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傍晚

武歆

小黎和小敏热恋两年，转眼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到了这种地步，房子就成了头等大事。安居乐业，先要有“居”，才能再“乐”，总不能在月亮地里举杯言欢吧？

小敏亲吻着小黎的耳朵，小声说，你问问你爸，咱们的房子在哪儿？

小黎忍着痒，幸福地说，你想怎么装修咱们的房子？欧式还是中式，或者中西搭配？

小敏嘴巴离开了小黎的耳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小黎担心地问，怎么了？

小敏说，房子在哪儿了？没有房子，谈什么装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小敏是小学语文老师，师范毕业，高兴或是生气，就会随口蹦出成语，或是四个字八个字的词组，有时也会出现排比句或是设问句。小黎是4S店的销售员，高中毕业，大专都没有考上，但是小伙子长得精神，个子也高。察言观色，能说会道，在一次同事聚会上，见到了同事的同学小敏。看见小敏白净，腿长，心里喜欢，只是两个回合，就拥抱了小敏。左撇子的小黎，还用不太灵活自如的右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开了小敏的乳罩，小敏是在几分钟以后才发觉没了盔甲。后来又在快捷酒店，小黎彻底“了解”了小敏。虽然小敏的身下没有传说中鲜红色的灿烂的桃花，但他也没有生气，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能有小敏这样的女友，已经不错了。男人可以没有能力结婚，但不能没有炽热的爱情，漫漫长夜，独守寂寞，男人的青春瞬间而逝，蓬勃的荷尔蒙白白流失，那不亏了吗？小黎特别聪明，上班时，能够通过客户的言谈举止，几分钟之内，就能准确猜测出客户的经济状态和购买趋向。他把工作上的灵动思维，下意识地放在了爱情上，倒也没错，一枪就解决了战斗，剩下的事情，就是慢慢修建婚姻之路。只要有了爱情，婚姻之路不怕走得漫长。

小敏呢，也是聪明的姑娘。自从和小黎有了肌肤之亲，小敏也就把小黎当成了结婚对象。小敏是“剩女”，大小黎两岁，那次在去快捷酒店的路上，小敏谈笑之间，就已经盘算好了未来之路。她想，小黎虽说没有学历，家境一般，但人长得好看，也会体贴女孩子，而且他机灵能干，说不定瞅准机会，就能改变当下的境遇。爱情要有取舍，小黎要是家境再好一些，说不定就不跟她好了，思来想去，小敏也就心安理得，在和小黎上床之前，就已经决定嫁给小黎了。

小敏和小黎热恋两年来，每天电话、微信、短信、视频不断，从来没有吵过嘴、打过架，现在因为结婚的新房问题，小敏第一次消失了脸上的笑容，她觉得小黎开始耍滑头了。小黎26岁，小敏28岁，小敏没时间跟他马拉松式地恋爱了，她得结婚了。小敏盯着小黎的眼睛，似乎要看清他眼睛后面的内容。小敏的好几个闺蜜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男友只是喜欢恋爱，只要谈到结婚的问题，都是闪烁其词，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女方主动请求结婚，男方就能节省一些费用。现在的男人，都想着能用最便宜、最少量的鱼饵，钓上最肥美的大鱼。

小黎说，我回去问问老黎。

小黎管他爸叫老黎。背后叫，当面也叫。但是当着小敏的面，面对老黎时，还是叫爸的，小黎懂得内外有别。关键时候还是要给老黎留足面子的;给老黎留足了面子，也就是给自己面子。小黎懂得这个“度”。

小敏说，你爸就是一个工人，还提前“内退”了，你们家就是两间旧楼房，不到70平米，哪来的房子？你还用问？你问了，就能冒出来一间新房？

小黎严肃地说，不许看不起老黎。老黎去年就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小敏瞪起眼睛，你怎么不早说？

小黎说，你不是没跟我提结婚的事吗？

小敏扬手打了小黎的脑袋，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生气地说，结婚的事得我来提吗？这是男人的事！怎么变成了女人操心？

