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洋河记

2015-02-03 08:23何林超
西藏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尼洋河苯教

何林超

这就是尼洋河!——真的吗?

8月15日,出拉萨,翻越米拉雪山以后,目光随小罗斜向窗外的兰花指,从两峰悬垂的峰峦间直落下来,在排雪卷浪、喷花溅玉的波涛间翻卷、滚涌的时候,粉颈轻侧、星眼微漾的你在一旁吐气如兰:“……一滴仙女的泪水,不经意就汪洋了这条工布地区的母亲河?——唔对了,一定就是她了!”

我知道进藏之前,你已早拿行程,做足了功课,因此对这条传说中雅静逼人,蓝焰噬心的河,早就萌生了不可抑止的亲近。前两天入藏的路上,听你说布达拉宫不及仓央嘉措多。说仓央嘉措不及尼洋河谷多。我已隐隐猜到。——感慨中,见我未如期反应,你又说这种沉溺在梦里的缘分曾经也有,譬如宋代痴迷于“红酥手,黄藤酒”的陆游,也像近代“心儿跟她去了,夜里不能安眠”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

尤其在拍客们的微博里初见的时候!——你后来补叙说,就像“吃了苗疆的爱药”,早就情不能已,身不由己了……

你应该明白,尽管我能理解,却不会认可你的判断。

你既认可“梵”,知道其在藏域,在藏民心里的纯度,那么也该明白“世界屋脊”之外,这里至少还标高了另外两种维度:一是跻身入云霓的历史绝响,二是高与雪山齐的心灵皈依。三维度在此叠重,便开启与轮回了可歌可泣。故而这里的每一座寺院,就是一座雪山;而每一条河流,便都串着无数的玛尼堆,使历史通俗了,让神秘明摆着,于是俗常的生活,也就具体而微小了许多安静,——像言身意合时常提点的经筒。以及伴灯长明于佛前的酥油

不是吗?当我们朝圣拉萨,拜谒雪域,让灵魂在莽苍间起伏,或者感动于茹苦若饴的慈悲时,你是否想过:这些表里山河的壮美与婉约,粗粝与精致。或者也不过佛法的世相,即如泾渭于雪线上下的草场丛林,比邻在沟壑中的粗粝白净,清迈入云宵的高峻与延展,或者优雅过晨昏的牦牛与格桑一样,尽管我们看着她却未必认识她,认识她却未必懂得她,懂得她也未必珍视她,珍视她却未必能够拥有她?

当然也不只这些。我之所以如此排比否决,是感慨于你“偶遇于心”的感受。我以为,这个词用在这里既不贴切,也不合适。常规情况下的“一见倾心”,尽管也耀眼着人性的光辉,却多属生活中的小概率事件,随机、随兴还随缘,难于预知,难于掌控,也不能预约,不似你我都仰慕许久了尼洋河。——怎么说呢?如果你真想描述,或者界定的话,我以为“倾倒”一词略嫌轻佻了,而“仰慕”一词又过于虚套;——“心仪”吧?又似嫌不足。我以为合用的这个词,既略透些少年轻狂的窃喜,也要体现患难与共的默契,其中最关键的,是要能让人感知时光环护里的相知,与绵长……

听我如是说,你秋水的眼眸沉郁了。我明白,你一定又开始腹诽我的酸文假醋:“一份好端端的心情,一种好难得的感觉!……又被你文绉绉,文绉绉地败坏了。”你果然。有关你“既然上苍安排我们到世间做人来了,那就该服从安排,活个人样出来。”的高论,我何尝不懂?只是不愿迁就罢了。你想啊,假使遇事即浅尝辄止,相处又随声附和,为人又有什么趣味?——真庆幸你能明白我的个性,所以每逢意见相左,或所见差别了,你都每遇南墙退半步,为我们永远留足余地。

其实我不找谁的岔,也不想为难谁,更不会有意要去败坏谁的兴。

尽管仅只百度一下,尼洋河就美得深沉。美得特别,难怪你会钟情。

百度说,发源于米拉雪山西侧错木梁拉的尼洋河,是雅鲁藏布江的五大支流之一,也是其北侧的最大支流。该河由西流东,在林芝附近转南汇入雅鲁藏布江,全长307.5公里,落差2273米,是一条非常美丽的河。——每公里的落差,达7米以上,这就可知湍急。

