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皓晖
我们曾经有过一种哲学观,将社会对英雄的推崇称之为英雄史观。
我们严厉地否定了这一史观,认定它是人民史观的对立面。后来,我们有所纠正,认定了一种貌似公允的表述:历史是英雄和人民共同创造的。作为一种语言艺术,谁都知道,“共同”的实际含义,是对英雄作用的大大消解。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无法判断,是这种哲学观诱发了社会意识的平庸化,还是社会意识的平庸化巩固了这种哲学观?总之是,互相不了了之。尊奉这种哲学观的国家意识,不再激发倡导民族与社会的英雄精神。迅速平庸化的社会意识,也滑向了回避英雄的蓬间雀道路。两相默许,英雄精神所要求的英雄现象,在我们日益滋润的社会生活中几乎销声匿迹了。
英雄精神的泯灭,英雄人物的凋零,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最大的悲哀。
在我们长达五千余年之久的文明史上,英雄始终是我们族群前进的精神旗帜,是文明天宇永恒的时代精神坐标。作为一颗颗不固定地闪烁在特定历史天空的巨星,英雄们浓缩了特定时代的特定精神,成为一个时代最具典型性的代表,最为形象的旗帜。英雄们始终以他们的创造精神、牺牲精神、实际业绩以及无与伦比的精神感召力,呼啸行进在各个时代的最前列,不断激发着我们民族的生命状态与精神活力。所有的历史难题,所有的国家兴亡,所有的社会危难,所有的民间疾苦,到处都有曾经的英雄身影。虽然,我们的民族始终没有一座历史英雄的纪念殿堂。但是,他们烙进了我们的记忆,他们被历代史官刻进了渗透滴滴汗水的青史。
没有以大禹为轴心的那群治水领袖,我们这个族群无法走出洪荒时代。
没有齐桓公与管仲的九合诸侯,华夏文明早已经被野蛮文明吞没。
没有秦孝公与商鞅的深彻变法,我们就没有那一段最为成功的法治社会。
没有秦始皇、王翦、李斯、蒙恬等帝国领袖层,我们就没有统一的中国文明。
没有1840年以来无数的救亡英雄,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国家生存方式。
没有五千年以来无数英雄汇成的脊梁长桥,我们的文明就无法走到今天。
……
这是一群最高层面的大英雄,大圣贤。赞颂他们,承认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是历史选择的整个社会的宏观掌控者,他们的作为,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我们族群的历史命运。他们的贡献最大,他们的牺牲最多。与他们相伴的,是社会各阶层的英雄。这些英雄是族群的脊梁,是社会的中坚,是更贴近我们的团队旗帜。在战争连绵不断的时代,在民间高举反战反暴政旗帜而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子学派,是这样的英雄;无数活跃在各个时代的民间游侠们,也是这样的英雄;无数在天灾人祸中挺身而出,牺牲自己而拯救全体的烈士,也是这样的英雄;各级官员中那些清廉刚直而敢于作为者,也是这样的英雄;在无数次民族危难中勇于赴难的战场勇士,更是这样的英雄……
一个高度文明的民族,一个奋发进取的民族,英雄从来都是前赴后继的。
英雄是什么?或者,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
英雄的人民性,是英雄之为英雄的本质特征。英雄产生于人民构成的社会土壤。英雄从来都不是人民的对立概念,恰恰相反,一个人只有属于人民,他的志向,他的作为,才能成为英雄的业绩。因为,英雄的本质不是一己私欲,而是大公之心。唯为群体牺牲自己,唯为社会奉献自己,才是英雄本色。因为,即或从价值交换的体系说话,英雄也必须先为群体付出,才能换取群体的尊崇与爱戴。所以,英雄的天赋基因,就是强烈的群体性,也就是人民性。所谓远大志向,所谓英雄情怀,说到底,其根本方面就是天下之心,就是苍生之愿,就是为社会做大事主动精神。舍此之外,岂有它哉!不承认英雄的人民性,而将英雄作为看作博取名利的个人行为,是典型的恶意蓬间雀。
在一个时期,我们曾经发明了一种消解英雄的理论,叫作个人英雄主义。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只有我们的这种理论,将英雄与个人主义联系起来,以个人主义的恶名扭曲埋葬英雄行为,对英雄实行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诛心之法———不论行为效果,先问你的心理动机!很难说,这种滑稽理论对于我们的平庸意识的形成有多大程度的影响。可以明确的是,这种理论只诞生在我们这个族群,其根源一定深藏在某些久远的阴暗角落。
英雄的牺牲精神,是英雄之为英雄的第一个形式特征。古往今来,举凡英雄,皆与牺牲联系在一起。牺牲的方式各不相同,但牺牲是必然的。在种种牺牲之中,牺牲生命是最高典型。无论是第一层面的领袖英雄,还是各个层面的不同英雄,面临危难而敢于牺牲自己,都是最基本的共同特质。
商鞅变法成功之后,又为护法而牺牲,获“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之青史赞誉,是一种典型牺牲。秦始皇殚精竭虑创造统一文明体系,50岁劳碌而死,则是另一种牺牲。墨家学派舍生赴难,死不旋踵,是一种典型的牺牲精神。田横八百壮士,在国家灭亡之际投海殉国;中条山抗战,八百陕军将士于绝境中跳入黄河死难,是典型的群体牺牲……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十九路军的大刀队、红四方面军的女红军团,以及无数的公开的或秘密的死难烈士,哪一个不是以牺牲生命的形式而成英雄壮举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正是这种为群体、为社会、为民族、为国家的牺牲精神,构成了英雄群像最为动人心魄的魅力。世无牺牲,何来英雄?惊天地泣鬼神者何,宁非如此哉!
