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生活

2015-02-04 05:52李浩
南方文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指向小说

李浩

写作,对我来说

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和我自己,和另一个人,和世界进行对话的方式,在日常,我总是显得愚钝而木讷,而写作带给了我某种补偿。博尔赫斯在一篇题为《创造者》小说中写道,一个具有野心的创造者想画一张完整的世界地图,在这张地图中所有的河流、房屋和树木,一切一切都要得到微观化的体现。而等他完成这张地图的时候,他发现他所画下的,是自己的那张脸。我觉得写作其实也就像这个“创造者”那样,一个人通过画自己的脸,画自己的心,画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和感知,进而画出整个世界。写作,对我来说,也强调着:个人的在场;无限。

写作,对我来说意味了快乐。我承认我喜欢这个让我感觉着快乐的事业,尽管它的核心微苦。我也承认,写作对我来说也意味要发现痛苦,艰难和向黑暗前行……它并不比快乐更轻,它甚至时常会将某些细微放大,放大到让人感觉承受的艰难——是的,我没有想到拒绝。我觉得,即使我不写作,痛感也会在我的生活和思考中层层出现,而我不写作,写作中的快乐却可能从不出现。

在写作中,我寻找那种生活在树上的感觉,那种俯视和悲悯,那种爱着,却永远拒绝与生活平视,拒绝随波逐流更拒绝同流合污的感觉。同时,写作对我来说意味着冒险,我愿意自己的每一篇小说都具有一种前行的姿态,它得做出自己的发现,它应当多少摆脱“影响的焦虑”,它至少与我的以前不同。我渴望我的写作能给我自己带来“灾变”感,它甚至让我自己都感觉不安和尴尬,我对自我的解说都会感到艰难,无从下嘴……我愿意在写作方式和语词中埋下“灾变”的东西,这种小花样会让我在游戏和探寻中感觉快乐。我承认,对于技术我是迷恋的,对于未知我是迷恋的,对于人类的生存境遇,对人生存的种种质询我是迷恋的,对于未来我是迷恋的。这种迷恋也时常让我感觉恐惧。

写作,对我来说……未说的部分可能比我现在说出的更接近我的想法,也更重要。

我的写作

我习惯将一个人的生存比做沙漠里的沙子。我喜欢对自己和自己的写作提出这样的问题:在沙漠中一粒沙的存在是存在么?它如何能在众多的沙中呈现它的面目,呈现是否真的具有意义?在风中,哪一点儿是沙子的声音,是集体的还是个体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写作也就是对沙子存在的追问过程。常常是在这个时间里我有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再过一段时间后它会遭到否定。我面对的是一个无解方程,而我有着固执的解题兴趣。当然,写作在我看来也不是提供什么答案的,它所做的也许只能是使问题成为问题得到呈现。在这点上,我有时感觉自己就像那个挑战风车的人,我的思考早就让上帝和先哲们笑过多次了,可我还是愿意继续这种过程。

我时常将我的写作看作是在我侧面的一面镜子,在我的《那支长枪》《蹲在鸡舍里的父亲》《英雄的挽歌》《如归旅店的叙事》等一系列关于父亲的小说中,我写下的实质是我自己。《那支长枪》是我至今较为满意的短篇,我在故事中的“我父亲”身上画下了我的侧影。我通过那篇小说来进行我的追问:假如一个人,他的生存欲望和生理欲望被一层层剥夺,他的尊严被一层层剥夺,他在别人眼中的价值被一层层剥夺,那他的活着还剩下了什么?我通过小说中的“我父亲”对我当时的生存进行着质问:我,一个没写出好诗的诗人,一个武装部的小职员,一个被疾病缠身的人,无论在家在外均无尊严可言,死亡马上降临(我当时认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这一生有何意义可言?我是怯懦的,只是重复了别人早已进行过的生活,我的个人性无法呈现。在小说中,“我父亲”制造了一次次的响动,这响动的目的是为了引人注意,然而它最终会淹没于巨大的平静和遗忘中。我也由我父亲的嘴向众人说出,我一次次的自杀一直半真半假,更多是假,即使剥夺在变本加厉地继续我也仍然怕死……我设想将来有机会我出版我的这本书,它应当就叫作《侧面的镜子》,封面是一幅有些夸张的漫画:一个画家,对着侧面镜子里的自己,画下一个比他年老许多的老头儿。这里有我对写作的理解:一个作家,只有不迷恋书写日常自我的时候才成为真正意义的作家;而每一部优秀的作品,作者都是在场的,至少他的血液在其中涌流。