小黎面色平静。

小敏丢下八个字，世风渐下，乾坤倒转。

只要小敏说成语，小黎就接不上来，然后就是沉默，等着小敏抛弃成语或是词组，开始说方言口语时，他再接话。

小敏很快恢复了方言口语，强调说，明天听你电话，汇报情况，今年必须结婚！

老黎这个五十六岁的“内退”工人，与许多这个年龄段的老男人一样，想方设法想要快点见到隔辈人，孙子更好，孙女也凑合。自从去年中秋节，儿子小黎把女朋友小敏带回家，老黎见后，相当满意，当天晚上就问儿子啥时结婚。小黎懒散地说，刚会爬，就想跑呀？老黎说，正经点说话。小黎依旧懒散地说，刚认识，就结婚？吃苹果还得削皮，吃葡萄还得吐皮，娶个媳妇这么容易？总得有个过程呀。老黎倒是理解，是得需要过程，于是口气软了，嘴里不住地说“好好，走过程”。

老黎心疼儿子，平日嘴上不讲，心里每天都讲，总是觉得自己对不住儿子。小黎母亲去世早，去世前握着老黎的手，颤抖着留下临终遗言：早点让小黎结婚，她在“那边”也就放心了，不然的话，死不瞑目。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还攥着老黎的手，始终没有放开。这么多年了，老黎还能感觉到老伴依旧攥着他的手，攥得他手疼。他想，只有小黎成家了，老伴才能真正松手，他也能松口气了。可小黎始终不把结婚的事放在心上，有了女朋友，还是不急，就像开着水龙头“哗哗哗”地流水，不知道快点关上，那要浪费多少水费呀。老黎想着要跟儿子谈一谈，快点把婚事办了，已经恋爱两年了，还要等多久？老黎也知道，儿子小黎和小敏已经“那个”了。既然已经“那个”了，干脆就领证吧，还等什么？

前几天，小黎回家早，吃完晚饭，还没离桌，老黎就拦住小黎，要他坐下来，说说结婚的事。小黎不耐烦地说，房子呢？没房子怎么结婚，总不能租房子吧？没房子小敏能跟我结婚？老黎说，没房子？买呀！小黎眉毛一挑，说，哪来的钱？老黎说，你们俩都有公积金，贷款呀！小黎轻蔑地看着老黎，首付款呢？就算一般的地段，一百平米，也得一百五十万的房款，首付多少吗？百分之三十，四十五万。老黎不假思索地说，首付款我出，贷款你们俩付。

小黎缓慢地站起来，不眨眼睛地看着老黎。那天小敏和小黎探讨房子问题时，小黎还跟小敏说“不许看不起老黎”，其实也就是那么强充面子地随意一说，他也是看不起老黎的，整天结婚结婚的，买得起房子吗？小黎为什么不提结婚的事，为什么在结婚问题上一拖再拖？就是想把小敏拖垮了，等着小敏说，那就住我们家那间空房吧。小敏家有一间空房，但是老房子，不大，三十平米，地点也不好，环境嘈杂，现在出租着呢。小黎不好说去住人家的房子，况且那间房子小敏也不想住，小黎只能等待机会。现在没想到，老黎突然横空出世，要把房子问题解决了。但小黎知道老黎的底细，别说四十五万，四万他都拿不出来。可是老黎面对儿子怀疑、不屑的目光，非常坦然，无论是肢体还是目光，都没有丝毫的躲闪。小黎倒是心慌了，他第一次看见老黎这般镇定自若，目光仿佛拴上了秤砣，又像是等待授衔的打过大仗的将军。过去只要说到钱的问题，老黎就会坐立不安，目光好像过街的老鼠。可是今天……小黎坐下来，望着老黎。

看我干啥？老黎说，赶快跟小敏商量，看好房子告诉我。

小黎还是不相信，怯怯地问，老黎，四十五万，你付？

我付。老黎说，你们也要登记结婚呀。不能买了房子，空着吧？

小黎呼出一口气，说，老黎说话，驷马难追。

跟小学语文老师小敏在一起两年了，激动或是沮丧时的小黎，偶尔也会蹦出来一两个成语，或是四个字的词组。

八匹马也追不上！老黎说。

好！小黎说。

第二天，小黎给小敏打电话，把父亲老黎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小敏。小敏没想到会是这样，立刻说下班后见面，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讲，一定要当面谈。

下班后，两个人在一家快餐厅见了面。小敏迫不及待地又问了一遍，小黎跟电话里讲的一样：首付款老黎拿，但是不能过五十万。

小敏喝了一口酸梅汁，先是笑容灿烂，后是凝眉蹙思，她还是想不通，原本不言不语的未来的公公，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豪气？五十万首付，不是小数目。