然而奔湍若惊不算什么!——人们公认的尼洋河之美,美在水色,这个我知道。这里蓝透天心的水浪,哗响着徽宗痴迷的“雨过天晴”,像极了上天描摹在雪峰群山间的壁画。在这里,飞翔的度母忙碌着,舞动白云的哈达,氤氲岩峦间的水汽,清蒸过去,又飘洒过来,使景色总在干净里新奇的同时,为我们翻新了山山相连的绿宝石,展示着弯弯相环的蓝琉璃。然后待一边欣赏,一边嗟叹的我们走远了回头看,又发现这里刚才的一切,只不过她惊鸿一瞥后的残影:她真正惊世骇俗的美,全都藏入那含蓄到隽永的沉凝,端庄人凝脂的湍流了,由此,人们愈发难以辨识。于是当人称赞她“翡翠的”绿、“喷花溅玉的”白,与“清澈”在“翠绿”里的净洁时,我独激赏她柔嫩在锅庄里的凝脂,震颤在桑巴里的痴顽,典雅在安静中的风度。也就是说,我并非不垂涎她显相人间的静美,只是更着迷于她隐匿在峥嵘里的丰盈……

怎么说呢?尽管大落差的走向无法改变,崔嵬决绝的阵列九折十回,但匆匆而过的人都印象深刻:尽管八一镇闹市为林芝的心脏,工布江达早声名远播了,却不过蘑菇在藏地群山里的一片树叶。在这里,不说圣洁的珠峰,美丽的格桑,就是温婉的尼洋一脉,也有许多引人遐想的典故:不说雄性的南迦巴瓦、神秘的苯日迷雾、神女米拉的雪帷,以及苯教祖师辛饶米沃、藏佛首座莲花生,就是唐蕃古道中的一座断桥、某块石刻,都不仅神秘,而且真切,仿佛都大有来头。当然了,相较后藏遍地的玛尼堆而言,这些符号都零散且淡然了,远不如飘扬的经幡与风马旗招摇。

此刻看这些奔突里有条不紊的时光,忽觉我们短暂的生命,也应该这样远离俗累而简练。假如我们都还能够看护本心,不让谁轻易来走马的话,那么高下在尼洋河沿岸的这些景致,又将幻变出些格外的精彩来。——你将发现:沿河那些苍崖百变的姿态,怎样幻化云彩来牧放草甸;那些来去无影的云雀,又如何点染了连片浓荫的灌木……当你蓦然顿悟的瞬间,黑棚屋子无声,缄默的牦牛无声,翀宵的鸟雀无声,而咆哮的尼洋河,此刻好像也开始了静默无声……

“热闹的脂粉肤浅,静好的佳丽难寻。”悄然良久,你幽幽地说:“这种无声的滂沱太博大,沉默的威压太震撼了,以至于直至现在了,我还没回过神来呢……”

你也不想想:假使一切都寻常,又何须南迦巴瓦护持,辛饶米沃坐镇?

然而你毕竟还是太年轻,太单纯了。你看不懂、也顾不了这许多。

当大家都沉溺于纯美水色,感叹于地域辽饶的时候,正讲述“神女眼泪”的小罗忽然咕哝了句:虽然这里气候佳好,景色不错,又怎及得林芝以南那片土地的丰茂?有人问她为什么,她说:“那里(印占克什米尔)的青稞熟了,可保全藏三年衣食不愁呢。”——大家闻言都一怔:当真么?这条尼洋河,是否因此而得名?

你我自然也一愣。你说唐代的吐蕃,是历史放大了的拉萨。那时圣域的网脚,一直延展到川滇青海,并不都在云层上面圣洁。文成公主入藏,走完单边行程即须耗时三年,可见路途实在辽远险难。知道的人又说其实岂止藏域?就是百年前的林芝,也远比今日广袤。记得也是百年前的今天(1914年7月),因为国家积弱积贫,英国印度总督的秘书麦克马洪,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也敢单边炮制“麦克马洪线”,逼使当时驻藏大臣陈贻范束手无策了,还一直贻害到现在。就是这条铅笔在地图上的线条,让1950年后的印度,凭空蚕食了藏地“9.2万平方公里(百度资料说相当于6个北京市、1个浙江省、2.5个台湾省;比英阿争夺的马岛大10倍,比日俄争执的‘北方四岛大40倍,是我国领土面积的一百零一分之一)之巨。——关于这片土地,我们称作门隅、察隅、下察隅,而印度,称为“阿鲁纳恰尔邦”。

据说印度所以野心得逞,一是当时形势使然,二是尼赫鲁的两面手法得逞。长期内乱后,迭经八年抗战又三年内战,新中国虽然解决了内忧,但外患依然黑云压城,对此前一直“不统不独”的西藏,力量投放明显不足。而此时,瞅准时机的印度却老谋深算,一面披了“新独立国家”的外衣哗众取宠,外交上不联苏不靠美走中间路线,明里向中国示好,暗里向藏南动刀,“依据麦克马洪线”推行“前进政策”,对我国的藏南领土进行肆无忌惮的蚕食。——百度说“(印度)处理国际问题手段之巧妙,窃取中国领土的胆量之大,连英国这样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都自愧不如!”