因此上,我的小说基本支点是思考而不是激情,我更愿在诗歌中表达直接的情绪。引发我小说创作灵感的往往是一个词,一种对自我、世界的审视与发现,一种追问。而一个新奇的故事,一种曲折,一个“动人”的场景都无法激发我的灵感,作用我的小说,我为此也感到苦恼。我想我缺少这样的天分和敏感。在我身上,狂妄的自信和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总是交替出现。

短篇小说

说实话,我对短篇说不上特别的偏爱,但它适合我。我的梦想是写一部像点样子的长篇,它繁复,指向模糊,“是一部包含众多的百科全书”。据说评论家李静也有此想法。写短篇,大约和个人的气质有关系,包括对小说技术的要求。

在我已经写下的六十余篇小说中,除了八九篇小说是中篇外,其余的均是短篇。这些短篇的写作用去了我十二年的光阴,而且我现在也越写越慢,越写越短。我没有具体的写作计划,我只在迎接,寻找,更多的时候是放弃。二〇〇五年六月前,我只写了一个失败的短篇,而进入六月后我写下了三个很小的短篇,虽然短小,但它在我的失败和对自己能力的怀疑中将我暂时地救出了水面。

我理想的短篇,它应当具有技术上的精巧,“准确”,它像被精心打磨的瓷器,是的,它还应当有某种易碎的性质。它应当具有良好的语感,它应当处在一种未完成状态,未完成使它具有了回味;它指向人性,指向内心,却不是依靠外在的激烈达到的,而是平静,在平静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涡流;发现是小说唯一的道德,更是短篇的唯一道德,它必须有一种前行的姿态,它应当具有不同,要有新奇感,但新奇感不只是来自故事。

我理想的短篇:它要有微妙,要有沧桑感,它要在短小中建立悠长。它可以是片断,可以是侧面,可以只说“天凉好个秋”;它可以是一种游戏,简单或单纯,但必须有趣。

在这段时间里,我对短篇的尝试是:一、如何发挥小说语言“计白当黑”的能力,拓展未说出的部分。我试想抽掉小说中细节的、转折的部分,让一句话构成细节,让别人小说已经做到的构成我小说中省略的部分。我只提供小说的骨骼支撑,其他都交给未完成。二、指向人性的隐秘,指向人性当中模糊的,不明示的,和真实有距离的那部分,而在叙述上则用平静的语调说出,它不带入我的主观情绪。三、努力让小说显得比我聪明。我得强调,它是这段时间里我的尝试,在下一个时间里,我所做的可能会有不同,而某些地方也许会恰恰相反。

这个时代的写作

我知道,所有时代的作家都会忽视他同时代的创作,他总会有所不满。那么我的不满只是众多不满之一,它显得具有延续性。确切地说,我在北京某刊担任编辑,不得不阅读大量的小说作品之后,我的不满有所加深。在这个时代,我们获得了小说创作数量上的丰收,同时也遭遇了创作质量上的整体平庸。“叙事空转”和“平庸高原期”已成为“时代征候”,许多的作家放弃难度和前行,在下滑的惯性中匆匆炮制,小说变成了一种快餐化的兑水写作,整体上,我们可见故事却无法“审美”。在影视影响和市场焦虑的双重夹击下,小说写作媚俗化倾向严重,它距离“艺术”渐行渐远。这个时代是一个集体性得到强化的时代,许多的小说家宁可混入也不愿被抛出圈外,“为大众写作”“为底层写作”的口号下掩藏的实质是一颗向世俗取悦的心。我想在米兰·昆德拉看来,我们的小说多数属于跟在小说之后的小说,属于已经死亡的小说。

在整体的下滑和平庸之中,前行多少成了一种个体行为,在这种个体的写作中,他们坚持着艺术的正义和良知,坚持着对内心的深入和形式探寻,他们应当赢得敬意。

一个朋友说过,当一名评论家最好不要认识一个作家,我觉得作为编辑和写作者同样需要距离,我向小说要的东西只能在小说中获得,我注意的点是文字所带给我的。所以,我并没有有意去接近任何一个小说家,即使我对他抱有某种的敬意。但我知道他们存在。我知道,在我的路上,有许多的灯盏在我的身侧和我一起默默前行,它减少了我的孤单感和恐惧。如果非要列举一下他们的名字的话,我觉得会是艾伟、张楚、刘春、徐则臣、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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