你爸哪来的钱？小敏问。

小黎也是满脸狐疑，说，不知道呢。

是不是彩票中大奖了？小敏猜测。

小黎摇头。老黎没有任何兴趣，不打牌，不喝酒，也不跳广场舞，更不会去买彩票。

你爸会不会找人借钱？小敏再问。

小黎嘲笑地摇摇头，连说不可能。借钱？找谁借，我爸认识的人，工资没有超过三千块钱的，怎么借？他就是把认识的人都借遍了，也借不到五十万，连五万都借不来！

你爷爷过去是干什么的？小敏问。

小黎脑瓜聪明，反应快，立刻明白小敏的意思，马上说，我没见过我爷爷，我爷爷早年是农民，解放前逃荒来到城市，做小买卖，解放后死了，所以说我们家不可能藏有宝贝。哦，我妈那边也没有富人，我姥姥是童养媳，我们家没有来钱的地方。

是不是你爸捡了什么？比如装满钱的皮包，或是做什么好事被重奖？小敏开始发挥想象。

小黎一概否定，都是不可能的事。但小敏马上逆向思维，哲学家一般地说，现在的生活，不可预知，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也可能你爸真有钱了，是我们想不到的方式得来的，总之你爸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五十万不是小数，他不可能骗我们，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准儿媳，再说这种事也说不了谎，没有钱，开发商不可能卖给你，对吧？

小黎嗯了一声，点点头。

这样吧，小敏说，明天星期六，我们去看房子，看好房子，告诉你爸。

好。小黎说。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小敏满脸笑容。

快刀斩乱麻。小黎说。

小敏把嘴巴凑上去，亲吻了小黎的耳朵。小敏不喜欢亲嘴，也不喜欢亲脸颊，就喜欢亲吻耳朵，而且还是耳朵后面的部位。

小黎、小敏连着四个公休日，四处奔波看房，最后终于相中了一处房子，一厅两室，小区名叫“都市水畔”。地点在城市边上，新开发的很有前景的小区，一条数百年前的人工运河，经过多年治理后，河水越发的清澈，逶迤地缠绕着“都市水畔”。这里空气好，交通方便。因为老黎有话在先，首付款不能超过五十万，所以小黎、小敏在看房时，审时度势，没有好大喜功，老老实实地把额度限制在一百五十万。两个人也很遗憾，要是老黎再能多付首付款，就能买那套三室两厅的了。不过即便是这样，两个人也很满意了，而且私下里也算好了，一百万贷款两个人分开支付，公积金正好偿还，这样结婚后的日子也不会紧张。

小敏说，我这样的儿媳妇不多吧？还帮着还贷款。

小黎说，结婚了，我们就是一家人，我来还，跟我们俩一起还，有什么区别？

小敏说，有区别，本来房子就应该你准备好，要是不还贷款，我们的日子就会富裕些，就会过得更有情调。

小黎说，我们有爱情在，比什么都重要。

小敏说，算你得了一个大便宜。

小黎说，应该用成语，物有所值。

小敏说，物有所值，是成语吗？

小黎说，反正是四个字。

小敏呵呵地笑了起来，用纤细的手指摸了摸小黎的耳朵。

小黎说，你这么喜欢耳朵，为什么？

小敏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小黎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这句话跟耳朵有什么关系？你现在说话，跳跃性太大了。

小敏解释说，人活一辈子，其实就是说话一辈子，喜怒哀乐，都得表达，所以耳朵最重要。

小黎更加糊涂，奇怪地反问，照你这样讲，是嘴巴重要呀，怎么会是耳朵？

小敏再做解释说，这你不懂了，所有的话，不是说给自己的，都是说给别人的，所以耳朵重要。

小黎讪笑起来，好吧，你就接着亲我耳朵吧。小敏叹口气，又说，耳朵也不容易，听进去的，不一定是真的;没听进去的，也不一定是假的。小黎立刻接过话头，所以你刚才讲，信则有，不信则无？小敏说，算是吧。小黎呼出一口大气，说，你只说两头的话，中间的话完全省略，我怎么听得懂？小敏再捏了一下小黎的耳朵，说，你都懂，就是跟我装糊涂。小黎呵呵地乐起来。因为房子的问题马上就能解决了，所以小敏也就不再小肚鸡肠。