英雄的创造性,是英雄之为英雄的另一个形式特征。创造性,是人类前进的第一动力。创造性的行为,就是英雄行为。所谓人杰,所谓英雄,他们都与创造性有着天然的联系。举凡英雄,皆有非常之举。所谓非常,最主要的方面就是一种解决重大问题的创造才能。
极而言之,远古时代的文明创造者们最能说明问题。神农氏尝百草而死,舍身实践而为我们民族创造了最早的医药体系;大禹改堵水之法为疏导百川入海之法,以当时最具创造性的思维方式完成了最为伟大的治水工程,引领我们族群走出了洪荒时代;秦始皇领导层于统一中国政权之后,思维继续迸发出空前的创造力,接踵完成了统一文明体系的创造,使我们的文明稳定性与生命力远远超前于当时的西方罗马帝国;还有那些发明火、发明车、发明船、发明熟食、发明房屋、发明服饰、发明驯养家畜者等等,哪一个不是以极大的创造性完成了伟大的业绩?此后两千余年之中,任何时代的人杰英雄,几乎莫不如此。
英雄皆有实际功业,是英雄之为英雄的第三个形式特征。古往今来,英雄都不是虚幻的,而是实实在在的。所谓实在,就是英雄的业绩性———无业绩不成英雄。不能想象,一个人没有实际的作为与贡献,而能被社会称之为英雄。而这种业绩,又是多种形式的,多种领域的。政治的,军事的,经济的,救灾的,救难的,治学的,民生的,无论哪个领域哪种形式,都是必须有过人的业绩非凡的贡献,才能成为英雄。这一点,大约没有人怀疑。
在上述各种特征中,以创造性最为灵魂。
任何一个时代,可以没有人民性(大家姑且都是个人主义者),也可以没有牺牲(大家都苟且地平庸地活着),也可以不追求任何功业(大家都一个面孔随大流)。虽然,这样的社会生活与文明水准一定是低下的。但是,毕竟还可以活命。唯独不能舍弃的,是生命主体的创造性,是社会对创造性的恒久需求。假如人人都没有了开拓创造的欲望,都没有了创新的思维方式与创造性的行为,我们可能早早地便灭亡于任何一次灾难之中了。至少可以明确地说,我们无法走出四千年前那个洪水滔天的洪荒时代!因为,大禹不会创造出疏导之法,或不愿意将自己的疏导之法贡献于社会,治水运动无法成为有效的社会力量,我们的先祖生命只能被卷进滔滔洪水。至于其后的无数次灾难与战乱,我们更是惶惶然不知所终了。
还有一种理论,说社会历史需求是创造的根本,英雄的出现只是偶然;只要社会需求,没有大禹会有小禹。实际上,这种貌似深刻理性的说法,完全是一种狡黠的诡辩。他们的根本点,是想通过消解一个个既定英雄的伟大性,来从总体上消解社会的英雄精神。实际上,假如大禹不出现而出现了小禹,那小禹不照样是英雄?对于相同的社会危难与历史难题,哪个人解决,哪个人就是英雄。承认英雄,承认英雄的社会历史作用,有必要一定去纠缠英雄的偶然性还是必然性么?“不管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是事实。蓬间雀们却要纠缠,说黑猫不一定是好猫,捉住老鼠只是黑猫的偶然性(运气好)而已,因为黑猫不捉老鼠,白猫也能捉住老鼠。
诡辩命题永远是脆弱的,永远是寄托于假想根基的。
除非,我们的社会不再需要创造性。
否则,英雄永远都是社会前进的先锋力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