百度作此定评,非空穴来风也不是主观臆断,而是鉴于实情。1950年印军越西山口进入西藏达旺,我们正忙于抗美援朝;1954年印军全部控制了“麦克马洪线”以南的门隅、察隅、下察隅,我们刚刚结束抗美援朝。此期间,老谋深算的印度为形成更为瓷实的“领土依据”,大规模驱逐原住民,又规模移民填地“换血”,使当地的人数(含印度人)超过了藏地总人口的两倍!——关于这个情况,不说以反侵略为己任的新中国,就是嫉恶如仇的藏域,个中滋味究竟如何?恐怕今人也不好妄评了。有人说,如果此后的尼赫鲁不得陇而望蜀,那么1962年的“中印之战”就不会发生,印军也不遭惨败,而印度的实际“控制”,也将从此变为默认的事实。可以说,如果没有那场反击,那么“非法”的麦克马洪线不仅“默契”了,历史也将风平浪静,此后不管时势怎样,烽烟都很难再浮越山头。千百年后,就算有人想理清脉络而请出古董级的“包打听”,但面对这段悬案,恐怕也只能叹息摇头。——幸而有了一个1962预留劫材,这才暗伏了另外的可能。

这就可以理解了,为什么人们眼里的尼洋河都翡翠到醉心了,而我之所见还一直深绿,甚至还有些沉郁。你想啊,静水流深固然翠绿,但每公里七米落差,尼洋河哪来的闲工夫积淀?但幸好这些流动都丰润而澄净,所以那些深绿在澄澈里的沉郁,就成了沿途夹杂的泥沙。——就这些泥沙而言,尼洋河不仅不想截留,而且拒之犹恐不及,要将它推送得越远越好……

那么是否可以说,我们已窥见了尼洋河藏匿于静美之中的一点理由?

由此我以为,将尼洋河定名为“神女眼泪”的人,实在不简单,很值得尊敬。而有关这,我们可以经由尼洋河的典故,看出些端倪来。

但就本土而言,历史对此已然很重视了。否则。怎么会在安排了“中国最美雪山”南迦巴瓦护持之后,还延请了苯教祖师辛饶米沃来此坐镇?然而尽管如此了,终究依然无法避免米拉神女热泪奔流。以至于到最后,这些泪水流成恒河。注满慈悲,反哺与恩泽那些自以为佛化万方的客乡,自己苌弘化碧,以纯促净了,那方的人,来此的客,依然还是不悟。

已经承受太多,见得太多的藏地,自然最能深切了解与体会圣洁和悲悯了,自然也早就不忍看、不愿说这类俗世中的魔怔了,于是也选择了沉默,譬如米拉之巅的沉默落雪,与旋山环谷的无声水流。然而无声不等于顺从,就像赐予也未等同放弃了鞭笞一样,当我们沿神女之泪回溯,接近其源头的时候,我们忽然发现:其实山外对藏地的影响早就存在了,英印的麦克马洪不仅后来,也不过恰逢其会。——而有关这个发现,尼洋阁知道,尼洋河的典故也知道。

“假使我们的目光忽略西拉姆,穿越麦克马洪直上,我们会发现早在八世纪之初,佛已从尼泊尔、印度步步攀升,进而悄然演变为‘自己人了。这一历史事件漫漶到今天,除了历史学家,除了专注于藏地、专注于藏学佛学的人,谁能捋得清楚这些草蛇灰线的脉络?”站在八一镇旁,正斜觑尼洋阁的你若有所思:“……再看一眼工布藏王为辛饶米沃而建的这座建筑吧。——这座阁楼原名‘娘阁,据传是西藏地区的第一座阁楼,为苯教祖师辛饶米沃专属的传教之地。可是现在,辛饶米沃走了,楼也变为陈列室。——最初的意义没有了,传承的链条断线了,而其中最关键的,是旁移了当初的气味。”你说。