看完房子，已经胸有成竹的小黎、小敏一起去见老黎。

小敏平时很少去黎家，一来学校忙，二来也没什么说的，老黎不爱说话，小敏来了，老黎也只是红着脸，点点头，笑笑，就做自己的事去了。也是的，公公和儿媳妇也不好说什么。老黎很封建，小敏夏天穿得单薄了点儿，老黎都不正面跟小敏说话，都是侧着头说话;要是小黎出去，比如买啤酒，买下酒菜，老黎就不跟小敏待在屋里，他也会找理由，马上走出屋，或是让小敏也一起去买。老黎很注重细节，做事说话，都是正人君子的气派。所以，虽然老黎没有钱，只是一个普通的“内退”工人，但是私下里，小敏还是尊重老黎的。

要买房子了，未来的公公给付首付款，小敏必须来黎家了。小敏和小黎商量，应该买点东西，知道老黎没有特别的喜好，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给老黎买一副茶镜。毕竟老黎也快六十岁了，眼睛不太好，不仅迎风流泪，还经常干涩、眼疼，小敏说戴上茶镜，能保养眼睛。

两个人来到眼镜店，看见茶镜价格悬殊，上万的有，几千块钱的有，几百块钱的也有。挑来挑去，最后小敏拍板，选了一副一千二百块钱价格的。小黎小声说，贵了点吧？小敏说，你爸给咱五十万，老人不容易，应该买好点的，我还想买那个三千块钱的呢。小黎摆手说，我爸看见发票，肯定心疼。小敏说，你把发票藏起来，不要让他看见。小黎又说，看见也好，知道我们孝敬他。

两个人拿着精美包装的茶镜，又买了装有火龙果、香蕉、苹果、葡萄的水果花篮，来到了黎家。

儿子、未来的儿媳妇来了，买了这么多东西。小敏细心地打开黑色绒缎包装的盒子，取出沉甸甸的茶镜，并且亲手给老黎戴上，还小心地扶正了，后退几步，打量了一下，说，伯父，好看。

老黎隔着镜片，看着有些模糊的未来的儿媳妇，还有笑容满面的儿子。老黎想要哭，但又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伯父，感觉舒服吗？小敏柔声地问。

小黎在旁边小声说，你声音有点肉麻。

小敏说，职业病。

小敏倒是说得实在，她是教小学生的老师，说话柔声细语。

老黎摘下浅褐色的茶镜，翻来覆去地看着，又拿起眼镜盒看，看见了盒子里的发票，看了一眼，惊叫道，这么贵呀？

小敏说，伯父，不贵，茶镜应该戴好的，养眼。不然戴茶镜干什么？次品，容易把眼睛搞坏了。

老黎唉了一声，小心地把茶镜放进镜盒里。小敏说您就平日戴着吧，不戴，怎么养眼呀。老黎说在屋里戴着不习惯，还是出去戴吧。小黎在一旁说，您喜欢什么时候戴，就什么时候戴吧，随您的便。

老黎快乐地笑起来，连声道谢，然后问道，你们房子看得怎么样了？这是大事，抓紧呀。

小黎说，爸，我们看完了，跟您说说呢。

好呀，说吧。老黎坐下来，示意小黎、小敏也坐下来。

小黎在左，小敏在右，围拢在老黎身边，把房型图、小区介绍、开发商资质等等资料，全都摊在桌子上，你一句我一句，把新房子的情况，热烈地作了详细地介绍。

房子不错。老黎声音平静，稍后问道，哪天去交款？

小黎看着小敏，小敏看着小黎。两个人似乎不相信是真的，都感觉有些恍惚。

哪天去？老黎再问。

小黎赶紧说，星期天上午。

小敏小心地补充说，三天以后。

老黎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小黎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再次小心地问了一句，老爸，首付……五十万呀？

