一条狗抱怨道。
北风将它们的声音从村子里传到山里,又从山里带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
它们叫累了,村庄就暂时安静了下来。过了不久,又会有其他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先是一阵阵鸡叫,然后是人们从睡梦中发出的鼾声和断断续续的梦语。
他们似乎只在梦里才说真话。
“花寡妇那狗日的奶子又大又软哩,等收了庄稼卖了钱,俺还要去睡她。”
“……嘿嘿,嘿嘿,俺娘说俺老大不小了,得给俺找个婆娘,嘿嘿……俺有了婆娘,再也不和那又臊又臭的羊睡了。”
“他二婶,你啥时候还俺那十斤白面,俺可指望它过年呢。”
“娃他爹,你说咱娃咋说没就没了呢?刚才他脸还红扑扑的呢,呜呜……你说他咋说断气就断气了?”
“神婆,你咋抱着个死娃?”
……
他们的梦语后来就在天亮前渐渐隐了,一些还成了村里的秘密。
这一刻,我躺在一个暖和的鸟巢里,忽然有了睡意。
3
春天来了,茶花村也就像躲在地下的蛇一样醒来了。等草和树枝发了芽,露出了绿色,村里放羊的孩子就该赶着羊群上山放牧了。他们赶着那白云一样的羊群走出村子,将羊群赶上了山,就自由快活了起来。若是下了雨,他们便将羊群赶进山洞,抱着一只小羊取暖,美美地睡上一觉。
睡醒了,天也晴了,他们便把羊群赶出山洞,继续让他们在山上吃草。这时候,若是他们突然觉得孤单了,就和羊群说起话来。
“羊啊,你们为啥天天只吃草?草有啥好吃的?”
他们甚至还会从地上抓一把草塞进嘴巴,像羊一样大口吃起来,嚼了几口,觉得又苦又涩,又吐出来,骂一句,狗日的!难吃死了!
羊群里就传出几声咩咩的低叫声,似乎在嘲笑他们。可他们也不恼,只抬头看着天边的云朵,又说道:“羊啊,你们的毛和白云一样白哩,可白云为啥能在天上飞呢?你看,它一会变成一只猴子,一会变成一只乌龟,一会又变成了鸟的样子,你们咋就不能像它一样呢?”然后他们又望着吃草的羊群,托着下巴沉思一阵,继续说道,“不过俺觉得还是你们好,你们长大了杀了可以吃肉,白云可不能,它们只能在风里走。”
若是发现羊群里有发情的公羊追逐母羊,他们就捡起脚下的小石块扔向那只发情的公羊,骂道:“狗日的,你咋比马五急哩?”
那发情的公羊就“咩”地大叫一声,仿佛是在问,马五是谁?
想起马五,他们就又高兴起来,跟吃草的羊群讲起了马五的故事。
“你们知道马五吗?”他们自问自答道,“我猜你们也不知道。”又说,“他可是村里最老的光棍了,还是个又丑又臭的老光棍呢,俺爹说马五那狗日的想女人都快想疯了。”
说到这里,他们就又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或喝上一口水,像说书先生一样继续道:“你们知道吗?他家呀也养了一群和你们一样的羊,那些羊吃得又肥又大,可比你们好多了。一天石匠的婆娘去他家借锄头,推开他家的院门,看见他正和一头羊那啥呢。”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说,“那狗日的竟然把一头母羊当成了自己的婆娘。”
过了一会,他们又会突然再问自家的羊群:“那啥你们知道是啥吗?”问完了再放声大笑一阵。
讲完了马五故事,太阳就该落山了,他们起身吆喝着将羊群赶下山,回家去了。
这日,他们回到村里,发现村里人都聚集在庙门前。那一刻,庙门的墙上贴着一张搬迁公告。人们凝重地看着它,脸上写满了悲伤。
“狗日的,拆迁是个啥?”有人大声问了一句。
“拆迁就是要让咱们滚蛋。”一个人答道。
“山那边的村子也拆?”
“鬼知道。”
“狗日的,为啥非拆咱们村?”
“村长,拆了咱们搬哪去?”
村长蹲在地上,一声不响地抽着烟袋,老泪纵横起来。
4
村里人开始收拾东西了。他们套好了牛车或驴车,将粮食和锅碗瓢盆放到车上,时刻准备出发了。
他们从三天前就开始准备去镇上了。村长说政府已经在镇外的一片空地上给他们弄好了帐篷,正在给他们盖房,以后他们就要在那里生活了。村长挨家挨户地告诉人们这一消息时,显得十分沮丧,他知道马上就要失去这片属于自己的领地了。
村里人离开之前的那个夜晚,夜空星光明亮。他们在村里的庙门前堆起了高高的柴堆,狂欢了整整一夜。孩子们和狗也加入了行列。当村长将手中的火把扔进柴堆,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夜空,有人就想起了几年前在这里被烧死的傻子,想起傻子,他们又想起了神婆,可她整个晚上都没有出现,第二天一早,人们陆续离开村子时候,有人看到神婆竟坐在村口的一块大石头上,低着头死去了。有人还看到她的脖子上盘着一条细长的毒蛇。
整个晚上,大家都围着温暖的火堆,拉着手跳呀唱呀,累了,他们就坐在地上烤红薯吃,吃饱了继续唱呀跳呀,直到东方启明。清晨人们纷纷起身离去,天空飘起了细雨,我从他们的头顶飞过,被突然落下的春雨打湿了衣服。
人们赶着牛车和驴车,拉着自己的家当、孩子和婆娘,缓缓地驶出了村子时,一辆辆轰鸣着的机器开进了村子。那些驾驶机器的司机还不时从车里探出头对村里的姑娘吹口哨,挑逗她们,姑娘们生了气,就骂他们流氓。他们就哈哈大笑一阵。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村里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们是开着铁疙瘩驶进了村子,将村里的房屋夷为了平地。
雨水断断续续飘洒,像村里人回头时不经意流下的眼泪。出了村子,一些孩子先哭出了声音,他们一哭,跟在板车后面的狗们就叫了起来,哭声和狗吠声连成一片,瞬间响彻了山野。哭完了,他们便擦去泪水,疲惫地躺到了板车上,或是扑进了娘的怀里。
“娘,咱们啥时候回来呀?”
“娃啊,咱们不回了。”
“那爷爷咋办?”
“他不愿走,留下看村子了。”
孩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那孩子指着开满山野的茶花,说:“娘,你看,那些花真好看。”
这时,山上传来了一阵苍老的歌声。
茶花 开了 你们走
人走,山不走
老汉我 留在这山里头
山里还有一条狗……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