别的不说了,单藏王专建,第一座,传教地等关键词,我们就可以想见苯教当年的威势。然而都不在了。那么,他们都去哪儿了呢?——有人说,如果不是藏进了苯日神山,那就一定是回归自己的神庙,去“闭关”去了。要不,怎么解释此后藏域佛寺遍地,而原生的苯教渐次式微,竟至说不清渊源,捋不清门户?——然而尽管苯教的一些上师迷糊了,但历史并不含糊,就是民间的典故,也都一直清醒着,这就是一直与藏地三次“佛苯之争”遥相呼应的口碑传说。——此刻我们目光所及的范围,恰巧就分布着藏佛大师莲花生,与当时尼洋河苯教首领阿琼杰搏的许多故事。

史载公元八世纪左右,莲花生应藏王赤松德赞之邀,入藏传教。行至雅鲁藏布江与尼洋河交汇处时,与苯教林布地区的首领阿琼杰博拼斗,为今天留存了“砍头树”。——传说莲花生为压服阿琼杰博,坐狂风,驱暴雨,挟漫天威势而来。阿琼杰博见其汹汹来势,担心房屋树木毁损殃及百姓,情急之下招手移山,搬来巨石沿途“覆压”,这才避免了树倒屋塌之祸。随后,莲花生又狂追阿琼杰博到苯日神山下的“古鲁”村:莲花生欲彻底摧毁辛饶米沃坐镇的苯日神山,阿琼杰博先调来浓雾遮掩,又将神山幻化为峰群罗列的模样,使莲花生找不着对象;莲花生又调群山阻挡尼洋河的流向,最终也未得逞。虽然都是民间的传说,但谁能确认,这些记忆里就没有曾经的影子?——看来,标榜普度的佛教,对异教似乎并不怎样普度;而倡导慈悲的佛陀,对苯教似乎也不怎么慈悲。

浮泉成浪,根生蔓延到后来,就有了英国、就有了印度等等,打着文明、“和平”的旗子,干着明抢暗偷的勾当,不仅无羞耻心,还把自己的强盗行径,说成了理直气壮的传播文明……非佛非苯的神女看得分明,这就难怪她的眼泪会越流越大,越积越多,最后汇成了波涛滚滚的恒河!

可怜那些懵懂无知的人!他们不仅不知道反思己过,反而还试图用神女的眼泪,来洗刷干净自己的罪过!——你也不想想,这可能吗?

因为慈悲,尼洋河是宽容的;也因为宽容,尼洋河才有了宁静的力量。

看吧,成群的牦牛在沉默中移动,看似悄没声息,却拥有着高原上最大的力量;晶莹的冰雪覆压着山坡,虽然收藏了大量远古信息,却闲适而恬淡,看不出倨傲;湍流奔马翻卷,波涛并不惊诧;列峰森然戟张,蓝天安然宁静。这一切,仿佛都被时光过滤了,被思考还原了,早就物我两忘,宠辱不惊。

是的,这里之所以拥有这一切,似乎都因她博大中的高度,古老中的鲜活;都因它无言地看了,也无言地给,更无言地包容。如果大地真是母亲的话,那么我以为青藏,就是庇护我们长大的,沉默的父亲!

不是吗?青藏被称为亚洲的水塔,他恩惠着几乎山下的所有人,可惜我们一直淘气;雪山是世界的瑰宝,或许还留存有自然古老的信息,可是我们想的,却是怎样才能征服。尽管如此,他给与我们的水,依然源源不断;他守护的信息,依然在雪山藏匿。于是,酥油糌粑在这里包裹了远古的风,托举这些佛那些庙向前延续,世间由此特异了,风景也由此格外。而置身其中的我们,如果能有一丝丝明悟的话,岂唯自己满意?就是一直沉默而神秘的雪山,说不定也因此,就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算了。我们还是不谈历史了吧?”你忽然插话说。就在我们天马行空、信马由缰的滔滔的时候,你忽然抢回话题:“归结诸般种种,可以看出人们喜欢尼洋河,至少有以下理由:一是风景独异,二是底蕴深厚,三是风俗特别。”

对此。我同意。美景引出行的动机,底蕴启探秘的端倪,而风俗,则通常都是诱人的渊薮。此刻逡巡于雪山巍巍、雪色皑皑、雪湍滚滚的尼洋河畔,见山下牦牛如豆,路上磕头人匍匐时,我忽然又想起了刚才在米拉山口见到的那一幕:山口上,熙熙攘攘的人在争抢标注了“5013.28米”的石碑照相;山下,百十头牦牛黑豆在无垠的雪地里;而眼前,三五只小麻雀轻飞在的脚步中……

依附了这处高地,连麻雀都可以安静如是?——我忽然觉得,一直来什么都不怕的我,是该要怕些什么了。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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