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老黎声音略为提高了，听出来有些不高兴。

小黎连忙哦哦了两声，声音缩在喉咙里，像是小老鼠一样不敢再动，不敢多语。小黎忽然觉得爸爸如此陌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过去低看了老爸这么多年，整日老黎老黎地叫，真不应该呀，原来老爸过去不是低调，是含而不露，大海一样深厚无边。小敏也觉得小黎的爸爸不简单，两年来见过可数的几次，今天也像是第一次相见，真是有待深入了解，如此想来，觉得一个茶镜，一个水果篮，有些小气了。小敏又想起自己总结的“压榨理论”，看来很有道理，要是自己沉不住气，主动提出在那间三十平米的房子里结婚，怎么能有现在……看来老黎过去的贫穷都是装出来的，如今实在没有办法了，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只能往外掏钱了。

三天后的星期天的上午。小黎、小敏陪同老黎一起坐出租车前往“都市水畔”售楼处。小黎很兴奋，昨天晚上在快捷酒店，他和小敏澎湃地“庆祝”了一番。小敏也是高兴，疯了一般迎合小黎，两个人几乎一夜未睡，隔壁的屋子几次传来拳头砸墙的声音，最后两个人不得不偃旗息鼓，但还是睡不着，手脚交叉、脸对脸地搂抱着说话，一直说到天光泛白才起床。他们已经和开发商签了协议，交了定金，今天再交完首付款，房子就算定下来了，这么大的事，能不高兴吗？

现在两个人坐在出租车上，竟没有丝毫的倦怠，反而精神抖擞。老黎坐在中间，目视前方。他穿着一件半袖白色衬衫，左前胸的口袋里有一张银行卡，衬衣比较薄，那张银行卡特别清晰地表现出来。因为口袋里只有它，所以看上去有一点孤傲自赏的味道。小黎、小敏早就看见了老黎口袋里的银行卡，两个人都想笑，这样的笑含有两重意思，既有老黎孩童一般的表现，又有他们俩暗自高兴的成分。

因为是公休日，道路上没有多少车，出租车仿佛大鱼一样游刃有余地前行，“都市水畔”小区门口那座高耸的钟楼已经看到了。小黎、小敏的目光，在老黎的脑后对视着，随后无声地笑起来。

就在这时，出租车刚拐过去，司机就忽然哎呦了一声。小黎问，怎么了？司机说，出事了。小敏身子前探，问怎么回事。司机指着前面，说，你们看。

小黎、小敏往前看，只见宽阔的道路上站满了人，再探头往前看，有许多警察走来走去。出租车已经不能朝前走了，只好缓慢地停下来。

小黎说，我下去看看。小敏说，咱一起下吧。小黎说，也好。说着，赶紧交了车费。老黎也不说话，在小黎、小敏的搀扶下也下了车。

小黎走得快，小敏也走得快，只有老黎还是原来的步子，他们只是向前走了不远，就看见售楼处四周拉起了警绳，在警绳内，有警察、警犬、警车;看热闹的人只能站在警绳外面，许多人伸长了脖子，大鹅一样向里面张望。

小黎急忙问身边的一位老者，售楼处出了什么事？

老者光头，满脸黧黑，显然说多了话，嘴角边泛着白沫子。老者扭脸，看见小黎焦急地问他原因，立刻兴致勃勃地说起来，不知道吧？售楼处里有炸弹。

炸弹？小黎叫起来。

是呀，有人打电话给售楼处，说在售楼处藏有定时炸弹，上午十点钟定时引爆。售楼处报警了，警察包围了售楼处，刚才进去一个穿着防爆盔甲的警察，说是要拆弹。老者绘声绘色地讲。

十点？小敏赶紧抬起手腕看表，嘟囔道，还差二十分钟。小敏说着，拉小黎往回走，她怕爆炸。小黎说，爆炸不了，你没看这么多人吗？肯定是恶作剧。

老黎伸过脑袋，问小黎，怎么回事？有炸弹？

小黎转过身子，讲了情况。

老黎小声道，怎么搞的，白来了一趟。

小黎让小敏看好老黎，自己向前拥。小敏拉住他，问他干什么去。小黎说，我去问问警察，什么时候能把炸弹拿走，说着，钻进了人群中间。

不大一会儿工夫，小黎回来了，懊丧地说，我刚问警察了，售楼处今天不会营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了。

不知什么时候，光头老者的身边，站了一对年轻人，小黎、小敏搭讪，原来也是买房的，也是今天交首付款。那对年轻人同样懊丧，说着话，转身走了，说是明天打电话跟售楼处联系。就在这时，售楼处的人拿着喇叭，站在警绳外面，大声告诉看房的、签协议的，今天不办公了，有事明天打电话到售楼处，听通知吧，随后说了一堆抱歉的话。

