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文
每天骑着脚踏车上班,一晃也好几年过去了,突然,真的是突然,想到我不开车了。试着减掉一向觉得不可或缺的依赖,看看会怎样?车卖掉后,从此不必定检,不必缴燃料税和牌照税,不必付停车费,不必买车险,不必按时洗车和暖车,不必对油价敏感,不必再为迷路而困扰。
生活中我在意的对象,书是其一,减掉买书和出版书会怎样?也许就会回过头来重新温习旧书,“温习”这个词,在网络时代突然变得很陌生。温习,有一种心境安顿的感觉,有一种重新发现的惊喜,像和老朋友促膝谈心于树下,晚风习习,让焦躁的信息回归知识的安稳与人生的微悟。所以减掉书,并不会怎样,反而精神都温柔地环保起来了。
陪伴小孩很重要,上了“国中”后,小孩现在没我陪伴也不会怎样。陪伴像是加法,用父母亲去加自己的孩子,愈加愈复杂难解。其实,陪伴更应该是减法,孩子只偶尔需要我静静地倾听,以朋友对朋友的眼神交流,其余,就让彼此享受那种减到最清净的孤独。每个孩子都需要品尝孤独的滋味,生命才会渐渐有厚度。他们从来都很清楚父母亲对他们的重视,但是,重视比不上一次面对面的注视。注视,才听得见成长的声音。或许,最需要陪伴的,是我自己吧?我没有陪伴那个沮丧、失控、抓狂的自己,我没有以朋友对朋友的眼神注视自己。
手机坏了,想说完蛋了,大家都找不到我,后果一定会怎样又怎样。但几天后发现,真想找我的人一定找得到(13世纪波斯诗人鲁米说:每个爱你的人/都会在你消失不见的几天爱上你)。然而多数是不需要我的人,原来我不是那么重要。我重视手机的程度是否远远超过友情?生活减掉手机等于友情,敢不敢一试?
在台北一直没买房子,也认真找过房,找到后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如果我的心就是一栋房屋,心内时时有家人,我移动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没买房子并不会错过亲情。
没房子、没手机、没藏书、没车、没时时刻刻陪着孩子……会怎样?我自问,是因为害怕错过什么吗?我们明明知道人生难以掌握,却偏偏无法释怀。其实我们无时无刻都在错过生命中诸多选项,一辈子都在期待日子好转。错过不代表错,有时互相错过,是这辈子的幸运。因为错过而选择了别的,或者庆幸不必选择,也没什么不好。
挂心工作,老是忘了亲情或者好好读一首诗比工作重要。工作到底可以怎样?如果不能怎样又会怎样?就这样累了整天,睡前崩溃一次,早晨再重建一次。我们总是把梦加多再加多,变痴肥了,鲁米说:“当你成为多,你就是无/是空。”于是我们分不清梦与梦想是两回事,梦是需要想的,否则不可能实现。每天减一个梦,梦想就会愈来愈明显。
每天早晨试着对工作笑一个,心怀感谢。感谢我们可以互相提供荒谬,让人生与文学彼此印证。感谢忍受我脸色的人们(波兰诗人辛波丝卡说:我亏欠那些/我不爱的人甚多)。他们提醒我别人忍受的底限是——不笑没关系——至少不能可笑。然而,工作应该还要再减或减到它的核心,变成值得付出的事业,只有视为事业才能专心在每一次的对待——对待任何人以及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全心全意。
减掉什么,不会更坏,有时更好。不管减掉什么,生命中一定存在另一份工作,另一个梦想,另一种度日……鲁米说:“黑暗就是你的蜡烛/你的边界,就是你追寻的起点。”种种希望的可能,总在减到最简单的时刻萌芽。
(摘自《中外书摘》2014年第10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