小敏说，真是倒霉。

小黎说，不早不晚，单单这会儿出事。

老黎平静地问，怎么办？

小敏说，伯父，回家了。

小黎说，明天再来吧。

走吧。老黎感叹说，停顿了片刻，又说，明天我们老同事有个聚会，我来不了，能不能礼拜二来？

小敏看着小黎，犹豫着说，你知道，我请不了假，只能下星期了。

小黎唉了一声，告诉老黎，下星期再说吧。

小敏在左，小黎在右，拥着老黎，讪讪地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的下午，小敏最后一节课还没有下，感觉口袋里的手机不断地震动，停两下，又接着震动。她没看手机，等到下课后，学生们离开了教室，她才看手机，发现短短的十分钟之内，小黎打了十个电话。小敏赶紧回过去，电话那端的小黎声音颤抖着说，我在学校外面，你快点出来一下。小敏忙问出了什么事。小黎说，出来再说吧。

小敏快步赶到校园门口，看见小黎脸色惨白。小黎看见小敏，忙把她拉到一棵大树下，他身子倚着大树，缩成了一团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黎被公安局抓走了。

什么？

给售楼处打电话说有炸弹的人……是老黎。

你爸？

是！

搞错了吧？肯定警察搞错了。

没错。警察给我打电话了，说老黎全都坦白了。

怎么抓到的？

昨天早晨，老黎在报刊亭打的电话，很容易就查出来了。街上有探头，人家售楼处也录了音，又有来电显示，调查这样的案子，对警察来说，易如反掌。

不对，我还是认为搞错了。

老黎都承认了，怎么会错？

真要是老黎打的电话，他一定疯了。

他可不疯了吧！

什么时候放出来？

警察说了，念他初犯，认罪态度好，行政拘留十五天。

小黎和小敏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老黎做出这样愚蠢的事。现在只能等老黎放出来，问他为什么这样做。难道是为了躲过交首付款吗？假如没有钱，没有必要这样做呀，这能蒙混过去吗？将来怎么面对儿子和准儿媳？脸面往哪里放？小孩子都知道，这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

小敏开始怀疑老黎说的五十万是子虚乌有的事。小黎也这样认为。但是两个人还是不可思议，老黎这样做，没有道理呀。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一句话，看老黎出来后，怎么面对他们。

十五天，说长也不长，很快就到了。小黎下班后，找到小敏，说是一起去看看，今天老黎应该放出来了。小敏似乎有点害怕，犹豫起来。小黎说，去吧，咱们见到他，也别说话，看他怎么说。

在小黎的鼓励下，小敏答应了。

两个人来到黎家，在楼下，小敏看着手表说，该吃饭了，怎么办？

小黎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饭？

小敏软软地说，毕竟是你爸，他被拘留，在里面也吃不好，现在出来了，怎么也得让他吃点饭，他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吃什么？小黎也软下来，问。

面条。小敏说。

吃……喜面，庆祝？小黎说，我看，我去买两袋速冻饺子吧。

小敏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两个人提着两袋速冻饺子，想象着老黎可能的样子，悄声地上了楼。小黎慢慢打开门，屋里没开灯，有些暗。老黎戴着茶镜，端坐在沙发上。看见小黎、小敏进来，老黎一句话都不说，依旧端坐在那里，石雕坐像一般，像是镇定自若的将军。

小黎、小敏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境，他们以为老黎会躲起来，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看他们;或是痛哭流涕地请求他们原谅，说是爸爸糊涂了，做了对不起孩子的错事。可是，没有，老黎一派凛然。

小敏去厨房煮速冻饺子。小黎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不可思议的老黎。

速冻饺子煮好了，小敏端上饺子，放在桌子上。小敏说，伯父，吃饭吧。老黎哦了一声，站起来，坐到桌子前，举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吃起来。

小黎看愣了，嘴巴张着，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看不见老黎的眼睛，正是傍晚时分，虽然夏季，但是屋里有些暗，再加上他戴着茶镜，更看不见他的眼睛了。

小黎站起来，想要打开灯，就在这时，听见老黎说话了：

“来点醋。吃饺子，怎么能没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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